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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斋主 发表于 2010-11-1 23:09

三昏篇 

[i=s] 本帖最后由 碰壁斋主 于 2010-11-1 23:13 编辑 [/i]

[font=宋体]碰壁按:这是多年前的一个跟贴。针对的是诗词协会那套说辞,跟网上诸伙计,干涉倒不大的。后来我把帖子略作补苴,但似乎没有在网上贴过。今天翻到旧物,补了个跋尾,趁兴发上网来。主要是这东西很好玩儿,我自乐之余,也给伙计们乐一乐罢。 [/font][font=宋体]碰壁斋 [/font][font=Cambria]2010/11/1[/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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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Cambria]先来个梗概:[/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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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三昏篇:谐评十七、十八届诗词研讨会[/font][size=12pt][font=Times New Roman][/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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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5]起头:[/size][/font][size=12pt][font=Times New Roman][/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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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12pt]诗词研讨会一年一度。第十七届、十八届诸高论出,下里巴人受而读之,为之谣曰:“昏话年年有,今年昏得多”。洪湖赤卫队受而读之,为之歌曰:“诗人的高论,一年更比一年昏,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杜少陵受而读之,为之诗曰:“语不昏人死不休”。碰壁斋受而读之,果为昏死。既救而醒,乃喟然叹曰:“群众、先烈、古贤,诚不予欺哉。”于是记其所历,成三昏之篇焉。[/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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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5]一昏篇:第十七届研讨会谐评[文略][/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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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font=宋体][size=5]又昏篇:第十八届研讨会谐评[文略][/size][/font][/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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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font=宋体][font=宋体][size=5]三昏篇:闭幕式[/size][/font][size=12pt][font=Times New Roman][/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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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12pt]主席出席研讨会的闭幕式,作了最后发言。[/size][/font]

[font=宋体][size=12pt]主席说:一个人讲一句昏话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讲昏话,不讲明白话;世界上出个把昏人并不难,难的是人人昏、个个昏。现在看来,昏势一片大好,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好,而且越来越好。[/size][/font]

[font=宋体][size=12pt]针对这个昏势,主席指示说:昏话要年年讲,月月讲,时时讲。明年我们还要开昏会,讲昏话,而且要保证比今年讲得更昏。时代是发展的嘛,事物是前进的嘛。[/size][/font]

[font=宋体][size=12pt]有些同志担心,最终还是有些落后分子不肯昏,偏要老老实实写自己的感受。针对这种情况,主席语重心长地说:要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嘛,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嘛。只要咱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无产阶级昏话大革命进行到底,有什么目的达不到呢。人民群众不是说过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昏人。我不是也写过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发昏。[/size][/font]

[font=宋体][size=12pt]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十五分钟后,掌声戛然而止,会场寂如死水。会议工作人员忙来看究竟,只见所有会员包括主席,全体昏倒在地,原来他们开始给主席的话听得半昏,后来经掌声一震,不免全昏了。有个工作人员没见识的,还不大肯信,跑去摇他们脑袋。同伴问道:“真昏假昏?”他连连点头,佩服道:“真昏!真昏!”接着自己连同伴,也给满室昏气薰得昏倒了。[/size][/font]

[font=宋体][size=12pt]于是,会议在一片真昏中,胜利闭幕。[/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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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5]跋尾:[/size][/font][size=12pt][font=Times New Roman][/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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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12pt]碰壁斋既成三昏之篇,感举会昏势之盛,遂亦旧昏复发。终日昏昏闷闷,虽茶虽酒,莫奈之何。案头适有西游一卷,随揽以遮眼焉。论者或谓其读书解闷,不知欲解者实非闷也,乃其昏也。见书中语曰:[/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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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楷体][size=12pt]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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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12pt]碰壁斋诵至此,恍有所悟,口语心曰:“那泼猴齐天的本事,一年还少不得发七八百个昏儿。况我辈凡胎肉眼,不大发其昏,才没个道理。况他又说,这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我且操甚淡心,着甚干忙?终究是要过去的。如今的计较,大伙儿一齐发将起来,方是正道。这也便算得明心见性,去正果不远了。”于是抛书闭眼,一时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蒙天盖地的兜底儿昏了去。不提。[/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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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斋主 发表于 2010-11-1 23:10

碰壁按:这是多年前的一个跟贴。针对的是诗词协会那套说辞,跟网上诸伙计,干涉倒不大的。后来我把帖子略作补苴,但似乎没有在网上贴过。今天翻到旧物,补了个跋尾,趁兴发上网来。主要是这东西很好玩儿,我自乐之余,也给伙计们乐一乐罢。 
碰壁斋 2010/11/1

三昏篇:谐评十七、十八届诗词研讨会


起头:


诗词研讨会一年一度。第十七届、十八届诸高论出,下里巴人受而读之,为之谣曰:“昏话年年有,今年昏得多”。洪湖赤卫队受而读之,为之歌曰:“诗人的高论,一年更比一年昏,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杜少陵受而读之,为之诗曰:“语不昏人死不休”。碰壁斋受而读之,果为昏死。既救而醒,乃喟然叹曰:“群众、先烈、古贤,诚不予欺哉。”于是记其所历,成三昏之篇焉。



一昏篇:第十七届研讨会谐评



言论节录:
代表们普遍认为,当代诗词应富有人民性和时代精神。
中华诗词自古具有为人民歌唱的传统,我们要更好地运用中华诗词这一民族艺术形式,抒发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为人民鼓与呼。

评曰:
你是拿诗来写自己的感受呢,还是替人民写讲稿呢?如果是后者,诗人不做也罢,直接去替领导当秘书得了。
时代精神在哪里?在谁口袋里藏着?什么时候制订的?请他拿出来念念,咱们好执行--实际我不知如何在诗里执行时代精神,想得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抄它一遍,当诗交卷。



言论节录:
关于如何适应时代,主要应在“新”字上下功夫,即拓新题材,炼新语言,抒新感情,出新意境。教授指出:题材新并不等于诗词作品就“新”。因此,在开拓新的创作题材的同时,必须使作品具有新的思想、新的感情、新的语言、新的风格等,才能真正突出新的时代特点。”

评曰:
你是写诗呢,还是写新呢?写诗就老老实实写诗,把自己对世界、人心的感受传达出来。写新倒不如去裁缝店混,那里出来的全是新的。
诗人写出自己的感受便了,管它新旧干什么?如果你的感受真是全新的,你就不是人,因为,众所周知,古人今人,只要是人,感受就会有相通之处--便连畜生,因为与人同为动物,感受也有相通之处的。你要跟古人别扭干什么?
当然你也不必定要跟古人一致。向古人求同与求异,都无非给古人把持了,也无非跟自己闹不和。忘掉与古人的同异,只专注于感受自身,才可以自由、真切地传达自己的生存体验。这个体验如果是新的,就让它新去,如果是旧的,也无妨让它旧着。这比方穿衣,该以适合气候、保护身体为准,而不能以新旧为断。一个爱新者到了冬天,如果不肯穿旧棉袄,非得穿新单衣,他会冻死;相对地,一个爱旧者到了夏天,如果甩掉新单衣,非得裹着旧棉袄,他会热死。有基本生存经验的人,会赞同邓小平从犹太人那里抄来的治国之策:不管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黑白与新旧,不是目的。



言论节录:
事实证明,凡是那些紧扣时代脉搏、有血有肉、能震撼人心、感染人意的作品总是千古流传,经久不衰,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喜爱。相反,那些远离时代,脱离生活的伪劣产品,即便能风靡一时,最终还是一批批地灰飞烟灭!

评曰:
呵呵,这是个大医家,时代的“脉搏”都给他号到了,主要还搞外科,“血肉”都给他割出来了。据一般人所知,千古之后我们还认为一个东西好,是因为我们读它时还受触动;如果我们读时直打瞌睡,我们肯定不会说它好――至少不说它是好诗,而说它是好药、好的催眠药――也就是说,我们觉得一首诗好,是因为它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还贴近。照大医家的逻辑,得说:恰恰是那些不扣当时时代脉搏的东西,才会千古流传,因为它扣到了我们时代的脉搏。
我以为没有人知道“时代”是什么相貌体形,接着也就没有人知道“时代”的手长在哪里,当然更不会有人扣得到它的脉搏。这样虚玄的大事业,顶好还是让给牛皮家去干。诗人呢,他该知道自己的手长在哪里,扣扣自己的脉搏,也就对得起自己与读者了。如果他连自己手的位置都不知道,那么,他该做的是,想办法把手找到,以便于给自己号脉,搞清楚自己究竟害的什么病。诗人该是试图治疗自己的病人,而不是只管治疗别人的医生。



言论节录:
中国诗歌必须寻求传统诗词向现代创造性的转换的途径,而雅俗共赏的散曲就是促使旧体诗和新诗相互交融契合的最佳体式,能很好地体现时代精神。”

评曰:
这像是猎手来了。一石二鸟,左右开弓,把新诗旧诗都消灭。你爱散曲,自己写散曲便了,何苦因此就要别人活不成。



言论节录:
何谓之雅,何谓之俗?诗是雅好,还是俗好?
雅俗的界定是必须弄清楚的。其实现代的语言只要用得适当、通理、大方、幽默、风趣,就是雅的。不能以熟为俗,以今为俗。今之视古,犹如后之视今。
诗无论雅俗,只要写得好,都是在诗史上有其价值和地位的。雅俗共赏的作品,其中或偏于雅或偏于俗,能够兼顾两者当然是很理想的。

评曰:
诗何来雅俗之分,只分好坏。杜慎卿先生闻之,抚髯笑曰:“雅的这样俗”。



言论节录:
诗词改革必须突破文言硬壳,从文言式的躯体中彻底解放出来。有人以为用文言写诗才有诗味,用白话写诗就没有诗味,其实这是观念上的误区。请看“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有很多这类的口语诗,情同说话,怎能说是没有诗味呢?

评曰:
这位像没学过数学。他算不清楚,这样清浅的诗,在古代共有几首。其次像也没学过语文,他看不出这是道地的文言。前一首的情况,那种语法,文言白话都相通。下一首呢,拿白话得这样讲:“春天睡得太熟了,天亮了还没醒,亏得满处的鸟啼把我吵起来。想起昨夜又是刮风又是下雨,不知外边的花儿吹落了几成。”看看这段话跟原作区别有多大。我真同情李白同志,诗人们一谈到语言,毫无例外,个个要揪他出来站台。知情者知道是他作了诗,不知情者不知他作了什么孽。
旧诗一直有相当清浅的,但是,一般的情况,并不清浅到这个地步。只允许这样清浅的东西,写作将无以应付繁杂多变的心灵与世界,你想想,幼儿园的小孩子讲话,能谈得多深多广。长此以往,旧诗的空间将缩小得只好放到显微镜底下。文言的硬壳倒是突破了,奈何一头钻进牛角尖里--与其钻进牛角尖,我倒以为还是呆在硬壳里安全,不会憋死。
想把一种文体完全剥离它赖以产生的语言以及整个文化传统,恐怕是不可能的;文体的嬗变,顶多从传统发生些偏移罢了。真要把它完全剥离,那等于说,咱们要爱因斯坦的智慧,可是只砍下他的头来。强盗斩人首时,知道他会死掉,诗人斩人首时,竟以为他还能活。要做旧诗,就非得应付最基本的文言,好比要捉鱼,就非得下塘;因为旧诗长养在文言、旧文化传统那个池子里。你不下水,根本不可能对旧诗有所了解,而无所了解竟能创作,那等于说孕都没怀,孩子已经出世了,直是天方夜谭。



言论节录:
古代诗人的名言佳句是从人民大众中采风、加工出来的,所以鲜活生动。每种诗歌形式的僵化,都是因为民歌的加入后,起死回生。今天的诗词也应该无愧于现代语言。”

评曰:
高论高论。据说屈原没流放、渊明没种地、李白没游山,天天跟着当代诗人下乡入厂采风。据说他们全是文抄公,把人民群众的创作窃为己有。据说《离骚》鲜活生动得像人民群众的山歌,更不论李杜了。据说诗体的演变,不是格律越来越苛刻,离民歌愈远,而是相反,一个诗体僵化了,便由民歌来救死扶伤。当然了,更不是诗人自民间拿来诗体,然后文人化,才使那个体裁出现众多杰作――诗人不时受民间的影响,这是事实,但是整个看来,旧诗的个性主要是文人的、书面的。它基本上穿着长衫,踱着方步。别因为它有时好奇,也穿一下短褂玩玩,就定指它天天下田种地,还逼它来为自己那三分薄地卖力。
诗的哪一个体裁,曾经僵化得不堪看了,由民歌做了人工呼吸?五古、七古、五律、七律?这样的活雷锋,讲出来嘛,要表扬嘛,干嘛藏藏掖掖?
诗词要无愧于现代语言?这像是《山海经》里反舌国的使节来了,话全都倒着讲的。应该是现代的语言要无愧于拥有诗词的文化传统啊。我们的白话至今还是缺乏文化素养的粗鄙、浅薄之物啊同志,我们应该感到羞耻才对,应该帮帮它,逼着它长点文化才对啊,不然,中华文化要断根啊同志。



言论节录:
诗词的创新,主要是语言的创新,立意古今同,而语言要有鲜明的时代特色。要得到人民群众的亲近、拥护和支持,就必须说人民群众想说的话,说人民群众能说的话,说人民群众听得懂的话。

评曰:
立意古今同,只换语言。这我就放心了,写诗也省心了,把李杜的集子拿来,翻译成白话,就万事大吉。又是一个反舌国的使节到了。他不愿写出新的意思,而要写出新的语言。虽说跟复古一样,创新是不必提倡的,但是我们生活在当代,确有跟古代不同的事物,也确可能有跟古人不同的生存感受,人们自然地会想传达它们。而拿旧诗传达,难度不小。一般人没办法之时,勉强地拿旧瓶装新酒,这位使节呢,他要拿新瓶装旧酒。他不想用新的立意来回应新的感受,而要搞出新的语言来包装旧的感受。酒既是旧的,旧瓶又装得好好的,何苦要取出来倒进新瓶子?看来他不愿拿语言写诗,而要拿诗来写语言。
此外,只有政客天天要人民群众的亲近、拥护、支持,自诩说人民群众想说的话;也只有政客的话才非要人民群众听得懂,不然人民群众不买他的账。而诗人呢,他该说自己想说的话,自己能说的话。当然,说的话至少自己该懂,不然,他就在蒙事儿了。



言论节录:
大多数人主张格律应适当放宽。”

评曰:
宽到什么程度?不要格律?你去写新诗便了,别打旧体诗这块招牌。不这样宽?宽到古体诗那个程度?你去写古体诗便了,把格律诗的招牌收掉。没有能力写格律诗,偏要自诩能写,偏要自诩能写,又偏不许格律来碍手脚,可谓进退失据,自打耳光。没能力走路,这路不走也罢,老老实实地爬,也没谁说你坏话;像小孩子爬,咱们看着顶高兴。偏要把“爬”定义为“走”,然后得意洋洋地“走”路,不嫌累得慌么?陶渊明时代,格律诗没有出现,他全部作品都是在古体里爬出来的,可是,咱们感觉他的爬相可爱得紧。
到底想宽到什么程度?据我推想,宽到他老人家恰好守得住的那个程度最好。这方案天衣无缝,功夫比他好的没把柄指责他,而功夫比他差的呢,他又可加藐视了。这样既掩饰了三脚猫的功夫,又大长自己的虚荣心,可说万全。我申明,我本人写格律诗时就常出律,可是我觉得这个伤疤不必化妆起来充好肉,伤疤就是伤疤。脸上的粉刺,即使命名为“美丽青春疙瘩豆”,它照样还只是粉刺。
古代一直就容忍为了佳意偶尔出律,连林妹妹都没意见。但是,从来没有人从原则上要求放宽格律,以掩饰自己的无能。相反,越到后世,格律愈讲究得病态。一个诗体有一个诗体的特性,使它区别于其它诗体,这种特性由一系列或明或暗的限制性规范造成,格律便是规范的重要甚至主要部分。那些规范会带来长处,不然诗体立足不住,早给抛弃了;同时也免不了会有短处,这只能容忍。格律的短处在于,初学很麻烦。如果为避此短而放松格律,那就将溃散那个诗体,因为造成诗体特性的规范不存在了。结果为避其短,先丧其长,你再也享受不到它的长处对艺术效果的强大帮助。比方律诗的对仗,确很烦人,但是一旦对得好,它的效果就特别跳出。古语说已享其利,必受其害,西人说没有免费午餐;要用其长,是不能不忍其短的。而且,没有长处的诗体,最终会消失。所以为佳意而出律,可以视之为破例来宽容;原则上则不可放手,否则缺口一开,大堤即溃,谁都挡不住。
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就是难度,在越困难的地方,你做得越自如,效果就越突出。一个人走钢丝绳时咱们鼓掌尖叫,如果他走在平地上,谁也不会理他。就写诗来说,格律是最基本的入门功夫,还远非走钢丝的高难动作。如果格律都搞不定,那表明作者完全缺乏语言把握能力,是不可能写出什么诗来的--无论糟的还是好的。
当代人的旧文化素养奇缺,这种情形下,不但不能放松格律以俯就我们的无能,相反,应该形成愈加重视格律的气氛,因为格律正是训练语言能力的最好途径,它可以极快地提高作者的语言感受、把握能力。在古代呢,平仄格律,是一个读书人不言而喻的基本修养,他拿起笔写诗时,这个问题不会成为绊脚石,照直往前走便了。咱们的起点比古人低得多,好比说,咱们呆在地下室里,得费老鼻子力气才爬得到古人的平地,像他们一样开始走路。当然,你可以争辩说,咱就爱地下室那情调――如果这样,那当然是你的自由,你就在那里做穴居奇人,秉爝火以当日月,审容膝之易安罢。
回过头来讲,如果一个作者具备了应付格律的能力,那么,再写诗时,有些细处不太讲究,那倒不是特别大的毛病--有能力守而不病态地守,这跟无能力守就消灭格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好比一个门槛,能走路的无妨把它跨过,只会爬的呢,就想拆掉它,否则他进不了门。
当然,经这样东拆西拆,门倒是进了,房子也倒了,只等于先前的露宿。诗体都溃散了,你还写什么?



言论节录:
当代诗歌不仅应以其全新的意境而自立,还应以其格律既不过散、又不过拘,既讲内涵、又讲音律,既有“自由”、又有“纪律”,既能歌之于口,又能书面欣赏而通行。亦即对旧诗放宽尺度,对新诗加强约束,使两相走近。新旧诗人应互相学习,取长补短,面向时代,面向群众,走诗歌一体化、诗歌民族化的道路。新诗人尤应继承我国诗歌传统,向民歌汲取乳汁,补足民族底气,取得立命之本。”   

评曰:
又来一位政治家。为什么不能容许新诗、旧诗各表一枝,多元共存?非得在这里搞一统天下?据王小波转述,罗素以为参差多态是幸福之源。参差多态是不是能叫人幸福,我不知道,但是,参差多态确是文艺之本。政治家谈文艺时,还知道要百花齐放,文艺家一沾政治气,就只准一枝独秀了。



言论节录:
不少人主张探索创造新体诗词。

评曰:
七古杂言几乎可以容纳任何一种可能的格律方式。当然,写它一来太落伍了,二来不能自做宗师,三来呢,它也要些特别的笔力,才够把事情写清楚,这可是哭鼻子都哭不来的。所以,还是创造新体的划算。
我并不反对新体。六朝开始、唐代成熟的格律诗,在那时就是新鲜货;而且唐人老实地承认这点,称它为“今体诗、近体诗”;同时丝毫不厌恶它,相反,写得最来劲,简直有赤膊上阵、汗流浃背的派头。如果大家都抗拒新体,那就只好死守诗经的四言,诗体也就没有嬗变的可能性了。我反对的是,刻意地、主动地、不自然地去创造新体。
诗体绝不是谁能一手创造出来的。诗歌不是建筑,设计个图纸,就可如式建得起来。历史的经验表明,诗体是长久演化的后果,像水蚀溶洞那样缓慢自然地形成的,而不是有意创制的。某个人一梦醒来的异想天开,不可能建立一个诗体的规范,许多代人相继的、近乎无意识的实践,最后才形成规范清晰的诗体;像无量数的流沙随风移动,最终才成为沙丘。
刻意地提倡创造新体,会造成什么后果?第一,它不能达到它的目的,如愿地扶植起一个新诗体。一个诗体能够成立,得有众多作者去使用它,因而出现佳作;因佳作而显示它的长处,从而吸引更多的人去亲近它,以此加强它的基本规范。这样,一个诗体才立得起来,否则它只能像植物人一样趴着,由医生灌药打针来维持它奄奄一息的呼吸――老实说,这样的病号,倒不如把他安乐死。刻意培养的新体,不能由作者喜欢、作品繁多、佳作林立、最终确立规范这个路径,来形成自己的权威,创造自己的生命。这是个自然的演化过程,人力的干预,作用微乎其微。而且,人人都忙着去造新体,谁还会齐心协力,向一个非自创的体裁使劲?这不是吃自己的饭干别人的活么?所以提倡创造新体,实际的效果会摧毁一切可能的体裁,无论新的旧的。第二,刻意提倡创造新体,会带来心理上的坏作用。大家的注意和能量都给引去造作新体裁,就不再费心设法,想写出真感受了。它会激得大家只想标新立异,搞出五花八门,同时也乌七八糟的东西。它对诗歌的破坏,不但是具体的诗体上的,更严重的是,它把诗心引向歧途。



言论节录:
诗律改革应在保持原有格律特征的前提下进行,否则就不能成其为格律诗了。如比XX先生写的民歌体:“郎在山前把路修,车如流水过桥头。姐贩土产真方便,卖了杨桃卖石榴。莲蓬鲜藕一齐收。”此诗冲破了七绝四句的格式,保留着平仄用律的特征,读起来很流畅、新颖、活泼,故应成为当代格律诗之一体。其实,按照民歌的形式还可以创作出很多格律体。如果把这些格式变为带有平仄的格律体,相信大众是欢迎的。

评曰:
看来是非得创造新体不可,因为便连诗评家都实在不知格律为何物,不借创新体之名,把格律诗灭掉,日子是不好混。姐贩一句,平仄就有毛病。而且在古风里,你把句子格律化一些,你多加一句,从来就是常情。这不是旧体诗,而是顺口溜、莲花落。不是为旧体诗创造出新的格律,而是拿旧体诗的一点儿小玩意――平仄――去把顺口溜打扮了一下。好比丫环偷搽了小姐的口红,她并不因此就成了小姐的妹妹、成了小小姐。偶尔写点顺口溜似的东西,没有问题,但是若把它竖为旧诗的风格标准、创作楷模,开口闭口只有这类东西,那就危险了,旧诗会全军覆灭。好比说,偶尔吃点野菜,既新奇又有味;如果拿它当饭吃,你拖不了几天便要呜呼。





又昏篇:第十八届研讨会谐评



言论节录:
须大力提倡有个性化、有时代性之诗词作品。

评曰:
是呀,要提倡个性化。这样一来,人人都只想跟古人、别人不同,憋着劲跟旁人叫板,搞出五花八门的花哨东西来。人人如此,个性乎?共性耳。
个性是不能提倡的,一提倡就适得其反。只有什么也不提倡,任各人自然自在地生长,他们才会长出各自的个性。提倡与压制,相同地都是外来的干扰,把众多人导向或者挤向一个模式。压制比方拿模子压豆腐,出来个个如一,老子儿子分不开;提倡比方拿火药炸石头,看来是满天乱飞,没一个同方向,实际等它落地细瞧,照样没个性没长相的乱石子而已。老实地写自己的所想所见,这就行了,你自然的个性已在其中;因为个性不同,所想所见将各有其异。同时,没有个性的人会出没有个性的东西,有个性的人自然出有个性的东西。叫没有个性的人写有个性的东西,与叫有个性的人写没有个性的东西,其失也等,无非叫他不写自己的所想所见,而按一个标准制造工业品。
本着自然的性情写作,作品因而出现自己的面貌,别人从中读到你的个性,这是一回事。为了显得有个性,因而拼命把东西写得与别人不同,以证明自己确有个性,这又是一回事。这两回事貌似相同,实际恰好相反,前者像正常的拿脚走路,后者呢,等于倒立着拿手走。提倡个性一得落实,那图景就妙不可言了,你出门时,但见满天竖着的大脚丫子。
可想而知,“时代性”就在这位先生口袋里兜着,可他就是不肯拿出来给咱们瞧瞧是个啥样。急得人死。



言论节录:
唯精品是务。

评曰:
祝贺祝贺,诗词已经进入商业化时代了,果然与时俱进。为精品而写作,绝不要为自己所感所见而写作。



言论节录:
诗词乃文艺载体之一,必须与时俱进,与时更新。更新之道,须靠实践,靠生活,靠人民大众。既非原地踏步,亦非一蹴可就。自《诗经》、《楚辞》而汉魏乐府,自汉魏乐府而至律绝,又自律绝而至于词曲。丕变之迹,昭然可寻。故今应创能容纳新事物,新词汇之新体,乃势之所趋,才人志士,均宜努力。

评曰:
多好的人民大众啊,就像诗人的小妾似的,诗人在外边吃瘪,搞得灰头土脸了,回家就可舒舒服服往她身上“靠”。众所周知,人民大众是老爷,旧诗才是被他抛弃的小怨妇。可是弃妇总免不掉要向老爷讨好,以求重获恩宠--所以,“为人民大众写作”就成口号。只可惜口号喊得再响,人民大众躲得远远的,听不见。
旧诗目前就是一小部分人的读物,是这个时代的遗老,这点得老实认账。自作多情没有意思,掩耳盗铃也没有作用。为了赚得看官,就哗众取宠、标新立异地瞎折腾,则不但无用,甚且有害。
即使古代,旧诗也不是人民大众的读物,而基本上属于读书人。古代的书面语与口头语之间,存有很深的沟鸿,偏激者甚至要认它们为两个小系统;苟非如此,五四之时也不会拼命要把文言掀翻,抬出白话来了--它的理由就是,文言太难,离口语太远,人民大众里不易普及。在古代,人民大众百分之九十不识字,不能阅读,这决定他们基本上跟旧诗无缘。可能像一部分竹枝词、一部分特别清浅的诗作,他们听得懂。可是这样的诗在古代比例绝小,旧诗的平均难度比它们大得多。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一般程度的旧诗,他们是没法懂的,因为即使当时的文人,也不可能靠听来懂得它们。我举个例子,当代研究诗词的教授们,就听不懂别人念的一般旧诗,常要别人告诉他字是哪个字。写过诗的人都知道,诗用字有多简省,而且有时简直不守语法;用过全拼输入法的人都知道,一个音会对应多少汉字;想听懂大半的旧诗,完全没有可能。专研旧诗的教授,理解诗的能力不会比古代一般文人差,我们可以推断,古人同样也得看诗,不然照样是个张耳聋。当然,他们也无妨拿着调子来吟诵一番,把声音这个特征容纳进来,更烘托一下意境。古代百姓因不识字而不能读诗,当代百姓因不识文言,也不可能读懂多少诗。旧诗主要是阅读的,而不是听的,是应付眼睛而非耳朵的文艺样式。旧诗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会是人民大众的东西。
词一向认为来自民间。这个民间也绝不会指那百分之九十的不识字者。词是勾栏乐伎们唱着行乐佐欢的,我想没有人会弱智到相信,那些底层百姓天天去逛窑子。所谓民间,也只限于识字的、基本能阅读的、甚至稍稍有钱的那部分人;名以民间,相对于朝廷官府罢了。有井水处皆歌柳词,但不是饮井水者皆听了柳词。文人插手创作,词跟人民大众更疏远了,作者的文人特性流露得愈充分,行乐佐欢的功用愈退缩,跟一般社会的有钱识字集团偏离了不少。
人民大众自有其文艺,比如赛社娱神时的舞剧,比如随地而唱的山歌,又比如口头流传的顺口溜。当代借人民大众为名写出来的东西,十之八九就是顺口溜而已。可惜写得太糟了,只是些口号与套话,干瘪干硬,等于燻过头的腊肉皮,或者狗啃过的剩骨头,人民大众对它没有胃口。顺口溜本身并不低等,而且可以非常好。社会上流行得不少,比如:“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坏了肝肠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婆告到纪委会,纪委书记说,该喝的不喝也不对。”这类东西我想诗人们听了也会大笑或者苦笑,欣赏它的诙谐与入木三分。写顺口溜也并不可耻,要写就理直气壮地写,躲到旧诗的招牌底下干什么?旧诗本来不是民间的、大众的,将来也不必是民间的。当它真到民间之时,肯定已经成为顺口溜。顺口溜本来就在,完全可以写,为何一定要把旧诗实际消灭,把顺口溜来顶这个空名?
动不动讲人民大众的人,应该老实地问问自己:他们在哪里?古代在哪里,现代又在哪里?他们可有任何苗头,表明想读旧诗?他们在听流行曲,在看肥皂剧,在看武打片,看好莱坞电影。时代提供了他们愿意接近的一切东西,传媒等等也塑造了他们的口味、主宰着他们的文化导向。旧诗便花钱请他,他也不肯屈尊的。我并无轻视人民大众之意,相反,在社会问题上,我站在他们一边;我自己就是最底层的群众之一,而且还丢了工作。但是,诗是诗,他们不读诗也是事实。诗人喊这些不着边际、不切实际的口号,可说是两眼抹黑的一厢情愿。人民大众满街都是,可是,诗人所谓的“人民大众,”只在他自己发昏的脑子里。这只是诗人出于自欺而产生的幻觉,如果不是出于骗人而故意撒谎的话。把这个真象揭穿,也许对诗人太不够同情了。

在研讨会上,几乎大半的发言都提到“人民群众”,并且无例外地视它为对象或者靠山,尤其是,没有任何一个声音来质疑它。看来这个幻觉功能强大之极,几乎所有脑袋都给它迷漫了。这不由叫人好奇,想知道这股烟幕是从哪里飘来的,是什么东西烧出来的。咱们从中国一向的文艺观演化过程,可以摸到些蛛丝马迹。
古代文艺有教化的传统,性子是政治的,作用在于配合统治者治理天下、维系社会。这个东西经过变形加工与变本加厉,保存在建国后的文艺论中。比如“文艺为政治服务”这样的口号,把文艺的角色更强化为思想灌输、政策宣传的工具。古代同时有采风一个传说,不管它是否实际存在过,大家总之颇为相信。它把民间的信息向主上传达,以利于人主了解民情、善解民意、善治民生。它也是政治性的,但是,实际上提供了一条小偏道,来关注百姓的苦痛,进而为百姓赚得政治、经济的好处。这个传统建国后也保存下来了。虽说当局不爱别人讲当代的阴暗面,但是原则上,它提倡写百姓的苦难,为百姓张本,尤其所写为旧社会时。它要求文艺的内容以及实效,有益于百姓的实际生活。但是,原则上,它不必涉及文艺的受众;就是说,它不必是针对民众这个读者写的,不必非要他们看得懂。这两个传统,构成了共和国文艺论的一个方面,无妨称为政治的方面。
共和国文艺论的另一方面,始自五四,大成于共产党的政治实践。从五四起,政治的眼光与重心,渐渐转移到普通百姓身上来,这跟古代是个极大的不同。政治开始启蒙群众、教育群众、组织群众,把群众视为最有力量的团体,并且因此,群众的力量就真的释放出来,在上层引导之下,左右起历史进程。而古代呢,只有闹得民不聊生之时,民众才跳出来造反,进而为野心家凭借,重立王朝;主动而且系统地启蒙、教育、组织群众,作为参与、经营政治的常轨,这个现象古代如果不是全无,至少罕见。共产党的政治活动,正是这样搞的,而且取得非常的成功;底层百姓在政治、经济上,地位也全面提升。这个过程,要求文艺也注意群众,把它们当为自己的受众,文艺势必趋于通俗。一来,不如此政治无法教育群众、组织群众;二来,共产党自称是代表底层百姓的,它非得关心群众的精神生活;三来,成为主要政治力量的群众,也要求有针对自己的文艺品,进而要求文艺的通俗性质。这么一来,文艺不仅是助群众获益的工具,同时也是以群众为读者的体裁。不但它的内容、实效要帮护群众那一方,它的形式、技术也得适合群众的口味。概言之,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既是帮他们忙的,也是给他们看的;文艺为政治服务:既然要驯化他们,当然得要他们看得懂。
到这里,文艺思想的框架就基本定型。研讨会上有关“人民群众”的议论,正是它的嫡传,既含有为群众争益的一面,也含有求群众欣赏的一面;前者便是写“人民群众的喜怒哀乐、为人民群众鼓与呼”;后者就是写顺口溜,以便让人民群众懂得。借助这两点,诗人相信自己能重新登上舞台、俘虏观众。顺便提到,教化、为政治服务一个侧面,在当今“时代精神”的腔调上也留下了影子,它们总之要把作品附向外在的、涵盖一切的某种观念,而不是向内,返回到个人的生存体验。在研讨会里,也少有发言不提时代精神的。
旧诗人心目中的“人民群众”,由共和国的文艺论定义出来。建国以后,文艺史观当然也免不掉强调人民性,以它为尺度来审判旧时代的文艺品,来追溯、追述诗歌史。与人民相关的作品升值,不合当代人民观的掉价。讲得来好像整个诗史是以人民性为中心、脉络,围着人民打转似的。这会引发不自觉的旁泛联想,下意识地以为从前的作品,也以当今那类“人民群众”为受众。在这点上,我没有看到哪个论家强调过古今有别;如果这是有意识的,那表明论家在故意误导群众观念;如果是无意识的,那表明论家自己就被误导;无论有意无意,都表明共和国文艺观的压力与渗透力。这么一来,一个事实便给掩盖了:旧时代的文艺受众,至少在旧诗这方面,并非共和国所讲的那样广泛、底层的百姓;它所谓民间,也主要是读书识字者,范围比今天要狭窄得多;旧诗肯定也有它的“群众基础”,但并非今天的“基层群众”。今天绝大部分底层百姓当然都识字了,可是他们所读并非与旧诗相关的那类书,识字带来的文化,也大异于旧诗所依赖的文化;这些识字者不再可能为旧诗所倚靠。诗人们不假思索地接受“人民群众”一个观念,这使他们发生错觉,以为旧诗从前是拥有“人民群众”的,它所以成功,正因为跟“人民群众”密合;现在所以不见待,是因为自己脱离了“人民群众”;将来呢,可以借讨好、服务于他们,重新吸引他们,旧诗也就随之得势。在这种观念背景下,他们自然以为,顺口溜化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相信它是行之有效的。只要明白讲出,“人民群众”这个观念是新时代的产物,并非古代旧诗所面向的“群众基础”,那么,所有关于“人民群众”的幻想与议论、对“人民群众”的信任与依赖,都将破产。

事实上已经破产了。二十多年来,诗人们照着上边的思路,写下无数的顺口溜,多得垃圾车都不够拖;而普通百姓并未被感召过来,他们照样不肯读,连收破烂的在翻垃圾堆时,也不顺带一眼。这是第一家的破产,诗人的破产。毛泽东打天下也不过二十多年,如果向一个人丢了二十多年的媚眼,还没把他勾引到手,这淑女还有脸说自己的魅力没破产么?由于文化传统几乎中断,当代诗人的旧学素养极其贫乏,他们如果懂道理,本当竭力补上这课。道理其实很简单:从古代到当代,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教育体系,都大为变更,古人在一切方面所受的教育与影响,都跟当代很不相同。当他们成为一般读书人时,身上大致就有了旧诗所需的知识贮备、文化素养;而当代人即使读到博士,他连最基本的平仄也未必了解,更遑论旧诗所依赖的贮备与素养。但是诗人们不肯懂这个道理,便懂了也装不懂。由“人民群众”这面大旗引领,他们干的勾当相反,不是补课,而是旷课,根本不理睬旧学。甚至胡闹地罢课:凡属与旧学相关的,都给他们斥为腐败的、要不得的;比如用了一个典,就是一条罪。你看这像不像从前红卫小将罢课斗老师?如此折腾下来,诗人们心理上只肯写顺口溜,能力上也只够写顺口溜了。可是不要紧,“人民群众”虽是面大旗,终是块布,也可扯下来当窗帘用,掩饰自己的无能。它甚至当得遮羞布,因为从未听说过哪个诗人为自己缺乏旧文化素养而害羞;对旧诗而言,这本是个很大的羞处,而竟完全没表露出来,可见是给遮得密不透风了。结果,古代那样可惊可愕的诗词,演变成今天的顺口溜,当然,使观者愈觉惊愕。这是第二家的破产,诗词的破产。第三家破产的,是旧诗的声誉。这声誉本来很好,可是假如读了今天的顺口溜,还承认它有声誉,那论者的声誉也就可危了。
回过头来。从上边对“人民群众”的追查里,我们也看得到,旧诗人的诗歌观念,基本上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翻版,它们秉有相同的“假大空”个性,是毫不奇怪的。这类观念在其它的文艺领域全线溃灭,只在旧诗界存亡继绝。它最基本的特征,讲出来会吓得诗人脸白,也叫别人替他们脸红,因为就是他们的新思想拼命批判的东西:“应制”。不是向一个皇帝的应制,而是向一个政党、一个时代、一群不知在哪里的“人民群众”的应制;不是古代小范围的应制,而是更大面积的应制;不是当面时被迫的应制,而是在背后还主动的、更为深入骨髓的应制。据说从前废除跪拜礼时,忧心忡忡、怒气冲冲的卫道士说:“那天生的膝盖还有何用?”与此类似,即使跪拜的对象――那个主子――不在了,跪惯了的人也还是不肯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自己走路的。

旧诗到底能依靠哪些人?前边已经讲明,这些人是不可能靠“人民群众、非人民群众”这类框架区别出来的,因为这个框架本出于想象,自新时代的政治话语移植、硬栽过来。旧诗的传统读者,跟人民群众关系不大。而传统所谓“读书人、非读书人”一类框架呢,因为时代与教育的差异,到今天也难于照搬。今天旧诗如果还有指望,只能指望这些人:懂点儿旧诗、旧文学、以至旧文化的人,至少是对这些旧东西感觉兴趣、愿意学习的那类人。不管他们的政治身份归于人民群众,还是官僚政客,也不管他们的行当是为学为工、从军从商。鼓着嗓子,举着拳头,把从不理睬旧诗的“人民群众”当口号来喊,试图拿政治正确来威胁、逼迫作者,这不单无知得可畏,而且无聊得可笑。真正的人民群众,倒是宽容和善的,他们除掉不读旧诗,从不跳起来管诗人的闲事、逼诗人去讨好。而且,老实说,这些口号家、嘴巴家当然全是谎言家,因为他们完全不能代表人民群众。两者的区别瞎子也看得见:人民群众老实地对旧诗毫无兴趣,口号家倒是兴趣浓得很——虽说要死觅话,就是不肯屈尊学习一下它。



言论节录:
要使旧体诗词重新焕发出青春活力,最主要的是体现时代精神,突出时代特色,把握时代最本质的特征,就是要“挺立潮头”。千百年来,凡是传诵百世的古诗词,大多是时代的产物,是时代最本质特征的诗词反映。这是一个旧体诗词作者创造时必须时时提醒自己的。……“与人民同心,与时代同步”的大诗人臧克家,百岁在病中仍然用颤抖的手画着不成形的圆圈,其家人问其画什么,他语气坚定地说:“写‘时代精神’!”

评曰:
原来时代精神就是要“挺立潮头”,承教承教。我还以为“挺立潮头”是冲浪运动的要求呢。
臧克家不愧是大诗人,他的举止明白地讲出了实际:时代精神实际就是那个不成形的圆圈:其间空无一物,其状还不成看相。
如果谁口袋里果然藏着“时代精神”,那就请拿出来,让咱们照着写。当然,这就不是写诗了,而是抄文件。不是写自己的感受,而是喊别人的口号。拿出这样的东西要别人照着写,那当然也不是指导写作,而是搞专制,不准别人自由地写作。如果口袋里没有“时代精神”,那就别造谣。
这是个两难状态,如果你真有时代精神,你就不是在叫诗人写诗,而是逼诗人不写真诗,转去抄写一个观念;如果你没有时代精神,你拿什么叫诗人写?倡言时代精神,无非自己给自己挖下一个陷阱。以后再喊此类口号时,拜托先从陷阱里爬起来再说、把它先填平了再说--可是逻辑上,这口井是填不平的。
拙作旧文《当代旧诗的理论与创作》,对“时代精神”做过梳理,有兴趣者不妨翻一下。



言论节录:
第一,要以现实主义为核心拓展题材,反映历史前进的脚步。

评曰:
胡屠夫快来,小本生意别做了,咱搞个大活计。斫斫猪脚有何出息,赚得几钱银子?咱们今后斫历史的“脚”,还专斫它的前脚――“前进”的那只,后退的那只不好卖,咱们不理。赚头可不得了,说不得说不得,赶明儿您就是大诗人了,还怕什么鸟进士?范进要不老实,照样老大耳刮子抽他丫挺的。
你写自己的诗,把自己的生存感受记录下来,就完成了你的本份,管到历史去干什么?你是历史中的人,你自己的感受受历史的影响,同时这感受也参与、影响了历史的进程与面貌--正是无数个人对事物的感受、由这感受而来的互动,推转了历史之轮--你写清自己的感受,同时也就触及了你可能触及的那微渺的一小部分历史。你诗里的感受,也可以成为后世史家判断我们时代的一个小资料、小证据。这是你死后别人的事,你去抢活儿干什么?好像死人还拼命要负责把自己烧埋似的。 
只有高高在上的上帝,因为超然于历史之外,才看得清历史的脚步;我们这些被历史覆盖、为历史推迫、在历史中行走的小人物,能看得清自己的脚步,就相当不错了――如果还能把脚印画得下来,那更是额外的幸运。若干年后,如果蒙史家瞧得起,他自会把咱们的涂鸦收集起来,开始胡猜乱想地画历史那只大脚丫子。那时候,我们早在土里,由蛆虫收拾完了。西方有个国王讲:“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大家骂他荒淫无道。可是另一面看来,他的确讲出来了真象,身后之事,便想管也管不到。滔天洪水如果死后才来,便只能听它,即便大禹,也得活着才能治水。死之前呢,管管自己的小脚丫子,就够咱们忙乎的了。
明眼人看得见,我这些话对“时代精神”同样适用,大半地方,“历史”一词都可用“时代”来替换。因为这几乎是一个问题。



言论节录:
第二,要以人民大众的需要为尺度发掘素材,体察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反映人民大众的脉搏和呼声。

评曰:
蛔虫蛔虫,快来快来,今儿捞着一笔好买卖,咱不敢一人独吞,让哥儿们也沾沾油水。咱哥儿俩什么关系?你大傻,我二傻!别人比得么?得了吧大爷。唠叨了半天,差点把正事忘了。是这样的。前儿来了个大腕儿,贼有钱。听说他有些什么“需要”,咱们只要给它满足喽,银子花不完。他吃得满肚子的肥油,皮带比轮胎圈儿还大。咱们只消钻进他肚子里,把他吃下的东西都接过手来,别让他长膘,这就成了。这活儿中不中?就是专门替他吃,大鱼大肉!你家翠花那碗酸菜,切,吃了一天又一天,吃得你,瞧你那样儿,都成茶叶卷儿了。咱既得了人家的好处,也得替人家操操心,他的什么“喜怒哀乐”呀,咱全替他包了,省着老人家的力气。他太胖了,又害高血压、又爱打鼾,毛病多着呢。我瞧咱们也天天替他量量“脉搏”,随时报告。晚上呢,打鼾的“呼声”,咱也替了他。反正咱们吃得膘肥,自己也要打鼾的。
宁做别人肚里的蛔虫,偏不肯做自己。自己满肚皮的喜怒哀乐不理,专管闲事去帮别人喜怒哀乐,这不但在文学上是奇闻,在生理上还是奇迹--凡长了脑袋的人都知道,人的喜怒哀乐是不可共的,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你挨了打,我硬是不痛,你气炸了肚皮,我的肚皮照样挺得像贪官。
这真是老婆生孩子,老公偏来坐月子,别人害病,你来喊痛吃药,别人内急,你替他出恭。
你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写出来,别人有相似病症的,会领会到你的哀乐,如此而已。
人民的苦难并非不可写,如果他触动了你,你还当大写特写。但是,诗的目的,不是为了人民大众的需要,而是传达作者生存的体验。人民及其喜怒,当然完全可以参与、影响你的生存体验,从而进入你的诗歌--你自己不就是人民之一么--但是,诗歌自身,不是向一个整体的“人民大众”讨好或者服务的工具。
此外,“为人民群众”这类议论,基本上不是文艺腔,而是官腔。它貌似最贴近人民群众,内在的品性恰相反。它在心理上隐隐然把自己摆在人民群众的头顶上,然后屈尊勾腰,向下来“体察”一下人民的需要、哀乐、呼声。骨子里它是一个大老爷,下临着一大群子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你本来就是人民中的一员,你哪来的角度去“体察”一大群人?你并非父母官,要“体察”这一大群干什么?你“体察”自己的生存体验不就成了?你的哀乐、呼声,不就是人民的哀乐与呼声的一小部分么?各人都如此体验,加起来不就是全体么?一个渺小的个人,所能做的不也仅此而已么?试问除掉一个个具体的人,如何去“体察”那个空洞的“人民”的感受?一个抽象的“人民”,它又如何来感受?它有同一个感受系统么?并且“人民”从来就不是均质的,个人构成人民,性质并不像单根烟凑成一盒烟。“人民”分为各种小集合,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分类。我只打一个比方:听说某厂大发奖金,这厂里的一个工人,与旁边那个濒临破产的农民,他们的感受会相同么?像一切官腔一样,那些议论也是空话,完全不能实指的。
我说它们是官腔,并非夸张,我把上边所摘那段话抄来,删掉一两个文艺专用语,大家再看,就明白了:“我们的工作,要以人民大众的需要为尺度,体察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反映人民大众的呼声。”瞧瞧这段录音,像不像领导在大会上作报告?简直活灵活现。写到这里,我差点儿推开键盘,热烈鼓掌。



言论节录:
近二十年来,特别是《21世纪中华诗词发展纲要》贯彻实施以来,诗坛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创作热潮,作者之多,作品之丰,已非任何历史时期可比。

评曰:
我倒,还真订有发展纲要。政治口号曰:“一年小治!三年大治!”政治计划曰:“第一个五年计划!第十个五年计划!”。工厂计划曰:“三年扭亏为赢!”。诗人计划曰:“二十一世纪!”
我瞧诗人还是改行从政、办厂的好,不至埋没了他的大才具。



言论节录:
古典同民歌这两个东西结婚,产生第三个东西。”

评曰:
昔有驴,慕马之足健。复有马,慕驴之耳长。两相缱绻,终焉成其好事。逾年产子,其名为骡。骡之为物,无所用其阴阳,于是驴、马、骡三族,悉皆不血食。



言论节录:
最关键的是迅速建立和实施中华诗词的机制化方略。它包括人才库存机制、民间评价机制、专家认定机制、市场运作机制、官方认可机制等五个方面。……总而言之,人才库存机制是专业内涵,民间评价机制是社会基础,专家认定机制是技术保障,市场运作机制是绩效核心,官方认可机制是政治保障,五个环节缺一不可,不可偏废。

评曰:
呜呼,过不几天,咱们在菜市场就可买到包装精致的、明码标价的、切成方块的、没有注水的、号称绿色的等等等等的--诗词作品了。拿回来直接下锅,群众都反应说:如今的政府真正为民着想,我们完全满意。
去年还只在诗词之内昏,今年昏到商界、政界去了。看来明年连军界都保不住,不按方针办的要军法从事。



言论节录:
十七、十八届研讨会发言全部。

评曰:
二十多年来,咱们一直在系统地糟蹋旧诗、毁灭旧诗。现在看来,目的基本达到,咱们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在死后挨祖宗打屁股、挨祖宗骂不孝子孙了。咱们可以收手了。
如果咱们的初衷并非糟蹋、毁灭旧诗,那就更该收手了,因为旧诗已经奄奄一息,经不起鼓捣了。
这样敲锣打鼓、左吆右喝地瞎折腾,一气折腾了二十多年,咱们也该累了,该喘口气、歇会儿肩了。让大伙儿清静一下,写点儿自己想写、自己能写的东西罢。写得不好,祖宗不怪;写不好因而不写,让旧诗寿终正寝,祖宗想也不怪。要写而偏不好好写,偏要做着怪脸、翻着筋斗来胡闹,把旧诗的声誉败尽――这等于把它掘墓鞭尸,那祖宗便不怪,后世也要怪的。




三昏篇:闭幕式

主席出席研讨会的闭幕式,作了最后发言。
主席说:一个人讲一句昏话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讲昏话,不讲明白话;世界上出个把昏人并不难,难的是人人昏、个个昏。现在看来,昏势一片大好,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好,而且越来越好。
针对这个昏势,主席指示说:昏话要年年讲,月月讲,时时讲。明年我们还要开昏会,讲昏话,而且要保证比今年讲得更昏。时代是发展的嘛,事物是前进的嘛。
有些同志担心,最终还是有些落后分子不肯昏,偏要老老实实写自己的感受。针对这种情况,主席语重心长地说:要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嘛,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嘛。只要咱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无产阶级昏话大革命进行到底,有什么目的达不到呢。人民群众不是说过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昏人。我不是也写过么: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发昏。
台下响起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十五分钟后,掌声戛然而止,会场寂如死水。会议工作人员忙来看究竟,只见所有会员包括主席,全体昏倒在地,原来他们开始给主席的话听得半昏,后来经掌声一震,不免全昏了。有个工作人员没见识的,还不大肯信,跑去摇他们脑袋。同伴问道:“真昏假昏?”他连连点头,佩服道:“真昏!真昏!”接着自己连同伴,也给满室昏气薰得昏倒了。
于是,会议在一片真昏中,胜利闭幕。



跋尾:


碰壁斋既成三昏之篇,感举会昏势之盛,遂亦旧昏复发。终日昏昏闷闷,虽茶虽酒,莫奈之何。案头适有西游一卷,随揽以遮眼焉。论者或谓其读书解闷,不知欲解者实非闷也,乃其昏也。见书中语曰:

樵子道:“和尚不要调嘴。那妖怪随身有五件宝贝,神通极大极广。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须要发发昏是。”行者道:“发几个昏么?”樵子道:“要发三四个昏是。”行者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们一年,常发七八百个昏儿,这三四个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

碰壁斋诵至此,恍有所悟,口语心曰:“那泼猴齐天的本事,一年还少不得发七八百个昏儿。况我辈凡胎肉眼,不大发其昏,才没个道理。况他又说,这昏儿易得发,发发儿就过去了。我且操甚淡心,着甚干忙?终究是要过去的。如今的计较,大伙儿一齐发将起来,方是正道。这也便算得明心见性,去正果不远了。”于是抛书闭眼,一时三魂渺渺,七魄茫茫,蒙天盖地的兜底儿昏了去。不提。

李三苗 发表于 2010-11-2 02:10

评曰好玩,像黄酒,喝着喝着上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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