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药》第32期:现代学林点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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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华:给“知道分子”的一份厚礼
2011年01月24日 13:41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李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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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近年能够让人把卷必尽之书,当推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作者因懒读外语,大学本科未毕业,却多年沉浸书斋,将百年来学术脉络学人著作学人关系理会如数家珍。自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风行以来,现代学术的通俗化功莫大焉。若余英时在“陈寅恪研究的反思与展望”一文里所云:很多人并非十分了解陈寅恪的学术,就是因为“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而对他产生敬意。此敬意实非同小可,它将半个世纪以来的学术中心和边缘几乎调换了位置。现在的读者,生活在信息网络间,某方面的专才固然时时在各种大学里制造,然欲得自家身心之修养,做一个“知道分子”即成必然。《点将录》作者说:他做的学问,不是吃猪肉而是看猪跑,此种大观之趣,岂不正入“知道分子”青眼?将众多博学鸿儒斯文之辈拉往梁山泊好汉行列里坐上一把交椅,过去已有不少人做过,做得最精彩的可能还是今人,是书串缀诸多学人逸闻,近掌故之学,评论自具一家之眼,且纵横间每见幽微,会心处可撩识者掀髯。点评当世人物,反响盈睫,为撰文著书之便宜,而物议纷然,又易生杯葛。《点将录》先在报章连载又得出版,显然注意到尽量避免麻烦。若王先谦与裘锡圭,二者年岁相距近一百年,天上人间,因距离而得自由。此书写法取浅易文言,笺短墨珍,于具体人物评鉴中显一代学术之端倪,不言体系,而条贯自在,隐约间有钱锺书为文意味,又于每篇后以七言绝句为结,提纲挈领,庄谐互见,才士风雅,实称难能。
二
当代学术史在很大成分上是学人的思想改造史和精神扭曲史,《点将录》于此关节,颇能着墨。以启功为例,若欲了解启功学术思想之变衍,与其师陈垣联系,更得明晰。陈垣由显宦而学术,为历史学界泰斗,堪与陈寅恪南北望,然心气之差,迥若霄壤,其致杨树达函,劝其“不法高邮法韶山”,实以自谓谓人。陈寅恪闻之对杨氏戏言云:自家出生长沙,倘攀缘亦有自也。狂狷之气必显。亦可反衬援庵夫子及门下虽与时俱进,终难免白首之羞。
《点将录》于冯友兰之学术成就,谓为“哲学界一人”,对其人生“四重境界”说则侃切论之:“设论固可谓道貌岸然,玄之又玄,然而反观冯氏自身的人生实践,亦不过随波逐流之辈,一生更不脱‘应帝王’情结。则其人去‘道德境界’尚远,犹在‘功利境界’中也。”“名实双行”于吾华文人渐成风习,名班大老岂任无咎?于兹更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之可贵。作者立论,固以著作成就为标准,人格道义之价值,亦不悬置。如吴宓,抗战期间在华西与陈寅恪、李方桂、萧公权同称“四大名旦”,作者以为四人学问成就不可同日而语,又在注释中说:“惟吴氏在学问虽无足道,但其日记,诗集于世事与心事皆能直书无忌,实为现代知识分子最宝贵的精神档案。”吴宓之学问是否“无足道”还可商量。余英时谓五十年代以后,大陆学者坚持独立精神自由思想者当首推陈、吴二公。钱锺书晚年最后文章乃为《吴宓日记》写序,深情感慨,为其一生文字仅见。不亦可参乎?作者注重《吴宓日记》之价值,亦当有会心之发焉。
作者广搜学人逸闻,以馈读者,其中取舍,固已甚大胆,于某些人物,似还有手下留情处,比如汤用彤,其《魏晋南北朝佛教史》之价值,学界故无异词。作者说汤用彤因患脑溢血而“得免与世周旋”,观《吴宓日记》,汤氏之不幸去世,因医院外街头游戏队伍高喊口号,老先生在病床上跃起跟随高呼,急症而不治。可谓周旋到底也。凡此,皆堪谓时代哀歌,学人痛史。
三
《点将录》于学人比较评述间,亦梳理脉络,以见世纪文化流向。将余英时列于三十六地煞星之首,可见推崇之意。余氏学术,于考据、义理二途融汇为之。乾嘉以来,考据之学大盛,多论以清学为宋学之反动而径庭。余氏则详为辨析,认为清学亦宋学之继承,此虽在前人已有道及,然泯宋学与清学于无迹,得考据与义理为一身,余氏实得其大观(读其《方以智晚节考》,对任道斌之《方以智年谱》资料详尽却不能点出方氏自沉乃出抗清心志,竟直斥任著为“有眼无珠”)。 考据、义理皆不能尽其意,余氏又经常对社会话题公开发表意见,盖出学人终必尽社会责任之义也。
《点将录》谓李方桂与王力为“海内外最有影响的两大古音体系”而李更为“精审”。点睛之余,又施渲染之墨,言其岳父徐树铮之不凡(参观冯玉祥《我的生活》,冯氏对徐杀之不足,更加痛骂,似为一不赦之巨奸)。《点将录》引述罕见之籍谓徐氏“仅率一旅之孤军,迫使外蒙古取消自治,承认中华民国主权,一时震动朝野”,并有著作《建国诠真》等,显然徐氏非一赳赳武夫,其中底细,有兴趣者还可探究。然搜书不到海外,又岂能得其大观?《点将录》以穷搜而遍览,广读者以见闻,良可赞矣。
容庚在沦陷期间任职伪北大,胜利后傅斯年坚不聘请,谓若聘请此等教授即无以对流离大后方者,其说广被人口,而容氏亦不示弱,发表公开信认为“政府无力撤退全体沦陷区人民,即得宽容其生存”。女作家苏青文字被援例,亦具同理。以后,学府大批胡适、傅斯年、曾经真正落水之周作人亦跟随痛骂,而容庚则教育学生对傅斯年之成绩不可忽视,文人之所谓骨气,当从一生终始幽微处考量。
闻一多于西南联大时云:“在今天抗日战争时期,谁还热心提倡写旧诗,他就是准备作汉奸!汪精卫、郑孝胥、黄秋岳,哪一个不是写旧诗的赫赫名家?”此真可谓偏激之言。当时国民党于右任、贾景德等,共产党毛泽东、朱德等、社会贤达郭沫若、柳亚子等,无不作旧诗。闻一多先学美术,曾为北京美专教务长,后专治古典诗歌,又关心政治,先右后左,不幸遇难后联大师生悼念捐款,吴宓拒捐,因其与闻氏素不睦也。此《吴宓日记》中亲述,可参观。
一书之中,议论明赅,材料丰富之外,倘字里行间更呈现可以深入之学术话题,则读者呼快矣。胡道静对沈括《梦溪笔谈》之推崇,以为较司马迁《史记》更有价值,为宋代则惟一。《点将录》作者认为“推崇因至过当”,予读者继续寻绎宋代文化学术之成就很大空间,如沈括与苏轼之比较,或即可破胡氏之论。又如,吴梅以曲学擅名,拟之“铁叫子”至为恰切,将吴梅之学与王国维比较,连类书画等学术门类而谓吴梅之学为本色当行,其价值即不同也。又于注释中引述其日记,说明在溥仪立满洲国,及日本于全面侵华前分割华北等政治问题,远离政治之吴梅均有其独特看法。“此真是世俗所谓‘汉奸’论调矣,以其出语奇兀,世所罕知,特附见于此”。学术、读书最终是无禁区的。多年来读书人的眼光在逐渐开阔,也逐渐细微,很多历史问题在逐渐清晰,也愈加复杂,辩幽索微永远是学术的责任和动力,也是学人之兴趣及功课。《点将录》于兹会心多,亦引读者解颐频。
四
当下文风浇漓,强不知以为知者多矣,一书之著,以知识丰富而益读者,为基本道德,《点将录》于知识之丰富性即学习钱锺书之“充类至尽”,论列间不吝连类举引,几成百年学人关系渊源之大观,又似著作观点异同之引得,实为读书用心之真收获。
以梁山泊好汉之绰号形于现代学人,固为有趣,亦称难事,当年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将陈衍列于七十二地煞之列,即招致不满。具体评价中,言康有为诗“伤摹拟”,亦被其耿耿多时,盖南海自命诗超苏黄,学术更有哥伦布开创新大陆之功也。近世见刘再复言《红楼梦》而大贬《三国》、《水浒》,谓为“中国人的地狱”。若以学人评论之事,任其以梁山好汉排座次必不为也。故知“点将”之行,实以趣味漫漶学术也,恰切者少,而难配者多。若以中箭虎拟陈梦家甚切,以丑郡马谓周祖谟亦恰,他若因善雕刻而拟闻一多为玉臂匠,以研曲而位吴梅以铁叫子,以善书而称启功圣手书生,以能研究能创作誉钱锺书双枪将,尚各得其位,余者则多难凑泊。 女将三员,只得冯沅君一人膺母夜叉之位,一丈青则遗芮逸夫,母大虫赠汪宁生,此虽玩笑细故,无从认真,然现代学人,果不能再寻绎女性二人而充梁山泊快乐之场乎?是所以作《点将录》亦勉为其难也。
[b]书评人简介[/b]
李廷华,原籍湖北宜昌,1951年出生于重庆,长期从事文艺创作及文化学术研究,国际书法家协会理事。专栏:[url=http://book.ifeng.com/zhuanlan/yuyuantanshu/][color=#0000ff][b]雨园谈书(点击进入)[/b][/color][/url] [url]http://book.ifeng.com/shupingzhoukan/special/duyao32/shuping/detail_2011_01/24/4423918_0.shtml[/url]
张晓辉:“认真你就败了”2011年01月24日 17:00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张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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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方式为人“点将”,古来早已有之。在明朝它曾有过一次颇不光彩的展现,便是魏忠贤爪牙王绍徽编撰的《东林点将录》。这个点将录,因其以恶俗暗黑的方式为迫害东林党人张本而臭名昭著。然品察其文,大抵为迎合魏忠贤之类文盲地痞,行文鄙俗,不堪入目。唯将钱牧斋断为浪子燕青,却是巨眼。考牧斋嗣后种种奇诡怪谈,则此一点将录作者,不能不是深懂牧斋者。
自此之后,所谓点将录便史不绝书,大多被用来作为月旦人物、品评学问以及调侃讥刺的工具。常理而言,其一言一语,皆应出于对品评对象的深刻理解;诚如钱仲联所言“为此诗坛作整体安排,点如何之将,如何各得其所,匪不加思考,可以信手拈来”,方为“点将”佳作。单纯拈出108人排个顺序,斯为下乘矣。
由此而言,胡文辉先生的《现代学林点将录》只能算约略合格而已。从形式上讲,本书采用的是传统的“排座次”方式;理论上言之,要所拈出的人与梁山108将多所暗合,才算好看——好比上面我们提到《东林点将录》中将牧斋考为浪子燕青,便多有相合,令人拍案叫绝。然此种颇具大智慧的春秋笔法,胡先生甚少顾及。看他的点将名单,以章太炎配托塔天王晁盖、以王国维配玉麒麟卢俊义等等,都难有新意可言。亦有颇不伦不类者,如以陈垣配大刀关胜,评语中说:
(陈氏)1949年发表《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这既表示与故人胡适在思想上分道扬镳,也表示对革命政权在政治上衷心拥护。在著名的旧知识分子中,陈氏遂成为向新政权输诚的第一人。共产党即新时代的红色梁山泊,则《给胡适之先生一封公开信》者,亦如后来数以百万计的批胡文字一般,乃知识分子落草梁山之投名状也。
这分明谬以千里,哪里像大刀关胜?又如以冯友兰配美髯公朱仝,评曰:
冯氏在抗战时始蓄须,与闻一多的胡子齐名,故拟为美髯公朱仝。
此等表面文章,言之何用?
当然书中亦有一处老辣至极的地方,便是对郭沫若的考语。众所周知,郭沫若作为新朝显贵,向来批评者众。胡先生把郭沫若配天捷星没羽箭张清,评语并写道:
郭氏以天赋聪明,治学故能急就易成;然亦以聪明太过,不能作沉潜积累之功,故其著述每多新解,亦多臆解。…… 综观郭氏一生为学,始终不脱才子气;晚年身处高位……而苦于应付政治人事,唯一味歌功颂德以求自保,则才子气而外,更添妾妇状矣。
则以之比于《水浒》中以石子偷袭致惹众怒的张清,盖有深意存焉。
这也便涉及到胡先生的评史论人方法。新朝以来,知识分子纷纷自觉进行思想改造,甚至努力给自己泼污水,借诋毁自己的学术成果换得一席安稳地位。此自为知识分子性格中之弱势一面的反映,亦体现他们面对强力时屈心抑志的悲剧人格。此类表现,不可求全责备——或可说,在刀俎和鱼肉之间,我们毕竟应该站在鱼肉一方。然胡先生对知识分子的表现,往往言之过苛。例如他评钱仲联云:
五十年代以后,钱氏论诗有一最大毛病,即以政治标准优先,以人论诗,过分张扬所谓进步、爱国作品,而完全抹杀所谓反动、卖国人物。……沦陷时期,钱氏曾任(伪)中央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兼(伪)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监察院监察委员,并对汪精卫的政治路线甚表同情。此一经历,在抗战后自成为政治污点,钱氏为求自保,不能不极力彰显个人在民族大义上的凛然立场,惟恐爱国稍后于人,再授人以柄。如此年深日久,遂形成僵化的思维定势。故其学问上的固陋,实根源于心理上的恐惧。
此等分析虽大抵不离事实,但毕竟属于未曾经历过彼时彼世之人所谓“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法,徒然令人生厌耳。
说了这么多,似乎结论该是认为,这书并没有很多的学术价值,只供茶余饭后一哂而已。然而充其量,这原本亦不过是为报纸增添作料的东西:好吃好看,但偏偏不可视为认真的学术研究。所以——套用目前的一句流行语——“认真你就败了”。 说了这么多,似乎结论该是认为,这书并没有很多的学术价值,只供茶余饭后一哂而已。然而充其量,这原本亦不过是为报纸增添作料的东西:好吃好看,但偏偏不可视为认真的学术研究。所以——套用目前的一句流行语——“认真你就败了”。
仁者曰:此书的特点就在于虚实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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