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谈's Archiver

why2282001 发表于 2011-1-3 08:55

向史铁生致敬

向史铁生致敬   
                              

  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朋友们说过,常常感觉有点空落落的不是没能赶上辽宁文学院隆重而热闹的开学典礼,而是没能有缘看见从遥遥的北京应邀前来参加开学典礼的史铁生,没有看见高高大大长满络腮胡子的马原是怎样把史铁生从沈阳市北郊的一座二层楼上背上背下,没有听见球场中轮椅上的史铁生怎样用双手将篮球投进空筐时朗朗的笑声,没有感受到大苦大难过后的史铁生是怎样的安详和一脸空空的静。那个时间是1990年5月,北方最美好的季节。

  曾经,人前人后桌上桌下我把史铁生的名字挂在嘴边,同新的朋友们谈过一阵后我就会问:你对史铁生的作品如何评价?读过他的《我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插队的故事》吗?读过《午餐半小时》、《原罪·宿命》、《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吗?读过他的散文《我与地坛》、《好运设计》、《随笔十三》吗?读过他的获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病隙碎笔》吗?这样咄咄逼人的发问问远了一些朋友问近了一些朋友。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迷”,诸如戏迷歌迷影迷。我是一个文学迷,迷史铁生。

  当然,与一些耳闻目睹的消息有关。据说十几年前的一次全国优秀小说的颁奖会上,写过《黑骏马》、《北方的河》、《金牧场》的获奖作家张承志的受奖演说是:今天我有幸同史铁生站在领奖台上,有幸在他领奖的途中推了他一下。据说王安忆用她写过《本次列车的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的手,一针一线为史铁生织了一件毛衣。据报载,作家张锲在给史铁生一封题为《让人生充满理解和希望》的信中说:“在我所熟悉的比我年岁较轻的中、青年作家中,你是我特别敬重的一位。……重读你那篇不过千字左右的短文《秋天的怀念》,竟又一次使我涕泣唏嘘,泪流不止!”我在《大众电影》上得知,曾经导演过《黄土地》、《霸王别姬》的大名鼎鼎的导演陈凯歌,用三年时间在海内外筹集资金,最后终于把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改编成了电影《边走边唱》……

  当一枚命运的毒针将20岁的史铁生双腿刺瘫后,轮椅变成了他的“坟墓”一样的制约。一段漫长的“苦熬”之后,轮椅变成了作家泅渡生命苦难的“诺亚方舟”,作家用他笔下的文字,完成着人生的新的站立与行走。史铁生告诉人们:“欲望无边,能力有限,是人类生来的困境。所以建立起诸多观念,以使灵魂有路可走,有家可归。”(史铁生:《随想与反省》)对困境的不断认识和不断超越,构成了史铁生生命与作品中醒目的一条红线,他在一篇以《体验困境》为题的访谈录中回答着人们的提问,他说:“人类永恒面对的不是可知而是不可知。可知是少部分,不可知是永远存在的环境,是种困境。我很难把它思考清楚,但我想生命意义的很大部分就是人在这种思考与摸索中生存成长。……人活着就是不断和困境周旋,人生的根本意义就在人间的互爱和实现生命对美的追求之中展开。”

  困境,是人类朝夕相伴的一面镜子。人类上演的每一幕大戏,都不能无视它的存在。面对着人类的狂妄与自大,古希腊的苏格拉底忠告着人们:认识你自己。面对着人类的隔阂与误解,我们听到了作家同道的喝彩与沟通:“他躺在轮椅上望着窗外的屋角,少一些流浪而多一些静思,少一些宣泄而多一些自语;他的精神圣战没有民族史的大背景,而是让个体的生命为路标,孤军深入,默默探测令人类永恒的纯净和辉煌。”(韩少功语)面临着世间的种种困境,人们在困境中突围着。

  常常,闷了头去想:苍穹下,人生犹如竞技场上的跳高,在生存质量与人格境界的横杆上,每一个高度下都跌倒了大片大片的人群;其中,还剩下那样的一群人,他们在每一次的跌倒中磨砺自己的生命意志,净化自己的心灵境界,他们在每一次跳跃中去污除垢,清洁着内心深处黯淡而发霉的欲念,他们在尽力使自己变得透明一些、纯粹一些,他们向那个生命的“纯净与辉煌”的“世界纪录”靠近着、靠近着,他们被摔得浑身泥污,他们被撞得头破血流,他们如同被处罚的西西弗斯,他们在把一块“命运”的巨石推上推下,他们知晓了自身的困境的同时,也看见了困境中的希望,他们“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是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加缪语)他们跳跃中呈现的姿态会让你联想到飞翔的白天鹅、秋风中的红枫叶,他们最后给你留下的感觉是自由自在,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史铁生是他们当中优秀的一个。     
主笔 秦朝晖

夏加坤 发表于 2011-1-3 20:06

祝福铁生



萧瀚



很久以前,做过一个梦:



天色阴沉、寒冷,没有阳光,北京朝阳北路上,水碓子铁生家小区外面,两棵高大的杨树,电线杆,公交车、稀疏寥落的行人,空旷的道路,铁生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关于他的意念。



……



如果不是这件事,我早已忘了这个梦。



2010年12月31日——去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还在酣睡中就接到好友张辉电话,语气焦急而沮丧:



“萧瀚,知道你还在睡,但不得不吵醒你……铁生走了……”



接下来,电话那头是短暂的沉默。我的第一反应“怎么会……?”继而震醒后反倒淡然,铁生终于可以休息了,替他高兴。



难过只是为我们自己,为铁生的至亲好友,我们失去了一个这么好的朋友。



我甚至也没给陈希米(史先生的太太)去电话,只发了个短信,内容也不是安慰,甚至根本没有提到铁生的离去。希米和铁生一样,他们身上都有种不可以普通尘世常理待之的人格特性,现在这个时候,我更希望希米休息好,她已经累了太久。



就在几天前,我还跟太太说过几天去看铁生和希米,好久不见,想念他们了——其实平时就很想经常去看他们,但铁生生前,一周透析就得做三回,拿他自己的玩笑话说:“一周上医院撒三泡尿。”“每次做完透析都觉得虚脱了。”他根本没有精力频繁见人,所以看望他们的念头是要克制的,而且每次都是约了几个要好的铁生、希米的密友同去,以免分别去过于打扰。



即便如此,一年也总是有机会去看他们几回,算起来今年见得就不少,至少三回,两次都是在医院,当然,这从来不影响他的谈兴和幽默感。



想起来,认识铁生、希米已有七年——见第一面开始,我就明白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没有希米,即使潇洒如铁生,他的幸福也至少要减少一半以上。其实,几乎每一次见面的感受都是一样的,睿智、旷达(也许“坚强”之类的词跟他无关,因为过了生死关的人,这种词显得小)的铁生夫妇,他们过得这么好,我们是没有资格没有理由过不好的。



国人通常避讳死亡问题,除了我们自己,只有在少数几位朋友家里可以随便讨论这个话题,铁生家他们自己常聊自不必说,我们在也可以聊,没有丝毫禁忌,于是,和铁生、希米交谈就常涉死亡话题,当然不可避免会因此涉及宗教。



铁生十分喜欢听大家说,当然他自己也说的,从见他第一面到现在,记忆中他的神态,都是一种:微笑,从很亮的眼睛里漾出来或闪出来的温和的微笑。无论是他在听人说的时候,还是自己说的时候,他都习惯性地微笑着。这种微笑,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因为即使是在铁生谈话兴致很高时,依然是劳累的,但他不会让人觉得他累。通常在他们家聊天都只能进行两个小时,最多三个小时,而每一次,他坐在轮椅上跟我们告别——冬天他穿着黑色的羽绒背心,高高的领子包着他脸的下部,我都似乎看到他眼神中闪着淡淡的光芒,那是未了的余兴——甚至可能是跟我们一样的留恋,但他必须休息,我们必须得走。有时希米不得不提醒我们走,虽然她知道铁生还想再聊会儿。



对生命问题,灵魂问题,对自由问题,铁生用自己最真实的生活思考了那么多年,写了那么多文字,在我们的交谈中,自然还会涉及一些,但他并不仅仅只聊这些,他对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都有自己的思考,他也关注这个社会正在发生的事,对这个时代这个社会精神上的种种问题也多有洞见。



2003年刚认识铁生就相谈甚欢,后来铁生看了我1999年写的《圣徒与自由主义者》,他看得很认真,因此写来长长一封信,表达他的一些意见和观点,其中的许多洞见,本文难以详引,他谈到人的软弱性、人性的脆弱性,谈及叛徒、政客,尤其在谈及诚实时,有段话我记忆深刻:



“诚实真是不容易做到。我所以佩服王朔,就因为他敢于诚实地违背众意。他的很多话其实我也在心里说过,但没敢公开。这让我读到布鲁姆的一段话时感慨良多,那段话总结下来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人民,还是为了赢得人民?——这样的逻辑比比皆是:你是为了真理,还是为了占有真理?你是想往对里说,还是想往赢里说?你是相信这样精彩,还是追着精彩而这样?”(这封信后来他收在散文集《病隙碎笔》中)



铁生深刻,文字富有诗意和哲理,且极富幽默感,是那种我最喜欢的英式幽默,言谈中也是这样,可惜我记性不好,搜索枯肠也没想起几句话。记得去年在他们家,铁生讲一笑话,说有人说起“文革”时候抄家,说情景很悲惨,一年轻人不解,问道:“为什么不报警呢?”我们问他是真的吗?他睁大了眼睛,带点无奈地笑说:“真的!”——铁生身上那种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的黑色幽默特性,常能让黑暗中夜行的人摸到痒痒树,那是荒诞的喜感。



铁生不能喝很多水,得忍着渴,因为只有去做透析的时候才能排出体内废水,铁生就这样过了这些年,现在不用再忍受干渴了。



又想起去年在他家聊天时,那天中午,地上积雪还厚着呢,外面很冷,屋里很暖和,李剑鸣老师、铁生、希米夫妇,我和我太太,看着他吃了十二个羊肉胡罗卜馅的饺子——这对他来说已经很多,他一边拿纸擦嘴,一边说:“今天高兴,就多吃了。”只要别那么渴,还得忍着,大家都希望他多吃点儿。



其实,铁生生活里的那些艰难,他自己基本不讲,万一涉及,也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带点调皮的神情,眼睛看着眼镜上方的镜框外,说个笑话,就过去了,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仿佛那是个轻松愉快的小游戏,希米就在边上看着他,跟他一起笑。



2010年对于铁生,确实身体更不好了,上半年因肺的问题住朝阳医院。当时我去过两回,照例不能聊很久,第二次看他,临走时,铁生翘首看我穿好外套,小声道:“有时间可以多来聊。”铁生怕给朋友添麻烦,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他说这话我明白分量,我玩笑地回答说:“你不怕打搅,随时喊我,除了不能陪睡其他都没问题。”想起以前他说过的类似话,现在想来我是多么笨,反应总是比蜗牛慢半拍。



后来铁生出院后,去过几次电话,怕他身体不宜多说话,所以一直等机会,等到九月份,终于有机会时(上海吴亮先生来,张辉喊我同去,我在老家)没赶上,结果几个月过去(对于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过的铁生来讲,几个月,那是很多很多天),就再见不到他了,而前几天我还在叨叨去看他。



想起句话:时间过得很快,相愛的人们,拥抱得紧一点吧。是啊,所有的遗憾都是人为的,永远是不存在的,唯一永恒的是变化,而有些变化是不可弥补,不可逆的。



铁生走了,临走前,他把自己的身体拆成很多份,把每一份都留给这个世界需要他的人——他身体的一些脏器已经救活了他人,希米和医院帮他完成了这个夙愿;而他完整、不可拆分的精神,则惠及这个世界所有需要他的人们。



铁生这一世,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轮椅上度过,却用这把轮椅开过的道路,给了无数人精神的启迪和生命的激发。这个彪悍的人格,终于如大漠孤烟汇入茫茫宇宙。



铁生走在那条光明的路上,不是我梦见的那个地方,他开启了生命的另一种幸福,进入到他吃羊肉胡罗卜饺子时我们畅聊过的那个世界。



祝福铁生,永远。



2011年1月2日於追遠堂



附笔:这是篇急就章,简单聊聊一位我特别喜欢的朋友,他的离去让我黯然,这几天心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我们没有铁生了……”。作为文章还没想好怎么写,早就想写篇《师友掠影之史铁生》,以后一定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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