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当有江山之助
——读《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阅读刘刚,李冬君合撰的《文化的江山》,是一次开启思维、增进智慧的过程,不惟如此,我一颗读者之心,还为一股壮美情怀所充盈。细思原因,约有三端:
一、文化中国颠覆王朝中国
以往读到的中国史,无论作者秉持何种学术立场和文化情感,无论作者在方法或手法上有何创新,大体上总不出王朝历史的框架。手眼宏大者撰述通史,无非上溯虞夏,下及春秋,秦汉历历,唐宋井井,叙述之有条不紊,匹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学有专攻者往往借断代史以明己志,述隋唐不及明清,讲先秦无关两汉,那既定的王朝架构,既是治学的皇家河道,又构成叙述的天然雷池,不敢稍越。
在《文化的江山》里,这一点被蓄意颠覆了。作者开宗明义地说道:“中国历史上,其实有两个中国。一个是二十五史里的中国,叫做王朝中国。一个是贯穿了所有王朝的中国,叫做文化中国。”作者决然抛弃了王朝中国的架构,那满腔学术情怀,只在文化中国里徘徊厮守。其所持依据是:“王朝赫赫,为历史表象,江山默默,乃历史本体。……表象易逝,王朝只是命运的一出戏,帝王将相跑龙套,跑完了就要下台去,天命如此,他们不过刍狗而已。改朝换代,但江山不改。”作者坚信:“文化的江山,承载着历史,承担了未来,向命运敞开了它的怀,命运投入江山的怀抱,在它的怀里起舞,引导着一代又一代王朝演出。”换言之,在作者看来,王朝中国只是文化中国的躯壳或皮囊,脱离了文化江山,王朝中国无所附丽,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一旦把焦点锁定在文化中国上,被世人唱腻唱烂的改朝换代戏文,很可能已不值得再唱。在文化的江山里,寄存着更加丰富本真的历史。
“两千多年来,历史已习惯于用王朝来命名,久而久之,忘了中国本身,以为王朝就是中国。”显然,作者视此为一种错觉,他的撰述抱负之一,就是纠正这一错觉。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种全新的书写,王朝的次第被打散了,作者的史笔毫不在意地跃过了王朝的沟沟坎坎,历史的展开不仅凭恃一种前所未有的广度,还获得了一种罕见的纵深感。随着历史的筋骨变得舒展,我们读到了大量在王朝历史的僵硬架构里无望撞见的人文风景。
二,方国文化里的中国
比如,方国文化,就是作者着力阐述的概念,该概念无法在王朝中国的架构里栖身,一旦换用文化江山的角度,我们蓦然发现,方国文化是如此重要,足以掀翻王朝中国的统治力。顺着方国文化这一宏大得多的视角,大量在王朝中国里看不清、觑不真的人文景观,第一次走到读者面前。
在作者眼里,赣鄱流域的文化形态,其生成原因和风格特征,就需要一种广袤的地理和久远的时间跨度,才能得到梳理,一千公里不足为其半径,一千来年不足括其终始。作者的眼光极具气魄,通过审视江西吴城文化里的那只殷周时期的“虎”,它令人信服地解释了千年后映射在三国孙郎身上的勃勃虎气;通过对“虎方”为代表的方国文化的分析研探,作者得出如下结论:“方国之根柢,对于王朝统一,有着天然的阻力,故其与王朝,岂止难以相宜,实乃势不两立”,“以此来看长江流域,从古代到中世纪,未有统一王朝兴起”,良有以也。这个见解,新鲜得如春笋破土,坚实得又如铜鼎扎地。
作者对由吴太伯创立的吴国运河文化的出色勾勒,在我看来,是该书最动人的篇章。作者拿运河与长城进行比较:“修长城要花多少钱?它会抽干一个朝代的血,使之早夭。而运河流到哪里,哪里就会繁荣起来,哪里就会有财富增长。”“从军事上来看,长城是防御性的,运河是进攻性的。”“吴以运河攻天下,以其能以战养战,节节进取也。……就历史的价值而言,开辟这样一个运河王国,远胜于建立一代王朝。”实际上,这个运河王国,历史上并没有随着吴国的灭亡而消失,它的功能超越于王朝中国之上,甚至还左右着嗣后的王朝改换。在魏蜀吴的三国格局里,吴太伯奠定的运河水系,依旧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如此叙述,也是一种大历史。举其小者言之,比如顾炎武,在王朝中国的叙述架构里,必然被界定为“清人”或“清代学者”,舍此则无从命名。这对立意反清且以弘扬汉文化为己任的顾炎武,不啻为一大侮辱。我们非得站在文化中国的角度,让顾炎武背依天山般巍峨的文化江山,才有望确认他的成就。
三、老辣的见识
我们知道,历史的基石是真实,无法逼近真相的分析叙述,不足以让读者油然而生历史感。
但是,趋近并斩获真相,又谈何容易。眼光不济之辈,哪怕面对第一手出土文物,照样会得出离题万里的解释。另外,我们面对的各种史籍,作者立场不一,方法各异,严谨度也有高下,即使超群绝伦如司马迁,也会怀揣着一份与历史著述无关的“孤愤”,时不时地发泄牢骚若干,凡此种种,都会令其著述的客观性,打掉若干折扣。已故唐德刚先生曾指出,出于对暴秦的义愤,司马迁对秦始皇的叙述,详略轻重均颇有失当,对秦始皇那些功在千秋的举动,比如统一文字,略过不提,倒是对那些重要性不大的丑行秽事,啧啧再三,痛加鞭挞。可见,后世学者即使追求“字字皆有来历”,也只能获得一种自欺的“客观”而已,凭这种学究客观,固然可以连篇累牍地撰述论文,却奈何不了真正的历史,历史依然沉睡如故。
就我来说,我不会信赖一支徒具史料客观的史笔,史料的客观性必须得到遵循和捍卫,但历史撰述者的沧桑之眼,沉郁之情,老吏之识,哲人兼诗人之怀,尤为珍贵。《文化的江山》取法甚高,作者自陈:“书的内在精神,是从陈寅恪那里来的;书的美学形式,是从王国维那里来的。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形成本书,也形成了我们的文化个体性。”相较之下,我更加看重作者另一句不经意间说出的肺腑语:“读史当有江山之助,而知史者,亦自有其一段山河情怀。”据我所知,两位作者曾在南开名师刘泽华先生帐下受过系统而严格的专业训练,后来也曾闯荡商海,其间坎坷困顿,自非一言可尽,故其字里行间,不仅横溢出一股书斋型学者极难拥有的豪气,眼光识见,亦允称高迈。
“以其自我视之,他不愧为千古一帝,然其超我甚小,竟然迷失于方士。其自我也,视博士如敝屣,然其超我,却被方士牵了鼻子。”——这说的是秦王嬴政。
“人言‘关云长大意失荆州’,其实小心又如何呢?一样失荆州。‘大意’二字,总还有一番心情在,让后人凭吊出豪迈,沉痛之余,留一点痛快。”——嗯,说的是关帝爷。
“赵武灵王是个能冲锋陷阵的王者,这方面,他好像古希腊的亚历山大,同时,他又是个儿女情长的英雄,有点像古罗马的安东尼。”——赵武灵王,我们被低估的亚历山大大帝。
作者慨乎言之:“人类栖居的大地,是个历史化的空间,但那只是表面,还有更深层的地质运动尚未进入历史的渊源。因此,在史学的地盘里,要保留想像的领域,有时要让实证稍息,或暂时退出,以诗意来栖居,想象一下历史和大地。”在迂夫子眼里,借助想像来传述历史,近乎叛逆,而依我之见,考虑到历史本身的千疮百孔性,此法不失为还原历史的不二法门。当然,这对作者的综合素质提出了很高要求,资质凡俗的学者,不宜贸然学步,否则,各类贻笑大方的所谓“戏说”,势将漫漶而至于溃坝矣。
以我匮乏的学力,全面评价《文化的江山》,自是力不能举。以上三端,只是浅尝辄止,聊述一二心得。但我仍然要说,这是一部在写作雄心、笔墨视野及内容张力上均无愧于历史本身的著作,作者虽然只是在从事一场充满“文化个体性”的笔墨探险,却让我强烈地意识到:历史原该如此书写。
《文化的江山——重读中国史》,刘刚、李冬君著,上、下册,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11月第1版,定价:58元
载《同舟共进》2010年12月 已经在刊物的网版先行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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