齐邦媛《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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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部反映中国近代苦难的家族记忆史,
一部过渡新旧时代冲突的女性奋斗史,
一部台湾文学走入西方世界的大事纪,
一部用生命书写壮阔幽微的天籁诗篇。
巨流河,位于中国东北地区,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被称为辽宁百姓的“母亲河”。
南滨渤海与黄海,西南与内蒙内陆河、河北海滦河流域相邻,北与松花江流域相连。
这条河古代称句骊河,现在称辽河,清代称巨流河。
影响中国命运的“巨流河之役”,发生在民国十四年,当地淳朴百姓们仍沿用着清代巨流河之名。
本书的记述,从长城外的“巨流河”开始,到台湾南端恒春的“哑口海”结束.........作者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民国初年的留德热血青年,九一八事变前的东北维新派,毕生憾恨围绕着巨流河功败垂成的一战, 渡不过的巨流像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困冻于此,从此开始了东北终至波及整个中国的近代苦难。
作者的一生,正是整个二十世纪颠沛流离的缩影。
本书呕心沥血四年完成,作者以邃密通透、深情至性、字字珠玑的笔力,记述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故事。
献给──所有为国家献身的人。 楔子
二十世纪来临的前一年,我的父母出生在中国东北辽河流域相距二十里的乡村。他们所继承的丰饶大草原,本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豪迈牧者的原乡,但是两千年的中国史,几乎全是这大草原的征战史。自汉唐盛世,成就了多少汉族英雄人物;而蒙古人和满族人,也曾策马中原,建立了前后四百多年的元、清两朝。齐家是自山西太原府来的汉人,定居在辽宁省的铁岭县,我家庄院范家屯距清朝“龙兴之地”赫图阿拉很近,距沈阳一小时车程。我童年在祖母身边曾听长辈说,长城修到铁岭就停了;十七世纪,清朝进了北京以后,康熙皇帝下诏不再修长城。自秦到汉、唐、宋、明,边患未断,明末,满族大军长驱直入,长城延袤数千里,何能阻挡?
到了清末民初,东三省一百二十三万平方公里的大草原已确属中国版图,可是内忧外患,国势日弱,引来接壤数千里的俄国边患和日本的侵略。她土地资源的丰饶,使她成为灾难之地,但是大草原上世世代代骑射千里的倔强灵魂却也无人能够征服。
我出生在多难的年代,终身在漂流中度过,没有可归的田园,只有歌声中的故乡。幼年听母亲幽怨地唱〈苏武牧羊〉,二十年后,到了万里外没有雪地冰天的亚热带台湾,在距南回归线只有百里的台中,她竟然在我儿子摇篮旁唱:“……苏武牧羊北海边……”。我说:“妈,你可不可以唱点别的?”她有时就唱〈孟姜女〉。她说自从十九岁嫁到齐家,一个月后丈夫出去读书,只曾在暑假中回家几次,回国后参加革命,放逐流亡,不能还乡。她守着幼小儿女,和苏武当年盼望小羊长大再生小羊一样,支撑几乎无望的等待。直到三十岁她才出了山海关,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终得一家团聚。从此,随夫越走越远离家乡。除了〈苏武牧羊〉,她从没有唱过一首真正的摇篮曲。
我生长到二十岁之前,曾从辽河到长江,溯岷江到大渡河,抗战八年,我的故乡仍在歌声里。从东、西、南、北各省战区来的人,奔往战时首都重庆,颠沛流离在泥泞道上,炮火炸弹之下,都在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故乡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的时候,每个人心中想的是自己家乡的永定河、黄河、汉水、淮河、赣江、湘江、桂江、宜江,说不尽的美好江河,“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都好像流在我的心上。”
我的一家,永远未能还乡。 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
1、生命之初
我生于一九二四年元宵节,在家乡辽宁,这时经常是摄氏零下二、三十甚至四十度的天气。我母亲在怀孕期间生病,所以我是个先天不足的婴儿。出生后体弱多病,快满周岁时,有一天发烧,高烧不退,气若游丝,马上就要断气的样子。我母亲坐在东北引用灶火余温的炕上,抱着我不肯放。一位来家里过节的亲戚对她说:“这个ㄚ头已经死了,差不多没气了,你抱着她干什么?把她放开吧!”我母亲就是不放,一直哭。那时已过了午夜,我祖母说:“好,叫一个长工,骑马到镇上,找个能骑马的大夫,看能不能救回这ㄚ头的命?”这个长工到了大概是十华里外的镇上,居然找到一位医生,能骑马,也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深夜到我们村庄里来。他进了庄院,我这条命就拣回来了。母亲抱着不肯松手的死孩子,变成一个活孩子,一生充满了生命力。
在那个时代,初生婴儿的死亡率据统计是百分之四十左右,我那样的生命很像风中的一盏小油灯,母亲的呵护,还有命中这些“贵人”围成灯罩似地为它挡风,使它不致熄灭。
不久,这位医生又到我们村庄来医病。母亲抱我去看他,说:“这孩子是您救回来的,她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您给她取个名字,纪念这个缘分吧!”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在我生命之初,给了我双重的祝福。
我长大后知道此名源出《诗经》〈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前几年有位读者寄给我一页影印自宋朝范成大《明湖文集》的文章,居然有一段:“齐邦媛,贤德女子……。”我竟然与数百年前的贤德女子同名同姓,何等荣幸又惶恐!在新世界的家庭与事业间挣扎奋斗半生的我,时常想起山村故乡的那位医生,真希望他知道,我曾努力,不辜负他在那个女子命如草芥的时代所给我的慷慨祝福。 2、铁岭齐家
我的幼年是个无父的世界。两岁时曾惊鸿一瞥看到父亲,风雪夜归,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祖母、母亲带着哥哥和我,逃到一个比我们村庄还小的小村子亲戚家躲了一些时日,因为张作霖的军队在搜捕参加郭松龄兵变的齐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杀掉。而我在那儿却每到天黑就哭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使得她们加倍困苦,又怕连累别人,只好回家,听天由命。
铁岭齐家,在十八世纪初由山西徐沟县(现并入太原市)到奉天(沈阳)任职文官开始到落户,到我父亲是第八代。庄院位在范家屯西边的小西山,距离中东铁路的乱石山站大约五里,家产约有四百晌(东北话读作“天”)田地(一晌约十亩),在当地算是中等大户。
我祖父齐鹏大,共有四兄弟。少年时,他不愿在乡下守着家产做“庄稼人”,跑去读军校,出身保定老速成学堂。之后在张作霖的奉军里由营长作起,又从团长升为旅长,二十多年对张大帅忠心耿耿。我父亲是他的独子,留学德国回家,满脑子救国救民的新思想,竟参加郭松龄反张作霖的革命行动,从天津挥兵出山海关到兵败,只有一个月。那时我祖父驻防河北保定,并不知情,奉军上下认为张大帅一定会杀我祖父,谁知他居然对部下说,“父一辈,子一辈,不要算那个帐,齐鹏大跟我这么多年,对我没有贰心。他儿子混蛋,留洋念书念胡涂了,但是不要杀他爸爸。”后来我祖父在一次小战役中受了轻伤,染了风寒而死,去世时只有五十岁。张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壮与义气,不与日人妥协,在皇姑屯火车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结束了传奇式的军阀时代,留下东北那么大的局面;其子张学良继承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
我的祖母张从周是满族人,十八岁由邻村嫁来齐家,生了一子两女,祖父从军之初她随夫驻防各地,后来因为家产需人照料而回乡定居。祖父母的庄院是祖母独自撑持的家,由她与我母亲,这两个长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带着三个幼儿、二十多个长工,春耕秋收过日子。我跟着哥哥满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后院的小黄瓜、黑浆果……,冬天到结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清晰。祖母是位雍容大度、温和仁厚的人,对我母亲——她独生子的媳妇,充满了同情与怜惜。但是在那个时代,她也是由媳妇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规矩不能改变,所以虽然她对媳妇好,绝不找麻烦,对她说话声音也很柔和,但规矩还是规矩,虽然家里有许多长工与佣人,但公婆吃饭时,媳妇必须在旁垂手侍立,这是“有地位人家”的样子。祖母对我最为怜惜,命也是她救的,后来我到北平西山疗养院,害她流了许多眼泪,至今我仍愧疚地记得。
爷爷回家是件大事,那年代官威很大,门口站着四个盒子炮(卫兵)。衣食讲究很多,稍不合他标准就发脾气,全家都似屏息活着,直到他返防驻地才敢喘气。我父亲说祖父也颇有新思想,但太权威,没有人敢和他辩论。我出生不久,爷爷由驻防地回家,看了一眼炕上的棉被包着个小婴儿,他威风凛凛地在大厅上坐下说,“把那个猫崽子ㄚ头给我拿来看看!”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个不必“抱”的不足五斤重的婴儿竟激发了他强烈的保护天性,他下令“谁也不许欺负我这个孙女!”(尤其是我哥哥,他那壮硕的长孙)那虽是个重男轻女的时代,齐家人口少,每个孩子都宝贵,这道军令使我在家中地位大增。
祖父在军中,四十“寿诞”的礼物是一个二十岁娇弱清秀的侍妾。他移防或者去打仗的时候就把她送回老家。不久,她染肺病死,我祖母很照顾她,把她新生的男孩(取名齐世豪)带大,这个小叔叔和我同年,常常一起玩,经常受我哥哥和堂哥们的戏弄。小叔在我祖母呵护中长大,华北沦入日军手中后,他高中毕业被征参军,有一天穿着日军制服在一个乡镇巷内,被中国的反日地下工作者由背后枪杀。
祖母寂寞抑郁一生,独子十三岁即离家去沈阳、天津、日本、德国读书,只有暑假回来,留学回来又参加革命,从此亡命天涯,一生分离直到她去世。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她带两个姑姑和小叔到北平去住。她中年后经常卧病在床。我两位姑姑出嫁后原来很好,大姑姑(大排行称“四姑”)齐镜寰,曾随夫石志洪去日本留学,有智慧亦有胆识。一九三三年后,我父亲回北方组织领导地下抗日工作那几年,一直到抗战胜利之前,她曾多次在北平火车站等地掩护地下工作者出入山海关;每次接送人都说是她的表弟,车站的人熟了,曾问她:“你怎么那么多表弟?”其实心中大约也明白,大家都恨日本人,没有人点破,而且她常常抱着小孩子,逢年过节不露痕迹地送礼。在台湾还有几位“表弟”记得她,非常钦佩感念大姑姑。抗日战起,两位姑父因曾参加抗日工作,不能留在沦陷区,都与我家一起去大后方,先后病死重庆,两位姑姑带着七个孩子留在北平,与我祖母同住,尽了一切孝道。祖母因癌症逝世时,只有六十四岁。那是抗战的第一年,我们在南京沦陷前二十天逃到汉口,稍作喘息,又奔往湖南湘乡,住了半年,又千辛万苦地由湘黔公路跋涉数千里到了四川,之后在重庆才辗转得知,那时祖母已去世一年了。我父亲终生深感歉憾。 3、牧草中的哭声
我外祖父裴信丞是汉人,外祖母是蒙古人,住在距我家二十里外的小镇新台子。外祖父是位富绅,家里开了磨坊,田产很多。一九○四年,他陪一位县督学蒋先生到“范家屯小学”视察,对小西山村来的齐氏兄弟齐世长(世英的二堂哥)和齐世英印象深刻:两人立志升学,长大了要报效国家。那天,在修身(公民)课上,他们听见身量瘦小的齐世英问老师,为什么日本人和俄国人(日俄战争,一九0四~一九0五年)在我的家乡打仗?他小时上私塾时,看到南山头的炮战,俄国人跑了,日本人得胜,停战之前日军曾在我家庄院驻留一两个月,直到我祖父派人回来。几年后,裴家与蒋家托地方上体面人士来提亲;蒋督学的女儿和我二伯父同岁,裴家小姐毓贞与我父亲同龄,在容貌上可说都是俊男美女,家世亦门当户对,双方家长同意就订了婚。那时我父亲与二伯父已去沈阳念中学,没有表示意见的机会。暑假中,我父随家中长辈到新台子镇去,说想看看裴家庄院种的东北稀有的葡萄树,就看到我十四岁的母亲。她对那见过一面的未婚夫印象不错,觉得比嫁给乡下丈夫好太多了,大约有一些美梦,想的只有美好的一面,从此对外面世界也有相当憧憬。
我父亲自幼年受二伯父的影响最大。二伯父比他大四岁,充满了新思想。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沈阳,他就剪了辫子,九岁的弟弟很羡慕,也自己剪了辫子。他跟着哥哥去总督府前参加请愿开国会,跪了好几个钟头。初中的时候,因为不满学校的课程,两兄弟私自到天津考上英国教会办的新学书院,之后又赴日求学。我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官费,进东京一高,一年后分发到金泽第四高等学校。就在十九岁那年暑假,家中召他回去娶媳妇——祖母生病,家中需人持家。父亲不肯回去,祖父请一位堂叔专程去日本说服他回家,或者是把他捉回家。我父亲一直到老了还跟我们讲,那时若要他结婚,他有几个条件,第一,不要跪拜、不穿红衣、脸不盖红布,他要骑马,不坐轿。第二,他要把娶了的媳妇带到外国,跟他一起读书。如果答应,他就回来;如果不答应,他就不回来,家里都答应了。等他回家,除了让他骑马之外,其他全按老传统办。他一个月后就又去日本。
我母亲十九岁嫁到齐家之后,十年间没有离开过那座庄院有形和无形的门。我父亲是独子,传统中所有媳妇该做的事她都得做;稍有空暇就得裁制衣服、纳鞋底、绣鞋面,最舒心的是绣枕头,自己画花样。她没有朋友,没有所谓社交,每年能回两次二十里路外的娘家已感天恩浩荡了。在我记忆中,在家乡的母亲,不是垂手站在桌边伺候祖父母吃饭,就是在牧草中哭着。十年间,我父亲曾在暑假回去过四、五次,最多住两、三个月。有一年,我母亲怀孕很想吃樱桃,那时樱桃只在每年七、八月收成一次,在乡下就有挑担子的小贩,从镇上到各乡村兜售。有一天小贩来到村子口,我那二十一岁的父亲就跑到村口去买,没袋子装,就用长袍的大襟兜着樱桃回来。那一兜樱桃,从村口走到庄院,九年中支撑她许多孤寂的岁月。
这一年,他从日本回家过暑假,说毓贞这名字俗气,为她改名为纯一。
后来,他从日本直接去了德国,平安家书和照片都是寄给祖父母的,开端写着“父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信尾题我母亲的名字,“同此问好”。那时大约不好意思或不敢写所谓情书私信给妻子,两个同龄的人在成长过程走着全然不同的路。女子留在家乡,庄院屋子里是忙不完的家务;灶边烹煮三餐,过年前擦亮上供的器皿,不断的节庆准备,洗不尽的锅、碗,扫不完的塞外风沙……。到了十月,看着长工将大白菜、萝卜放进地窖,一年又将尽。而那十九岁男子,在广大的世界,纵情于书籍、思想,参与青年人的社会、活动……,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她已无从想象他遨游的天空如何宽广深远,两人即使要倾诉情愫,已无共同语言诉说天渊之别的人生经验。
支持着母亲在孤独等待中活下去的,主要的力量当然是哥哥和我的诞生。好似留下信物或者替身,父亲每年暑假回家,第二年春天我哥哥振一出生,再两年春天生我,三年后我的弟弟振道出生。在人丁稀少的齐家,我们的出生有太大的重要和意义。但是在那个年代,医药落后,幼儿的死亡率很高,我弟弟三岁那年在室内跑跳,双手按上了火炉,带去沈阳治烫伤,住在姑姑家被表妹传染了脑膜炎,十四天后就死了。
我母亲完全不能接受幼子突然死亡的事实,哭泣自责,渐渐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在传统社会,一个年轻媳妇“没事”就哭,是很不吉祥的事,她只有趁黄昏伺候了晚饭后,在夕阳余光中躲到牧草丛中哭泣。后院空地上长满了一人高的牧草,从春天雪融时的嫩绿到降雪时的苍茫,庇护着她压抑的哭声。雪融之后,她还带着我去一里路外的祖坟,仆倒在我弟弟那小小的新坟上痛哭。我记得祖坟四周种了松树,在初春的风中猛烈地摇撼,沿着老坟周围则开满了粉红色的花,在我母亲哀切幽咽的哭声中,我就去摘一大把花带回家,祖母说是芍药花。我长大后每次见到芍药花,总似听到母亲那哀伤压抑的哭声。它那大片的、有些透明,看似脆弱的花瓣,有一种高贵的娇美,与旁边的各种野花都不一样;它在我日后的一生中,代表人生许多蔓延的、永不凋谢的,美与悲伤的意象,尤其是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
母亲从祖坟回家后,常呆呆地坐在炕沿,双眼茫然看着窗外,连祖母喊她有时都听不见。每年清明上坟之后,大地解冻,生出许多蕨草,有一种名叫“曲末菜”,苦涩鲜嫩,村中女子都去小河对岸荒地挖曲末菜,我当然高兴跟着。到了荒地,看一阵阵人字形的雁群由南方飞回,雁声凄楚。母亲常常站起来,痴望许久,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其子张学良继承名号、权势及财富,但是没有智慧和尊严,东北自主强盛的希望也永未实现”。
台湾人说了实话, 4、辞乡
有一天早上,我姥爷突然来拜望我祖父母。有人到新台子去,告诉他女儿毓贞前两天在给公婆煮早饭时,失神落魄,手随着柴火伸到柴灶里去,连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经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还听南京来人说,我父亲与一些时髦的留学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姥爷终于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许他送我们母子三人去南京与我父团聚。如果父亲不收留,他再带我们回娘家。我清晰地记得那年秋天,树叶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两个长工套上马车,把我们送往五里外的火车站,“乱石山站”——那一带的山石用来供应铺设中东铁路所需的石头。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沈阳做的,红底闪蓝花棉袍,兴奋极了。
马车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秃山,乱石嶙峋,一棵树也不长,我就问,“妈,这叫什么山?”已被我各种问题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说,“这叫『鬼哭狼嚎山』”。这个山名加上我母亲的神情,让我牢牢地记着。
如今,她去投奔一个已离家多年的丈夫,牵着两个稚龄儿女,走向数千里外一个全然无法想象的大城;在那里没有家人,连亲戚都没有,心中的惶惑、畏惧,岂不正如进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绝不愿再回到那已度过十年隔绝孤寂的塞外小村里,过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对文学的热爱和观念,其实是得自我那没有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母亲,她把那苍莽大地的自然现象、虎狼豺豹的威胁,和那无法言说的寂寞人生化作许多夏夜的故事,给我童年至终身的启发。她的乡野故事有些是温柔的盼望和悲伤,有些充满了人心的悸动。如同鬼哭狼嚎山,毫无修饰、强烈地象征着她那时对南方大城的畏惧,和对自己命运的忧虑。
我童年最清晰的记忆是姥爷牵着我哥哥,妈妈牵着我从沈阳上火车,火车没日没夜地开着,车窗外是无止境的庄稼地,秋收已许久了,黍梗和高粱秆子都刈割净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风林,看到天边,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姥爷说,明年三月解冻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到南京,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在下关车站,她透过车窗从火车进站浓郁的白色蒸气里,看到月台上等着的那个英俊自信、双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着(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终挺直不弯)。蒸气渐散,从车门走下来的则是他十九岁时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时,她脚步迟疑,牵着我的手像榆树落叶那么颤抖,娟秀的脸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悦。到月台上,站在她身旁的是两个穿崭新棉袍的乡下孩子。
姥爷在南京住了十来天,就又坐上火车回关外老家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我妈妈哭得难分难舍。姥爷和姥娘生了四个儿子才生这个女儿,手心里捧着长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这举目无亲的人海里了。那些年,妈妈常对哥哥和我说,“你们若是不好好读书,你爸爸就不要我们了。”
我很小就懂得忧愁,睡觉总不安稳。夜里有时醒来,听见隔室爸爸轻声细语地和妈妈说话。他的声音温和沉稳,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学上一年级。刚从东北乡下出来,长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话也听不大懂,第一天上学,只听懂老师说:“不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的。”觉得上学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几个朋友,有一个同学对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块红红绿绿的花橡皮,我在乡下从来没有看见过,好高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什么事不高兴,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伤心。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块橡皮,所以我开始旅行时,到世界各地都买漂亮橡皮。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时候,上学必须穿过那条名为“三条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泞,只有路边有两条干地可以小心行走。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热闹,那天跟哥哥上学,一不小心就踩到泥里,棉鞋陷在里面,我哥哥怕迟到就打我,我就大哭,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从泥里拔出来给我穿上,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他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公务信纸有机关头衔的,我们也绝不可用。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小孩子不可以养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仅有的一次)之后,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告诉六岁的我,这里不是可以满山遍野跑的乡下,城市公园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谎,“我打你是要你记得”。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说谎。即使要跟人家说一点善意的谎话,都很有罪过感。 4、辞乡
有一天早上,我姥爷突然来拜望我祖父母。有人到新台子去,告诉他女儿毓贞前两天在给公婆煮早饭时,失神落魄,手随着柴火伸到柴灶里去,连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经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还听南京来人说,我父亲与一些时髦的留学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姥爷终于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许他送我们母子三人去南京与我父团聚。如果父亲不收留,他再带我们回娘家。我清晰地记得那年秋天,树叶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两个长工套上马车,把我们送往五里外的火车站,“乱石山站”——那一带的山石用来供应铺设中东铁路所需的石头。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沈阳做的,红底闪蓝花棉袍,兴奋极了。
马车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秃山,乱石嶙峋,一棵树也不长,我就问,“妈,这叫什么山?”已被我各种问题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说,“这叫『鬼哭狼嚎山』”。这个山名加上我母亲的神情,让我牢牢地记着。
如今,她去投奔一个已离家多年的丈夫,牵着两个稚龄儿女,走向数千里外一个全然无法想象的大城;在那里没有家人,连亲戚都没有,心中的惶惑、畏惧,岂不正如进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绝不愿再回到那已度过十年隔绝孤寂的塞外小村里,过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对文学的热爱和观念,其实是得自我那没有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母亲,她把那苍莽大地的自然现象、虎狼豺豹的威胁,和那无法言说的寂寞人生化作许多夏夜的故事,给我童年至终身的启发。她的乡野故事有些是温柔的盼望和悲伤,有些充满了人心的悸动。如同鬼哭狼嚎山,毫无修饰、强烈地象征着她那时对南方大城的畏惧,和对自己命运的忧虑。
我童年最清晰的记忆是姥爷牵着我哥哥,妈妈牵着我从沈阳上火车,火车没日没夜地开着,车窗外是无止境的庄稼地,秋收已许久了,黍梗和高粱秆子都刈割净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风林,看到天边,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姥爷说,明年三月解冻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到南京,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在下关车站,她透过车窗从火车进站浓郁的白色蒸气里,看到月台上等着的那个英俊自信、双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着(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终挺直不弯)。蒸气渐散,从车门走下来的则是他十九岁时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时,她脚步迟疑,牵着我的手像榆树落叶那么颤抖,娟秀的脸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悦。到月台上,站在她身旁的是两个穿崭新棉袍的乡下孩子。
姥爷在南京住了十来天,就又坐上火车回关外老家去了,他临走的时候,我妈妈哭得难分难舍。姥爷和姥娘生了四个儿子才生这个女儿,手心里捧着长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这举目无亲的人海里了。那些年,妈妈常对哥哥和我说,“你们若是不好好读书,你爸爸就不要我们了。”
我很小就懂得忧愁,睡觉总不安稳。夜里有时醒来,听见隔室爸爸轻声细语地和妈妈说话。他的声音温和沉稳,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学上一年级。刚从东北乡下出来,长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话也听不大懂,第一天上学,只听懂老师说:“不许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撒尿的。”觉得上学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几个朋友,有一个同学对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块红红绿绿的花橡皮,我在乡下从来没有看见过,好高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什么事不高兴,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伤心。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块橡皮,所以我开始旅行时,到世界各地都买漂亮橡皮。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时候,上学必须穿过那条名为“三条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泞,只有路边有两条干地可以小心行走。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热闹,那天跟哥哥上学,一不小心就踩到泥里,棉鞋陷在里面,我哥哥怕迟到就打我,我就大哭,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从泥里拔出来给我穿上,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他说,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公务信纸有机关头衔的,我们也绝不可用。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小孩子不可以养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仅有的一次)之后,他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告诉六岁的我,这里不是可以满山遍野跑的乡下,城市公园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谎,“我打你是要你记得”。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说谎。即使要跟人家说一点善意的谎话,都很有罪过感。 5、渡不过的巨流河
在我记忆中,我的父亲齐世英一生都是位温和的君子。他说那实在是他理想的开始,做人要有个人的样子。
他少年时曾跟祖母到祖父的军队驻防地住过,体验过军营生活,也看到许多北方的乡村,深深感到一般国民知识的闭塞,对国家和自己的命运几乎全然无知,在纯朴的美德后面常常是冷漠和愚昧。他十五岁到天津上新学书院那三年,受的是英国式教育,要养成彬彬有礼的绅士。在天津他经常听到“关里人”对张作霖奉军粗鲁的嘲笑。新学书院每日如升旗典礼一样,有读基督教《圣经》的早课,虽未强迫学生皈依,却引领他开始思索心灵问题,人生在世意义为何?
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读书,更进一步认识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国民普遍的教养是清洁守法,教育程度高些的讲究温恭的礼节,鼓励知识的追求。对国家有强烈的效忠思想,所以日本那么小,却已成为亚洲强国。
他进入东京一高预科读好日文,一年后分发至日本中部面对日本海、十六世纪后有“加贺百万石”之称、有精致艺术文化传统的金泽第四高等学校(日本当时全国只有八所高等学校)理科。该校各项功课皆强,且注重语文教育,除日文外,每周英文、德文各八小时,他在此三年,打好一生阅读的扎实基础。最初常去教会,读些基督教的书,但无法感到满足,进而读哲学书籍。当时有一位影响他很大的老师西田几多郎,本在金泽四高任教,后来到京都帝大教哲学,引导他阅读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尤其是河上肇《贫乏物语》等,让他深感社会充满种种不平。由于没那么多钱买书,他和书店约好,把书买回来以后,不要弄脏,看完后送回书店可以拿回八折的钱再买别的书。金泽多雨,冬天积雪甚深,常能闭户读书,日积月累,他由一个聪明好动的少年,长成一个深思耽读的青年。
二十二岁,他追随堂兄的脚步,到德国柏林留学,读哲学经济系,认真地念了马克斯的《资本论》和不少社会主义论著。但觉得心中许多不能解的疑问,终极思考的基础不能建立,颇感傍徨。那时德国刚刚战败,通货膨胀,中、日银洋都很值钱,他与同学们生活可称优裕,常在一起玩乐,多了一些认识德国社会的机会,却耽误了读书的时间。下学期转学到海德堡大学,受教于历史哲学派大师李凯尔特(HeinriCh RiCkert)和阿弗雷德.韦伯(AlfredWeber,是已故马克思.韦伯(MaxWeber)之弟),既是慕名而去,便全心倾听,也常在课余发问。历史哲学派由政治经济的思想更分析人生现象,在研究过程阐明理性思考之必要,也提醒他区域现实的不同,不可以冲动热情地强以理论(如《资本论》)套在大政策上。——这对他是一生的启发,使他坚定地相信,只有真正的知识和合理的教育才能潜移默化拯救积弱的中国,而不是激动热情的群众运动。不择手段只达目的的阶级革命,留下的社会、文化问题需要更多的理性解决,才能弥补。
那两年时光,课后过了桥,在尼卡河畔思考徘徊,是一生仅有的幸福时光。春日河水激流常令他想到辽河解冻的浊流。青年壮志也常汹涌难抑,他记起五岁那年,穿了一双新棉鞋,走在辽河岸上,围绕着妈妈,揽生局采烈地又跑又跳的情景 有个声音在他心中呼唤:回去办教育,我美丽苍茫的故乡啊!我一定要拚命练好一身本事,用最理性的方式回去办教育……我今日所学所知,终有一天会让我报答你养育乏恩。
他一生第一个大挫折是堂兄因肺结核逝世于德国南部的Freiburg,最初尚隐瞒一阵,但不久伯祖父在家乡去世。儿子为何不能奔丧?只好捧着他的骨灰回家。回到沈阳,家中坚决不许他再出去,追求学问的梦至此中断,那一年他二十五岁。丧事结束后,他离开庄院又回到沈阳城,想另寻途径,再走进修之路。在那时代的沈阳,一个官费留学生从德国归来,是件很受重视的事。他父亲在奉天武备学堂的同学好友郭松龄将军。认为他住在旅馆不方便,邀他搬到郭家。塞外一月,冰雪封途,最适作长夜之谈,两人谈地方事,国事到天下事,无所不谈。郭将军敬重的客人来访亦常邀他聚谈,归国青年得以宏观知家乡处境,他在日本和德国所见,亦引听者极大兴趣。尤其谈到德国在第一次大战败后,经济几近崩溃,民间生活艰苦,但人民处处流露民族的自尊,和走出困境的坚定意志。他们石头建基的老楼旧厦,廊柱依然修整,门前路树,石砌街巷,有文化根基深厚的稳定感。而东北当时在日俄觊觎下已处危境,参加军阀混战有何意义?中国的老百姓,何日才能普遍受到足够的教育,走出浑浑噩噩受人摆布的境地?——他不知道,这些大家充满强烈愤慨和改革使命感的雪夜长谈,因缘际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自古以来,塞外传奇人物,都是骁勇善战的骑射英雄,保住江山,进而生聚教育。郭松龄将军,晚清光绪九年(一八八三年)生于辽宁乡渔樵寨村。家贫,十五岁就读私垫数年,进奉天武备学堂,毕业后随朱庆澜(一八七四~一九四一年)军入川,在四川新军加入同盟会。三十三岁由陆军大学毕业后,由己任广东省省长朱庆澜的推荐,在孙中山的护法军政府担任警卫军及韶关讲武堂教官。他有学识,有见解,讲课时督促青年成为有民主思想的爱国军人。辛亥革命后全国军政混乱,他在军中由北至南尝遍了国家动荡之苦,对局势具有宽阔的视野,回到新创办的东北讲武堂任战术教官,当时奉军少帅张学良是他的学生,对郭教官极为佩服,邀他加入奉军,改革军队成立新军,凡事倾诚合作。两次直奉战争中,郭军以战力战术皆立战功。但是进关参战,意义何在?故乡沃野千里,农耕缺人,而青年官兵伤亡异乡,遗族处境悲惨,实在应停止征战,教育生息。
在由欧洲回国的青年人眼中,新军的理念是很有吸引力的。那时的郭将军已是新军领袖,地位显赫,仪表堂堂,凡事能决能行。郭夫人韩淑英女士,燕京大学毕业,伉俪情深,两人皆好读书,接受新思想,交友、谈话多以天下国家为己任。郭将军与张学良等原已筹备成立一所中学,教育军人遗族子女,以尽袍泽之情,名为“同泽中学”。知我父亲回国后志在办教育,培育家乡青年新思想,便派他出任校长,参酌英、德、日本学校制订规章,奠定良好基础,延请各地优良师资。在伪满洲国之前,同泽中学未受政局影响,一直办得很好,之后还加办“同泽女子中学”。同时也筹划办一所真正研究学问的大学,不受当权者支配,不以培养官员为目的。
同泽中学成立,校舍尚未兴建完成时,先借用沈阳城东山咀子军营一部份新修的营房,其余的由军官教育班使用。那一年夏天先招考了三班十四岁以下的学生(到台湾后曾任海军总司令的宋长志即是那时的学生)。这样的有远景的工作,真是一个青春梦的实现……年轻的校长兴高采烈地忙碌工作,师资、课程、学生的教导……要全心去做。东山咀子营房距沈阳约二十里,有修建营房用的小火车进城,他的心情真似那小火车头一样,充满了勇往直前的干劲。
这样快乐的日子不到一年即告终止。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初旬一天晚上,郭将军电话召他立刻进城面谈,那时小火车车头已经熄火,商量之后,再升火,把他送到城内。郭将军说奉命又须率兵进关,先到天津,邀他随军前往,校务请教务主任代理一下,第二天即须出发。到天津后数日,郭将军住进意大利租界的义国医院,对他说,此次入关,要对抗二次奉直战后,孙传芳召集的五省联军,巩固奉军在河北、山东、安徽、江苏等省的地盘。郭军是常胜军,但是他早已厌倦这种穷兵黯武的政策,官兵伤亡惨重,不知为何而战。进驻天津后,他即邀集核心干部,团长以上军官开会,愿随他回师者,在和平开发东北方案上签字,不愿者,留在天津李景林部队。除了几位追随张作霖多年,不便参与“造反”的将领外,大家都签了名。
郭将军邀请我父亲负责回师时争取国际支持,首先须取得日本驻在满洲铁路的军队保持中立。在天津参加的还有几位关内的政界名人。如饶汉祥(曾任黎元洪的秘书长)、殷汝耕、高惜冰、杨梦周、苏上达、樊光、林长民(林徽音之父)和卢春芳等。已允出任外交处长的王正廷尚未到任(后来出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先由齐世英代理外交事务主任。大家对郭军回师沈阳,不去参加军阀内战的革新理想很有信心。回师前夕,郭将军对大家说,“此事成功固好,若失败则大家皆须亡命。”
十一月二十二日,郭将军挥师前往河北湾州,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将军政权交给张学良。电文内容是:进关参战官兵伤亡惨重,遗族无依,民生困苦。日俄对东北侵略日亟,必须休养生息,储备实力以御外侮,永远不再参加内战。振兴教育,全力建设资源富甲全国的家乡。张作霖接电后,次日来电报,不提息战下野要求,只邀郭将军回沈面谈。摆明是鸿门宴。郭军隔一日再由湾州发出第二次通电,未见回复,即开拔前往攻打。出了山海关,由秦皇岛北上,沿海岸线打到连山,遇到百年不遇的大风雪,温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度,海面封冻,人马可行。当夜郭军前锋第二军,由海面穿过突袭张作霖守军,夺下葫芦岛,三天后进驻锦州。消息传到沈阳,全城震动,张大师紧急动员数十辆大卡车满载元师府聚敛的财物,运往满洲铁路的日本事务所仓库存放,往返十多次才运完。大师府四周堆满木柴和大汽油桶准备逃离时将帅府烧掉,省议会、各总商会等联名致电郭将军进城后,“我公要求、目的、前途决可达到……务望暂时停止军事活动。”。——此时奉军与日本沿满铁驻军达成牵制郭军的协议,并且急调吉林黑龙江的驻军来助,在巨流河东岸布阵迎战。郭军十二月二十日攻占新民市,在巨流河西岸备战,前锋部队已可看到沈阳灯火,只待主力部队到新民市即将强行渡河。但是长途行军,风雪严寒,冬衣补给不够,到锦州休养数日,给张军调兵时间。此一延迟也给了对方许多渗透分化的机会,困难增加,军心复杂,骁勇善战的郭军,在对方喊话:“吃张家饭,不打张家人!”时士气动摇。巨流河对峙三日,原可一鼓作气渡河,已打到距奉军总指挥部仅十华里的兴隆堡,但在关键时刻,郭军射出的炮弹却因有人卸了引信而没有爆炸。二十四日清晨,郭军参谋长邹作华等三人已成奉军内应,逼迫郭将军投降,且发出请降通电。郭将军率卫队二百余人离开新民,如骑快马,轻易可以脱险,另求再起,但是郭夫人及文人饶汉群等人不会骑马,郭不忍独自逃生,同坐马车往南走,被对方骑马追上,奉命就地枪决,以免生变。临刑前,郭松龄遗言:“吾倡大义。除贼不济,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请视此血道而来!”
郭妻韩淑秀说:“夫为国死,吾为夫死,吾夫妇可以无憾矣。”郭松龄四十二岁,韩淑秀三十六岁。尸首运回沈阳市,在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始准家人收殓。郭氏夫妇的尸体曝放在小河沿的大广场上,基督圣诞之日,上天降雪,覆盖了冰封土地上的尸身,成了最洁净和平的棺梆,没有人敢去祭拜,遥远哭泣的亲友流下的眼泪也立刻冻结成冰。
参加郭军倒戈的人原都难逃一死,但是与张作霖一起由绿林出道打天下的老弟兄张作相,性格宽厚,有高度智能,劝他说,“不能这么办,他们都是家乡子弟,冤冤相报,将来那还得了?”这一句话不知保全了多少性命。叛军归回原职之后,更加效忠卖命,也延长了奉军的政治生命。
后来得知投效郭军的林长民随郭将军出亡途中,中流弹死亡。饶汉群在解往沈阳途中,押解的兵问他,“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我是写字的。”士兵说写字的不要,推他下车,得以保住一命回到天津黎元洪家。
但是,张氏父子特别悬赏捉拿齐世英,认为张家送出去的留学生回来反对他,煽动郭军兵变,非捉来杀掉不可。那许多年里,他们认为东北就是张家的,政府公开考试遴选的官费留学生就是张家派的,只能效忠他一家。
十二月二十四日天刚一亮,齐世英即去新民临时司令部准备全面渡巨流河,谁知郭将军竟已被迫于午夜出亡。在乱军中,他带了外交处的五个人,殷汝耕、刘友惠、杨梦周、苏上达和后赶上的卢春芳,步行涉险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寻求暂时躲避,因为前二日曾为日军沿满铁铁路驻军问题交涉,与日方见过
数次,此时未多问答,即给予政治庇护。
奉军包围日本领事馆,要求将这六人引渡。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吉田茂加派十名警察至新民,不许奉军进领事馆一步,以保护政治犯,由他出面去办交涉,并送去行李、威士忌酒以示敬意。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年)这个人道的决定不仅救了这六个人的性命,也显示出他一生敢做敢为有担当的政治勇气。他的父亲竹内纲是日本自民党前身的领袖,将庞大家产留给他作从政资本。他的岳父牧野伸显是明治维新后一代的宫中重臣,世世代代培养宏观政治智慧。他在沈阳总领事任内观察中国北方政局,很看不起张作霖。认为他坐拥东北这样富饶的土地,不知培养生民社会福祉,提高文化教育,而穷兵黯武是无知短视。据说他在领事馆内谈起张作霖时,不称官衔,也不呼名,就直呼“马贼”,个人对郭松龄的革新思想极为尊敬。他由外交界出身,深信在正常的国际局势中,日本如果能与一个现代化的近邻保持良好密切关系,同样可以得到合理的利益。第二次世界大战吉田茂出任日本战败后第一任首相,利用美国占领军优厚的协助。不仅使日本自政经废墟中重建,后来成为经济强国,且在他任内培育了许多大臣人才。成为历史上称为“吉田学校”的佳话。
齐世英和他的落难兄弟,六个人睡在新民领事馆八个榻榻米的偏房里,整整半年被奉军日夜围困,白天连院子都不敢去,怕挨冷枪。由领事馆人员口中得知郭将军已死,遗体在沈阳小河沿广场曝尸三日,军队全已收编归制,六个人蛰居在此,出门一步即是死亡。他们曾千里追随,撼动山河的郭军回师壮举,有如过眼烟云,一切都在囚墙外的天地,吹过去了,散了。
漫漫长日,漫漫长夜,日日夜夜,他想了又想:“一路上打的都是胜仗,为什么当沈阳灯火可见的夜晚,我们就是渡不过巨流河?那一天午夜,如果我住在设于马车店的临时司令部,参谋长他们通电投降奉军,到逼迫郭将军出亡的那一段时间,我会派人送郭天人去新民日本领事馆取得庇护,然后随郭将军及卫队快马闯出去,奔回锦州,巨流河西岸都是郭军,撤回锦州,保住实力,可以卷土重来……。”思前想后,憾恨围绕着巨流河功败垂成的那一战。巨流河啊,巨流河,那渡不过的巨流莫非即是现实中的严寒,外交和革新思想皆被困冻于此?
春耕解冻的时候,奉军又进关参加直、鲁、豫军阀的混战。京奉铁路离日本领事馆只有五百公尺左右,从传来的声音断定,运兵车和铁轨磨擦损坏得很厉害。奉军这样不予人民生息,即使他不追杀,齐世英也不能回去了,唯一的盼望是早日脱困,另寻生路。“但是,今生只剩我一人,我也要反抗恶势力到底,。”
一九二六年七月初一个下弦月的夜晚,他们终于在日本领事馆同情郭军的书记中田丰千代,和警察金井房太郎协助下,翻墙化装逃出稍微松懈的包围线,沿着铁路步行六十里,到兴隆店由日本友人接应到达皇姑屯。二十七岁的齐世英和四十八岁的吉田茂第一次作了长夜之谈,彼此颇为投缘。吉田茂很欣赏齐世英有教养,有见解,是个磊落的青年;他虽是执行日本政府那时的“中立”政策,而在庇护政治犯与助他们脱险的行动上,大约也有些浪漫情怀吧。年轻人不仅感谢他及时伸出的援手,二次大战后再次相见,两人又各是一番人生,也进一步钦佩吉田茂的国际观和战后培养政治人才的远见。
齐世英化装曲辽宁到朝鲜耸山乘渡轮到日本,再换火车去东京,车到京都便被记者追踪,次日报上乱报一些猜测,只好正面接受访问。说明郭军革新理想及回师前后真相,消息也迅速传至中国各地。到东京时,浅草区有一剧场正在上演以郭松龄为题材的一出话剧,邀他们去当贵宾,剧中有不少属于齐世英的戏。原是一场改变东北命运的壮举,如今只是人间一出戏剧了。
由日本回到天津,那时北洋政府的一些新旧人物间的恩恩怨怨,仍在余波荡漾之中。故乡是回不去了,也没有能力和心情回到德国读书。在天津义祖界见到了郭将军的朋友黄乳先生,他曾雪中送炭,寄钱到新民领事馆(北伐军攻克上海,黄出任上海市长,后任国民政府行政院长)。黄乳劝他先去上海,多作观察,再定行止。从上海去武汉,因为郭军回师之举,是南方各种革命份子都同情的,飘然一身,亡命天涯的心情下,与留德、留日的同学也都陆续见面,都能开怀畅谈。那时仍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和共产党人李汉俊、詹大悲、耿伯钊等人也曾聚餐谈话,参加他们野外召开的群众大会,听各党派演讲,仔细阅读他们的宣传小册,认真思考后,觉得国民党的民族、民权、民生主义对中国实际状况是最稳健的做法。党员水平高,形象清新,一九二六年底,在上海加入了国民党,并不是投奔任何人。蒋先生在南昌第一次见面时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令他很难忘记。蒋先生那时尚不是唯一的权力中心。三十年后,他在台北把他开除国民党籍,大约是政术娴熟的浙江人终于发现,温和英俊的齐世英,骨头又倔又硬,是个不驯服的,真正东北人。
加入国民党后他多次往返于上海、汉口之间,也随黄乳到国民党总部的南昌去,蒋先生与黄乳情谊甚重,餐聚时常邀他参加,在此认识了陈果夫、立夫兄弟。宁汉国共分裂后,在南昌九江和杭州认识了许多风云人物,了解国民党的状况,也认清了国共的关系。这一年中曾多次到日本去,进一步观察、研究日本。在郭军革命中,见识到政治大起大落的局面,深知参与政治不能不懂军事,希望能有系统地研究现代军事。遂于一九二八年,由政府授予陆军中尉军阶,正式报考进入日本训练在职军官的步兵学校(陆军大学需三年才毕业)。开学前被派下部队,在高田三十连队任队附(相当于副连长),白天上课,晚上住在部队,每周末坐夜车到东京去,常与中央派去日本留学的军官(多为黄埔一期)相聚,因他毕业于金泽四高,日语文皆好,被尊为日本通,常可助人。有时与日本老同学叙旧,接触面甚广。日本人一般对中国东北(他们称为满洲)都有兴趣,因他是参与郭松龄起义的革命者,而乐与交谈,使他听到日本觊觎东北的种种真心话,内心深为故乡担忧。在此期间,他进一步研读日本的军事史,幕府时期的武士精神,明治维新后的军事现代化和二十世纪扩张主义的萌芽。
那三年,一个二十七岁的北国青年,兵败亡命,浪迹天涯,从郭将军家围炉夜话至长江,遇见了许多当时正在创造中国近代史的人物,因缘际会,作了许多长谈;谈抱负,谈理想,投契相知,这些长谈铸造了他一生的政治性格和风骨。 6、九一八事变
一九二八年六月,日本关东军在南满铁路皇姑屯站炸死了张作霖,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军一夜之间占据了沈阳,造成中国近代史上最沉痛的“九一八事变”。对于我那自以为苦尽甘来的母亲,这是青天霹雳,刚刚挥别的那个充满孤寂回忆的冰雪大地,成了一个回不去的故乡,钟爱她的父母将难于重见了。
对于我父亲,这一天似乎是迟早会到来的;自他五岁看到日俄战争的炮弹落在我家后山之后,自从郭松龄为改变东北命运而战、兵败后被曝尸沈阳广场之后,雄踞东北的张作霖被炸死之后,他的儿子张学良匆促继承霸权,既无能力又无魄力保护偌大的疆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东北成为一片几乎茫然无主的土地。故乡断送在“家天下”的无知之手。令人何等悲愤!
日本人从世纪初修南满铁路贯穿东北半壁江山,已处心积虑等候这一天三十年了。日本关东军自九一八之后控制了所有对外讯息,铁路、公路、电讯全都切断。但是从沈阳到黑龙江,他们一路受到地方自卫力量的抵抗,一年后才全部占领。至一九三四年,成立满洲国,做为一九四○年“大东亚共荣圈”起点,准备对中国展开全面侵略。这漫长的一年,张学良在哪里?纵横天下的奉军而今安在?
一夜之间,中国好似在睡梦中被砍掉了脚的巨人,突然惊醒,全国游行,呼喊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复土!”但喊声只有自己听见。那时的世界仍在殖民地时代,有制裁力的强国几乎全是殖民国家(英国殖民的印度到一九四七年才得以独立,法国的安南在一九四五年才以越南之名独立,她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数千万亡魂所换得的)。当时的国际联盟为九一八事变曾组成一个“李顿调查团”,然而毫无成果,世界上从无真正公理。
九一八事变后一年中,我父思量再三,思考实际工作的种种可能。自从他加入中央政府工作二年来,联络、布置在东北的工作人员多是教育界人士,沈阳沦陷后已全撤到北平,成立了流亡办事处;有些人也到了南京报告故乡局势,呼吁中央有效援助吉林和黑龙江省内风起云涌的义勇军。张少帅继承的奉军精华已在他声称“不抵抗”的情况下撤入关内,地方上不甘坐待沦亡的人,有枪即起。稍大声望的称为义勇军抗日。
无数青少年不愿受日本教育,纷纷逃到平津;有的投靠亲友,有的流落各方。那时的中央对东北局势既无认识亦无对策,我父亲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回北方去,深入虎穴,了解实况。这是东北人称为“挟着脑袋干”的孤注一掷。
他先辞掉中央工作,在极端秘密中(只有陈立夫一人知道)由上海乘船,用赴德经商的赵姓商人护照到日本神户换船转往俄国海参崴,乘两天一班的火车经绥芬河到哈尔滨去。到哈尔滨,住进一家白俄人开的旅馆,找到了仍在变局中苦撑的吉林同志徐箴(电话局局长,胜利后出任辽宁省主席,一九四九年初撤退来台时,由上海搭太平轮,全家在船难中沉没于台湾海峡)、臧启芳(地亩局局长)和周天放(教育局局长)等秘密工作同志,得以详知九一八后家乡抗日行动近况。辽宁几乎全部被日人占领,只有荆可独、许俊哲和石坚(字墨堂,抗战末期,被日本人逮捕,判处死刑,他手下大将,年轻的律师梁肃戎被判十五年监禁,胜利时幸获自由,撤退来台湾另有一番奋斗)等人以文官身分掩护发展义勇军工作。
吉林方面,在日本占领之前活动最有力的是韩清沦和盖文华,他们策画当地东北军与民间武力结合成为声势浩大的义勇军,抵挡日人北进,在长春血战一月后终于被日人占领,盖文华与八位同志被捕,砍下的头颅挂在城楼上。
齐世英从哈尔滨出发,经由王宾章、宇章五兄弟负责的最北据点——黑龙江临时省会海伦,去会见当时声势最盛的义勇军首领马占山和苏炳文等人,了解到他们弹药缺乏,装备与粮食补给已朝不保夕的情形;张家军队剩下的已停止抵抗,中央又远在数千里之外,交通已切断,义勇军只有赤手空拳、满腔热血和刺骨的朔风,无法阻挡日本关东军。大局既已无望,他此行唯一的成就,是劝服他们不要投降,武力不能为敌所用,亦不可妄作牺牲,尽一切能力安顿义民回乡,留住潜伏呼应的爱国之念。日人在一九三二年占领黑龙江后,他协助安排马占山与苏炳文进关,在南京、上海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接待与欢迎,对日后全国抗日的民心有很大的鼓舞作用。
直接到东北工作既已不可能,他将敌后工作做了联系的安排后回到南京。蒋委员长对他说,政府在上海成立东北协会,从此由他负责中央与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的联系,以及东北进关人员的安顿事宜。作长久的打算,决不放弃。 7、城门楼上的头颅
那时,祖母带我两位姑姑也从东北到了北平。父亲已先托人把我母亲和我兄妹由南京送到北平,对朋友们说是要去照顾婆婆。父亲由哈尔滨回到北平后,决定尽可能地留在华北,用种种方式和东北的地下抗日工作人员联系,以便掌握局势。那时候北平不太安全,没有什么保护,时常有日本奸细搜集数据,因此我们就搬到天津的法租界。哥哥则留在北平陪祖母,我母亲有时还能从天津去探望他们。这期间,母亲开始扮演这一生的新角色:接待来自家乡的革命志士的家人和学生。记得有一天,有位盖伯母和我妈妈在屋子里哭,妈妈叫我带她两个小男孩到院子玩,盖家小兄弟说:“不知为什么我爸爸的头挂在城门楼上?”二○○○年,在沈阳已复校的中山中学“齐世英纪念图书馆”开幕时,有人赠我《勿忘九一八》纪念画册,有一张全页照片:古城楼上,清晰的一排血淋淋的壮汉头颅,怒目龇牙,血淋淋的国恨家仇,全未放下,与我童年记忆印证,永难抹灭。
但是,即使在租界,仍然不很安全,姓“齐”很惹眼,所以父亲就常常改姓。
我记得我们最常姓“王”、“徐”。姓“王”的时候,我在读天津“老西开小学”三年级。因为家里不敢让一个小女孩在大城市里跑路,就雇黄包车接送。我记得我坐黄包车离开学校的时候,有时会有调皮的同学在后面喊:“王八圆!王八圆!”我被喊得很生气,回去就哭。
过了一阵子,父亲又改姓“徐”,因为改姓,我不得不换一所学校。那学校有一些英国传教士,会教一点口语英文,可是三、四年级时学的英文,平时不用,后来就完全忘了。
姓过一阵子“徐”后,我还姓过“张”。因为父亲必须不断地改姓,母亲也不断地做“王太太”、“徐太太”……。我上学前常常问:“妈,我今天姓什么?”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我姓什么?”真的很可笑。
在危机四伏、不断搬迁的日子里,母亲不再是个哭泣的女人,她与我父亲两人的感情,在那样动荡的局势下开始建立起稳固的根基,她觉得能与他共患难是幸福的,那种全心全意的接受与奉献,给我成长过程最大的安全感。她八十三岁去世前不久,我们曾谈到新时代女性有选择权的婚姻,我问她现在是否仍会选择嫁给爸爸?她当时未答,过了几天,她说:“我还是会嫁给他。他虽不是“家庭第一”的男人,但他是温和洁净的真君子。”
从天津回到南京后,我家先租屋住在傅后冈街。
那是一间小小的新房子,对面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高大的槐树,初夏时开着一串串淡黄色的香花,是我终生的最爱,和芍药花一样,给我强烈的家的幸福感。
每天早上,我和邻巷的同学段永兰及她的表哥刘兆田,沿着新修的江南铁路铁轨去上“鼓楼小学”,路上有开不尽的蒲公英和杂色小花。
一九三三年刚放暑假的时候,妈妈生了我的大妹妹,爸爸为了纪念故乡辽宁,为她取名“宁媛”。
她是个圆圆胖胖极健康可爱的婴儿,白天笑口常开,但常常到了晚上就哭一阵。妈妈怕她吵爸爸睡觉,只得抱着她满屋子走。
刚来帮忙带孩子的李妈愁于帮不上忙,有一天求一位来南京述职的地下抗日同志杨梦周先生(他那时住在我家,等待去新疆投效盛世才),帮她写了一幅她家乡安徽凤阳的敕令: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求我哥哥上学时贴在大路的电线杆上。
我们天天经过都注意,有没有停下念三遍的人,又很怕被爸爸发现会生气。他参加南京中央政府最大的理想就是破除迷信和陋习,全民建设新中国。
我读鼓楼小学的时候南京充满了新气象,我已经九岁了,记得到处都是“新生活运动”的标语;我们小学生还去帮忙贴标语,诸如“不许吐痰”、“振作图强”……等等。
这些话今天已经没有人讲了,可是回想我们刚来台湾时,“不许吐痰”还是一个奋斗的目标,街上还挂过标语,勤俭、不喝酒、不赌博、破除迷信……等等。
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七年以南京为首都的中国充满了希望,到处都在推动新建设。那段时期,近代史上有人称为“黄金十年”。日本有正式记录提到,军方主张早日发动战争,不能再等了,因为假如现在不打中国,待她国势强盛起来,就不能打了。 8、撒石灰的童年
一九三四年夏天,突然间我得了病。
我从小气管和肺就不好,那一年暑假得了两次肺炎,生命垂危,几度又是气若游丝的状况。
我父母很忧愁,有位医生跟他们说:“她这种肺,应该到北方干燥的地方,会好一点。”祖母那时还住在北平,得知我的病情,写信说:“把她送到北平来吧。”祖母身体也不好,因为父亲的关系,经常上德国人开设的“德国医院”。
我记得跟父亲坐津浦铁路到北平去,自己并不知此程的真正目的,只因为父亲亲自带我,让我感到很快乐。
火车好似走了两天两夜,第二天过黄河铁桥的时候,我第一次坐到餐车吃饭。父亲把牛排切成小小的一块块给我,教我怎么切、怎么拿刀。在火车经过长长的铁桥发出雄浑的轰隆声中,我第一次和爸爸面对面坐着,那幸福的感觉我记得清清楚楚。
北平德国医院的医生诊断后,对我父亲说:“这孩子如果这样下去,恐怕保不住了,你最好把她送到疗养院。”
父亲又亲手牵着我,把我送到离城二十里、位在西山山麓由德国人和中国人合资开设的“西山疗养院”,那位德国医生保证我到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
疗养院采西式管理,病人是一个人住一间房。虽然我是院里唯一的小孩,也得一个人住。
每到晚上,我一个人睡在房里就很怕,住了整整一年也怕了一年。
那时候肺病是重症,有些人会治好,有些人治不好。因此院里经常有人死去,死后院方会在病人住过的屋子里撒石灰。本来我不懂,后来我知道,一撒石灰,就是有人死了。死亡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一看到撒石灰就开始哭。
院中有一位送饭的老王,是个白白、壮壮的男人,那时大概有三、四十岁吧。他有个女儿和我差不多大,他都叫我“丫头”。每次我一哭,老王就说:
“丫头别哭!我去给你煮土豆!”
土豆就是洋芋,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我到今天和好朋友出去吃饭,谁有一个煮好的、圆的洋芋,都会给我。每想起这事我仍悲伤难抑。
六十多岁的祖母每个礼拜六坐二十里路轿子到疗养院看我。每回她要走的时候,我就哭哭啼啼地想下床追,但又不能下床,就在床上喊:
“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
祖母的轿子走很远了,还听到我在哭,但又不能带我走。有一次临走时,她也哭了,眼泪在皱纹里是横着流的,至今我才明白何以古人文章里说“涕泪横流”……。
疗养院有一位女病人,我记得叫做张采苹,大概二十五、六岁,我叫她张姐姐,老王说她是失恋生病的。她觉得我这个小孩满灵的,对我很有兴趣,她讲什么我都懂,常常偷偷叫我到她的病房〈医院不许我们到别人病房去〉。她有很多新文学的书,大多是一九三五年左右的中文翻译作品。她的书我都看了,至今还记得一本林琴南译的《茶花女》,当时很喜欢他的笔调。
有一天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有人在她的房间撒石灰,我就问老王:
“张姐姐的房间为什么撒石灰?”
老王说:“丫头,我去给你煮土豆。”
虽然我不太晓得死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她也死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死亡跟我的关系,因为石灰撒到我朋友的房间去了。
我想那时候我大概闹得太厉害了,整天哭哭啼啼的,把祖母闹得够受。我一生常常怀念祖母,她自我诞生之初开始,直到多病的老年还要为孙女这么操心,我常常觉得亏欠她太多。几年后,我们由汉口颠沛流亡许久到重庆,辗转得到她逝世的消息,我始终很难相信,那冬天抱我的温暖身体会变冷。
我父母亲七十岁的时候,搬到内湖安居直至去世,那是我们团聚最多最快乐的时期,也是父亲与我谈话最多最密切的时期。有一天晚饭后,他送我到湖边等公交车,我对他说当年在西山疗养院的心情和它影响我终生胆小怕黑暗。
“你们好残忍,把我一个人送到那荒山上的医院去。”
他叹息说:“我们那个时代,很少人懂得儿童心理学,我多年投身革命,出生入死,不知道小孩有那么复杂的心理。那时我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把你送去疗养院,只希望你能活下来,亲友都说我是很好的父亲呢!”
我们坐在等车的板凳上,无言许久,车到了才惊觉。
他一定在想:“如果那时我懂这些,我会怎么做?”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父母生我、养我,辛辛苦苦留住我。
住疗养院那一年在无可奈何中,把读书当作唯一的消遣,渐渐成了终身的兴趣。书好像磁铁,会吸引我。有时回想这深植我生命的书缘,大约可称之为因祸得终身之福吧。
记得出院时,在一位留学回来的表叔家看到中文版的亚当.斯密《国富论》(Adam Smith,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当然看不懂,但也看得很快乐。我似乎抓到什么就看什么,同时也看《小朋友杂志》,里面有画阿猫、阿狗的漫画,我很看不起,可是我也看。我还记得用号码连一连画一只狗,这些我也做。
一年后医生说我病好了,父亲把我接回南京。我的大妹妹已经快两岁了。
最初我仍回鼓楼小学上学,但是同学都不跟我玩,后来才明白,因为他们的家长知道我曾得过肺病、上过疗养院。我还记得有个同学名字叫万芳,本来跟我最要好,是个长得娇滴滴的小美人,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我妈妈叫我不要跟你玩。”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懂人家是怕传染。
后来家搬到新小区的宁海路,正好就把我转到山西路小学。因为是转学生,所以来往的都是转学的和降班的边缘人,相处得不错。我作文特别好,老师对我很照顾,身体也渐渐健康进步,无忧无愁地就小学毕业了,那一年有很多可爱的回忆。 9、母亲和她的乡亲
一九二八年六月,统治东北的张作霖被日军炸死后,东北已近群龙无首,张学良已与南京中央议妥,新年前挂中华民国国旗,这有名的易帜盛事,使北伐革命减少了最大的阻力。
这年秋天,黄埔军校〈由广州迁往南京后已改名中央军校〉第八期在全国招生,党部请我父亲协助在东北招考学生。父亲面见蒋委员长,建议将初选合格的一百多名东北青年全部录取,使多年来只有地方观念的青年能有国家观念,成为具有现代军事知识的革命种子。因此,自第九期至十二期,军校教育长张治中委托父亲派人到东北每年招收一百名高中毕业生。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学生几乎占军校生总数四分之一,家乡沦入日本人占领之下的青年人,自黄埔毕业后分发至各军种成为抗战的生力军,但能回东北的并不多。
除了军校,每年因招生而同时来到南京的还有中央政校和中央警官学校的二三十个学生,我父母每星期日轮流招待这一批离乡背井的东北孩子。我们家也由傅后冈街迁到新小区的宁海路,一则是地方大适于招待客人,再则,我母亲又怀孕待产,不久生下我第二个妹妹静媛。那一定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岁月吧,三十多岁才做了一个家的女主人。
那栋新建的米黄色小楼有个相当大的院子,我母亲很快种了各种层次的花草。由她二楼卧室的窗子望出去是南京最高的紫金山,中山陵在它北麓,从环绕山顶的云雾颜色就知道天气的阴晴。
照顾东北到南京的学生是我父亲的工作之一,每星期招待他们吃饭却是我母亲的快乐,也是她思念故乡最大的安慰。家中请了一位山东厨师老宋(他和我们流亡到四川十年),每星期日请一桌黄埔军校和政校的学生吃北方面食,在我母亲心中,每个人都是她的娘家人。她喜欢听他们说话,讲家乡春夏秋冬的情景,讲亲人,讲庄稼。……
搬到宁海路后,她发现房子后面有一个不算小的后院,就买了大大小小的缸,除了最热的夏天,她带着李妈不停地渍酸菜〈白菜用开水烫过,置于缸内发酵一个多月后即成脆白的酸菜〉,又托人由北平买来纯铜火锅。七七事变前在南京那些年,齐家的五花肉酸菜火锅不知温暖了多少游子思乡的心!
母亲又认为东北的大酱最好吃,就是台湾说的甜面酱〈但不甜〉。东北因黄豆又多又好,一般家里都会做这个酱。母亲想做大酱,但做的过程其实满可怕的,得先让黄豆长霉。父亲知道了,就反对:“你在院子里搞什么?”母亲说:“我摆在后院里,又不给人看见!”父亲觉得又脏又恶心,不让她弄,但我母亲下定决心,还是偷偷做了一缸。等这些黄埔军校的学生来,母亲给他们切一段段的黄瓜,蘸大酱吃,然后又端出酸菜火锅。有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因为想起家来了。这些人这一生没再回去了。
到台湾八二三炮战时,父亲和立法委员到战地去,金门防卫司令王多年将军说,他是我父亲主持招收的黄埔十期学生,忘不了我母亲的家乡菜。从南京打到四川的征途,许多黄埔的学生,照顾中山中学的弟妹和我一家人,也是对我母亲感恩。在母亲葬礼上,曾任驻马拉威大使的赵金镛说,怀念当年在政治大学读书时我母亲对他的关怀,家乡沦陷后还给零用钱……。
那一年,我姥爷设法又来了一趟南京,看到他疼爱的女儿在前院种花和后院大大小小的缸间兴高采烈地忙着,终于放了心。回家后两年,他平静地去世,心中不再牵挂。
母亲虽然有了持家的幸福,却常常一面忙一面轻声地哼唱着,我不知道她唱什么,但是当她抱我妹妹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在唱《苏武牧羊》,唱到“兀坐绝寒,时听胡笳,入耳心痛酸”一句不漏,重复地唱着直到小孩睡着了,有时还独坐一阵子。
十多年后,抗战已经胜利了,她曾经回到家乡祭拜了姥爷和姥娘的墓,回过她枯守了十年的齐家小西山故居,接着却又被迫逃离北方,奔往更遥远的台湾。在台中,我儿子的摇篮旁,已经二十年后了,她又轻声地唱起《苏武牧羊》,那苏武仍在北海边牧羊,穷愁十九年……。直到她埋葬于台北淡水之前的三十八年间,她未再看到心中的北海。 10、流亡的大家庭
创立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我父亲认为是他应当做的事。
一九三二年他由南京回北方,冒死出山海关潜回东北故乡,却只见到义勇军等地下武力抗日的穷途末路。地下工作同志认为他应该回到南京,以他在中央已经建立的地位和东北协会,对家乡做更有效的帮助。
于是,他先在北平成立“东北青年教育救济处”,由流亡的文教界人士照顾“满洲国”成立后不愿作日本顺民而逃到平、津的青年。他们有些流落街头,冬天冻饿在路边。救济处搭了些帐篷,先给他们饮食和基本照顾。
一九三四年南京政府团拜时,父亲结识当时的行政院次长彭学沛先生,知道他也来自北方,说动他拨下五万银洋,立刻与北平的李锡恩、黄恒浩、周天放等友人进行办校,于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六日在借到的报国寺、顺天府、原警高旧址等地成立“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了约二千名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因为父亲说服教育部,在风雨飘摇的局势中,只有国家才能稳当地保障这样救亡图存的学校的存续。
第一任校长由原任吉林大学校长的李锡恩出任〈他与我二伯父世长在德国同学,与父亲亦有相同的政治理想,父亲视之为兄〉。教师几乎全由流亡北平的大学教师担任,我的哥哥原本就读于北平崇德中学,来投考被录取读初二。
到了一九三六年秋天,华北的局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日本的潜在威胁和土共的渗透,使中央直接支持的人与事渐渐难以生存,于是父亲和黄恒浩、高惜冰等几位东北抗日同志在南京郊外二十里的板桥镇买了一块地,先建了些基本校舍和几所教职员宿舍,将中山中学由北平迁来南京。
落脚之后,学生自己动手平操场、建围墙和校门。进校门前,远远看到那泥砖墙上巨大的八个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每天清晨升旗典礼,师生唱着共同命运写照的校歌(郝泠若词,马白水曲):
白山高黑水长,江山兮信美,仇痛兮难忘,有子弟兮琐尾流离,以三民主义为归向,以任其难兮以为其邦,校以作家,桃李荫长,爽荫与太液秦淮相望。学以知耻兮乃知方,唯楚有士,虽三户兮秦以亡,我来自北兮,回北方。
在板桥初创时凡事艰苦。而且大家都年轻,我父亲总是乐观地往长远想。然而,这样清苦但安定、充满未来期望的日子只过了一年半,南京也容不得身了。离开南京后,漫漫长途,日子比板桥还苦,在半个中国的土地上颠沛流离,吃尽了饥寒之苦。 11、张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
我哥哥随中山中学由北平迁到南京之后,每个星期六中午会带五六个同学回家。吃过晚饭,他们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回板桥,哥哥在家住一晚。
母亲在她自己的幸福中,觉得每个没有家的东北孩子都是她的孩子。在南迁之后、抗战八年之中,所有中山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凄楚的故事。
张大非初到我家的时候,没有人注意他。他静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也不参加游戏。吃饭时,妈妈总叫他坐在她旁边,不断地给他夹菜。
在这之前,我只知道爸爸要哥哥去找一位姓张的学生——他的父亲在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县警察局长,因接济且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
哥哥终于在同学中找到了他。他比我哥哥大三岁,除了打篮球,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也很少与人说话。透过那一年毕业和他一起打球的撑竿跳国手符保卢〈是那时女生的偶像〉知道他的身世,哥哥才找到他。
那一年过年除夕,他们留在学校,全校包饺子过年。初二下午,张大非与哥哥回我家。当天外面开始下雪,很冷,屋子里生了火,饭后坐在壁炉边,妈妈问他离开家乡的情况。
他说他父亲被烧死之后,在日本人追杀之前,一家八口四散逃亡;他与一个弟弟、妹妹连夜逃往营口投奔姑姑,进了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每天早上学校有早祷会,由“主祷文”开始:“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尊父的名为圣,愿父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求主赐给我们……。”在这里他可以尽情求告一个父亲的保护和爱,于是他信奉了基督教。
第二年满洲国成立,日本推行皇民化教育,他已十五岁,一个人进关,到北平投奔叔叔。失学了一年,叔叔家也不适久住。那时在北平、天津街上流落的东北青年很多,冬天街旁常有冻饿路倒。
有一天,他在极端困顿中在报国寺旁游荡,看到院子里搭了几个帐篷,庙门上贴着“国立中山中学”招收东北流亡学生的布告。他考取了初三,入学后全体学生食宿一切公费,从此有了安身之所。
学校功课水平很高,原以为自己有了前途,谁知过了两年,华北在日本由满洲国进逼之下已风雨飘摇,渐渐岌岌可危,中山中学被迫南迁。离开北平时,只能辗转告诉在家乡却已无家可言的母亲,将随学校南迁,到了南京板桥却始终得不到母亲的消息……。
我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晚上,我看到他用一个十八岁男子的一切自尊忍住号啕,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叙述家破人亡的故事——和几年前有个小男孩告诉我他爸爸的头挂在城门上一样悲惨。
窗外,妈妈种的几棵小树在风雪中摇晃,弯得近于折断。自此,我深深地记住他的名字——逃到营口后,他把原来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乃昌”改为“张大非”。
从此,每个星期六午后,我会在哥哥那群喧闹的同学中,期待他那忧郁温和的笑容。他最喜欢带我那三岁的大妹妹到院子里玩,有时帮妈妈抱襁褓中的二妹,偶尔会到我常坐的椅子旁看我新买的书。有一次,他带来他自己的那本小小的、镶了金边的圣经给妈妈和我看,说这是离家后唯一的依靠。当时我虽不懂,但多年后我明白,为什么在他淡淡的落寞中有一种和平、宁静,我似乎又找到了一本深奥待解的书,很有吸引力,可是他又随身带走了。
那一年初春,中山中学大门外面盖了一些小平房,很小的木架泥墙小房子。妈妈每星期去住四五天,因为她又怀孕了,很喜欢再过一过乡村生活,每天可以种些菜。此外,另几家东北出来的老师家眷,更能慰解她的真正乡愁。
我每周末也会去板桥,可以满山遍野跑一跑,好似回到六岁前的童年。张大非常常来,他最喜欢抱我那两个妹妹,看我妈妈做家事,仍然很少说话。
有一天吃过中饭,哥哥和七、八个同学说要去爬不远处的一座小山,牛首山。我看着那山羡慕许久了,就追着赶上跟了去。
下午四点钟开始下山的时候,突然起了风,我比他们下山时走得慢,渐渐一个人落后了。哥哥和那些大男生已跑下山,我仍在半山抱着一块小岩顶,进退两难。山风吹着尖锐的哨音,我在寒风与恐惧中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天已渐渐暗了,他竟然走回头,往山上攀登,把我牵下山。到了隘口,他用学生的棉大衣裹住我三十多公斤的身躯,说:“别哭,别哭,到了大路就好了。”他眼中的同情与关怀,是我这个经常转学的十二岁边缘人很少看到的。
回到家,哥哥对妈妈说:“以后再也不许她跟着我!那么小座山,她上去那么慢,又下不来,动不动就哭,烦死人了。”
初夏,我们搬回南京城里,妈妈待产。
我们的一生和中国的命运不久就全变了,我再也没有回到那小屋子的缘分。
数十年间,我在世界各地旅行,每看那些平易近人的小山,总记得他在山风里由隘口回头看我。 第一章 歌声中的故乡,完毕。 第二章、血泪流离——八年抗战
1、战云密布
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各省菁英前来,同心合力建设新中国。那十年不仅是国家的黄金十年,也是我父亲一生的黄金十年。
从山海关外来到南京的齐世英,受到相当的欢迎。郭松龄兵谏张作霖虽然失败身死,但他要求奉军退出军阀的中原争逐,回乡厚植本土实力,抵抗俄日侵略的兵谏宣言已播报全国。所以,由推翻帝制的革命党组成的国民政府,很欢迎这第一位由东北来的革命青年参加建国工作,他的国民党党员证是辽字一号。
但蒋委员长接见他时竟说:“你不像东北人!”这句话中有相当复杂的意义。在北伐期间,人们对奉军的印象是骁勇善战、强悍,甚至粗鲁。而这位二十七岁的东北革命者却温文儒雅,如玉树临风(卢春芳评语)。他通晓英、日、德三种语言,两年前尚在海德堡大学研究历史哲学,是个很难归类的人物。他向蒋先生说愿意在外交、文化和教育方面工作:蒋先生答,这么大的一个中国,我们能做的事太多了。于是派他到中央政策委员会(当时尚未定名)做委任参议。随钮永建、黄乳、陈果夫、陈立夫等人工作,进而结交天下士,成为政府中的知日派,且曾到日本步兵学校以中尉身份研究一年。
日本对中国侵略的野心,自一八九五年甲午之战订下马关条约,割让台湾以后,日益加剧。一九0五年日本人在中国东北打败了俄国,取得了铁路控制权,以后不断在中国各地制造事端。一九一五年强订二十一条不平等条约,一九二八年造成“山东五三惨案”,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占领沈阳,一年后成立伪满洲国。这一连串的侵略行动,国民政府是清楚的,但是喘息未定之际,只能加快脚步。建军、办工业、组训民众。南京那十年,好似要拚命去增强一个百年沉疴老人的体力,那般辛劳却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莽撞粗鲁的张学良发动的西安事变,损伤了东北军的形象,给延安中共日后壮大的生机,将中国人抗日的热情更集中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下。
一九三0年我母亲万里寻夫,带我兄妹来到南京,看到的是一个到处在建设的、欣欣向荣的首都。我父亲和他年轻的朋友们忙着向老天爷求取时间(bUyingtime)推动各种加强国力的现代化建设,因为他们知道日本军部正加紧侵略的步伐,日军说:“若不快动手,中国要站起来了!” 2、七七事变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战火扭转了近代中国的命运。也奠定我一生奋斗的态度。
战争血淋淋的大刀切断了我病弱的童年,我刚刚在碎石新铺的小学操场唱完当时已情境不符的毕业离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童年即遽然结束了。
中国三大火炉之一南京的夏天还没有过完,八月十五日起日机已经开始轰炸了,第一枚炸弹投在明故宫机场。 三天前,我的母亲在机场对面的中央医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医院在强震中门窗俱裂,全院纷纷逃生,她抱着婴儿赤足随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两天后全院疏散,她被抬回家,只能靠止血药与死亡搏斗。
芦沟桥炮响后一个月,日本军队进入北平(天津已先沦陷)。八月十三日,由上海口祖界出兵的日军发动了淤沪战争,不久苏州、无锡等城失守,京沪铁路全断,华北的日军沿津浦铁路南下,南京成为孤城;北伐完成之后,作为现代中国象征的首都南京,不得不撤退居民。
空袭警报有时早上即响起,到日落才解除。日机一批接着一批来轰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铁路军事重地及政府机构。政府已开始紧急疏运人员和资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室办公。每天早上出门连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八月间,中央将军事委员会改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准备全面抗战。父亲被任命为第六部秘书,部长是陈立夫。到了九月,整个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们住的宁海路到了十月只剩下我们一家。邻居匆忙搬走,没有关好的门窗在秋风中劈劈哟哟地响着;满街飞扬着碎纸和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荡的威胁。
早上,我到门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后骑一下自行车,但是滑行半条街就被慑人的寂静赶回家门。每天天亮后警报就来,家中人多,没有防空设备,听着炸弹落下的声音,大家互相壮胆,庆幸不住在城市中心。夜晚,我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时候敌机也来,警报的鸣声加倍凄厉;在紧急警报一长两短的急切声后不久就听到飞机沉重地临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我独自躺在床上,听着纱窗的扣环在秋风中吱嘎吱嘎的声音,似乎看见石灰漫天洒下;洒在紫金山上中山陵走不完的石阶上,洒在玄武湖水波之间,洒在东厂街公园,洒在傅后冈街家门口的串串槐花上,洒在鼓楼小学的翘翘板上。死亡已追踪到我的窗外,洒在刚刚扎上竹棚、开满了星星似的鸟萝花上。
我永远也忘不了,每天愁苦病弱的母亲,黄昏时勉强起床迎回眉头深锁的爸爸,总有再庆团圆的安慰。父亲一向积极乐观,然而此时他必须面对的不仅是国家的难关,还有必须独力设法把南京郊外中山中学师生送到汉口再往西南走的这个难题。 3、从南京逃到汉口
十月中旬,在父亲安排下,先将女生和初中学生七百多人经江南铁路送往安庆,由老师及东北协会有家眷的人带领,到安庆再乘江轮丢汉口。第二批三百多高中男生,在板桥等候下一班可以排到的车船。南京只剩下由北平迁来,全程参与建校的黄恒浩先生和新聘的校长王宇章。王校长原是黑龙江抗日地下工作的王氏五兄弟的二哥,入关后在中央军较任教官,现在临危受命,要将全校一千多名师生带往抗战后方,我家也和这第二批师生一起撤离南京。行前一个月,父亲顾虑偏远地区的治安问题,向第六十七军军长吴克仁要了一百枝步枪交给学校,且给学生军事训练,以备路上保护师生安全。
曲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鸦鸦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月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
中山中学高中班学生背着枪,扎上绑腿,努力保护着两百多位师生上了教育部保留的车厢。我哥哥和表哥裴连举(我大舅的儿子,原也在中山念书)及十九岁的张大非,用棉被裹着我母亲把她抬上车,让她半坐半躺在一个角落,再把我和三个妹妹由车窗递进去。我的腰上栓了一个小布包,装着两个金戒指和一点钱,还有在汉口可以联络到的地址。
火车里,人贴人坐着、站着、蹲着,连一寸空隙都没有:车顶上也攀坐满了人,尽管站长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下来,却没人肯下来。那时,每个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车离开南京就好。
这天近午,我父亲站在秋风已经寒冷的火车站外,二十天后将被日军屠城的鬼域街口,看着挤得爆满、连车顶都攀满了难民的火车沉重地驶离站台,他的心也载满了忧愁。日机昼夜不停地沿着长江轰炸,五百多里的长路,这些系在他心上的生命能否安然躲过一劫?
车过第一个隧道,突然听到车顶上传来哭喊声,“有人给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车内的人却连“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车似爬行般开着,听到飞机声就躲进邻近的隧道,到芜湖换船时天已全黑了。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船晚上开,码头上也不敢开灯,只有跳板上点了几盏引路灯。我们终于走到码头,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拥而上的人太多,推挤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装不进人了,跳板上却仍有人拥上。只听到一声巨响,跳板断裂,更多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那些凄厉的哭喊声在许多无寐之夜震荡,成为我对国家民族,渐渐由文学的阅读扩及全人类悲悯的起点。
那时的长江运兵船是首都保卫战的命脉之一,从上游汉口最远只能到芜湖。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沦陷,最后的守军撤出后,日本军机集中火力轰炸长江的船只,南京下关码头外的江上航道几乎塞满了沉船。上游下来到芜湖的增援部队下船后。空船即装上中央机关的人员和重要文件(故宫的占物也在内),夜晚开船驶回汉口,清晨后若是晴天,即驶往江岸有树木的地方掩护慢行,船顶上布满了树枝伪装,我们搭的大约是最后一批运兵船。为了阻止日军的陆上攻势,十二月一日,我军炸毁芜湖铁桥和公路桥梁,后来的船只能到更上游的安庆。而南京到安庆的火车已不能开,几乎全成了轰炸的目标,所有的人,生死只有委之于命运。
芜湖上溯到汉口原是两天一夜的航程。我们在长江边上躲了两个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渐短,三个夜晚之后,在蒙蒙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汉口码头。在船舱席地而坐的学生,再搭渡轮到武昌一所中学,暂住在他们的礼堂,与前一批同学会合。我们一家住到爸爸托人代订的旅舍等他,以免失去联系。 4、国破家亡
然而,我的家人却面临更大的生死挑战。
从南京火车站到芜湖军用码头,母亲虽有人背扶,却已受到大折腾,在船上即开始大量出血。船行第三天,所有带来的止血药都止不了血崩,全家人的内衣都继床褥用光之后垫在她身下。
船到汉口,她已昏迷。清晨,由码头抬到一家天主教医院时只剩一口气。同时抬到医院的,还有我那十八个月大的妹妹静媛。她尚未完全断奶,刚会走路十分可爱。在船上时,大人全力救助我母亲,她自己走来走去,有时有人喂她一些食物,船行第三天即吐泻不止,送到医院时住在一间小儿科病房。医生诊断是急性肠炎,她住在医右端,由我一位姑妈带着我照看;妈妈住在左端加护病房,由我舅舅看着医生们尽一切力量稳住她已微弱的生命。我的三舅裴毓庆,原是一位小学校长,在平津失守后,出东北设法逃到南京和我们一起到大后方去。
第五天早上,我扶在妹妹床边睡了一下,突然被姑妈的哭声惊醒;那已经病成皮包骨的小身躯上,小小甜美的脸已全然雪白,妹妹死了。在我倦极人睡之前,她还曾睁开大眼睛说,“姐姐抱抱。”如今却已冰冷。
天主教修女护士过来抚下她的眼皮,对我说,“你的眼泪滴在她脸上,她上不了天堂。”姑妈叫我先到走廊上站一会儿再进去。我再进去时,他们已将那小小的身体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里,把她抱出去。
那时天已经大亮,雨仍在下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铁灰色的冬日天空。十三岁的我,似是爬行般,恐惧忧伤,来到左端我母亲的病房门口。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在她床前围立几位医师和护士,刚刚为她输血,却仍不苏醒。年长的医师示意我舅舅到门口说,“你们准备一下吧,我们会继续救,但希望不大。”
舅舅只得在学生陪伴下,在那全然陌生的城市找到棺材店,订了一个大的,买了一个小的,又去订做我十六岁哥哥和我的孝服。回到医院,我母亲的心跳已弱。
舅舅奔回病床边,对着气若游丝的母亲喊叫,“毓贞,你醒醒啊……你可不能死啊,你的孩子都这么小,你可不能死啊!”
多年之后,我母亲仍然记得那天早上,在我舅舅的呼喊中,她由一片漫天笼罩的灰色云雾里,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似乎看见我哥哥和我,牵着、抱着三个幼小的身影站在雪地里,她奋力挣扎想拉住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我一个人站在母亲病房门口,听着舅舅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感到寒冷、孤单、惊恐。这时,我看到张大非从大门进来,跑着过来。我刚停的眼泪又倾泻而出,对他说:“妹妹死了,我妈也要死了!”
他走进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祷。
当他走出来时,他对我说:“我已经报名军校,改名叫大飞,十一点钟要去码头集合,临走一定要看看妈妈,你告诉哥哥,我能写信时会立刻写信给你们。”
接着。他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我手里说:“你好好保存着吧,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然后他疾步走出了医院大门。
后来他在信里告诉我,他几乎是全程跑步,到了码头,赶上报到。一路上他止不住流泪,一年多以来从我的母亲处重温母爱温暖,今日一别,不知能不能再看到她?
他放在我手上的小包是一本和他自己那本一模一样的《圣经》,全新的皮面,页侧烫金。自那一天起,我在所有的车船颠锾中都带在身边,至今六十多年仍然清晰可读。
在扉页上,他写着
邦媛妹妹:
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
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
乐的园里。阿门:
主内四哥张大飞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用“可爱勺前途”对我病易磨难勺生命有过如此的祝福。 5、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七日,父亲到了汉口,他与抗战最高统帅部最后撤离南京的数十人随蒋委员长先到宜昌,再乘军船到汉口。
这个家终于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后几天连饮食都难于供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大男人流泪,他环顾满脸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泪流满面,那一条洁白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如今被眼泪湿得透透地。
他说:“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母亲,因为能看见父亲活着回到家中,忧心有了安顿,活了下来。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汉口过江参加己移驻至武昌卫戍司令部的抗战最高统帅部看战报,作抗战大局的调度。抗日战争已五个月,原曾夸二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的日军,面对的是一个苏醒的中国。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第二天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同一版登载一则外电,科学家爱因斯坦、英国哲学家罗素、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美国哲学家杜威,联名发表宣言吁请各国人民自动组织抵制日货,不与日本合作,以免助长日本侵略能力;同时当以全力援助中国,直至日军完全退出中国,放弃侵略暴行为止,声援的有各国民间团体及总工会等。但是无论在什么时代,国际正义的声音总是湮没在强权的炮火下。三个月后,希特勒挥军并吞奥地利。哲人学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原乡欧洲沦入极权恐怖控制之下,对中国的同情能有什么效果?
芜湖失守后,我军为延阻日军溯长江而上的攻势,以轮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沉入马当江面,成为第二道封锁线,由九江集中实力保卫武汉。日军在南京的邪恶暴行促成了全国长期抗战的决心,西南各省全部通电投入抗日前线,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主张。 6、从汉口逃到湘乡
政府下令疏散武汉居民与难民,工厂、军政设备、学较,全部南移往贵州、四川去,重庆已正式成为首都,逃难的人必须尽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亲多方奔波设法,在湖南湘乡永丰镇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地方人士答应他,祠堂里可以收容一千个学生。
从汉口到湘潭县的湘乡,又是五百多里路吧。学生、老师从汉口出发,有车搭车,无车走路,大约跋涉一个月才到永丰镇。
父亲找了一辆车,载着我母亲,另一位老师的母亲,还有一位太太,我和剩下的两个妹妹,也往湖南去。半路上,赶上学校的队伍,我哥哥在队伍后面走,舅舅叫我哥哥上车,在司机座位旁边挤出个位子。
第二天到一个站上,父亲从后面赶来了,他问我哥哥为什么坐车?舅舅说:“车上有空位,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让他坐车吧!”父亲说:“我们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很多都是独子,他们家里把独子交给我们,要保留一个种,为什么他们走路,我的独子就该坐车?”就令车子赶上队伍,叫我哥哥下去,跟着队伍走。
这迁移的队伍白天赶路,晚上停在一个站。一路上,我们住了无数住店。学生都被安排住在各处学校的礼堂、教室或操场,当地驻军会分给一点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还能有一些煮萝卜或白菜。
哥哥被赶下车跟队伍走后,我整天闹着也要跟着走:“为什么哥哥可以走,我就不可以走?我为什么要坐车?”他们只好让我跟着队伍走。
我走了不到一天,夜里在稻草上睡到半夜就发高烧,第二天一早被送回我母亲那儿,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提。
农历年前,我们到了湘乡,发现光是一个湖南就有很多不同的方言,而湘乡跟湖南其他县市又不一样。
湘乡是齐白石的故乡,非常具有地方色彩。环璧堂距湘乡又有几十里路。在永丰镇,是明朝一支皇族的祠堂。这祠堂大到居然能有近百间房舍。不但住得下学生,而且能够上课。我们家则跟家眷一起搬进另一处祠堂:扶稼堂。
这是逃出南京后第一次有个家的样子,这时我们才敢告诉妈妈静媛妹妹已死的真相——在汉口时,爸爸谎称已托韩伯母带着随第一批师生疏散到湖南去了。至此,也才告诉她裴连举表哥和张大飞从军的事。她知道后大为悲恸,病又复发,卧床许久才康复。 插队
亚洲周刊2009年十大好书(2010-03-01 11:13:00)转载标签: 亚洲周刊十大国共内战黑盒子好书杂谈
亚洲周刊2009年十大好书揭晓·章海陵
二零零九年是神州易帜一甲子。由于历史的发酵,这一年成为反思中华民族命运的主题周年。全球中文作家虽置身不同境遇,却声应气求,打开一个个记忆的黑盒子,写下大量呕心沥血、深具原创性的作品,涵盖四九年国共内战、新中国诞生﹑七九年中越之战﹑八九「**」等一系列全球华人难以忘怀的重大事件,也对很多敏感话题作出反思。因历史经过沉淀,进而发现历史的智慧,成为亚洲周刊这一年十大好书重要主题,也与当下和未来产生微妙互动。
亚洲周刊二零零九年中文十大非小说好书揭晓:
(一)、《改革历程》(赵ZY、新世纪出版);
(二)、《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龙应台、天下/天地出版);
(三)、《金融的逻辑》(陈志武、国际文化出版);
(四)、《十年中越战争》(倪创辉、天行健出版);
(五)、《中央乐团史》(周光蓁、三联书店出版);
(六)、《巨流河》(齐邦媛、天下出版);
(七)、《历史的大爆炸》(张万舒、天地出版);
(八)《文学江湖》(王鼎钧、尔雅出版);
(九)、《拉丁美洲真相之路》(张翠容、马可孛罗出版);
(十)、《我们台湾这些年》(廖信忠、重庆出版)。
看过(2)(3)(10)了。 7、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在磺璧堂安顿后,惊魂甫定,不久农历年到了。除夕夜风雨交加。全校集合包饺子,这是中山创校后的传统,许久没吃过热饭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吃了真正家乡味的年夜饭。
元宵节饭后。有一些人到祠堂外小河边的空地燃起几堆火,几百个人围坐在火
边。有人说,现在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了,日本人占领半个中国,如今仍在追杀不已,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一时之间,哭声弥漫河畔,一些较小的女生索性放声号掏。在这样的哭声中,国文老师郝冷若带着大家唱那首传唱后世的《松花江上)(张寒晖词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申
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印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此歌写出后,由当时在中山中学教音乐的马白水老师教唱。不久,这首歌从湖南唱到四川,伴着近千个自东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学生。八年后,同样一群学生又唱着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离破碎的家乡。这时代悲剧下的流亡三部曲,透过一首歌在河岸哭声中唱出了游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万里江山,初来台湾时,仍伴着无数哭声唱了将近十年。 8、周南女中
由于我才小学毕业,还得上学,而中山中学不收我,怕我动不动就发烧生病拖累他们。因此,父母把我一个人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周南女中在湖南是有历史的名较,在台湾还有校友会。
我记得班上的导师是黎世芬老师。我到台湾后近二十年,由台中搬回台北,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当时是中国广播公司董事长。我去拜望他,他看到我还记得我。我功课虽好,但老是生病,动不动就晕倒,发高烧,送医院……。由于学生一律住校,家长把孩子托付给学校,校方有照顾的责任。他用湖南话说:“你这个娃儿,真是麻烦唷!”
在那短短的一学期,我书念得很好,凡事都很认真。日本人打进汉口时,我们学校参加长沙爱国大游行,全市像沸腾一般。我参加学校鼓乐队,老师问:“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敲大鼓。”
因为那时候抗日的感受很强烈,一定要用大鼓才能表现出来。但我体重只有三十几公斤,瘦得像只猴,根本背不动大鼓,黎老师成全我,叫一个壮一点的同学背着鼓,我在旁边敲。所以游行时,我是打大鼓领队的,这也反映出学校对由北方逃难来的学生的宽容与同情。
来台湾后,我还留着一本当年的小小纪念册,里面有老师和同学们写的一些祝福的话。在现实的剧变乏中,在育儿、烹堂二餐的空隙里,有时我仍会想起屡弱的十三岁和长沙游行时全市鼎沸的爱国心。以及自己在鼓声中的惶惑与愤怒。
我们到湘乡后两个月,哥哥收到张大飞曲入伍训练基地写到学校的信,——他们的年轻教官中有几位是黄埔八期到十二期的东北学生,知道中山中学到达湖南,落脚在湘乡永丰镇。
他信上第一句话就是问妈妈身体如何?(他不敢问,“她仍活着吧?”)请我们务必回信,他在信内写了哥哥和我两人的名字,或许是怕哥哥不一定回他的信。
信中,他也说明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毕业时超过二十岁,到时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学。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或等待一个没把握的末来。我家有三个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较,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复仇。”
他说入伍不久即考入空军官校,训练很苦,但每天吃得很饱,“我自离开家。除了在南京你们家之外,很少吃这么好的伙食。”体力好,入伍训练也受得住。他问我有没有看《圣经》?可以先从《新约》看起。哥哥在学校很忙,他命我立刻回信。
我到了长沙上周南女中时,给他回信说清楚家中和妈妈的身体情况,告诉他赠我的《圣经》放在腰袋里,逃警报都带着,只是不懂为什么耶稣说人打你的左脸,你连右脸也让他打?
长沙在两次大火前夕,处境日益艰难,父母只好把我先接回湘乡,准备随时再往前逃。
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在永丰镇过的好日子。湖南有丰饶的物产、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湖南人因执着与自信常被人称为“湖南骡子”。那儿是个鱼米之乡,我今生走过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样肥美的萝卜和白菜。在战火还没有烧到的时候,日子过得太平安宁,与世隔绝,真像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美好故乡。
在《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书中许多人也写到,湖南湘乡那近一年的学校生活虽仍在逃难申途,但山明水秀,丰衣足食,竟成为一段美丽的回忆。 9、从湘乡逃到桂林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日军由海路在大鹏湾登陆攻陷广州,全市陷于大火。
十一月在长沙,我军误以为日军将至,竟下令放火烧城,做焦土抵抗。十二月二十一日,蒋委员长发表《武汉撤退告全国军民书》。誓言全国一心,转战西南,绝不投降。
此时,距日本军部在侵华开始时向天皇和人民狂言保证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已一年三个月。而中国的西南。比日本想象中的还要神秘,险峻的疆土将数百万入侵的日军缠住八年,许多人成为异国亡魂,连归乡的路都找不到!
母亲带我们跟着中山中学,在父亲安排下离开被敌人钳形包围的湖南,乘湘贵铁路火车先到桂林,之后再经贵州到四川去。
到桂林后,以为可以稍作喘息,父母把我送到桂林女中读初一,读一天算一天;家人住在旅馆,我住校,大约读了秋季班一个多月。
那段时间,我有两件极难忘记的事。
白天,只要天晴就有日机轰炸,警报响起我们都往郊外奔跑。有几位高中学姐大约是学较安排的,总带着我跑到一处河边,那儿有许多椰树,我们躲在树下,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我看到他们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城里的黑烟和火光随之而起。
有时,空战似乎就在我们头上开打,敌我双方互相开机关枪,当看到漆着红太阳的敌机尾巴冒烟往地下坠落时,大家在惊恐中仍会兴奋地鼓掌。有一次,一架敌机落得很近,许多人跑过去看,欢呼不已。在等待解除警报时,我记得有一位学姐总爱细声唱:“我每天都到院纱溪,痴痴地计算,你的归期……”当时我虽已是少女年纪,却觉得在那样的天空下,听这么“颓靡”的歌很不舒服。
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晚上九点熄灯到第二天早上的漫漫长夜中,从宿舍走
到厕所,必须经过一条很长的户外走廊;走廊立着庙廊似的柱子,有两、三盏大油灯,在里巴佼中被风吹得影影幢幢。我总等着有人起来才敢跟着走,那种恐怖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有时,熄灯后有人爱讲鬼故事,我只有紧紧蒙着头,那时对黄昏将至的恐惧和在西山疗养院一样。幸好不久家随着中山中学离开桂林往贵州走,我才得以解脱。 谢谢秀艺兄,我看完了。很好看,请继续。 [i=s] 本帖最后由 showcraft 于 2010-10-22 16:16 编辑 [/i]
呵呵,我看的慢,zoufeng兄若等不及,贴首有ishare下载地址,再贴个蒋勋先生关于《巨流河》新书发表会的视频
[flash]http://player.youku.com/player.php/sid/XMjA1MTQ1MjYw/v.swf[/flash] 10、从桂林到怀远
不久,局势更加动荡,从京沪到武汉、湖南的难民全都涌向桂林,所有可供住宿之处全已爆满。
中山中学的师生,男生住在七星岩岩洞内,女生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这期间,父亲先往四川找校舍,得地方政府协助,觅得四川中部自流井旁边的一座静宁寺,可以容纳学生住宿上课。
再踏上逃难之路,路却是越走越艰难了。羁留在桂林的师生组成三队,由桂林动身徒步往广西柳州走,再曲柳州先往贵州宜山县一个接洽好的小镇怀远。看清情势之后再往重庆走。
在桂林,父亲得到当地司令部协助借了三辆军用卡车,装运学校的基本设备,母亲则带着家人搭客运长途车到柳州。
舅舅带我坐在行李车上,在堆到极限的行李箱笼之上。我们必须用绳子绑住身体。以免随时被颠下车去。我记得当时颇感“荣幸”,他们允许我坐行李车,而不是和小婴儿们坐客运车。自从在汉口的生离死别之后,我不得不长成大人。
在柳州住了几天,新驻防的装甲兵团长是黄埔八期东北毕业生,他们把我一家人和最后一批老师家眷(多数已先送至四川)送到怀远镇住下。
母亲每天到镇前公路等待中山中学徒步的队伍 我哥哥也随学校队伍步行。走了七百六十里、二十七天后,先行学生出现了。当我母亲看到董修民(父亲好友董其政的独子)挑着行李,破衣草鞋,走近叫她“齐大婶”时,她不禁放声哭了。
那数百个十多岁的孩子,土黄色的校服已多日未洗,自离开湘乡后没睡过床铺,蓬头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逦走来,在其中,她已无法辨认自己的儿子……。
在那个苦难的时代,受异族欺凌而在战火的延烧中逃命。竟有机缘看到中国山川的壮丽。从津浦路过黄河铁桥,从南京到芜湖,由芜湖溯长江到汉口,由汉口到长沙,到湘潭、湘乡,在永丰镇那世外桃源看到丰美的土地和文化。万份不舍地离开湘乡后,在那颠镀的湘桂路上看到真正的湘江,渡湘江到株洲、衡阳,往南走,过郴州(难怪我在南开中学时读到秦少游《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词句后,至今每逢想起,仍是热泪盈眶)。我几乎可以说横跨了湖南的版图,近来读到毛泽东在一九二0年曾主张湖南独立,在那个闭塞的年代也不全是狂妄。从湖南到广西桂林之后,逃难的人潮在崎岖的山路上往贵州走去,处处是天险,连回首的来路都看不见了。
怀远是个美丽的地方,她和湘乡永丰镇一样,在我记忆中璀璨发光。怀远有一条我那时认为世界上最清澈的河(宜江的支流),由镇口流过,那里有一座漂亮亭子,我每天都会去坐一阵子,读仅有的几本书,看小小的平底船渡河。渡船带来的是外面生动的世界,中山中学在怀远住了近三个月,正式恢复上课,一九三九年农历年后还认真地举行期考。 11、九弯十八拐入川
接着,广西局势也紧张了,我家又随着学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战的首都重庆。
家眷搭军车,学生则是有车坐车,无车徒步走。从桂林到贵州,再由九弯十八拐的鵰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险山峻岭和人用卑微的双足攀越时的艰辛。
孙元良将军,黄埔一期毕业生,北伐、抗日时正规军军长,兵团司令,南征北讨半生。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伟的访问中,回忆抗战时的逃难情景,有大场面的描写和
检讨:
我们(抗战初起时)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有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这也许是我们在大陆失却民心的开始吧!我从汉中长途行军回援贵州时,发觉满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 铁路公路员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近百万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及不愿作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裹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敌军的前面,其前锋却老是阻塞住国军的进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样的车辆 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顷生人间何世之感,不由得堕入悲痛惊愕的心境,刚劲之气随之消沉,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可低估的。
自离开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静宁寺,整整一年。颠沛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但是不论什么时候,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仪器和基本设备随行。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师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
中山中学到了四川之后,毕业生会考与升大学比例都在全国前十名(自到汉口后招收了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各地中学生数百人)。进入职场的以军政、文化界最多。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大部分学生回到隔绝十年的家,已不愿再踏上流亡之路:国共战争期间,决定留在千疮百孔的家乡,驱除满洲国余毒,重建民族信心和教育,但他们终身未忘在中山中学那一段患难申情逾骨肉的感情。
一九九0年代,中山中学在沈阳复校,主要的力量即是来自当年流亡返乡的校友:包括吉林省长、辽宁省书记、沈阳市长,当年,他们都曾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长行中含泪唱过“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一九八四年,台湾中山校友会出版了一本《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由当时任警官学较校长的李兴唐、《传记文学》创办人刘绍唐、华航总经理张麟德及谢
钟琏、陈明仁、斩士光、凌光武、龙士光、石声久、李光办、赵淑敏等较友组成的编辑委员会编写集稿成书:全书近六十篇忆往文章,血泪斑斑,任何人读了都会感动。
其中,郑佩高《艰难岁月五十年》,详述颠沛流离十年事,开篇曰:
“我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之创立也,在苦难申诞生;其停办也。情景尤其令人心碎。数其岁月,自创校以迄今,恰恰五十年,此五十年中。何尝有一日能使吾人喜乐者?且突破艰难,尝尽苦涩,奔走呼号,弃个人之喜乐于不顾,以促使吾校诞生之诸乡贤。就笔者所知,大半已归道山,其所抱之伟大理想,就今日言之,仍未能完全实现。因知其在天之灵必有深恨!学校由北平南迁之前,平津中上学生集中军训不及一个月,日本提出我中央军退至黄河以南,停止一切仇日抗日活动,学生集训应立即停止等等无理要求。第二日清晨升旗之后,总队长关麟征将军(二十九军师长,抗战时殉国)步上升旗台,涕泪纵横宣布集训解散,并曰:“我们的国家至此地步,尚成何国家,此仇此恨不报,能算作男子汉大丈夫否?能称为中华儿女炎黄子孙否?”一时群情激动,俱冬痛哭失声,恨不得立即灭此朝食,虽粉身碎骨而无悔……。解散后。地上热泪滴处,斑斑成行成列皆分明可见也……东北沦陷,师生中被俘被杀者极众,至能逃来台湾者,率亦系百死一生,试一追念前尘,能无天地永在震撼之中之感乎?”文章最后,郑佩高注记:“九一八事变五十二周年纪念之夕完稿,执笔之际。犹彷佛日寇炮火凌空而过,北大营在火海中也!”
除此之外,每逢有人提到中山中学,我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在那一条漫长的逃亡路上,我父亲看我们都算平安上路,就急急忙忙赶去下一站接洽驻军,给徒步走来的学生安排粮食与宿地的情形。
一站又一站,他总是与我生病的母亲与幼妹擦身而过。那时我已经“升级”坐在行李车上,随时注意不要被颠簸摔下车去,哥哥在步行的队伍中。我们有时会远远看到父亲在赶往下一站的军车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那时在他的心中,那近千人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须带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丢。
注
1、胡志伟,《抗日名将孙元良访问记》。台北,《传记文学》,第九十一卷第一期,二00七年七月号。
2-郑佩高《艰难岁月五十年》。白北,中山校友杜,《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 第三章 中国不亡,有我!
1、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
我从幼年离开小西山故乡后,经常活在病痛、转学和灾难之中。在南京虽曾有炉边幸福时日,但妹妹降生、父母欢颜,转眼都如暑花凋谢。我家随着流亡学生颠沛流离半个中国,从西南山路来到重庆,刚入市区,中山中学就有师生五人被日机炸死,战争与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之后七年,轰炸宛如随着日升月落而至,不曾稍歇。但重庆是我们流亡的终点,中山中学走了五百里,在自流井大庙静宁寺安顿、复学,弦歌岂止未辍,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广西、贵州学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在离开南京整整一年间,我们奔跑了半个中国的土地之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爸爸带着我坐车由重庆上清寺出发,送我去上学。
我们沿着嘉陵江往上走,车行大约二十公里,过了小龙坎不久,在一片黄土坝子上,远远地出现一群红褐色大楼,在稀疏的树木中相当壮观——那就是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这里六年,我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展,奠立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以天津日租界为基地,积极地向华北伸展侵略的魔掌,数年间,天津的南开中学和大学透过游行呼喊自强,号召爱国抗日。校长张伯苓先生(一八七六~一九五一年)深知局势危急,战争只是早晚的问题,因此早在一九三六年即到四川觅地建立分校,由沙坪坝乡绅捐地。各界捐款盖校舍,第一年即招收了一百六十名学生。芦沟桥开战后,南开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毁的学校,也是第一所在
后方以长期抗战为信念重建的学校。一九三七年上海失守后,国民政府在十二月一日正式迁至战时首都重庆。南开中学在抗战最艰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数万青年,每个人几乎都是张伯苓精神的延长。
张校长创业立世全靠坚强的爱国精神,他就是校歌里“巍巍我南开精神”的化身。在我成长的六年中,留给我非常温暖的印象。他长得很高,约有一百八十几公分,体型又大又壮,不胖,肩膀很宽,长年穿着长袍,戴一副有颜色的眼镜,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壮硕的他挺胸阔步地在校园行走。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
想想在一百二十年前,幼年的他随着浪迹各地私垫教学的父亲到义学辗转读书,生活是何等辛酸!因此。他从小知道教育的重要意义。
十三岁时,考取官费的北洋水师学堂,他听得懂启蒙思想家创校的理想:当年清廷维新派的严复、伍光建等人和一些自英国留学归国的年轻军官,引进西方思想与新知,希望建立强大的现代海军,为国雪耻。这种奋发图强的志气,影响了他一生。
张校长在北洋水师学堂的年纪正是我在南开中学的年纪,我在校六年,听他在周会讲过多次的故事也成为我终生的记忆。
一八九四年,他由水师学堂毕业时,正逢中日甲午之战,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没,连一艘可供学生实习的船都没有了。一年后,勉强派到“通济轮”上见习,竟是目睹甲午战场威海卫由战胜国日人手中移交给英国人占领的场面。他在自己国家的领海上眼睁睁地看着国帜三易,先下清旗再升日旗,隔一日改悬英国旗。
他在晚年回忆当时,“悲愤填胸,深受刺激…念国家积弱至此,苟不自强,奚以图存?而自强之道端在教育。”(一九四四年《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他怒忆当年,“士兵上身穿一坎肩,前面写一“兵”字,背后写“勇”字,衣服非大必小,不称体,面黄肌瘦,精神委靡,手持大刀,腰怀一枪(烟枪,抽鸦片用)慢吞吞地走出来,将黄龙旗(清朝)降下。旋英军整队出,步伐整齐。精神奕奕,相形之下,胜败可知。”
这样的羞耻使他深受刺激,更因为看到怠惰无知的一般民众,既无纪律和敬业精神也不知国难当头,故思索唯一能振作民心的只有教育,教现代知识、教爱国。他毅然决然离开海军,一心办教育,一九0八年,由氏家馆扩大到天津南开(捐得校地在天津西南城角,名南开)中学。建校之前,他曾两度前往日本参观各类学校,特别是私立学校,当时不满三十岁的他,满腔热血,誓为教育新中国的子弟献身。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九一七年他已四十一岁,竟决心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研究西方教育理念。很多人劝他,“你已功成名就,干嘛去和那些洋孩子同堂读书!”甚至说,“这个脸你丢得起,我们感到丢不起。”他还是去了,认真研究、见习,做了许多交流活动,实验主义思想大师杜威也是他的老师。回国后,他创设南开大学。
抗日战争之初,日本人恨他发起爱国活动,炸毁南开。当时蒋委员长公开宣称,南开为国牺牲,有中国就有南开。”将南开与北平的北大、清华合为西南联大,在
昆明设校,成为抗战期间最好的大学。
抗日胜利后,一九四六年哥伦比亚大学授与张校长荣誉博士,一九四八年胡适和十一位美国学者合撰there is another china一书贺他七十岁之成就。此书由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汇编,哥大CroWn Press出版,中译为《另有表现的中国》,意指藉由南开精神看到在政治军事动乱不宁的年代,尚有另一个中国在日益进步,充满了高瞻远瞩的理想。
自一九0四年只有七十五个学生到他一九五一年逝世为止,张校长一直用强烈的激情到处演讲,鼓励“国不亡,有我!”的志气,宣扬教育救国的理想,他足足说了半个世纪!那五十年间,中国的灾难有种种的新面貌。外侮与内煎并存。抗日胜利,
从重庆回到故乡天津,老病缠身的他仍在国共之战中呼号和平合作建设中国。七十五岁那年去世,临终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南开中学和大学在天津原址复校。
张校长的身影永远留在学生心里。在沙坪坝那八年,他住在校内宿舍,每天早上挂杖出来散步巡视,看到路旁读书的学生就过来拍一拍肩、摸一摸头,问衣服够不够,吃得饱不饱?南开的学生都必须住校,在他想,这些孩子都是父母托给他的,必须好好照顾。他那时不知道,他奋斗的心血都没有白费,他说的话,我们数万学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记得,在各自的领域传他的薪火,永恒不灭。 2、忆恩师
南开教育最令我感谢的当然是学业,那六年奠定我一生进修的基础。除了原有的学业水平,南开中学吸引了许多由平津来到重庆的优秀师资,他们受张校长号召,住进沙坪坝校园的津南村,直到抗战胜利,八年间很少有人离开。
津南村是我所见过最早的眷村。那一排排水泥单栋小房,住着许多令南开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如:数十年来令我追忆难忘的国文科孟志荪老师,最让学生害怕的冷艳数学老师张亚丽。还有校务主任喻传鉴的两位女儿,从美国留学回来也在南开任教;“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
南开向来注重国际性,所以英文教材难度很高,这是传统。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强,学生上了大学以后,念物理、化学如入无人之境。数学也教得扎实,我们大概是当时最早教微积分的中学。我那时的功课很不错,只有数学不好,尤其是几何。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些是虚线、有些是实线?我的观念里只有实线没有虚线。
化学科的郑老憨则是个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郑新亭称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们每次听男生学他用山东腔背化学公式,又说他在宿舍里喝点酒给男生讲《三国》,都羡慕得要死。此外,他还说了许多鼓励“男子汉”的壮语。
地理科的吴振芝老师教初中的中国史,提到台湾时叫我们记得“鸡蛋糕” (基隆、淡水、高雄),我们就在背后叫她“鸡蛋糕”。高中时,她教世界地理,常带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书,给我们看世界各地图片,开启我们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轮在嘉陵江翻覆,噩耗传来,我们几个女生从她的单身宿舍门下塞进慰问信,上面写着,“老师,我们和您一同哭……”从此以后无人称她外号。
一九四八年初,我在台大文学院楼梯上遇见她去看沈刚伯院长,直到她从成功大学文学院长退休,我们都保持联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我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姓伉,是创校元老伉乃如的儿子。他教得很好,在我们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长得很高,未婚,同学们都觉得他很英俊,我不觉得怎么样。抗战时期大家都穿棉袄、草鞋,他却独树一格,穿着白西装。
那时,他对我们班上一位女生颇有好感,她是南开的校花,就坐在我隔一个位置上。我们经常有小考,伉老师就在我们座位之间走动,往来巡查,有时低头看学生会不会写、有没有问题。每次,当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学位置去看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怪相百出,挤眉弄眼、推来推丢。我们那时用毛笔写字,都有砚台。有一位同学非常生气,觉得他太讨厌了,怎么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盘墨在砚台里,放在桌角上,让它突出桌沿一点,伉老师走过时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装,大约有半个身子。他用天津话生气地说:“这叫么?这叫么?”意思是:“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女孩子这样整男老师,有时候好可恶。
影响我最深的是国文老师孟志荪先生。南开中学的国文教科书,初一到高三,
六年十二册是著名的,主编者就是孟老师。初中时选文由浅入深,白话文言并重,“五四”以来的作家佳作启发了我们的新文学创作。高中课本简直就是中国文学史的选文读本,从《诗经》到民国,讲述各时期文学发展,选文都是文学精华。
孟老师教我高二国文那一年,更开创了中学课程少见的选修课,有高二全校的诗选(男女合班)、高三的词选。那两年我已长大成人,除了必须应付别的课程,准备全国大专联合考试之外,日日夜夜背诵诗词。今日静静回首,中国文学史中重要佳作我多已在那两年背了下来。
除了课堂讲授,孟老师对我也像个父亲一样,把认为我能看的书都借给我看,有时候他还会说:“今天我们家做炸酱面,你来吃吧。”那也是我记忆中好吃的东西。
南开的老师,以任何时代标准来看,都是注重性灵启发的有识之士:和中山中学许多被学生终身怀念的老师一样,他们都是在战火中由北方逃到四川,追随张校长的办学号召,同甘共苦的。
二00四年,我们四十三班的五十周年纪念集里,受最多人追忆的是孟老师和郑老师(男生说当年有百份之四十的毕业生因为郑老憨而去投考化学和相关科系)。另有一篇传国涌同学《呼唤人的教育》,写物理名师魏荣爵的故事:有一位孟老师国文课的得意弟子——四十一班的学长谢邦敏,毕业考物理科缴了白卷,但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述志,自思是毕不了业啦。魏老师评阅考卷也写了四句:“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谢学长考上西南联大法律系,后来在北京大学教书。校园里流传着不少这样的故事,不难理解为何南开的老师们这么令人怀念了。
南开的体育教育也是全国著名的,每天下午三点半,教室全部锁上。每个人必须到操场参加一种球队,除了下大雨,天天练球、比赛,无处逃避。
最初,我以为垒球(当年甚少棒球)比较温和,适合我瘦弱的身体,谁知跑垒却需最大速度,我在饱受嘲笑之后,发现自己事实上是可以跑很快的。经过锻炼,半年后由“靠边站”的后备球员升为班队一垒手,初三那年竟然还成为女中田径校队的短跑、跳高、跳远选手。有位老师称赞我跳高、跳远像没事似的,“飘”一下就过去了。
我父母对我的体育表现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我比赛,大约是一百公尺赛跑吧,她忧心忡忡,随时准备在我倒地时把我拎回家。至今六十多年,我仍记得跳远跃入沙坑前短发间呼啸的风,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五岁女孩,首次觉得人生活着真好,有了生存的自信。
其实,体育课还有一个噩梦,就是踢踏舞。
有位高老师教了我好几年体育,她长得很挺,身材优美。踢踏舞是必修,学生们很规矩她跳,我老是跟不上舞步,她手里拿着小指挥棒,常常敲我脚踝。还说:“你的功课这么好,脚怎么这么笨?”后来她到台湾,我们同学还去看她,我没去,因为被她打太多次了。我真的不会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笨?我就是不会跳踢踏舞,她拿着小棍子是真的敲打,又很诚恳地说我笨,我也觉得很羞愧。一点也不怪她。 3、十八张床的闺房
整个中学时期,每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是我们切切盼望回家的时间。——数十年来每到此日此时,我仍会期待有快乐的事发生。
南开中学因为建在郊区,所以规定全体学生住校,我家住在二里路外,也必须住校。那时,车辆交通几乎是不可能的,战时口号:“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未听闻任何人家里有私家汽车。
女生宿舍每一间有十八张木板床,三排各六张,中间只容一人行走。床下有个小木箱放衣服。早晚自修比照上课一样管理,星期六下午三点半可以回家,星期日六点回校。
我住在宿舍六年,好似在庞大的家庭中长大,充满了团体纪律和个人兴趣冲突的记忆,最有趣的时间是清晨和夜晚熄灯以后。
战时,规模较大的机关、学校都以吹号定起居与上下课的时间。因为迁徙时买不起大钟,更梦不到电子钟。每天破晓六点,天还没有大亮,起床号吹得凄厉而且坚持。我们挣扎着从爬着臭虫的木板床上起来,尤其在冬天真是件辛苦的事。在操场上排成队的时候,山城的雾常常浓得看不清邻班的脸。早操之前,经常是女中部主任王文田训话。几乎每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我们:“心里长草,头上冒烟!”不知为什么,多年后重提此训,大家都会哈哈一阵,开心得不得了。
那些年,不但女生怕她,男生也极怕她,胆子小的直到毕业都未敢走进女中部大门。我至今仍有一段未解之谜,像她那样冷峻的女子(我们背后称她为狮身人面像),女中第一班毕业、留学德国的可怕人物,怎么会在四十多岁去嫁人(名学者李书华续弦)?多年后。我四十多岁去纽约看她,她开门,我刚说:“您还记得我吗?”她就流下泪来,说:“哎呀,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这班淘气包呢?”那些年,她在雾中一开口,大家立刻忘记昨夜的梦,她的声音像小钢炮,用天津话说我们“野得没有救了”,怎么会用这么温暖的“淘气包”形象记忆我们呢?
更丰富有趣的宿舍生活是在有气无力的熄灯号之后。睡眠不一定随黑暗而至,没有大月亮的晚上,确知不会跑警报,就是那十八张木板床上的人谈心的唯一时间。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当然憧憬爱情,课内课外的书,字里行间都找得到爱情的暗示(那时很少“明示”),诗词歌赋全是伤春悲秋的情境。但是在那时的中学环境,不允许“谈”爱情,更没有人敢承认有钟情的人,若是敢承认恋爱,大约只有开除了罢。
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扰是臭虫。南开中学校舍里臭虫闹得很厉害。我们回家时,行李都不准进屋子,得先放在院子里晒,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虫就丢掉,有时连书里面也都是臭虫。张忠谋先生的自传也写到南开中学的臭虫,提到他们向校方抗议的情况。
为了对付臭虫,每隔几个礼拜,我们三、四个女生就抬着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虫,多少会把虫子熏挥一些。后来发现没用,因为臭虫已经多到进了地板、天花板,总不能把屋子拆去烫。晚上,宿舍在考试前会晚一两个钟头熄灯,我们挑灯夜战,就会看到那盏没灯罩、直接由电线接上的灯泡上,一串一串臭虫沿着电线爬下来的恐怖情景,就连地板上也有数不清的臭虫从脚旁爬过来。
我们只能一面被虫子爬得痒抓个不停,一面睡,没有一个人不终生难忘的。臭虫是无可奈何的,学校也解决不了,因为那时没有办法消毒。抗战时没有“DDF”,若有,就是神奇得不得了的东西。直到我们毕业离开,才脱离臭虫的威胁。至于蚊子、苍蝇,更不用提了。即使如此,南开已经算是很讲究的学校了,餐厅里还有纱罩。只是再怎么讲究,也挡不住困难环境里的卫生难题。回想我们的少年时期,没有一个人不是被臭虫咬大的。真是不容易。唉,那和日本飞机一样可恶的臭虫,也几乎是铺天盖地似的缠住了我们。是另一场噩梦,我若开始写牠们,只怕停不了笔。那些年全靠年轻的血肉之躯抵抗。 4、李弥将军的战马
初一、初二两年,我的身体仍然瘦弱,还偶在冗长的晨间升旗训话时晕倒,成为同学的笑柄。天气太热或太冷时,站久了有人就说,“看!齐邦媛快要倒了。”我也常常不争气真的倒了。
初二上学期快结束时,天气突然极冷,我们大多数人的脚跟和手指长了冻疮。那天周会在操场大雾中站久了,我又摇摇欲坠,站在我左边的同学李心娥小声说。“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捏捏就好了。”她在我手腕上捏了几下,又在我左额捏了几下,很痛。但是我即能站稳,且呼吸顺畅了。回到教室。她从书桌内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小粒子叫我吃下。我居然违反父亲教我不可随便吃药的告诫,吃了她的药,而且整日感觉很好。
李心娥在初二上学期开学两个月后插班进来。那时全国各省逃难的人都涌向重庆,南开中学因应战时需要,随时收合格学生插班,我初一上也是在十一月参加小考即收的。
但是,为了维持教学水平,学校规定学期结束时若有三份之一课不及格即留级,二份之一不及格即退学,不管家长是谁都没有用。暑假后,全校成绩公开贴在行政中心“范孙楼”,红笔多的即是留级,这就是著名、令人战栗的“红榜”。我还记得有一年看榜时,他们挤得把楼板都踩塌了。
李心娥插班来的那天。导师带她到门口。大声说,“这是新生李心娥。”她实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时也是又矮又瘦。坐第一排。她站在教室门口那表情,羞涩畏惧,不就是我到南开以前已经做了六次插班生,每次进陌生教室的表情吗?她既排在我邻座,升旗、早操也靠在旁边,我就事事带着她熟悉新环境,尤其是课程进度,明天要缴什么作业……等。她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感谢地笑着、听着。直到新年前,某个星期六下午,在几乎走空了的宿舍,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哭泣。
那天下课,轮到我做值日生,扫完教室回宿舍去取回家小包,经过邻室,看到她孤单的身影,我恳切地拉着她和我一起回家。
父母亲自从在南京宁海路开始招待东北的黄埔学生之后,直到他们去世,将近半世纪都以素朴丰盛的北方饮食招待客人。到沙坪坝定居后,哥哥考上中大医学院,却一心想作外交官,重考入政大外交系。母亲鼓励他带周末无家可归的同学回家吃晚饭,她最受不了别的孩子没有家,吃不饱饭。
李心娥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客人,她和我一样瘦弱,更引起我母亲的关心。我们只知道她是云南人,爸爸是军人,调到重庆驻防,带她来上南开,妈妈没有来。从此,我几乎每周末都请她一起回家。母亲知道她被疟疾折磨所以长不高,对她更加关怀,为她增加营养,和我一样待遇。
一九三九年春天以后,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洞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床,扎上腰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洞,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穴,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迎战,机关枪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这一年六月。政府下令七月以后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有一天,李心娥对我父母说,她父亲邀我们到他驻防地一处名叫黄桅标的地方躲避一下,暑假后能上课再回来。我父亲问了她父亲大名及军区,知是云南军的一位师长,李弥将军。
暑假开始,母亲、我及两个妹妹过了长江,过江的时候,船夫嚷着,“挂球了,快点划,赶快拢岸!”由江岸搭上军车,车行约三十里到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外临时军营。李心娥的父亲戎装出来迎接我们,我真想不到瘦弱的她有这么漂亮威武的爸爸。他第三天就到另一区防地去了,直到八月底我们回沙坪坝才回来。
在黄桅桦军区,我又有另一个颇可自傲的经验。住下后第三天早上。李心娥带我去骑马。幼年时在东北家里,爷爷有马,村镇之间多数男人也骑马,但那是我不可企及的梦啊…这天清晨,勤务兵牵来两匹大马,我们两人都比马背还矮。马兵说每天早上都须榴马,把我们这么小个的“女娃儿”放在马背上,马都“不晓得”!
李心娥很明显的是会骑的,她一跃而上。而我,站在马旁——是师长的马,他们优待我,简直手足无措,想逃走。但见马兵微微一笑,一手托住我左脚放入踏瞪,扶我抬身到马背,再把右脚跨过去找到另一边踏瞪,坐稳在巨大的马鞍上,抓紧了缰绳。由慢步走(trot)到小跑,马兵一直用手牵着蛮绳,数日后我居然也敢跑马了(gallop)。三十里外的重庆仍在日机恶毒的“疲劳轰炸”下,成日成夜不能解除警报。而我。住在军营里得了短暂的安全。每天早上在树丛土路上跑马,凉爽的风吹透[了我少年的短发。
那种感觉是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马背上的李心娥,自信、稳定,和在学校判若两人。她说在云南家乡,随爸爸移防,必须会骑马。而我,在那样的缘份下竟然骑过李弥将军的战马……她所说的滇缅边境的崇山峻岭,激流狭壁引起我无限想象。我那些年常常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长大了也去从军,参加骑兵队,像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那种兵,从长城喜峰口到南天门,像我外祖母的蒙古祖先一样,跃马千里,绝不要蹲在沙丘旁,让那么小的日本倭寇到我头上来轰炸我。我们两个来自中国极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敌人的轰炸下结成好友,那种真正患难柑共的感觉,是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夜间空袭时,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靠月光找栖身的小沙丘,牵着拉着,互相喊着名字,坐下后听远远近近的炸弹,看三十里外城里的火光,两个十五岁女孩分担着不可解的恐惧。解除警报时多半己是凌晨两、三点钟。解除警报是长长徐缓的长鸣,好似在长长地吁气,庆幸我们还活着。数百人因为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兴致抬头看刚刚带来死亡威胁的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星光灿烂,而我那时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初三毕业,李心娥随她父亲回云南。战争已逼近西南各省,沿着云南边境新修的滇缅公路需要大量的防卫军力。最后一次她到我家,带了一个锦缎包的玉镯交给我母亲,请我母亲为她收着。说是她母亲的纪念。她已经“不在”了。我至今也不确定是怎样的“不在”,平日她很少提到云南的家庭生活。抗战结束,除了她初回云南写过一封信。我家离开重庆,就断了音讯。十年之后,我家又“逃难”到台湾已数年,在反攻大陆声中,报纸上大幅报导国军留在滇越边境的最后守将李弥将军奉命撤退来台,转战万里终能归队,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他到立法院报告时,父亲约他相见,请他将玉镯还给李心娥,此时才知道心娥亦已嫁人,居住国外。李将军见到玉镯时十分意外,两人谈到当年在抗战中枢的重庆,信心与斗志何等旺盛,而今退守海隅竟是这般局面,感慨万千,只余叹息。 5、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梦
我在初中三年最快乐的记忆是童子军训练。战时的少年比较勇敢,因为是真正的天真,爱国更绝不落后。
那年重庆被炸得最凶的一次大火后,我们选了一队童子军代表走路进城去共赴国难。走了大半程,只见士兵从未熄的火中抬出无数焦黑尸体由军队运出城,指挥者间带队老师:“这些娃儿(四川话)来做什么?赶快带他们回去!”
我们站在路边拚命哭,一面唱:“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少年兵,年纪虽小,
志气高……”据说回校后,老师被记了大过。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绵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梦。
我至今仍记得有次到歌乐山麓去练旗语的情形。我认真地传递敌情,觉得自己有用得不得了。又因为童子军必须日行一善,每次经沙坪坝镇上回家的路上,总希望能帮助路旁需要救助的人。但那时的沙坪坝已有中央大学、重庆大学、南开中学等师生数万人,已是有名的文化镇,轮不到童子军去日行一善,颇令我们感到无用武之地。初三开学不久,有外国贵宾来访,南开是首站,我和另一个同学被派去大门口站岗。那时我刚升为小队长。童军服(即制服)肩上钉了一卷绳子之类的标示,扎上鲜
明的紫白二色南开领巾,手持童军棍,自以为是在做很重要的事。那天,恰好张大飞由重庆丢我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与日机作战,经过南开门口,到家后对我母亲说,“我刚才看到邦媛在校门口站岗,她的胳臂和童子军棍一样粗。”
我听了不以为意,所有的人都说我太瘦,我反而说胖的人俗气。那时的我,对外表美丑毫无自觉。剪个男发,从不照镜子,甚至对男女有别的种种也很不注意。我的堂姐保冈恰好相反,人长得漂亮,在中山中学读高二,据说是校花。暑假回家。整天照镜子,很看不上我的不修边幅,对我说:“你的童年怎么这么长?”
整个初中时期确实似童年的延长,但从小到处转学的我,从此进入稳定的成长期,在南开优良的读书风气中,得师长之春风化雨,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那年开学前,妈妈在镇上给我订做了几件浅蓝的和阴丹士林布(洗一辈子也不褪色,到台湾后几乎没看到过)的制服长衫,因为我要上高中了,不能再穿童军服了。
有一天早上我穿了一件浅蓝短祖的制服,从家门口小坡走上田梗,走那种长满了草的窄田梗需要灵活的平衡,两旁的稻用在大雨后积满了水,在一低头之际,我看到了稻田水里一个女孩的倒影,那是穿了长衫的我啊!我正伸着双手保持平衡,满脸的快乐与专注。头上的天那么高,那么蓝,变化不已的白云飞驰过去。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间,照了那么大的镜子。
烽火烧得炽热,炸弹声伴着我们的读书声。不跑警报的时候,埋首用功;跑警报时,课本仍然带着,准备明天的考试。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跟今天在幸福环境成长的孩子比起来。较具忧患意识,懂事得早,心灵却也衰老得快一些。在那么艰难的环境,我们每天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虫咬,白天要跑警报,连有月亮的夜里也不放过。正因如此,剩下的一点时间就变得无比珍贵,老师说:“不好好做人,就会被淘汰。”就像不好好躲起来就会被炸死那样地戒慎恐惧。每天早上升旗典礼,老师们总会说些鼓励的话,南开给我们的这种“敲打的教育”,深深影响我们。在战火延烧的岁月,师长们连手守护这一方学习的净土,坚毅、勤勉,把我们从稚气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恶劣的环境里端正地成长,就像张伯苓校长说过:“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让人看出你是南开的。” “我的一家,永远未能还乡。”
沉吟之下,心酸异常。 6、炸弹下的文艺青年
一九四0年暑假,我看榜知道已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课压力暂时解除了。漫长的夏日。我常常穿过中大校园往嘉陵江边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书,那地方似是孤悬江上,没有小径,下面就是相当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说,《水浒传》看了两遍,《红楼梦》看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因为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西游记》里的人都不好看,《三国演义》,我想大约只有爸爸才看得懂……。
升上高中后,脱下童子军制服,换上了长旗袍;春夏浅蓝,秋冬则是阴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颇受影响。连走路都不一样,自知是个女子,十六岁了。从此,功课不只是功课(数学仍是),而是学问,自觉人间一切课题开始由浅入深处处启发着我。
最感到幸福的是高二那年,吴振芝老师又轮到教我那一班的世界人文地理,那门课融合了世界历史的重要源流和变迁。吴老师似乎更侧重历史与现势发展,有时她在黑板上画世界地图,希腊、罗马、迦太基;讲述英国的伊莉萨白一世和西班牙无敌舰队、哥伦布航海路线、南北极的探测、印度和中东、非洲的落后与神秘……,每一堂课都似瀛海传奇深深吸住我们的目光。课本内容原已相当丰富,老师还常常带些当时稀有的大本洋书和图片给我们传阅,她声调低沉但充满了feelings(只是“感情”是不够的),常似在检视偌大地球的沧桑。也许我们那班女生懂得,那二十三、四岁的年轻老师刚刚经历了人间至痛,才有那样深沉的声音吧。在成长岁月中读了这样一门课,使我日后对阅读、旅行都有适当的期待,借着少年时代的知识基础和渴望,可以探索别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于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赶路。
也是在这幸福的一年,孟志荪老师教我班国文,我他选了他首次开创的“诗选”,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课!
他那时大约已五十岁,在我们眼中,已经很老了。他长年穿深深浅浅的长衫,既不漂亮。也不潇洒(偶尔换黑或白色中山装);他的声音带着相当干涩的天津腔,但当他开始讲课。立刻引人全神贯注。他的语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内容滔滔深广,又处处随所授文章诗词而激流奔放。五十年后,重庆南开同学纪念母校的书,写得最多的是国文课,几乎全写孟老师(三十多年前鹿桥在《纤情书》中也有怀念长文),有一位男同学朱永福的题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详记我们国文教材之成功全由于孟老师主编的态度,讲课“生动精采。充满激情,任何人听他的课都会被他吸引,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进入唐宋诗文的境界,下课铃响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他又说,可惜孟老师抒发感情、嬉笑怒骂的瞬间激情,女生班都看不到。
虽如此,但那时我已长大成人,又逢国难,很能了解孟老师为什么说若没时间读全本《史记》,又想读最好的,就先读司马迁写倒霉不幸人物的传记,《项羽本纪》就比(刘邦本纪》高明得多。从南京到四川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经验,也让我深深明白为什么孟老师教杜甫诗时,竟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一股幽愤悲伤,久久难消。
我浸润于孟老师的诗词课整整两年,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后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英诗课上也背诵了百首以上的英诗,中英两种诗选中棺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四年之间在我心中激荡,回响。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这样一个人,如罩子豪《金色面具》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7、《时与潮》杂志与辩论赛
高中时,我敢于主编学校的女中墙报并且动手用毛笔挥写一部份版面(我那清晰生硬的印刷体和后来教书写黑板的英文板书使我终身写不出潇洒的字),后来在辩论会上有凭有据地驳倒对方赢得胜利,主要是我有来自《时与潮》杂志社的最新资料,甚至有许多是英文原文、世界权威的著作。
《时与潮》是一九三八年由京沪撤退到汉口后,困坐愁城,几位东北知识青年请我父亲担任社长并筹钱办一本专门介绍国际现况的杂志,使人民知道外面世界的情势,出刊之后相当成功。一九三九年撤退到重庆不久,印刷厂所在的那条街被炸毁,父亲找到一部旧机器。搬到沙坪坝外成立印刷厂、编辑部,从此安定出刊。
战时重庆真可说是人文荟萃的中心,除了政府人员,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学生,用各种方式来到重庆,不仅为了不愿作侵略者的顺民,还要前来贡献自己的力量,参加长期抗战。
《时与潮》在汉口出刊不久即建立声誉,到重庆后增加编辑人手就顺利多了。最早的工作人员多是国内名校外文系的高材生,当时已有写作经验的刘圣斌、邓莲溪等先生由东北协会推荐而来(东北与华北沦陷以后,我父亲的工作由组织地下武装抗日转为文化与教育工作),加入阵容。到了沙坪坝,因地利之便,聘请中央大学教授贾午(立南)先生为总编辑,编译人员大多数由中大、重庆大学的教授兼任。四、五年后又公开招聘了许多译写好手,其中最年轻的编辑如吴奚真、何欣、汪燊定等。他们来台后在文学教育、经济方面都很有贡献,《时与潮》是他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后来,汪先生被中美合作善后救济总署派来台湾,我一九四七年来台大,他常在周末借吉普车带何欣先生与我去台北近郊游访名胜。他们回忆在《时与潮》工作时的挑战、抗日生活的苦乐,以及战后国内外种种变迁,话题源源不绝,数十年后仍常聚谈,趣味无穷。
当年为争取二次大战最新资料。《时与潮》派出刘圣斌先生驻在伦敦,邓莲溪先生驻华盛顿。负责搜集、阅读每日报纸(与《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等都有中译版权)和最新杂志、书刊,将重要适用的剪报、论述篇章加上大事分析寄往印度,由驻印度特派员沈旭宇交航空班机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 ——战时,英美援华军用与生活物资皆由印度转往重庆,张大飞飞行初期常被派往印度将美援飞机开回中国云南和四川,大约七天可到重庆。编辑部收到后,立刻日夜赶工中译,让《时与潮》的文章一直能保持半月刊的新知要求与时效性。
在那个时代,那样遥远的内陆山城,《时与潮》是很受欢迎的刊物,政府与民间都很重视,几乎每次出刊立即销售一空。许多人说那是水深火热的战线后面的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美国参战前后,半月刊经常加印四、五次,机器都热得烫手。《时与潮》选材之精准,译笔流畅,立论之高,在那时很少有刊物能与之竞争的。
《时与潮》办公室离我家不远,大约五十公尺,中间隔着大片水田,从家里可以看到办公室的灯光。每期出刊前,父亲为了熬夜看稿干脆睡在办公室,只要是父亲在那儿,我母亲就会看那灯光,灯光没熄,母亲也不睡觉。对他们这一辈的人来讲,这表示感情吧!我记得那灯光总是到凌晨一、两点才熄。
每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我奔出校门,走过镇上唯一的大街,右首一条小径引向那幢小小的白色房子,我总是先到编辑部看看爸爸有没有在里面。他周末两天由重庆城里回家,会先到社里看新到的资料和译稿,开会,定下一期篇目。我由沙坪坝经过时,一定会买一大包花生,到爸爸小小的社长室里,坐在他连夜看稿时睡的单人床上剥花生吃(他桌上有稿子,不许我们碰)。如果他不在,我就剥出一大把最好的花生,放在一个土烧小瓦钵留给他。剥花生大约是他那时代四十岁的人,尤其是政界,绝不会主动做的。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再不可以坐在他床上吃东西了,因为前一晚有一只老鼠到床上咬了他的鼻子一口。
我上高中以后,编辑部叔叔们大约觉得我该有超过吃花生的知识,对于我由浅入深的问题也比较看得起了,常将他们不用或用过的有趣英文稿子借给我看。有风土异闻、文化趋势等。后来,我随杂志社到防空洞去躲警报时,总编辑贾午伯伯最喜欢说,“来来,我来考考你。”他考我的那些章句,指引我读英文文章的重点,早已超出高中英文范围(南开的英文水平已比别校高)。如此日积月累,到大学联考时,英文科英翻中的题目是英军三十八师在缅甸深入丛林与我军会合的故事,对我而言是小场面,如果敢放肆的话,会当场大笑三声。
驻英特派员刘圣斌先生也教了我很多英国的事情和礼貌,他来台后做了立法委员,但不久就去世了。一位驻美特派员邓莲溪先生,从大陆来台湾时坐太平轮,失事丧生。他太太先来,行李也都运来了。他死后,太太打开行李箱,箱里有很多书,她就叫我去选,因为他是外文系的,我拿了一些他的书。赌物思人,回想他们在那间编辑室里日夜赶稿的情景,不胜烯嘘。
高二上学期,我被指定参加全校性的辩论社。开学不久,九月下旬即得代表高二出赛。
辩论的题目原是男女生的读书趋向之类,海报贴出后,有一天张校长散步看到了,说:“都什么时候了,天天跑警报,还教孩子们辩论这“没有出息”的问题。”指导老师连忙把主题改为“美国会不会参战?”
这题目贴出去,在文化中心之一的沙坪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么严肃、重大的问题,高中学生怎么敢去公开辩论?原选出的六个人(正、反二方各三个人)也非常惶恐,都想退出。老师说。南开精神就是允公允能、勇敢接受挑战,不可以退出,叫大家加紧准备。
这实在是远超过我们能力的大问题,双方都动员了家长。反方:辩论美国不会参战。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战时一家大报的主笔:我站在正方:美国会参战,有专门分析国际局势的《时与潮》作数据库。其实双方都有资料的后援。这已是同学间公开的秘密。我父亲觉得这题目对一群“毛孩子”来说太大了,只笑着对我说,“输了不要哭就好。”编辑部的叔叔们意见甚多,教我由原文资料中归纳为清楚的九项。分给同组三人掌握。整整一个月,我们三人储备了丰富的内容,而且必须保密,老师说,这才能出奇制胜。辩论会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至今仍记得上礼堂讲台时的紧张和后半场答辩时的冷静自信。我一生读书记忆力甚好,能将纸上资料适时用上。当时侃侃而辩,苦战之后我们是赢方。我有生以来首次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哭娃娃,也第一次明白,胜利的代价不全是快乐。
赢了辩论后的周末,我由女中的“受彤楼”经行政中心“范孙楼”出大门回家。对面的高中男生教室窗口照例站满了“看”女生的人,他们看到我走来,大声地用刘半农《本事》的歌词改唱:“记得当时年纪小,你要参战,我不要……”然后喊:“快步走…一、二,一、二……”我几乎半跑步奔出校门。以后每次经过都疾行而过,因为他们又在喊:“飞毛腿…加油!”
三个月后,十二月八日,日本海军在凌晨一点突袭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西方同盟国家全体对日宣战,全球局势立刻明朗化,中国不再孤独。已独力抗战五年,困顿不堪的重庆立刻成为亚洲最大盟国中心。一切有了希望,我那中学生的“论点”全都正确,年轻的心确曾沾沾自喜了许久。
有一天在饭桌上,爸爸静静地对我说,“你赢了辩论会可真不容易,可见读书已知道重点。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说什么,而是能想什么。”父亲一生常在我颇为自满的时刻说,“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领我进入深一层思索,虽然当时有悻悻然之感,但我一生处逆境时,多能在不服气之后,静静检讨,实得之于父亲的这种开导。
《时与潮》的业绩蒸蒸日上,除了政论半月刊,后来又增加《时与潮副刊》 (月刊,介绍生活、医药、社会等各方面新知)以及《文艺双月刊》,创刊后销路也很好。同时,又获美国驻华大使出面将《读者文摘》 (Reader'SDigeSt)中文版授权给《时与潮》出版,当然也广受欢迎。
另外,编辑部以特约和兼任方式聘请文学界、学术界著名作者中译许多英、美、法文著作,如:以分析现势及历史为主的《法国的悲剧》、《巴黎地下二妇女》、《罗斯福传》、《拉丁美洲内幕》、《世界战中的印度》等数十种专书,风行一时。纯文学作品中,最畅销的是《高于一切》 (this AbOVe All),描写英国一位护士和军人的战争生死恋。故事动人。畅销到几乎人手一册。这本书还在翻译时,我已先睹为快。我经常去编辑部凑热闹,当他们休息时,会把原文书借我看,由于只有一本,还是从印度经“驼峰”运来的,万分珍贵,我像秃鹰一样趁他们工作的空隙抢读,有几个晚上我把书带回家,第二天清早赶快去还,因为人家要工作。
除了出版,父亲于一九四一年初春在沙坪坝大街上最好地点祖屋设立“时与潮书店”,宽敞明亮。除了陈列自己出版的书刊,也齐备古典作品及战时能搜集到的各种书刊。因为不以营利为目的,所以欢迎学生翻阅,有的书甚至翻破再补。战时,许多学生无钱买书,坦然地去“时与潮书店”一本本翻阅,吸收知识。有些人说,那真是一座最“跟得上时势”的图书馆;也有人(如赵淑敏)回忆,说那是她的启蒙学校。
每周我由南开回家的路上必去“时与潮书店”还书,回校时再去借取新书。只要是能读的书,我很少遗漏。国共合作那几年,有不少俄文中译作品。除了屠格涅失和托尔斯泰令我敬读膜拜之外,记忆深刻的还有高尔基的《母亲》,另一本《露西亚之恋》,只记得书名很吸引我,内容、作者则忘了。当时左倾文坛捧得最厉害的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A.OStrOVSky)着,是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一个工人的自述,那种强烈鲜明的政治意识是当时的我读不懂的。二00二年左右,我突然在台北书市看到这本书,如遇旧友,捧回再读。六十年前我所不懂的共产党政治狂热将我们赶出大陆,而他们自己也在各种大同小异的狂热中自相残杀多年,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回首前尘,真感百年世事不胜悲。我基本反共之心大约早已有理性根源,那一类的书确实成为我判断的基础。
有“时与潮书店”这样又大又新的书库,我读遍西方名著的中译本。当年敢译书出版的,多数是中文根柢深厚又研究西方文学的文学、教育界人士。在电视出现前的岁月,出版界没有生存的威胁,彼此竞争亦不大,出书是唯一能出头露面的方式,可以建立真正的社会地位。出版界的编辑者都有相当高的眼界与权威,不屑仅以销路为考虑。但是那时的白话文比较拘谨,不似今日的轻松流畅。
战时因为纸张质量不好、印刷困难,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动的书,多翻几次就出现磨痕。高中毕业后等联考发榜那段时间,我买了当年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恭谨地抄了一本纪德(Andre gide。1869-1951)《田园交响曲》和何其芳、卡之琳、李广田的诗合集《汉园集》,至今珍存。字迹因墨水不好已渐模糊。简帧办的大雁出版社在一九八九年春季出版了仿古典线装本的何其芳《画梦录》,我也是以重逢老友之心珍藏的。
在我成长的关键岁月里,《时与潮》带给我的影响极为深远: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识的基础,也打开眼界,学习从宏观角度看事情。这是我最感谢我父亲的地方,虽然我是女儿身,但他对我的教育非常认真。 如此日积月累,到大学联考时,英文科英翻中的题目是英军三十八师在缅甸深入丛林与我军会合的故事,对我而言是小场面,如果敢放肆的话,会当场大笑三声。
有意思。 8、大轰炸
生命充满反讽,今日思之,确实有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时。我开始谈文论艺是在晴天和月夜逃警报的时候。初中时期思想单纯,常在疏散四郊时讲一讲课本上的难题相同学间的小喜小悲。虽然害怕,有时觉得不上课(尤其早上的数学课)出去跑跑也很有趣。但是。跑掉的课都会在昏昏欲睡的晚自习时补上。高一那年轰炸得最厉害,伤亡惨重。《时与潮》社在政府号召下,也在山坡下修了一个较坚固的防空洞,里面置一张小书桌和许多木凳,可以容纳二十人左右。装了电灯,备有水与干粮,让编辑部可以一面躲警报一面赶稿子。父母亲也叫我空袭时立刻由小径穿过稻田回去躲警报,学校亦鼓励高中的带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我常带爸爸好友洪兰友伯伯的女儿洪蝉和洪娟回去,解除警报后顺便回家吃一顿饱饭再回学校。防空洞外,死亡的威胁不曾停歇,但在活着的分分秒秒里,听大人们谈论时局、分析时事,对我都是宝贵的启发。那时,轰炸的声音在耳内回响,但防空洞内所读书籍的内容也在心里激荡。回校路上,常是我讲述书中故事的时候,这大概是那个年代舒抚恐惧的唯一方式吧。
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者家庭,童年起耳闻、目见、身历种种历史上悲壮场景,许多画面烙印心中,后半世所有的平静及幸福岁月的经验,都无法将它们自心中抹去:这当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岁到二十岁,在我全部成长的岁月里,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每一天太阳照样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
回忆六十年前种种暗夜恐惧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重读抗战历史,即使是最简单、一日数行的《民国大事日志》 (一九八九年,台北,《传记文学》),翻到
一九四0年八月,除国际要闻、前线战报外,记载着:
九日:日机六十三架空袭重庆。
十一日:日机九十架空袭重庆,被我击落五架。
十九日:日机一百九十余架狂炸重庆市区。
二十日:日机一百七十架又狂炸重庆,市区大火,民众损失惨重。
二十,一日:日机八十余架空袭重庆。
九月十,一日:日机四十四架袭重庆,被我击落六架。
九月十八日:东北沦陷九周年,李杜报告。东北义勇军上半年作战共三千二百余次,平均每日对日寇出击二十次。
十月七日:昆明激烈空战。
十二周二十九日:美总统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示中、美、英三国的命运有密切关系,美国决心负起民主国家兵工厂之职务,美国将以大批军需援助中国。
在他著名的“炉边谈话”中,罗斯福说,今日世上已无处可寻世外桃源的香格里拉 这是一九三三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hiltOn"l900-1954)所著《失去的地平线》 (LOst horizon)地名,举世闻名至今。
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日寇飞机夜袭重庆市,校场口大隧道发生窒息惨案,市民死伤约三万余人。报导指出,日机投弹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断逃生之路,救难人员在大火中打通两、三个出口,隧道内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脸上刻满挣扎痛苦,生还者甚少。这一页页血迹斑斑的记载。可见日人之狠毒,这样的残忍,促使战时抗日的更大团结。这段历史上不容漏载的国仇,我至今仍感愤怒悲伤。
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日机开始对重庆进行日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几乎每日一百多架公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毁,其目的在摧毁中国人的抗战心防。至十二一日,一周之间,日以继夜,无六小时之间隔。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但在这种凌虐下,抗战意志却更为坚强。此日,八十六架又来狂袭,在蒋委员长驻扎的曾家岩三度投弹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袭黄山军事会议会场,死伤卫士数人,国民政府大礼堂被炸毁。
整个八月,在与南京、汉口并称为三大火炉的重庆,仲夏烈日如焚,围绕着重庆市民的又是炸弹与救不完的燃烧弹大火,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炼狱,饱尝煎熬。
有一日,日机炸沙坪坝,要摧毁文化中心精神堡垒;我家屋顶被震落一半,邻家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与洪蝉、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饭厅,看到木制的饭盆中白饭尚温,竟然吃了一碗她们才回学校。当天晚上,下起傍陀大雨,我们全家半坐半躺,挤在尚有一半屋顶的屋内。那阵子妈妈又在生病,必须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铺了一块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油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等着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岁月的场景。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 9、千人大合唱
一九四一年的寒假在大轰炸中度过。开学后,南开合唱团每天抽一小时勤练由李抱忱老师指挥的“千人大合唱”歌曲。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礼堂唱,后又加一场在重庆市中心被炸毁的废墟上搭棚架(后为精神堡垒广场),全城二十多个合唱团齐聚,同声唱爱国歌曲,希望让全城困顿的同胞听到,让全世界的人听到,让地下的亡魂也听到。我们唱着: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那一夜,歌声震撼云霄,所有人热血沸腾,眼泪没有干过,高声唱出积压在内心深处国仇家恨的悲愤。李老师多年后回忆当时情况:“我上台指挥时,看见团员后面是日机轰炸后燃烧倒塌的楼房,听见一千人雄壮的大汉天声。”那股歌声的力量,是太平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
当晚曲“千人大合唱”会场出来,有几辆军用大卡车送我们回沙坪坝。在一个转弯,卡车后面门板被挤松脱落了,我们全都掉落地上,因为跌成一堆,似乎没人受伤,只听到一阵喊叫,大家赶快爬起来去追车子。掉下时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位男生姓胡,是南开著名的钢琴天才,曾开过校内演奏会。我居然赶紧去拉他起来,急切地问:“你的手伤了没有?”这些年中,我偶尔会想起他,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不
知他后来有没有成为钢琴家?
那晚,我们在残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车一面笑,沿路流过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时美如仙境,战火死亡阴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那短暂的欢乐令人永生难忘。
南开校风除了读书风气盛。才艺、社团活动也很多,校内常有各种音乐会、合唱团。个人音乐会中,最著名的是女中音曾宪恩,她唱的(花非花》、《我住长江头)等直扣内心,有人称她为“天使之音”,令我们如醉如痴。五十多年后我参加一九四三级同学会,知道她一直在杭州音专教声乐。另一位难忘的是男高音朱世楷,他因为唱《茶花女》中的《饮酒歌》而风靡全校,许多人迷他迷得快发疯了,每次他
唱《都纳故乡》就成为更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四十年后我在南开旅台校友会遇到他,仍有些歌迷情结,白头宫女话当年,说我们女生曾多么为他着迷。他回到美国寄了一张手抄的(都纳故乡》歌词给我,大叹前尘如梦。他深受高血压之苦,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
南开的另一特色是话剧社,张校长创校后不久即成立,原意是演爱国剧激发爱国心,艺术文化是救国的方式之一。最早,张校长曾自编自导,一九二0年代周恩来在校读书时曾参加布景工作并饰演女角(男女不同台)。我在校时话剧社倒也不只演出爱国剧,有一年毕业公演演王尔德《少奶奶的扇子》,主角鲁巧珍高我一班,平日穿着制服,清丽飘逸,在戏里却举手投足尽是成熟风韵,令大家惊叹。
南开的话剧社公演、音乐会和各种球赛常是沙坪坝盛事,很得中央大学、重庆大学等校支持。坝上有一些共同的“明星”。走在那条唯一的街上很吸引注意。有一年,南开篮球队相同样常出国手的东北中山中学篮球队有一场轰动的比赛。中山险胜。我幸好已毕业,否则不知该为哪一队加油效忠才对。 10、永别母校
高中三年除了学业另一项耕耘与收获是友情。人长大了,志愿渐渐成为友情的要项,从初一升到高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只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高二时上了理组,我和十来个人分到文组。
一般说来,文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我的国英文分数高,一直被选作墙报主编,又得过几次征文比赛名次,在不分组的宿舍里,熄灯后讲书里的故事或电影颇受欢迎,保住了几位理组的旧友。
我大约一、两个月进城看一次电影,如《茶花女》、《月宫宝盒》、《出水芙蓉》、《晨之翼》、《天长地久》……等。有一次谈论《茶花女》中演嘉宝(Greta Garbo)情人的劳勃泰勒,我说他只是个小白脸而已。引起他的众多影迷愤怒,问我:“那你认为谁最漂亮?”我说亨利方达,日后她们称他为“你的小黑脸”。想不到来台湾后看到他在《金池塘》中演老人,颇为伤心。因为他的缘故,我也一直很欣赏他那有头脑的女儿珍芳达。
有一次讲《天长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们一片啼嘘。五十多年后,我去北京与她们重聚,尚有人提起当时情景。半世纪中多少世间悲欢涯过了,她们竟然还记得中学时的那种爱情向往。当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样走进政治风暴又如何从文革脱身,我都不敢详问。
在那段真正是联床夜话的岁月里。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续地背诵孟老师诗、词课上的句子,有时我会加上何其芳《花环》诗中名句:“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时也吟诵卡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等等。自从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学系毕业,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毕业,他们的诗句就更令我着迷了。
今日想来,令我们这几个十七、八岁中学生惊喜得如天外伦音的诗句,如写少女眼泪的“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荪(AlfredTennyson,1809-1892)的名诗(眼泪,无曲的眼泪)("Tears,Idle Tears,)中首句为“眼泪,无由的眼泪,我不知道它们意谓着什么。” (“Tears,Idle Tears l know not What they mean")的启发。中国诗词里当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诗文字的表现清新脱俗,在那艰困闭塞的时代,对我们来说如同天籁。
上了高三,除了加紧准备联考,同学间也渐渐弥漫着毕业的离情。对于南开,我有说不尽又数不清的怀念,尤其是对同学和老师,因为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离开学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毕业时,老师指定我写一首级歌。我写着:“默林朝曦,西池暮灵……而今一九四三春风远,别母校何日重归来……”都是那时一个高中女生倾心读了两年古典诗词后,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我们的音乐老师为它配上曲谱。优雅动听,在女中部立刻传唱,颇受喜爱,她们把我当成一个小英雄似的。谁知男中部的老师人多,他们选了一位男生写的“数载弦歌辍诵声,纷飞劳燕漫飘零……破浪乘风勉自今。”
后来在毕业典礼上唱级歌时,很多女生不愿意唱,我的几位死党竟然也哭起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当时的心情半是惜别半是气恼。我自己半世执教,当然明白那时代的级歌必须沉稳。因为由南开毕业是件很庄重的事啊:想不到在毕业五十年的《四三通讯》刊物里,仍有一位王世泽学长记得这事,写了一篇《关于级歌)的追忆。
夏初毕业后,大多数人都留在学校作联考前最后准备,学校并没有任何补习,毛师都已放暑假了。我们住在宿舍里,各种规矩照旧,起床号、熄灯已不再令人痛苦。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云南仍未落入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渺小的中学女生梦中都没有“乘风破浪”的场景,晚上熄灯后躺在木板床上说不完离情依依。只是没有鼓舞前途的话。
有一夜,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我日后读书、进修、教书、写评论文章时都不免隐现那月夜歌声的感伤。 11、大学联考
高三时,我决心考大学只填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第二志愿武汉大学哲学系,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中央大学因在沙坪坝我家门口所以不填,我希望上大学可以远行独立。据说男中部有人只填一个志愿,当年的南开精神颇为过度自信,但似乎也很少失败。我之所以选择哲学系,乃是幼稚地想向父亲挑战:你到德国读哲学,我至少也可以远赴云南昆明去读哲学,探索人生深奥的意义。下定决心后,从此全心准备读哲学系,连我最敬佩的孟志荪老师劝我读中文系,我都不听,还力陈浅见哩。
我记得我们准备联考,也和现在的考生一样辛苦。南开中学里有很多学生更辛苦,因为战时他们的家不在四川、重庆,只能以校为家,所以学校的自修室每天开放到晚上九点,愿意的学生可以留校读书,直到联考结束。不过不许点灯。因为怕火灾,虽如此大家还是喜欢去学校读书。我家就在沙坪坝,但我也到学校念书。当年联考也是七月,重庆是三大“火炉”之一,夏天极酷热,我记得铁椅椅背都晒得烫人,可是我们还是坐在那椅子上拚命读,有时坐着还想打瞌睡。靠着英文和国文递补了奇惨的数学份数(只有四十八分),我考上第二志愿国立武汉大学哲学系。但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竟在发榜后不久,来信通知南开说我的英文分数高,欢迎我前往就读,但是我当时一知半解,执意“追求真理,思考人
生”,决心读哲学系。谁知一年后在武大受朱光潜老师劝告,仍转入外文系,一生命运似已天定。终我一生,人生、真理似乎都非我思考能解。
关于南开,使她扬名于世的是校友。南开著名的校友,自第一届的梅贻琦(一九0八年)和喻传鉴(负责校务数十年)以及后期的周恩来、吴大猷、曹禹(万家宝)、吴纳孙(鹿桥)……等,名单可以达“一里路长”。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时,南开出身的有大使十多人,部长四、五人。近年在自传中叙述南开中学影响的有张忠谋和大陆总理温家宝。南开大学与西南联大的校友更多,但这已在我成长教育回忆的“感情范围”之外。
我认为在南开中学已满百年的历史中,家长名单似乎更为精采,几乎可以自成一本近代史。最早的梁启超、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胡适、张学良、张自忠、翁文澈、汪精卫等,抗战时,在重庆南开我与马寅初的小女儿马仰?同班三年,抗战时期的名将(大约都在四、五十岁年纪)泰半都有儿女送来,因为住校,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同学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别人的家世,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我至今记得当时与华北名将傅作义的女儿傅?菊(比我高一班)在宿舍谈文论艺的情形。抗战胜利后,国共战争的转折点是,原在北平抗共的傅作义于一九四九年一月响应共产党喊出的“停止内战。和平统一”,后来我骇然地读到他的女儿是劝降者之一。在我迷恋诗词、神驰于文学,对政治除了抗日爱国之外几乎是“无知”的那些年,原来另一场风暴已经在酝酿了。 12、来自云端的信
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
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大约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宁媛已经上南开小学,小妹星媛每天也跟着去“玩”(她把小姐姐的书全背得出来)。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爱写信的人,大飞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驻重庆时,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的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并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中国不会亡……”的合唱。我们两人也许只有一点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赶走日本人。
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初中时,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尔衮书)等。渐渐地也写些课外读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岛渔夫》、《简爱》,甚至《葛莱齐拉》这种“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诗,他似乎都很有兴趣地与我讨论,但每封信结尾都说要注意身体,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经百战,信中内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为拓宽。凡是校内一切有意义的活动,周会的名人演讲,我办的墙报,寄前线战士慰劳信,为轰炸后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动……等,他都很有兴趣。有时我也寄一、两本“时与潮书店”的好书给他。这些信,他说,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渐渐地,他写了更多关于《圣经》的话,并且很欣赏我抄寄给他孟老师诗选、词选的课本,他说这是他灵魂又一重安慰(多年来,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谈灵魂的人)。
他几乎和我平步修完孟志荪老师的诗、词选。他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说那种豪迈是男儿所当有。也同意秦少游的《踏莎行)结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潇湘去。”有大气魄,但是对于我很欣赏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怎么喜欢这么苍凉的境界!
他的信,从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写他入伍训练的磨佣,到他由美回国选入飞虎队(the flying tigers),常常附有照片,从穿着棉军服疾行军到站在鲨鱼嘴飞虎战斗机前穿飞行装的各种照片,七、八年来也累积了不少。
在战火中他已成长,开始他丰实的一生(如果那能称为“一生”),这一切因为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Claire Lee Chennault,1893-1958)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一九四一年,在云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国的随军牧师。多年来他陷于宗教与作战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与这位长老会牧师的谈话中得到了一些纾解,到美国受训时与基地随军牧师朝夕相见,他们认为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给了他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一些心灵的平安。
渐渐地。他不多写战争的事,开始说打完仗后要去当随军牧师,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打赢。他的语气中全是英雄气概,充满了张校长演讲勉励我们“中国不亡,有我!”的气概。
陈纳德和中国空军的关系,似乎只能说是一个缘分,他是在美国空军一次竞技小组的飞行特技表演时,受到中国空军代表观礼的毛邦初注意。一九三七年,陈纳德已经四十五岁了,没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顾问之聘,乘轮船在中日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抵达上海。
他在中国最艰困的时候帮助训练初创的空军。他所招募的美国志愿队,由昆明泥泞的机场迎战,出击日军,成为举世闻名的“飞虎队”,但是飞机前舱漆的是张开大嘴的鲨鱼头,他们以少击多打下了数倍的日机,减少了许多申国军民的伤亡,在抗战中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有人称他是冒险家,但是他讲究战略,训练严格,与战斗员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术升空驱敌。
两年后。他回美国度假。坐在家中温暖的壁炉前。竟不禁想着中国战场上那些燃烧的城市,以及中国飞行员所驾驶的老式战斗机从空中掉下来的情景。看到满桌精美的食物时,想到中国农民和他们可怜的饿口之粮,他开始和家乡过着幸福日子的人话不投机了。两个月后,他回到中国,得到蒋夫人和中国空军全力的信托,加紧训练年轻的中国飞行员,增强战备。
珍珠港受突袭后,志愿队正式编人美国陆军航空队,陈纳德于一九四二年三月被任命为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指挥官,受蒋委员长领导,总部设在昆明,支持缅甸的英美盟军,主要战场在保卫西南各省。
张大飞于一九三七年底投军,入伍训练结束,以优良成绩选入空军官校十二期,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表现甚好,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机头上仍然漆着鲨鱼嘴,报纸仍旧称他们为飞虎队。
他到沙坪坝我家。妈妈说美国伙食好,他更壮了,也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
由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装在浅蓝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诉我: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我没有看见,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
是的,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苦恼和思家之情,在战火撩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吃过中饭,我带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太阳耀眼,江水清澄,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说他飞行所见。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他又回到云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门口,上了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注:
1、这首歌原是我们的《义勇军进行曲》,田汉作词,全民抗日的歌,中共于一九四九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为国歌,来台湾后无人敢再唱。
2、 《葛莱齐拉》法.拉玛尔丁着,卓儒译。法国诗人拉玛尔丁、被认为是法国浪漫诗人之始。他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诗集《和声集》有注曰,在教堂廊柱的阴影中,见柱上悬蕾一幅童女出殡的图画,棺旁盛开着百合花。——此书为一散文诗体小说,吟咏一个旅行至意大利摹坡里海湾的十八岁法国青年与渔夫十六岁孙女之爱情,女孩因他离去,忧伤而死,中译全书二百页。中译大约是译者选译,应是抗战前一九三0年左右出版,初读版本全无记忆。到台湾后,画家陈贝茂将所藏台湾版本赠我。全书无序、无后记,版权页载明台北新兴书局出版,一九五五年。 第四章、三江汇流处
1、溯江
长江全长六三八0公里,是世界第三长河。我生命中两大转折都是由有家变无家,一路哭泣,溯江而上。从芜湖搭上运兵船逃往汉口时,我刚小学毕业;现在,一九四三年的八月底,我由重庆溯江往川西嘉定(旧称嘉定府)去,是刚刚中学毕业。
上船的那天中午,被妈妈形容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爸爸竟然亲自送我。从家到朝天门码头大约三十里,车刚过小龙坎,天空就闪电打雷开始下雨。我带着当年出远门的标准行李,一个小箱子和一个行李卷;那行李卷用毯子包着被褥和衣服卷成一个椭圆形,上面反扣一个搪瓷脸盆,外面加一块油布。用粗麻绳绑紧(一九七六年我在欧洲一飞机场行李盘上看到一个同样的行李卷,从巴基斯坦来,看来这是个全球性的智慧吧,把它摊开来就是一个家)。
由朝天门码头走到船边。似乎有走不尽的滑溜石阶。那场雨可真是倾盆而下,我们走上甲板之前。雨篷的水沿舨泼下,什么伞也挡不住。爸爸穿的白色夏布长衫全湿透了。从头发往鞋上流成一条水柱。我自己是什么光景已全然不知,只记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看着他向我的学姐们道谢,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隐没。
多年来我总记不全那趟长江之旅,只记得那场劈头盖脸的雨和全身湿透的爸爸,感怀“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我随着大家将行李放在半干的统舱地上,打开,互相遮掩着把湿衣服换下。敲钟的时候去前舱领来饭菜,坐在各自的铺位上吃。不久就天黑了,灯光仅供照明,舱内的昏暗和江上的黑夜融合,渐渐人声停歇,只剩上水江轮引擎费力的声音。茫茫江河,我在何处?
第二天破晓之前,我由梦中惊醒:梦中有强壮的男子声音喊着,“往右边树丛靠过去,愈快愈好,鬼子飞机来了!”我正帮着给妈妈换她身下的血垫子,出了舱门,到处找不到十八个月大、刚会走路的二妹妹——我松手之前,她还在哥哥、张大非他们学生队伍和靠里坐着的伤兵之间摇摇晃晃地走着……。醒来时,看到四周全是熟睡的陌生脸孔。六年之后,在同一条江上,我又流着一种割舍之泪。
黄昏时分,船靠宜宾码头,岷江由北来与长江合流。
鲁巧珍同班的冯家碌是宜宾世家,那一晚,招待我们一行六人饱餐一顿,住在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四川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富庶与稳定。饭后去市街漫步,且到基督教内地会等地。我所见到的地方士绅宅院和商家行号都有一种世代相传的文化气息,比逃难初期在湖南所见的中国内地文化更多一层自信。
自宜宾再溯江航行的江面又窄了一些,上水船也小了许多。此时正是八月秋沉的时候,江水暴涨激流汹涌,好几次船不进反而稍退,旅客们有人惊呼。我倚在船舨,自以为无人看见,又流下思家之泪,久久不止。我自幼是个弱者,处处需人保护。南开中学离家三里,从没有一天“自由”,填大学联考志愿时,重庆附近的全不填,自以为海阔天空,面对人生可以变得强壮。而如今,仅只沙坪坝三个字即如此可爱,后悔离家,却已太迟。这时鲁巧珍静静来到我身旁说,“刚才一个男生说,你们这个新同学怎么一直哭。像她这个哭法,难怪长江水要涨。”接着又说,“我去年来的时候也哭了一阵子,现在第二年来心里已平静多了。”在她一九四六年毕业前的三年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心情、观念契合,无话不谈,也无事不能了解。 2、白塔街女生宿舍
我所记得的大学生活不是从美丽的乐山城开始,而是由女生宿舍开始。
我一生住了将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战时,两年在胜利后“复员”初期。当时宿舍的设备很简陋,都是晚上九点熄灯,但气氛大不相同。大学宿舍当然比校自由,在熄灯以前可以自由出入。乐山自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称为“白宫”,是一幢木造四层楼建筑,原是教会为训练内地传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强可以容纳百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当安全。因在战时无力修缮,已颇老旧,既不白也非“宫”,但比借住在寺庙或祠堂的六处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约因为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终未见白塔)。
唯一的舍监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风与南开那位无时不在的严师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们,连露面都不多。我那时以为她是名剧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离了婚,大约应该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尘”,管些衣食住行的琐事。在我记忆中,管我们生活的只有坐在宿舍进门的工友老姚(据说男生称他姚老爹或姚大帅)。今日想来,他岂止是那每天晚上准时拿把大铁钥匙锁大门。放下木门栓的铁面
无私的小老头;他里里外外什么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百多个女生的资料全在
他的脑袋里,简直是莎士比亚喜剧里的厉害人物。他长得甚矮,头顶差不多全秃了,
我不记得看过他的头发,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时我们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着,笑和不笑的时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
我跟学姐们带着那些可笑的铺盖卷进了宿舍大门,似乎是向老姚报到的。他告诉鲁巧珍她们到二楼,领着我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左边角落一间屋子,指着最里面的一个上下铺床位的上铺说,“你住这里。”那床靠着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庆幸,但很快发现。这窗开向白塔街,为了安全起见,由外面用木条封住了。这一夜,天一直没有亮,亮了我们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铺的赵晓兰是数学系的,比我早来三天。她带我到厕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厅;小天井的右边是一排木板搭盖的浴室,隔成八小间,水泥地上有一个木架放脸盆。往门口走有一个架高的巨大铁锅,每天早上开了门就有水夫由水西门挑水来装七分满,在锅下烧煤,我们拿脸盆走小石阶上去舀水。
我们那间房是全宿舍最后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上下铺木床相当单薄,学校仓卒迁来,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课桌椅和床,但相教于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优待。我们两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会有些摇动。上铺没有栏杆,我总怕半夜会摔下去。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发现床微微颤动已许久了。便向下问,“你也睡不着吗?”赵晓兰说,“我每晚听你躲在被里哭,我也好想家……”从此,我和她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每天吃完了宿舍的一钵菜和汤的晚饭后,一起到白塔街转陕西街到县街“探险”,找一点可以吃饱的零食。下雨天撑一把伞互相扶着走,石子铺的路长年滑溜溜的,街的转角处就是水西门,从清晨到日落,无数的人从大渡河挑水上来,扁担两端的木桶摇到各家水池大约泼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课是鲁巧珍带路的,她读经济系二年级。文法学院在文庙上课,总图书馆也在文庙。武大是迁校后方时带出最多图书的大学,也颇以此自傲。此后四年,我们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书,分配给同学先抄若干再去上课。所以由文庙出来,大家都先去买笔记本。
由文庙门前月弭塘石阶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云街,走许久才到嘉乐门大街找到嘉乐纸厂的门市部。进门第一眼所见,令我终生难忘,简直就是乐园中的乐园景象……宽敞的平面柜上、环绕四壁的木格架上,摆满了各种雅洁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皆有,浅蓝、湖绿、粉蝶、鹅黄……,厚册并列,呈现出人生梦中所见的色彩!
那著名于大后方的嘉乐纸有千百种面貌,从书法珍藏的宣纸。到学生用的笔记簿都是艺术品,是由精巧的手,将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经嘉定乐山大佛脚下的岷江水制成。一位博物馆专家说,数百年后芳香仍在纸上。我何等幸运,由这样一个起点记忆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乐纸厂出来,她们带我经安澜门下石阶到萧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汇的汹涌激流。那
样宏伟开阔,留给我的印象远胜于那座世界闻名,建于公元七一三至八0三唐朝年间的大佛。由于它的历史和观光价值,乐山城在文革后,被“现代化”到难以辨认了。 3、哲学系新生
一年级那一年。大学功课几乎全无挑战,哲学概论和经济学需要听讲,但讲义简单又没有指定参考书,即使指定了也没有书,图书馆里专门的书由各系分配。武大老师似乎都有默契实行低分主义,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九十分。大一国文和英文不比南开的程度高,进度又很慢。记得英文老师讲一课书时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念"black bird,同学们就在背后如此称他。必修的体育简直就是笑话。我不记得有真正的操场。
这一年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与心境。一整年似乎都在飘浮状态,除了那上铺的床和床前两尺长的一片木桌,此外别无属于我的空间。宿舍二楼有一间自修室。窗大明亮,晚上灯光较足,大约有三十座位,但永远被高年级同学占满。宿舍屋内电灯极为昏暗,白天又无日光,反而是在九点熄灯之后,有功课要做的人点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灯(最原始的那种有座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二、三茎灯志草用火柴点燃)。考试之前,奢侈一下,点小小的蜡烛。
冬天冷时,唯一的房门也不能开,空气污浊。八个人也都得那么过一周七天,只有盼望暑假回家吃饱一点,睡好一点。后来夸张地回忆说。那一年能活着回家是因为宿舍旁边有一个小屋子里詹师傅的家庭式糕饼,至今仍觉得是最好吃的面包;在宿舍里有老姚的花生米,五元一包。小小的纸筒封着一小把,解饥养身,香脆千古。当年女同学在半世纪后的回忆中,无人不提上一笔!
刚到乐山"我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鲁巧珍和余宪逸她们的脚步,认识了那个小城。南开校友会是我第一个参加的社团。他们的迎新活动,不只是吃喝,还有一些远足;走二、三十里到名胜去坐茶馆,如楠木林,是格调极高的私人庭园,比著名的乌尤寺和凌云寺更令我流连。
我至今仍羡慕至极的茶馆文化,大约是男生的专利吧。男生口中的女生宿舍“白宫”,据云比男生宿舍舒服多了,散布在小城的六座男生宿舍,一半是香火不盛的庙宇,一半是简陋搭盖的通铺。它们的名字倒很启人想象。如龙神祠、叮咚街、露济寺、斑竹湾……。自修室都不够用,但是旁边都有茶馆,泡一盏茶可以坐上半天,许多人的功课、论文、交友、下棋、打桥牌、论政都在茶馆。他们那样的生活是女生无法企盼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女生敢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有人敢上茶馆。在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多年后我读到维吉尼亚。伍尔芙《自己的房间》 知道世上女子寻求知识时,现实的困境相同。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难有完全的平等。 4、浅蓝的航空信
由于南开学长带领,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一夜,我们在冯家碌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内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种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众人之中十分挺拔出众。大约有人告诉他,我从上船哭到宜宾。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我将随身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使我又眩然欲泪地告诉他,我不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圣经》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学校开学之后,他介绍我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长桂质廷先生。带我参加了团契,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在校四年之间,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哑剧中。被指定演玛利亚。契友说我瘦瘦高高,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所以适合此角。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从末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常写长信给我。信中鼓励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学生活,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欧洲和中国一样在翻天覆地的激战分裂之中,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多年后他回到共党中国。全断了音讯,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说一九八0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交学院工作,想来应是顺遂吧。
那一年间,我内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在我踏进女生宿舍,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他看了我的名字,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然后看了我两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记。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篓,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压抑的牵挂,不言相思,却尽是精思。他掂念我的长江航程,掂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作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据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说的“落地”,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在褥热潮湿的云南边睡之处,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一个身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女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连天的中国,能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老姚都笑吟吟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也寄来一些照片,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精神奕奕充满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很难令人联想“生命是死亡唇边的笑”。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性的英雄,陈纳德说,“昆明的中国人,怎么会从P-40飞机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我永远也闹不清。”美国参战后,飞虎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他收到我那些苍白贫乏的信,大约也无话可说,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每次升空作战,风从耳边吹过,云在四围翻腾,全神凝聚,处处是敌机的声息,心中别无他想。但是,一切拚过,落地回来,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战争陷入苦战阶段,川西离战场远,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末接航信。白天拥挤的小小方庭,月亮照进来的夜晚,可供忧思徘徊,困在山水边城,与世界隔绝,只剩下遐思噩梦。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说受了点伤,快好了,下周就回队上去。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也不敢写自己担忧,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如逻辑课的白马非马之辩。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突,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 一块星期,一块房子,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学生公墓等等。最大的浪漫是告诉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洞……。无知如我,终于开始陈然警觉,正因为我已成年,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他回到队上,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从战报上看到,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保持盟军对日战争补给的生命线。
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断。
刚进大学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旧,私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 5、大成殿上——初见朱光潜老师
我这样的飘浮状态,到了一年级将结束时有了急遽的变化。
全校的大一国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试后不分院系以成绩编班。最后以共同考试算成绩作升级或转系的标准。武大没有医学院,一直以外文、经济、法律和电机系为最热门科系,淘汰率也最高。考试后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学回宿舍说在文庙看到刚贴出来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统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数很高。我听说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动,因为心中只想着如何对父母说,允许我去昆明,转西南联大外文系。此心已不在乐山。明知是十分难于开口,也不易得到同意,当晚一夜难眠。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过十几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我面临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决的难题。
第二天下午,老姚郑重地给了我一份毛笔写的教务处通知,命我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十五岁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二十一岁公费就读香港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教书,和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叶圣陶、刘大白、夏衍等人办杂志,创立“达学园”,创办开明书店。二十八岁,公费进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也修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又到法国巴黎大学修文艺心理学,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并写出《悲剧心理学》论文。留欧八年中,他经常流连大英博物馆图书馆,一面读书一面写作,官费常断,为了稿费在开明书店《一般》和《中学生》刊物写稿,后来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和《谈美》是中学生以上都必读的“开窍”之书。
这么一位大学者怎会召见我这个一年级学生呢?说真的,我是惊骇多于荣幸地走进他那在文庙正殿。大成殿,森然深长的办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壮硕的穿灰长袍的“老头”(那一年朱老师四十七岁,我那时的年纪眼中,所有超过四十岁的人都是“老人”)也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
我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没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没有考上。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和孟老师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他又问了我为什么要“读”哲学系,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学的书?我的回答在他听来大约相当“幼稚无知”(我父亲已委婉地对我说过),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这最后一句话,至今萦绕我心头。 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好运气啊。 6、外文系的天空
暑假我与同伴欢天喜她由五通桥搭岷江江轮到宣宾,由长江顺流而下回了重庆。家,对于我有了更美好的意义。被联考冲散的中学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说不完的别后经验要倾诉。一年前我独自一人被分发到遥远的川西,回到沙坪坝,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队栖息之地,欢唱不已。战事方面,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
这一年夏天,重庆虽然仍是炙热如火炉,因为不再天天跑警报,重建与修复的气氛,很适合我们这群矶矶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常去嘉陵江边唱歌和谈心。那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也是真正无忧的假期。
回到家当然要和父母商量转系的事。爸爸虽末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校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校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在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飞哥的信,他坚决不赞成我转学到昆明去,他随时迁移驻防基地,实在没有能力照顾我;战争现况下,连三天假期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在这期间,我他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孙先生当时是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名教授,极受我父亲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时与潮文艺》登载沈从文、巴金、洪深、吴纽缃、茅盾、朱光潜、闻一多、朱自清、王西彦、碧野、臧克家、徐订等的新作品,他们不仅当时广受读者欢迎,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无忌、李春野、方重、李长之、徐仲年、于匮虞、范存忠、陈瘦竹、戴榴龄、俞大纲、叶君健等人翻译的各国经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水平。每期都有文坛动态和国内外艺文情报,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间的珍贵记录。可惜抗战胜利不久国共战争即起,我父亲已无力支撑三份期刊,《时与潮文艺》于一九四五年停刊。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烙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份。”
孙先生的外析使我下定决心回武大,说不出什么原因,那溯江数百里外的江城,对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结束,我早一周回乐山,准备办转系手续,而且与赵晓兰约好,早些去登记宿舍房间 二年级已升至餐厅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靠窗书桌。
父亲安排我与一同学搭邮政送信快车去乐山;战时为了公务和大学生便利,每车正式收费搭载二人,需验证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们两人和邮务员轮流坐在驾驶台和数十袋邮件之间,觉得自己都重要起来。靠在郑重捆扎、绑牢的邮包上打瞌睡,想像袋中每封信的情怀与收信人的喜悦。每到一站,邮务员呼叫邮袋上的地名,然后他姿态优美地掷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我后来读到一本清朝史,说中国邮政是最早现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务人员水平高最可信赖。到台湾后,邮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来书信传递由驿马到绿色邮车,在在都引起我的丰富想象,我曾有幸被当作邮包由川东快递到川西,这段特殊经验不可不记。
第一晚到成都,我们去住南开好友的宿舍。战时迁去成都华西坝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东的齐鲁大学,加上当地的华西大学,十分热闹。第二天清晨再上车,邮政车绝不抛锚,沿路有保护,安全稳妥,经过眉山也装卸邮袋,但只能在飞驰而过之际看看路树而已。当日全天不停,直接驶往乐山邮局门口。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自己将如何面对,到成都又见识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风貌,心情校去年舒缓许多。 7、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更次序——分莎士比亚,弥尔顿、葛雷和浪漫时期。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味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后一首《彼时,幽黯遮蔽我心》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
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 ——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捷,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校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 are thou,my beloved son,” (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 ,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 pity me,and not my 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英诗课第二部份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的《奥兹曼迪斯)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boundless and bare,the lone and level sand,stretch far away(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mind`s 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8、眉山的明月夜
这一年的寒假开始,我和同班同学参加一个在五通桥活动中心办的冬令营。第一天晚饭时,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学院的南开学长,他们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庆作专业工程支持,车子直开重庆,我可以搭便车回家,他们开学时返校再带我回乐山。
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由于乐山和重庆没有直达车,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们上车时,兴奋得头昏眼花,差点掉到路边的土坑里。车上有四位南开学长,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开到成都。第二天直驶重庆。谁知开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车子就抛锚了,全车的工程“专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过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间最好的旅舍,其实是一家大茶馆,里间有一些床铺,给公路上经常抛锚的行旅过夜。冬天的夜晚,没有路灯,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阴森森的寒冷。老板安排我住在他们夫妻的外间,刚要收拾床铺时。突然外面传来呼喊说,“来了,来了,快收拾起!”
他惊慌地告诉我们,最近年关难过,山里有些股匪夜里出来到处抢劫,已经来过几次了,给点钱大约可以应付应付,但是这个女学生可不大方便,怎么办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柜对我说,“你就藏在我们的钱柜吧…”叫我立刻进去躺平,盖上巨大的木盖,再请一位矮胖的学长打开铺盖睡在上面。——我们那时的青年人皆营养不够,大多数都瘦,所以我记得他,他性情开朗,也很英俊。
幸好钱柜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里面不致窒息。外面呼喊槽杂的声音,桌椅推翻的声音令我恐惧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来不及想睡在棺材里的恐怖。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听得出关上木大门沉重的声音,那位余学长掀开钱柜的盖子说,“过去了,可以出来了。”
我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躺着的同学头下都有几本书。因为他们知道四川强盗都不抢书,“书”、“输”同音,而且据说四川文风鼎盛,即使盗匪也尊敬读书人。
他们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庆到乐山,看我从长江哭到眠江,这一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居然没哭,还问他们有没有受伤,颇感惊讶。实际上,我成年后,在遇到危险或受到威胁时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开车,不经成都,采近路,直开重庆,有人去沙坪坝,可带我到家门。车子驶出眉山县界的时候我头脑才清楚,眉山,眉山…这不是苏东坡的故乡吗!不就是他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样戏剧性的情境,我曾落脚在苏东坡诗词中乡愁所系之乡,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梦不到短松冈,连三苏祠堂都无缘一瞥。那时也想,既在岷峨区域上学,再去不难。在当年,这其实是很难的事,年经女子想望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个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关切,幼妹逗趣,每天丰衣足食,睡在温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满着感恩之心。这是我在父母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再能团聚已是到台湾之后了。 9、战火逼近时——初读济慈
回到学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诗课。
寒假中我曾向孙晋三先生请教英国文学浪漫时期的诗,主要是雪莱(那时我尚不知济慈),由他借给我的书上也抄了一些深层次的数据。这样的事使我全神贯注,忘了战争的威胁。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转守为攻,美军收复菲律宾(麦克阿瑟当年撤退时,曾有豪语:“我会回来…”)登陆硫磺岛后,逐岛血战开始。但是国内战线令人忧虑,已无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们的粤汉铁路,全国知识青年呼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有二十万学生从军,我在武大工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军官校去了。在那陆军战事失利,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的危急时刻,只有空军每次出击都有辉煌战绩,可叹人数太少,伤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队成为人人仰望的英雄。
我已许久没有收到张大飞的信了,我无法告诉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浅蓝信纸的信,像神迹一样消失了。三江之外的世界只有旧报上的战讯了。
回到英诗课,朱老师先讲英国浪漫诗的特色,教我们抄八首雪莱的诗。所有初读雪莱诗的年轻人都会被他奔放的热情所“冲激”吧,爱情和死亡的预感常在一行诗中以三个惊叹号的形式出现,那种坦白单纯的喊叫是我在中国诗词中没有读过的,如《印度小夜曲》中的,I die!I faint!I failed", (我死了…我昏了!我败了!)而我那青春苦闷心情的最高共鸣是他那首诗《哀歌)首句:,O World!O Life!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阴!”后来的版本删去惊叹号)简直就是我喊不出
来的郁闷。我所掂念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感觉他的生死与世界、人生、日夜
运转的时间都息息相关。我们这么年轻,却被深深卷人这么广大且似乎没有止境的战
争里!朱老师说这诗不算太好的诗,但有雪莱本色。青年人为情所困,想突破牢笼而如喊叫。纯宣泄性的诗总有点浅,经不起岁月的冲刷。自从一九四五年二月我读了这首诗后,国家和我个人生命都不断地在剧变之中,数十年间,"O World!O Life!O time!",仍不断地在我心中激荡,没有更贴切、更简单的语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国哲人罗素七十五岁时写完他的《事实与虚构》 ,讲述十五到二十一岁,心智成长过程中,影响他最大的书。其中有一篇是(雪莱的重要),说他少年时读到雪莱诗中如真似幻的情境,深感着迷。成年后见识日增,遇到一些深沉宁静的境界。会有似曾相识的感动。雪莱短的情诗。他都熟读在心,也渴望会产生那样痴迷虽然有些苦涩的爱情,“我爱他诗中的绝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成为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据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谈天时最爱谈雪莱,对这位出身贵族、才情飘逸的诗人的反传统精神十分倾慕。
朱老师坚信好文章要背诵,我们跟他念的每首诗都得背。英诗班上不到二十人,背书和私垫一样,无人能逃。“教”和“背”之际,每首诗由生变熟,有老师几句指引,确能得其真意。几首小诗之后,教到雪莱那首自怨自艾,充满悔憾的《沮丧》("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December"near naples,),此诗亦因他相当正确地预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后世珍惜。
一九四五年,极寒冷的二月早上,我们四个同班同学由宿舍出来,走下白塔街,经过湿混混的水西门,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里捧着手抄的英诗课本,仍在背那首《爱字常被亵渎)("One WOrdIs TOO Often PrOfaned,)和这首《沮丧),它的第三节有一行贴切地说出我那时无从诉说的心情:“没有内在的平静。没有外在的宁谧(nor 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四个人喃喃背诵,有时互相接续,从县城转入文庙广场。由宽阔的石阶进了庙门,迎面看到坝星门旁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柬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相惶恐,入宫谢罪。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经历战争八年之后,大多数的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槛褛,面黄肌瘦,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言地站着,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
终于,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他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自侵占东北以来,他们以征服别人为荣,洋洋自得地自信着,他们家乡的樱花秋叶永远灿烂,却驱赶别的民族辗转沟垦,长年流离…
我也无言无语,沉痛而欢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象一千八百架轰炸机临空时遮蔽日的景象,似乎听到千百颗炸弹落地前尖锐的呼啸,爆炸前灼热的强风,房屋的倒塌和焚烧,地面土石崩溅的伤害……啊,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盘旋,降下,无处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与剑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样保护那些梳着整齐高髻,脸上涂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栓着更花的腰带,穿着那种套住大脚趾的高跷木履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国战场战死的情人或丈夭的骨灰绑在背袋里,火海中。这些骨灰将被二度焚烧……
上课钟把我们带回现实人生,从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间教室,又接续着背雪莱那首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里优美的《沮丧》。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样在往复的海浪声里死亡,是多么美丽。
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他进来之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无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块小黑板,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像一些现代或后现代的stUdiO。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也许是我想象力初启的双耳,带着双眼望向窗外浮云的幻象,自此我终生爱恋英文诗的声韵,像山峦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绵延不息。英文诗和中国诗词。于我都是一种感情的乌托邦,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也似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
这也是一种缘份,曾在生命某个飘浮的年月,听到一些声音,看到它的意象,把心栓系其上,自此之后终生不能拔除。
当然,最强烈的原因是我先读了雪莱《云雀之歌),再读到济慈《夜莺颂》,忘记了朱老师英文中的安徽腔,只看到人生万万千千的不同。多年之内一再重读,自己上讲台授课,读遍了能读到的反响,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云雀之歌)的欢愉,《夜莺颂》的沉郁找到起点。命运、性格、才华。人生现实亦环环相扣,雪莱那不羁的灵魂,一面高飞一面歌唱,似星光银亮与明月的万顷光华,像甘霖、像流萤,像春日急雨洒上大地,而我们在人间,总是瞻前顾后。在真心的笑时也隐含着某种痛苦。诗人说,“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欢愉。必能使世人倾听!” 10、雷、马、屏、峨
在读和背《云雀之歌)的时候,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彝族自治区。同学们都已成年,不可惊慌,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在大学很少见到校长,更少听他训话。我记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风中,中国早期的化学学者、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校长穿着他的旧长袍,面容清瘦,语调悲戚,简短地结语说,“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这之后六十年,走过千山万水,“雷马屏峨”这四个字带着悲壮的声音在我心中不时响起。代表着一种最后的安全。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如果重庆失守。我到雷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后,爸爸写来一封快信,简短有力地写着,“国内战线太广,目前确实费力,但盟军在太平洋及欧洲局势日渐好转。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着必须步行三百里旱路的艰困情景。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学传说,嘉定师管区的军人说:这些女学生平时那么骄傲。随军进山的时候就骄傲不起来了。也有人说,这是左派“前进份子”故意制造分化的谣言。有些高班的男同学向学校建议,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队伍一起随军进山。
在这样惶然不安的日子里,一九四五年四月初,在弦歌不绝的文庙,我第一次读济慈的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大约是所有人读他的第一首,用人们称为“戴着脚镣跳舞”的十四行诗的格律写他初读史诗新译时,如同探险家发现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读不懂他的狂喜。炸弹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弹的呼啸和迸发的火海,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将我困在川西这座三江汇合的山城里。如今连这里也没有安全了。我不懂他怎么能与朋友“发现”了新的诗体,由天黑读到天亮,黎明时,在星光下步行三英里回到寄居的小楼,一口气写了这十四行不朽的喜悦,托快邮送到朋友眼前……。自从这首诗后,他五年间用尽了一生的才华,二十六岁呕血而死。
五年,对我是很长的时间,二十六岁也尚遥远,而我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子?爸爸信中说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岁,“有生之年”是什么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师再上课时,对我们的处境一字不提,开始进入第二首济慈诗,《夜莺颂)的讲解。他说,世人读过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这《夜莺颂),可以看到浪漫时期的两种面貌,以后你读得愈多愈不敢给Romanticism一个简单的“浪漫”之名。济慈八岁时父亲坠马死,十四岁时母亲肺病死,二十四岁时,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对渐逝的生命,悲伤无助,尝试在艺术中寻求逃离人生之苦,遂构思此诗。在温柔之夜听夜莺之歌,如饮鸩毒而沉迷,如尝美酒而陶醉,然而夜莺必不知道人间疾苦:"Here,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other groan"(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诗人坐在花果树丛,“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
阅读和背诵这首《夜莺颂》都不是容易的事,济慈的心思出入于生死之间,诗句长,意象幽深丰富。棺校之下,读雪莱金舌雀之歌)则似儿歌般的轻快了。此诗之后,又读三首济慈小诗,《惧诗未尽而死亡已至》另1首,《为何欢笑)和《星辰啊,愿我如你恒在)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我经历了人生另一种境界,对济慈的诗,有心灵呼应的知己之感。 请教一下楼主,这书的大陆版与台版相比,有否删减?很想去买一本来 这个不用多说吧,大陆版当然删减很多,齐邦媛的反共笔调还是很显然的,呵呵。不过具体我也不清楚,得问作过比较的朋友。 11、前进的读书会
在乐山的两年,我的生活似乎分成了两个世界。由水西门作界线,左转出去往文庙走。上课,看布告,读墙报,看各种展览(名家如徐悲鸿、关山月、丰子慎、凌叔华等,当然以地方人士和师生作品为主);从水西门右转白塔街回到宿舍,则是一个
吃喝起居与人共处的现实世界。
我与赵晓兰搬到新房间不久,同房一位法学院同学邀我俩晚饭后丢“读书会”。我想去读些新书多么好,便兴冲冲地去了。
会场有三十多人,男生多于女生,那天正在讨论俄国作家高尔基的《母亲》,这本书我在南开时读过,很感动。下一次指定的是萧洛霍夫《静静的顿河》。书由大家传着轮流看,女生宿舍由我同室的侯姐姐(她休学回来复学,比我们大二、三岁)负责。我跟她去了三次,会场的讨论非常激昂热烈,充满了政治控诉,唱很多俄国民谣和《东方红》等歌。
在南开中学时没有晚上的活动,我周末回家,也从未听说有读书会,所以对我而言是新鲜事,在家书中很兴奋地提到。不久,父亲来信说,“现在各大学都有“读书会”,是共产党吸收知识分子的外围组织,如今为了全民抗日,国共合作,所有社团都公开活动,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国内局势仍在低潮,前线国军真可说是在浴血守土。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这样的信,这些年中我仍字字默记在心。)
自此以后。我便不肯跟侯姐姐去读书会,推说功课忙要背书,还把抄的笔记给她看,济慈的《夜莺颂》又长又难,我刚去图书馆借了本冷门的原文书,时时在查字典。她便只带赵晓兰去了。回来后更大声地唱那些《喀秋莎》、《东方红》等歌。从此不跟我说话,在走廊上碰到我,故意把头猛然扭过去不看我。而真正令我伤心的是,赵晓兰也渐渐不理我了,住在咫尺之内却形同陌路。
于今回顾,共产党藉由读书会吸收年轻学生是有迹可寻的。
抗战时期,有一半的年月是国共合作的,毛泽东与周恩来都曾在重庆。毛泽东本人曾被选为一九三八年成立的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张伯苓任副议长,当年任议长之汪精卫竟于一九四0年一月与日本签订卖国密约,不久去南京组成伪国民政府!)之后,毛前往重庆开会表示支持一致抗日的立场,同为参政员的我父亲曾与他相遇有过简短谈话。
共产党的《新华报》,自一九三八年初在汉口正式出刊后亦移至重庆,直到抗战快结束才停刊。在报纸是唯一新闻来源的时期,他们的言论影响了许多知识分子与学生。
周恩来是南开校友,常到学校看张伯苓校长,也多次以校友身份在周会演讲。大家最喜欢学张校长介绍他时的天津腔,“现在,我让恩(Neng)来跟你们讲话。”充满了对这位杰出学生的温情。
他顾念老校长的立场,只谈建国强身,赶走日本倭奴,成为世界上文化大国等等,似乎从未为共产主义宣传。事实上,他本身独特的吸引力就是最好的宣传,很多人藉由他温文儒雅、充实渊博的风格认识了共产党。青年人怎会想到当政府正规军在全力抗日的时候,他们用种种方式渗透了后方,胜利后,再由伤亡疲惫的政府手中夺取政权,然后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极权控制稳固了政权。
一九四三年我念高三,正是轰炸最厉害的时候。高三时分到理组的傅绮珍,多年在校与我友好。她高高壮壮的个子,俊秀乐观,终日笑口常开,功课人缘都好。后来她考上中央大学,留在沙坪坝,我远走川西乐山。暑假我回家,初时也见面谈谈,后来听说她与陈春明等六人与中大的一些男同学去延安了 这件事当时令我非常惊诧与难过。我一直认为她是我的好朋友,看课外书,写墙报,办活动等等都常在一起,她跨了这么一大步,竟然从不曾给我一点暗示,临行也没有一句告别。直到武大这读书会我才渐渐了解,傅绮珍是不可能告诉我的。她们也许早就参加读书会之类的活动,被左倾团体吸收,成为“前进份子”,而“幼稚”地痴迷文学的我,早已不是她的“同路人”,更何况赵晓兰这新交。
就在这时,校长宣布了教育部命令准备紧急时撤退到“雷马屏峨”的指示。女生宿舍人人惊慌,幸好上课时老师态度稳定:他们都是有家眷的,说大家共患难,不要怕。有几位四川本省的同学请假回家去了(学校允许补课、补考)。我们宿舍三楼有两间阁楼,因为顺着屋顶斜了一边,里面可以摆两张平床。两个小桌,只有一面有窗,另一面开着一片天窗,爱热闹的同学不喜欢住,而且低班的也轮不上。她们和我这间共享一座楼梯。有一天在楼梯上遇见历史系的李秀英,她说她的室友被未婚天接回叙永去了,说兵荒马乱的。先结婚再说。所以她那间阁楼空了一个床位,她知道我一直羡慕人少的屋子,欢迎我去与她同室。我几乎是跑步去舍监室,申请到了那个床位。那小小的木板床、小木桌,头顶上一尺半见方的天窗,对我简直是华美的宫殿……
在我收拾行李和书籍搬房的时候,侯姐姐用她惯有的大嗓门,不指名地说,“有些人家长在重庆作高官,还每个月领公费,享受民脂民膏,真是脸皮厚!每天口中念着云雀夜莺的,不知民间疾苦,简直是没有灵魂!”其他的人都低下头假装看书,没有说话,我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和赵晓兰说声再见,赶快把东西搬到三楼去。
把新的铺位安好,坐在床上想想刚才的那一幕。心中十份难过。记得刚住进时,她要我们叫她姐姐,对我殷勤照顾,有时连洗澡小室都帮我先占一间,吃饭时在板凳上留个空位给我。还不到两个月,怎么就如此凶恶攻击呢?当天晚上,躺在小床上,看到天窗外,繁星满天,第一天想到也许是上帝给我讯息,叫我看看广大的窝苍,原谅别人的伤害?但是我年轻的心却无法吞噬那翻脸无情的攻击。
第二天到文庙上课,我到生活指导组去问,“伙食公费是给哪些学生?”那位半工半读的职员很不耐烦地说,“开战以来所有公立大中学的战区学生都有公费。”我问,“如果战区学生的家长在政府工作,有固定收入,也给公费吗?”他注意地看了我一阵子说,“从来没有人来问过这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系的?”他写下我的名字后,板着脸说,“你回去写个呈文来说要放弃公费,学校给你转呈教育部。”然后就把咨询窗口关上了。
不到三天,文法学院同学间便传说我去申请放弃公费。鲁巧珍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她只是去问了一下公费的资格而已,并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听说前进(左倾)的同学要拿这做个题目攻击教育部。当天晚饭后,我上楼经过原来房间,那位姓侯的“姐姐”在她靠门的座位上看到我,大声说,“有的人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权贵余孽,自己在到处炫耀呢!贪官污吏的女儿!滚出去!不要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这是我独立为人第一次见识到政治的可怕与谎言。在我生长的家庭,革命与爱国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义的,最忌讳翻脸无情,出卖朋友。
从此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不涉入政治,教书时连校园政治也不参与。 12、三江汇流之处
住在小阁楼的斗室一年三个月。真是一生难得的欢畅,心情比屋子更感窗明几净。李秀英有个固定的男朋友,在城里找了个工作等她毕业,每天晚饭后到宿舍来找她出去,每晚舍监必来各室点名,她常常在九点锁门之前飞跑回来。所以晚上我有三小时独处,可以听不到纷杂的干扰。第一次可以自在地读书或清理满腹心事,是以前从来没有的幸福时光。小小的天窗开向大渡河岸,夜深人静时听见河水从窗外流过,不是潺潺的水声,是深水大河恒久的汹涌奔流声。渐渐地。在水声之上听到对岸有鸟鸣,就在我小窗之下也有呼应,那单纯的双音鸟鸣,清亮悦耳,却绝没有诗中云雀之欢愉,也没有夜莺的沉郁,唱了不久就似飞走了,又在远处以牠那单调的双音唱几声。初听的夜晚我几乎半夜不眠地等牠回来。这怎么可能?在我虽然年轻却饱经忧患的现实生活里,竟然在这样的夜晚,听到真正的鸟声伴着河水在我一个人的窗外歌唱……
白天我问同学。现在河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鹃鸟?她们说是布谷鸟,你听到它唱的是“布谷!布谷!”是催农人插秧了。用“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美文也写不出这江岸之美。白天我把小天窗斜斜地开着,无数不同的鸟声随同阳光流泻而入,令人竟至坐立难安,必须走出这斗室去寻找歌声的来源!半日没课的日子,我常抓起待背的诗本,出水西门,由水夫们挑水上下的石阶下去,往右边河岸走去。在那看似荒草湮没的河岸,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引向一堵废砖墙下,如果有勇气跨过去,便可以发现一片小小草坪面对河水。草坪后面是一丛树,树后面是我宿舍的楼,在三、四楼之间斜建而上的,是我那间斗室。那扇小小的天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似在反映我的惊喜:再往前走二十尺,河岸转折,就无路了。这是一块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我私有的乐园,和嘉陵江畔岩壁上的石窟一样,是我的避世净土。
我发现到这地方却纯由一个“缘”字。
一年级下学期某个早晨,我由那间陋室出来稍晚,走向大门时,看见一个挑水的老者在上锅炉的石级上摔倒,头撞在阶上血流满脸,旁边的水夫扶起了他,却不知如何止血。我当时立刻奔回房间,拿出家中带来的药盒,棉花、红药水、纱布、胶带,帮他止血包上,用的全是童子军的重庆救灾训练。在南开六年全无我用武之地,如今能在自己落难离家时“日行一善”,自己也感动了一番。
我把那瓶红药水和纱布等送给伤者,两位水夫在旁边对我说这是他们的领班,因为老婆生病,儿子不争气,他都五十岁了还得出来挑水。这之后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他有没有换药,直到伤口结疤。在那个时代,药护观念是柑当原始的,我那童子军知识,在此已不算太落后了。那天早晨,当我站在水西门外的草丛申张望时,那位老水夫正在河里用水桶挑水。他看我拿著书,便走过来,小声的指给我绕右一条小径再转前行,可以找到一块读书的她方,“这边人杂,我会告诉他们不打扰你。”
这真是我最富足的产业啊!在乐山之后的两年,我从没有告诉人这个地方,和那江上的岩洞一样,对我是圣灵之地。那一年我二十岁,面对重重威胁的人生,觉得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孤苦无依。唯一必须留下的是自己的心灵,这一颗切切思慕知识、追寻善和美的心灵,而这河岸小片净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灵之地。
初搬上阁楼时,夜闻布谷鸟啼,竟似济慈在祖屋院内听到院里筑巢的夜莺歌唱心情。很想去找找鸟儿筑巢的树,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寻多次,当然是找不到的。暮春二一月,岂止江南杂花生树,莺飞草长!坐在河岸那里。晴天时远远看得见青衣江上帆船顺流而下,后面是无根的江夭。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千年前李自初过乐山,有诗《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平羌就是青衣江。?羌族与彝族是川西原住民,不知在哪个朝代被汉人“平”了,把江名改了,纪念征服,但是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般的心情称它原名青衣江。这来自神秘西康耶峡山脉初溶的雪河,注入在我脚下浊流汹涌、咆哮的大渡河后,左转流进眠江,在山岬角冲激之后,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门外,江水变得清澈,流过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脚下,温柔回荡,从没有浑浊的时候,天晴正午可以隐约看见江水中横过一条清浊的分界。
面对这样壮丽的江山,不由得我不千百遍地念着刘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无知,又如此傍徨无依;但是我也许是最早临此江流,背诵英国诗人济慈的中国女子吧。我沿着自己那一段河岸前前后后地镀着,背诵了济慈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颂》,背到《无情女》的最后几句:
在幽暗里,死亡勇士的祷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背诵间竟因它的阴森感觉而匆匆跑回宿舍,第二天又去背。既长又难且迷人的《圣亚格尼节的前夕)第一段。诗句的背诵和我青春迸发的诗思,与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天地融合成一种永远不能淡然处置的人生情怀。在当时曾被同学嘲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恍忽者。于日后漫长的一生,却转为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现状的孤僻。
济慈的诗只有《秋颂》是我乐于与人外享的,它是温暖、认命。成熟完美的诗篇。麦子收割后的田拢,呈现季节的自然悸动。傻蜜蜂在夏末迟凋的花间,以为夏日永无止境,而蟋蟀低唱,燕子绕空飞鸣,秋已深了, 达到了完成之境。
读了大约十首济慈的诗后。朱老师返回《英诗金库》的第一部,讲了一些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十四行诗,让我看到抒情诗的又一种写法。
这时,五月已经过完,进人六月了。有英诗课的日子,我仍与同班同学三、四人出自塔街过湿媲洒的水西门。一路喃喃背诵往文庙走去。但我们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变了。 13、张大飞殉国
盟军在五月二日完全占领了柏林,日本境内也在美空军密集轰炸之下开始疏散,自杀飞机成了他最后最残忍的武器。我国渐渐在广西收复失土,六月十二日战报,日军势孤,湘西会战,我军大胜,歼灭日寇一万余人,正朝桂林进军……。
宿舍弥漫着欢欣的气氛,所有人解开了准备步行去“雷马屏峨”的背包,准备大考及暑假回家。合唱团、音乐会、送别会,郊游的活动又开始热烘烘地举办,休学和请假的人很多都带些羞愧的表情回来上课了。四月十二日,美国罗斯福总统突然逝世,对中国的冲击很大,有一天朱老师在英诗课突然念了一首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啊,船长!我的船长…),追悼他不及见战争胜利。此时读此诗,觉得响亮有力,如鼓声送别。
然而不到百日之内,我竟第二次清晰地想起这首诗,刻骨铭心,沉重的,不甘心的哀伤。
我最后一次到水西门外我的河岸是六月初。春天已经过完,岸边的草长得太高,已渐湮没小径。我去那里读哥哥写给我的信,这封信我已经收到两天了,那两页信纸内容也已经背熟,但是我必须找一个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哥哥信上说,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十四航空队寄给他的通知,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大约是信件。他说我快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他说: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二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伦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这一年的大考延后一些,给请假的人补课的时间吧。我于七月六日与许多同学搭船回炎热如火炉的重庆,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妈妈也难于分辨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种种交纠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好似投身入那三江汇合的激流。两天后我才打开那邮包。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里面写着:
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找按这个地址寄给你。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随着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望你节哀。
周□□敬上
他的信封里装了一张折了多次,汗渍斑斑、浅蓝己褪至黄自色的。我在南开高二一时写的信,那是一封纯粹的文艺青年的信,说:
很羡慕你在天空,觉得离上帝比校近。因为在蓝天白云间,没有“死亡的幽谷”……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申出来,膏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而我现在每天要在教室至少坐八小时,几何那么难,几乎令人生趣全无。幸亏有孟老师的词选,不必只为了考大学活着。今天看高一的同学忙着把被单缝威裙子,要去参加全市运动会的团体舞,那就是我们以前做的事,幼稚得要命。我现在都不敢看课外书了,星期六回家经过时与潮书店门口,我都快步走过,以兔受到诱惑?
这样的信我写了好多年,直到我去乐山读哲学系。对于他,这些信大约像烟酒跳舞对他队友一样,有帮助忘却狰狞现实的用处吧。我从乐山想转学到昆明西南联大去找他时,他急着来信阻止,其中有句说:“你对我的实际生活,知道的愈少愈好,对我“光荣”的实质情况愈模糊愈好。”初读时,我看不懂,以为他“变”了。多年后才全然了解,善良如他,嚣然觉醒,要退回去扮演当年保护者兄长角色虽迟了一些,却阻挡了我陷入困境,实际上仍是保护了我。
我那一大包信,他曾仔细地按年份排好,第一封从湖南湘乡永丰镇扶稼堂寄的,小学毕业生的平安家书;最后一封是大学二年级外文系学生写的,已承认自己没有研究哲学的慧根,全心投入雪莱和济慈的浪漫诗情。从阁楼的小窗看满天星辰,听窗外树上鸟鸣布谷,你在哪里?你怎么像裤迹般显现挚爱。又突然消失了呢?
从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四年,一个少女在残酷战争申成长的心路历程,详详细细地记录在那一百多封信中,我留在家中柜里那一包他七年间写的更大数量的信,是一个十九岁的青年由流离的困境投身最强烈的战斗的完整自述。他驾驱逐机击落敌机的时候。有时会想:我这样虔诚的基督徒,却这样长年做着杀戮的工作,上帝会怎么裁判呢?牠不是说“生命在我,复仇也在我”吗?耶稣说人若打你左脸。你把右脸也给他打吗?但是日本人不但打我的脸,他们杀了我的父亲,摧灭了我的家。将我全国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追杀至今。我每在郊区打下他们一架飞机,即可以减少牺牲于炸弹下的多少冤魂……。
这两大包信,放在一起。这一年夏天,我没有力量重看。他的死讯虽在意料中,但来时仍感意外,因而难于印证现实。
所有的迹象显示,战争快要结束了。麦克阿瑟将军收复了菲律宾,实践“我会回来…”的豪语。我国在芦沟桥事变后八年的七月七日军事委员会宣布:“八年抗战,截至现今,共计毙伤日寇及俘虏日寇达二百五十余万人。我阵亡官兵一百三十余万人,负伤一百七十余万人。战局现已转守为攻。”全国开始生活在期待中。
几乎在此同时,陈纳德将军辞职的消息震惊了中国朝野。罗斯福总统逝世后,美国的三军统帅艾森豪威尔将军由马歇尔将军继任(“马歇尔计划”对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的世界局势有很大的影响,中国国共战争时他前来调停,但是一般认为他偏向中共的“进步改革”,间接造成了国军的失败而失去大陆)。中国战场的盟军司令史迪威将
军与蒋委员长合作得不愉快,曲魏德迈将军接任,他收到总部指示说,陈纳德以最少的资源已打了很长时间的游击战式的战争。“采用现代化进攻战术和技术的最迅速和有效的办法是撤换指挥官。”
陈纳德在重庆的告别仪式几乎是空前绝后的热情感人,两百万人挤满了街道和临街的门窗,他的座车无法穿过人群,人们手推着他的车子到欢送广场,全城伤痕累累的房屋上挂满了各种旗帜,许多绣着飞虎的队徽。蒋委员长亲自授赠中国最高的青天白日大勋章,表示中国人民对他多年血汗相助的感谢,美国政府也在此授与特勋金十字勋章,并挂上第二枚橡树叶奖章。这一年陈纳德五十二岁。正因为他来到了神秘遥远的中国,脱离了美国正规军的律令,以近乎江湖闯荡的个人魅力,聚集了千百个同样的好汉,用驱逐机的战术解救了地面上无数苦难的生灵。
四个月之内,罗斯福逝世,陈纳德解职,张大飞战死。这一场战争带着无数人的憾恨落幕,惠特曼《啊,船长!我的船长!),那强而有力的诗句,隔着太平洋呼应所有人对战争的悲悼:
啊船长!我的船长!可怕的航程已抵达终点;
我们的船渡过每一场风暴,
追求的胜利已经赢得;
港口近了,听啊那钟声,人们欢欣鼓舞,
所有的眼睛跟着我们的船平稳前进,它如此庄严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鲜红的血滴落,
我的船长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并且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