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艺术:走近纳博科夫
[url=http://wjmagazine.blog.hexun.com/37316290_d.html]http://wjmagazine.blog.hexun.com/37316290_d.html[/url](李冬梅/文,原载《文景》2009年7、8月合刊)
“洛丽塔”号飓风席卷全美的那一年,众人皆知“洛丽塔的创造者”: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由于此前寂寂无名,许多人以为五十九岁的纳博科夫是个大器晚成的异国作家;又因题材出位的《洛丽塔》被误认作“色情文学”,在另外许多人看来,他必然是个老不正经的色情狂。
两年后,纳博科夫借《普宁》向美国读者重新介绍了自己:一位有着流亡伤痛的俄罗斯老作家。《微暗之火》横空出世,一众专家学者大呼头痛,作家、批评家纷纷致以崇高敬意,“色情作家”的误认就此平息。让人扼腕的是,这个倔老头投入了一桩令众多粉丝百思不得其解的浩大工程——耗时十四年,将薄薄一本《叶甫盖尼·奥涅金》译注成四卷本英文巨作——因为这个堂吉诃德式的疯狂举动,他与挚友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分道扬镳,一段文坛佳话就此终止。
回过头来看看流亡欧洲的纳博科夫:侨居柏林十五年,声称不曾读过卡夫卡,德语水平只限于在超市买香肠。对一个能够用俄英法三种语言自由写作的语言天才来说,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令人难以置信的,说到底,就是纳博科夫对自己作为一个俄罗斯作家的身份的坚持。他在《说吧,记忆》里说,为了保证自己从俄国抢救出来的最后财富——俄语——不流失,在剑桥,他如教徒抄经一般每天抄写俄语词典;在柏林,他拒绝学习德语——那种“难听的语言”。
1960年代,旅居瑞士的纳博科夫陆续将前半生的俄语作品译成英文,将后半生的英文作品译成俄语。直到他辞世后,俄罗斯才首次出版了他的作品,那些指责他“毫无俄罗斯骨血”的批评家们开始用“浸透着俄罗斯骨血的一生”为他定名。在欧美,这位“谜一般的后现代作家”的俄语著作也陆续受到重视,人们纷纷向他的流亡岁月投去目光,希图从中寻找一个“真实”的纳博科夫。
“谁能想到全世界最杰出的纳博科夫专家会是个新西兰人?”一位Nabokovian1代表所有纳迷发出惊叹。1990至1991年,两卷本纳氏评传《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与《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Vladimir Nabokov:The American Years)重磅出击(的确卷帙浩繁),新西兰学者Brain Boyd让人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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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纳博科夫的读者都知道,纳博科夫本人很看重“传记文学”,对这个文类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他最好的俄语小说《天资》,其中就包含主人公为自己的父亲和叱咤苏俄文坛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写作的传记;首部英文小说《塞·奈特的真实生活》,专门戏拟传记文学,对头脑平庸、自作聪明的传记作家大加嘲讽;1947年,他写了传记作品《果戈里》,以果戈里的死开始,以果戈里的出生结束,不落俗套;《洛丽塔》,望文生义,应为洛丽塔小传。然而明眼读者自会发现,这部名为洛丽塔的伪托忏悔录,不过是以他传之名,行自传之实;痛彻髓骨的爱恋,不过是亨伯特借以恶人自辩的手段;《微暗之火》看似他传,实则填充着金波特的自传;《阿达》的副标题就是“一部家族编年史”;《看那些小丑!》又是对自传的滑稽模仿;自传式回忆录《说吧,记忆》标新立异,对传统的“自传”这种以账目表形式进行自我塑造的文类进行了彻底的颠覆。
坊间流传一种说法:自传不妨看作他传,他传往往就是自传,屡试不爽。但对纳博科夫这样一个自觉意识异常强大的作家来说,这种倾向只出现在他的小说当中,作为讽刺对象存在。现实中,美国人Andrew Field不幸成了反面教材。他的纳氏传记《纳博科夫的生活与艺术》前后耗时十余年,却充斥着大量知识与材料错误、不负责任的主观臆断和牵强附会的心理分析,最终只赚得读者的声讨和作家的绝交。给纳博科夫作传,容易吗?
Boyd是个骨灰级的Nabokovian,也是个聪明的传记作家。且看他的《俄罗斯时期》怎么开场:
[font=仿宋_GB2312] 纳博科夫个人戏剧的每一幕都是在无法逆料的不同背景下上演的。最初是帝俄的小小一角,那是圣彼得堡独具魅力的地区,革命前的文化给它披上了绮丽的晚霞;从那里驱车两小时,则是一座庄园,一片杉树林,一条河,纳博科夫魂牵梦绕的故园。接着是俄侨阶段,一个‘物质贫困,知识丰饶’的时期,到处是幽闭恐怖症和勾心斗角,还有不可避免的离散。又一个二十年,纳博科夫的美国时期,在那里,他们每逢寒假就得从一个教授家搬到另一个教授家;夏天则是彻底的游牧生活,他们开着汽车,从一家汽车旅馆到另一家汽车旅馆,他寻觅着蝴蝶的栖息地,寻觅着《洛丽塔》等小说的灵感。最后重返欧洲,十五年里,站在蒙特勒皇宫旅馆的高处,他俯视着日内瓦湖上的水鸟。[/font]
随着每一幅背景的改变,那些配角也在发生变化。在彼得堡的一个街角,一个小男孩停了下来,他的父亲正在跟老托尔斯泰聊天;在巴黎,一个瘦瘦的俄国作家正在乔伊斯和匈牙利足球队面前读自己的法语作品。在流亡欧洲时期……
如果纳博科夫为自己写一部传记的话,兴许也会这样开头吧。往下看,谈到《天资》,作者这样说:
[font=仿宋_GB2312] 它是一则温柔的爱情故事,一幅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一本关于社会环境的精确记录,一趟想象生动的旅行,半书架的传记、乡愁、颂文、悲剧、辩论。《天资》是所有这一切,又不止是这一切。[/font]
同样,Boyd这部书也是所有这一切。纳迷们从中看出一位大师的成长史,一部纳氏宝典;历史爱好者从中读出一部20世纪战争史和风俗史;俄罗斯文学爱好者读到的是流亡文学圈中实况,各路大师剪影;蝶类爱好者读出欧亚大陆上的鳞翅目昆虫报告;至于文坛八卦爱好者,一定可以从中搜寻到不少风流韵事,小三插足,一个纠结的丈夫,一个完美的妻子,一个终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故事。对于Boyd本人,这又是半书架的传记;他深入传主灵魂,诉说他的乡愁,写出大师的颂文,刻写他个人命运的悲剧;对大师的崇奉并未对他的独立判断造成伤害,纳博科夫锻炼了他的心智,丰富了他的感知,他在假想中,与之辩论……然而又不止是这一切。
纳博科夫的流亡人生本身,就是整个20世纪风云变迁的真实写照和详细注脚,Boyd刻画一幕幕流亡生活场景,却无意渲染挖掘历史跌宕对其人其文的影响,而是将功夫用在了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所一再强调的文本细读上,这也是此书被称为“你能想象到的最理想的传记”的原因。纳博科夫一生都在流亡,又兼具鳞翅目昆虫学家的身份,足迹遍及全球。Boyd追随作家足迹,几乎走遍了纳氏所有的居住地——要知道,纳博科夫可是个一辈子提着旅行箱和折叠浴缸走天下的人。身为异邦人,Boyd对世界文学了如指掌,对俄罗斯文学与流亡文学耳熟能详。学者的深邃与严谨,丰盈详实的资料,加上精致透辟的细读,将所有悬而未决的阅读谜题一一化解。二十年来,它已经远远超越了“传记”这样一个别扭的文类,成为一部Nabokovian们无法绕行的“纳博科夫全功略”。然而又不止于此。“在故事的每一步进展下,不是水泥一样厚厚的事实,而是这里那里布满一颗颗尖利的石子,灵魂在上面颠簸不止”。纳博科夫对传记作者的告诫,Boyd记在心头。在他笔下,纳博科夫的一生变成一部“花样”(patent)叠现的小说,一场精心设计的棋局。作为一名非典型性学者,Boyd对掉书袋和玩弄花哨名词不感兴趣,其行文运思深得纳博科夫神髓,两卷本板砖样大部头一气啃完,唇齿间流溢的是活色生香,只恨无法餍足,饕餮有罪。
要为心中的大师作传,即使热爱到极致,也无法改变头脑的愚顽。马克思·勃罗德为卡夫卡写作的传记就是佳例——“一个人可以如此爱一个人,却又如此不懂他!”(昆德拉语)在《塞·奈特的真实生活》中,纳博科夫告诉我们,除了热爱,仅仅懂得也是不够的。要为作家立传,首先得找到作家独有的风格——思维的风格,看世界的方式,构型的风格,行文的风格,修辞的风格。你得径直走进他的灵魂,成为他本身。之后,你用他的方式去写作。至此,“真实”的传记方才成为可能。不单传记如此,这也是一切写作艺术的前提。Boyd显然深谙此道,难怪此书一出,八面玲珑,无论口味刁钻的纳迷,还是潜心多年的俄罗斯学者、美国论家,抑或对纳博科夫一知半解的普通读者,都对Boyd大为叹服。就连强势又挑剔的纳氏妻小,也因作者的杰出表现而对其对纳氏家庭隐私的泄露抱以大度的微笑。
纳博科夫自称是个非典型性流亡者。他从来不是典型的俄罗斯作家,在流亡文学圈中,始终是只骄傲的孤鹰。除了霍达谢维奇等极少数知音,以及作品朗诵会上“成千名妇女”(纳氏年轻时是个健壮高挑的帅哥,还在刚刚兴起的电影中客串过演员),他独辟蹊径的写作方式和对道德宗教的疏离,总是让他倍受指责。他被阿达莫维奇及其同党指责为“没有灵魂的写作机器”,玩弄的不过是法国人玩剩下的花招。前辈蒲宁虽然承认年轻的西林以一部《防守》将包括他在内的老一辈“全部干掉”,仍然不满他背叛俄罗斯传统,预言他“会在孤独和绝望中痛苦地死去”。女诗人吉皮乌斯厌恶纳博科夫,从他十五岁出版第一本诗集起,便坚守“纳博科夫是个毫无文学前途的平庸之辈”的论断。在美国,年过半百的纳博科夫声名鹊起,他说自己是个“美国作家”,因为只有在美国,他才找到了与之比肩的谈话对手,遇到了最理解他的人。而美国人却认为他是个古怪的俄罗斯作家,他的英语文体极端繁复,是美国人前所未见。谈及自己的身份,他说自己是“一片大西洋上空的羽毛”,不属于任何一个界限分明的大洲。时至今日,人们称纳博科夫为“世界作家”。的确,伟大的作家是没有国籍的,最理解莎士比亚的人也许是一名伊斯兰木匠。像Boyd这样一位新西兰学者,写出迄今最权威的一部纳氏评传,实在不是意外。
众所周知,纳博科夫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浩劫,生活被现代历史严重扭曲,背井离乡,阮囊空空,父母弟妹惨死,却声称对政治、思想、道德一概不感兴趣,惟有审美狂喜才值得追求,风格与结构才是精华。纳博科夫是个唯美主义者吗?Boyd对这个广受关注的问题作出了回答。他笔下的纳博科夫,非但不是个“为艺术而艺术”的残酷审美家,而是个“为生活而艺术”的乐观者。纳博科夫的文体风格和他的思维风格一样,极端繁复,是极简主义时代中的极繁主义者。在他,艺术需要的是“好奇”,是对世间一切脆弱生灵的温柔和对事物基本的善的信任。他善于越过那些陈词滥调的劣币,抓取被常人忽视的“微小不言之物”,细节之上再加上细节,色彩之上再加上色彩,涂抹出一个奇异的世界,并提醒我们,世界之外还有世界。对纳博科夫来说,自然的缔造者是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是所有值得艺术家效仿的唯一对象,他的毕生作品都旨在发现自然与命运的密码,用想象力创造一个可与之抗衡的新世界。对于灵魂的孤独,他找到了爱来克服;对于不可挽回的时间的流逝,他找到了穿越时空的艺术。爱与艺术,是纳博科夫生命的关键词,两厢结合,就是最伟大的天资。在写作《天资》的过程中,纳博科夫强烈地感觉到这一点,他明白了,惨淡的命运不过是伟大的天资向生活索要的高昂价码。他因此原谅了一切,并感到无上幸福。
时间之狱和自我之局限,这是纳博科夫所有小说想要揭示给我们的。他借小说人物发出忠告:“哦,请对我起誓,将信任带到梦里头,仅仅相信幻想,决不要让你的灵魂在牢房里生锈,也不要伸开手臂说:一堵石墙。” Boyd紧扣这一点,对纳博科夫所有长中短篇小说、诗剧、长诗、书信、笔记和未完成的作品一一做出解读。当我们读到“想象推动着世界,当厚底靴试图踩灭心灵的自由游戏时,他将他们脚下那坚固的地板变成了光滑的魔毯”这样的语句时,已经分不清说话的人是Boyd还是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虽声言对政治不感兴趣,却无法否认一个事实:他比任何一个流亡作家更能反映那个高度政治化的时代的磨难。为什么他总是说些惊世骇俗的“坚决的意见2”,惹人生厌,却不像其他流亡作家将伤口示人?Boyd说,纳博科夫始终是个孤独的人,幼年的家庭背景和教育方式让他拥有无以伦比的自信,他的性格中有种坚定不移的个性主义。“他不容许他的鉴赏趣味或坚决的意见受到时代的调和,他讨厌集团、一般化和各种陈规惯习,讨厌独特和独立之外的一切东西”。父亲被暗杀,对纳博科夫的打击如五雷轰顶。然而,从父亲那里习得的对悲哀的克制和天性的从容乐观让他很快释然。对他来说,公开展示的痛苦是庸俗的,独自咀嚼的心头之痛才是无欺的情感。他写了一部诗剧,叫做《死》。结尾处,死去的父亲留在了光线中,他不曾消失,而是得到了永生。他写《斩首之邀》,反讽死刑制度,并让主人公撕开了荒谬的现实,逃到一个更真实更温柔的世界。他写《毁灭的暴君》,用小丑的笑声击败暴虐的独裁者。多年后,它变成了《庶出的标志》,以更加复杂的形式鞭挞暴政的残酷。《云,城堡,湖》的主人公甚至请求死神把他带走,因为“他无力属于人类”这个残暴的种族;《普宁》中,他让主人公回忆被纳粹注射毒剂而死的初恋情人,深情地记取“那双眼睛,那个微笑”,读之令人心碎。他喜欢让笔下人物去玩味审美的极乐,去写作,然而所有疯人艺术家,都因其对他人意志的凌虐和对他人痛苦的无察,受到了作者最严酷的惩罚。对纳博科夫来说,政治的残酷归根到底是人类愚蠢本性中的残酷,对于残酷造成的恶果,过度的悲伤是另一种恶,对痛苦的公开展示则要么是不真实的,要么是示弱的表现。对于残酷与道德,他只认可一种高贵的表达方式:将其深埋在艺术美的纹理深处,淡到几不可见。即使冲淡至此,Boyd还是看得清楚。
在《纳博科夫传:俄罗斯时期》的中译本序言中,Boyd转述了赫鲁晓娃3在中国的见闻:纳博科夫“在北京和上海享有通俗文化明星一般的地位”,颇为惊讶。事实上,中国的Nabokovian对纳博科夫的认识才刚刚开始。在《天资》中,纳博科夫让主人公的父亲踏遍天山、戈壁、长江上游、拉萨、阿尔金山和塔克拉玛干,寻找蝴蝶的踪迹。我相信,随着Boyd的到来,中国 Nabokovian定会豁然开朗,将追随那只俄罗斯蝴蝶的脚步踏向更深远处。
2009.5.25 洛丽塔的电影看过,艾因斯版。 在他笔下,纳博科夫的一生变成一部“花样”(patent)叠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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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样 = patent? nabokovian 啥意思? 大概是纳博科夫粉丝吧。 [i=s]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1-2-19 22:06 编辑 [/i]
正在读《洛丽塔》。《说吧,记忆》当中纳博科夫对童年有一种近乎痴迷的留恋。纳博科夫化用典故和双关语常常出神入化,他的文字有一种波光粼粼的印象派画风的感觉。他的小说当中情节并不占主导,有时候他让人感觉他写作的方式,比他写了些什么更重要。
想读这本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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