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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炖牛肉 发表于 2010-12-22 09:16

岳健勇:中国为何热衷自由贸易

中国对自由贸易的热衷虽然主要出自产业升级困难重重的无奈,但也不乏对自由贸易本身的真诚信念。这与中国发展特点直接相关。
    2008年9月以来,全球金融危机再度加剧,而中国经济则继续保持高速增长。两年来,中国经济规模连续超过德国和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中国崛起因而为全世界所公认。与此同时,“中国拯救世界”和“中国世纪”等说辞也甚嚣尘上。目前,西方国际政治学界虽然对“权力转移”的命题尚存争议,但一致认定中国正在利用西方的经济困难,倚仗迅速膨胀的经济实力,在国际事务中日益咄咄逼人。美国等西方国家认为,中国崛起使地区安全和西方利益受到了挑战,为此,美国在东亚地区加强了针对中国的军事和外交同盟。
  西方学术界及舆论普遍认为,中国是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而自由主义国际政治理论的基本假设是,国家间经济的相互依存将会带来持久和平。事实上,全球化是美国霸权的产物,也是巩固“美利坚治下和平”的重要手段;美国对华战略的根本目标就是把中国纳入以规则为基础的全球自由经济体系,以此约束和影响中国的国际行为,进而将中国改造成对国际体系“负责任的利益相关方”。
  西方国家在把中国全面融入国际体系上早有战略共识,不过,与后现代的欧洲不同的是,美国和日本在国际关系中更为崇尚现实政治。长期以来,中国外交政策虽然包含某种被动的现实主义成分,但更多的是受到自由主义的深刻影响,“和平崛起”、“和平发展”以及“和谐世界”这些带有和平理想主义色彩的主张,正是自由主义在中国外交思维上的反映。中国反复强调要成为“负责任的大国”,与美国对华战略目标不无巧合。
  如今,美国金融危机所引发的全球经济衰退使全球化的神话彻底破灭,而美国等西方国家对中国依托全球化迅速“崛起”所做出的现实主义的激烈反应,则在国际政治层面上使自由主义的逻辑不攻自破。这一结局对于西方和中国均是莫大的讽刺。美国的战略遏制态势实际上对中国寻求在国际体系框架内实现“和平崛起”设定了限度,从而令中国期望继续通过“搭便车”,以及更大程度的经济全球化的和平方式实现“大国崛起”的发展环境趋于恶化。
    重商主义的神话
    中国崛起被广泛认为是发展中国家通过全球化实现经济成功的唯一例外。中国政府自金融危机以来多次明确表示坚定支持自由贸易、反对一切形式的贸易保护主义,这一立场与同一时期G20峰会表达的共同捍卫开放的全球自由贸易体制的主张并无二致。然而,中国的自由贸易立场并不为西方所接受。西方认为,近年来人民币与美元再度挂钩,表明中国强化了其一贯推行的重商主义,中国的汇率政策带来贸易顺差和外汇储备的剧烈增长,是造成全球经济失衡的重要根源之一。美国激烈指责中国操纵汇率,导致美国贸易赤字居高不下,甚至将次贷危机的发生归咎于中国庞大的外汇储备。因此,在西方看来,中国崛起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国政府成功利用了全球自由贸易体制,特别是全球化带来的外部市场的扩大,通过推行经济民族主义的政策,建立起能够挑战西方主导下的国际秩序的强大国力。
  事实果真如此吗?面对要求人民币大幅升值的全球压力,中国总理温家宝在不久前访美期间谈及人民币汇率问题,指出,中国制造业出口的平均利润率只有2%~3%,最高不超过5%。如果人民币大幅升值,将造成大批企业倒闭和工人失业,从而使中国社会陷入新的动荡。这番话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中国从国际自由贸易中收益甚微,当前中国的工业化水平根本无法与1980年代的西德和日本相提并论,因而,中国并不具备人民币大幅升值的真实国力。
  其实,早在美国金融危机爆发前的2007下半年,受到通胀压力的中国制造业就已开始步入危机。2008年底,金融危机波及实体经济,导致美国陷入全面经济衰退,由此大大加剧了中国制造业的困境。然而,中国政府为制止经济下滑而紧急启动的4万亿元的刺激方案,对振兴制造业出口并无多少内容。除了少数现金充裕、主要面向国内市场的垄断型国有企业从中获益外,大多数中小企业依然较难得到国家的金融支持。对于国内出口企业来说,维持人民币汇率稳定几乎是它们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国家政策支持。这一政策实际上是中国政府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而竭力阻止在国际贸易中获利甚微的本国制造企业大规模破产的反应,与重商主义没有丝毫关联。
  外界之所以产生中国推行重商主义的印象,主要是因为对中国的国家角色的理解存在偏差,误以为经历市场化改革后的中国企业已变得和西方企业一样,可以影响国家的经济决策,让国家服务和代表企业的利益。事实上,绝大多数国内企业没有影响国家经济决策和相关政策制定的制度化渠道和手段。
  国际经验表明,对后发国家而言,一个有权威的政府在制定产业振兴方针时保持充分的自主性,而不受任何利益集团的掣肘是工业化成功的关键。国家的自主性不一定代表国家的居高临下和妄自尊大。在典型的发展型国家,这种自主性表现在志存高远、掌握全面信息的国家与本国企业建立默契的合作关系,企业接受国家的产业指引,双方共同追求国家的发展目标。因此,推行国家主导工业化模式的发展型国家必然采用重商主义的政策。
  中国在向市场经济转型过程中,市场化改革不会导致经济的集约化,反而因经济增长延续了计划经济时代的粗放增长特征。1990年代初,全国外贸系统实行承包制改革,企业自负盈亏,国家取消财政挂账。这是中国外贸企业市场化改革的重要步骤。问题是,“强制增长”必然导致出口创汇计划指标年年加码,从而迫使企业不计代价追求创汇规模。在缺乏真正意义的商会的情况下,外贸经营权的下放又造成经济秩序和经营秩序的混乱。其结果是,外贸企业之间为争夺国内货源和海外市场展开恶性竞争,出口效益下滑,一些企业经营的稳定性甚至不如计划经济时代。
  1995~1997年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外贸发展最为困难的时期,为抑制通胀实行货币紧缩政策,外贸企业的流动资金贷款因而普遍发生困难;此时国家却并未因此相应削减创汇指标,致使大批企业因资金周转发生困难而陷入困境。外经贸部门一位官员在广交会上感叹,出口“牺牲了(企业的)效益和发展后劲”。到本世纪初,粗放的外贸出口已造成数千亿元的银行坏账,这种徒具创汇规模而无实质效益的“无利润出口增长”,完全背离了重商主义的基本原则。
  自1990年代初以来,贫富分化迅速演化为内需不足,以至于中国经济对出口和外资形成依赖。与此同时,在1990年代初实行“以市场换技术”的战略,将工业化的希望寄托于外资对华技术转让。结果是外资对本国工业的替代,由此导致中国工业化在整个1990年代徘徊不前。
  2001年12月,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世贸组织与关贸总协定(GATT)的根本区别在于,WTO不再关注发展问题。相对于中国激进的经济自由化,发达国家则通过对规则制定权的垄断,操纵WTO的前身GATT在其最后一轮乌拉圭回合多边谈判中,制定了《与贸易有关的投资措施协定》(TRIMs)、《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TRIPs)以及《服务贸易总协定》(GATS)这三大“顶石协定”,为发达国家阻碍发展中国家的赶超和工业化,保持自身的技术垄断优势提供制度保障。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为换取发达国家的市场准入,遂不得不在后者搭设的“全球公平竞争平台”上,与之开展所谓的“互利共赢”、然则“相对得益”悬殊的“国际经济合作”。
  中国入世后,市场的开放和廉价劳工的比较优势,加强了发达国家跨国公司的全球竞争力以及对中国市场的控制。2009年,中国进出口贸易的55%,高新技术出口的85%被外资控制。曾经担任中国外贸主力军的国有企业,出口比重则从2003年的32%,迅速萎缩至2009年的16%。私营企业虽已取代国有企业成为紧随外资之后的第二大出口主体,但在垄断国企和外资企业的联合压制下,绝大多数私营企业被迫置身国际分工的底层,承担全球价值链中的低端制造。
  在全球化时代,发展意义上的产业政策和重商主义均已失去合法性。在全球产业竞争已形成寡头垄断,以及中国全面实施贸易和投资自由化的情况下,中国企业要实现产业升级,不但受到外资在本国市场的直接竞争压制,更受到全球化规则体系的严格束缚。正因为中国制造业被牢牢锁定在国际分工的底层,以致于产业升级困难重重,人民币大幅升值将会产生经济和社会政治后果。因此,中国当前抵制人民币大幅升值的基本出发点,并非出于重商主义的动机,而仅仅是为了保有中国唯一的比较优势,即劳动力价格低廉的成本优势。
    自由贸易与全球化陷阱
    西方国际战略学界就全球金融危机达成的一个基本共识是,尽管美国经济在此次战后最严重的经济危机中受到重创,但是,如果没有美国率先走出经济衰退,任何国家均无能力带动世界经济再度复苏和繁荣,从这一意义上讲,金融危机反而凸显了美国在世界经济中难以取代的中心地位。
  “中国拯救世界”之说实际上是幻想中国能够像战后美国那样,以贸易逆差的形式为世界经济提供流动性,带领全球经济走出衰退。这一说法显然忽视了中国与美国在国力上的真实差距。事实上,与中国工业化水平相适应的低工资经济无法产生足够的内需以吸收潮水般来自世界各地的进口,而国内严重的产能过剩则急需通过低价出口来加以消化。换言之,中国依然需要通过贸易顺差来维持经济的持续增长,否则就可能造成“新的社会不稳定”。
  这种结构性脆弱恰恰暴露出中国在全球化中的发展困境。与仅用了一代人时间就完成工业化的东亚发展型国家不同的是,30年的改革开放和经济的持续高速增长,并未能使中国成为拥有强大技术创新能力的先进工业化国家。惨淡经营的中国制造业正是中国工业化水平不高的真实写照。中国工程院的报告坦承,中国目前尚处于工业化的中期。迄今,中国很少企业拥有全球品牌,作为制造业核心的装备制造创新能力尤其薄弱。根据德勤(英国)公司的研究报告,中国市场开放程度名列世界第九,远高于多数经合组织国家(美国排在第22位),而中国的创新能力在前25个主要国家中几乎排在最末位。
  自由贸易没有导致中国经济的现代化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中国出口贸易迄今仍以劳动密集型产品为主,不同于以往的是,中国制造业大部分现已被整合进全球价值链,依靠从国外大量进口高附加值零部件完成最后的装配,因而,90%的出口产品属于贴牌生产。这是中国实施“深度全球化”发展战略的必然结果。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制造”在相当程度上是依靠廉价劳工的比较优势从事低端装配,其结果是,制造业的出口利润率极低,大部分贸易利润被发达国家通过国际分工轻易掠走。换言之,中国从国际贸易中获得的相对得益极其有限。
  众所周知,自由贸易历来是强国的优势,即使是极度推崇自由贸易的亚当·斯密也主张保护本国幼稚工业。英国国际政治学者萨利(Sally)认为,虽然亚当·斯密相信基于国际分工的自由贸易对促进和平的功效,但在民族国家体系下,斯密在《国富论》中所主张的自由贸易仅仅事关国家的富裕,而非世界的富裕,就这一点而言,斯密是位现实主义者。事实上,英国直到19世纪中叶成为头号工业强国后才开始推行自由贸易政策,其他后起的资本主义大国在崛起过程中,也无一例外推行保护贸易的政策。由此可见,自由贸易是国家强盛的结果而非原因。
  第一次工业革命使英国成为拥有最先进工业技术的名副其实的世界制造业中心,从那时起,英国一直推行单边自由贸易政策。而中国目前仅仅是个处在全球价值链低端的装配大国,如果离开多边自由贸易,高度全球化的中国制造业势将难以生存。因此,中国对自由贸易的推崇不是工业化成功的自然结果,而是依附发展的一种表现形式。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中国对自由贸易的热衷虽然主要出自产业升级困难重重的无奈,但也不乏对自由贸易本身的真诚信念。这与中国发展特点直接相关。其实质是中国得以全面参与全球分工而不遭致反对,从而使本国劳工成本低廉的比较优势得到充分发挥,以此为基础实现经济的高速增长。
  事实上,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全球化既是有可能在一定条件下(遵循比较优势原则)推动经济快速增长的福音,同时也是阻碍发展中国家实现赶超和工业化的陷阱。中国的经济“成功”正是体现了全球化刺激经济增长的正面效应,因而,全球化非但不是“现代化的陷阱”,反而被继续视作中国发展和现代化的动力。
  中国政府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的困境在于,如果不能迅速实现产业升级和经济转型,在当前的国际政治经济形势下,中国除了在国际自由贸易和人民币升值之间做出选择外,已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而人民币无论升值与否,都将对缺乏创新能力的中国制造业构成打击。当然,如果恪守自由主义的思维逻辑,坚信全球化是中国实现富国强兵的不二法门,那么,化解汇率困境的有效途径,就是对中国经济实行更加彻底的改革开放,促进创新发展。
    “权力转移”的新途径
    冷战结束后,美国外交政策的首要目标就是阻止任何新兴国家挑战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美国对中国采取战略遏制态势,绝非要把中国重新推回到“愤怒的孤立”状态,而是为其进一步的融合政策增加保险。美国深知,经济上依赖外资和出口的中国经济极其脆弱,很难承受放弃搭便车和“负责任大国”的经济和政治代价。真正令美国的政治家和战略家感到不安的,是中国探寻到自由主义全球化之外的新的发展模式,最终实现自主发展,并成为全世界的楷模。
  中国在人民币汇率问题上的困境,仅仅是中国在全球化中发展困境的一个缩影。中国模式是以过度透支生态和资源以及牺牲自主发展为代价,依赖外资和出口实现经济高速增长。这一发展方式不仅难以带来国家的长治久安和真正的经济现代化,也难以给中国带来持久的国际和平,因而无法为其他发展中国家所效仿。当前,中国在全球化中发展困境的根本症结在于,内需不足不可能为中国的自主发展和工业化提供动力,而对自由贸易的迷信和依赖只会令中国深陷全球化陷阱而最终难以自拔。
  因此,要真正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摆脱依附发展,重新迈向自主振兴的现代化正途,就必须深化改革,凝聚新的发展共识;同时,通过灵活高超的外交,营造有利于中国自主发展的和平的国际环境,使发展真正体现人的尊敬,促进中国人民的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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