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落日故人情
[table=98%][tr][td][align=center]周晓枫:落日故人情 [/align][/td][/tr][tr][td][/td][/tr][tr][td]● [b]周晓枫[/b] [/td][/tr][tr][td]
每个人都离去得过早,假设他的胸腔还哽着一句尚未出口的话。假设他年轻、善良,假设他是作家,拥有最美好的语言,那么死亡的悲剧色彩就更得到强化──假设,他还是你的朋友。春天的大地上,破裂的陶片闪着朴素的微光──当我们告别而去,谁也不知道,在打碎之前,那母腹一般圆润而温暖的坛罐里,盛着多么干净的骨灰。
1999年5月23日上午8:30,北京马甸桥的东北角,身着素衣的人们手捧鲜花,等车前往昌平殡葬馆。马甸桥下是个农贸早市,小贩们高声叫卖着菜蔬和水果:莴笋青绿,草莓艳红,结实的土豆上沾着新泥。一切都在继续,并生机勃勃。市场上方一个拉开的条幅让人迷惑:“高兴来,高兴去,把钱拿在手里最安全。”停了一下我才反应过来,它的意思是提醒人们警惕扒手。但是,看起来这句话也可理解为祝贺小偷行窃成功。太多问题没有对错的界限划分,有时善与恶甚至可以借助同一个载体来表达自己。生机和死讯,圣洁之物和污迹,歌唱和饮泣,理想和阴谋……我们活在其中,努力或是徒劳地加以分辨。现在,苇岸终于离这个黑白交错恰如昼夜循环的世界而去。
与其他开端相反,第一场雪大都是零乱的。为此我留意了好几年了。每次遇到新雪,我都想说:‘看,这是一群初进校门的乡下儿童。’雪仿佛是不期而至的客人,大地对这些客人的进门,似乎感到一种意外的突然和无备的忙乱。没有收拾停当的大地,显然还不准备接纳它们。所以,尽管空中雪迹纷纷,地面依旧荡然无存。新雪在大地面前的样子,使我想象一群临巢而不能栖的野蜂,也想象历史上那些在祖国外面徘徊的流亡者。
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至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民再次忙碌起来,他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他们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
刚刚翻开《大地上的事情》的前几页,不期而至的美瞬间将我截获。善良而微小的事物被关注,被爱,被提示给疲倦的奔行者,令他突然看到寓含其中素朴又博大的真理──而这,正是他最初踏上征程的理由,却在中途被消耗和遗忘。我回忆起《荆棘鸟》中的情节,麦琪独自站在光线穿越的宽阔而幽暗的谷仓,感到上帝就隐藏在高高摞起的金黄的稻草后面。我忍不住猜测,这样匀净的、诗意的、和平的、满含关爱的文字出自什么样的人。其后我与作者苇岸有过数次电话联系。1995年,我在昌平第一次见到他本人。苇岸有几分异人相,与我的想象有些出入。他个子很高,奇瘦,矩形的脸让人想起羊的面貌。他声音低沉,语速非常之慢,带有修辞和用字上的考虑。我语速比常人快,且口无遮挡,因此在和苇岸的谈论过程中常常尴尬:不是抢话,就是冷场,因为我把握不好他的话何时结束,何处仅仅是逗号。同去的还有其他的朋友,苇岸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就默默走出书房,长时间没有返回。我疑惑地前去侦察,才发现他正在厨房仔细地切着白菜,戴着一顶高高竖起的白帽子,类似于化学剂师做实验用的。我大叫:“你一声不响就溜了,还戴着这么顶奇怪的帽子,到底是给我们做饭呢,还是来加砒霜的?!”苇岸解释,这样头发里就不会混进油烟味儿了。一个细节,我初次看出苇岸的严谨,以及他的洁癖。随后的日子,我很快了解到,这种致命的洁癖包括生理和心理双重。看着满桌的青菜萝卜,对于我这样的肉食爱好者,素食者苇岸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临走时,苇岸让每个人留言,我咕哝着“搞得像个仪式”,但还是在明信片上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迹:“苇岸,我也想成为天使,虽然我长满罪恶的牙。”
我常常觉得,苇岸简朴有序的生活是经过总结归纳、继而按照提炼出的纲领进行下去的,甚至在无关痛痒的小事上也决不懈怠。他要是在早晨喝了豆腐脑,中午就绝不吃豆腐,因为不连续两顿吃同样的东西是他的习惯。我个性散漫,因此从我的角度看来他的行为难免刻板。苇岸不沾烟酒。常人把烟酒看作可以原谅的嗜好,他的态度严厉一些,将之视为恶习,虽然是轻量级的。文人中多酒肉烟色之徒,迫于来访者的饥渴要求,苇岸在阳台辟出专门的吸烟角──经常是苇岸独自坐在屋里微蹙眉头,而他的朋友在阳台上高瞻远瞩、喷云吐雾,心中万里睛朗。我注意到苇岸的烟灰缸非常漂亮,造型是一片透明的玻璃树叶,上面分布着细腻起伏的脉纹,这件对他自己来说毫无使用价值的物品让人充满观赏愉悦。客厅墙上是桦树皮做成的相框,书房里挂着蒙德里安风格的画儿──苇岸向往有品味的生活,尽管受清贫的物质条件限制他始终朴素。作为唯美主义者和完美主义者的典型,苇岸对美或不美都有更敏感的发现,对不善之举格外警觉。敏感者如果没有适时适度的蓄意的粗率作为自卫手段,将屡受伤害──所以,苇岸活得比我们辛苦。诗人树才曾劝苇岸,不必事无巨细全不放松,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也是出于对他的深切怜惜。强烈的律己原则,使苇岸永远不会尝试某些存在争议的行动。他从观念而非身体需要和感受上去判断他对事物的接纳或拒绝。只要太阳下明亮的东西,却忘记明亮之物要在大地上留下更深的斑影;他希望自己是天国里最干净的孩子,不知道人类需要着部分细菌必要的养护,不知道生命的旺盛在很大程度上仰赖于杂质。苇岸太纯洁了,他的纯洁里有种让人辛酸的成份。
在这个喧嚷的利益时代,苇岸像个科幻电影中误闯了时空隧道的中世纪修士,心怀一腔宗教虔诚,可面对现代社会,显而易见他的孤独和不适应。执拗又木讷寡言,苇岸不是交际场合的佼佼者,但正直、真诚和对文学的挚爱使他在写作圈里人缘极佳,他与诸多诗人、散文作者过从甚密,常常帮大家建立之间的联系──我夸他是最高尚的媒婆、最无私的捐客。作为受益人之一,由于苇岸的介绍我结识了一些书写者,并得到精神上的鼓舞。我自己是个两栖类,既热爱文字,又迷恋世俗享乐。苇岸则是专一的,带有强烈的古典献身精神。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所不悔的信仰,只被极少的人执守却遭大多数的嘲笑。从书本,从大自然和小动物身上,他体会着愉快和安全感,亲历为理想所描述过的美好。所以尽管写作上的朋友来往频繁,但他最重要的快乐并不源于人际交往──交流更多出于写作需要。这么说并非在暗示功利目的,而是强调,以写作者身份出发的交流,形式必有所不同。苇岸几乎从不谈工作或个人感情方面的事,他在电话、书信和当面聊天的时候,均以文学为主要话题,他的友谊可以视为写作和阅读之外开展的部分。
他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写作成为重要的也是惟一的爱好。力求完成最优美的表达方式,态度的慎重导致速度的缓慢,苇岸会为一个标点踟躇不已。他不属生命力蓬勃文思泉涌、下笔千言的那种人,他写下的每句话都像从身体里慢慢抽出的丝。到他过世之前,所有文字加起来,不过一本薄册。但是,它们浑然天成,诗意深厚,我设想不出能有更美的方式。读一读苇岸宅心仁厚的散文,会让我焦躁的情绪迷途知返,重怀感恩。他让我只要看到缓缓移动的羊群露出草丛的背脊,就相信即便最荒凉的地方也有善美生生不息。苇岸很少写到世俗而具体的生活,一方面从他的认识上就把这些内容划定为可以忽略和删减的部分,另一方面,他的生活确也单调。任何带有形而上色彩的生活都蕴含危险,其实苇岸的为人与写作里已经隐隐显露某种根基的脆弱。他把隐私扩展到足够宽泛的范畴不与人言,又把宣泄的渠道一一堵死。对朋友不说罢了,在文章里也不说,他的内伤淤积着,等待致命的溃口。
因为善良,苇岸很容易产生内疚,以为徜使自己有足够的智谋和技巧,就可以不让他人陷于尴尬或不快。我比较悲观,并认为这种悲观近于客观:人类几时能做自己前程的舵手,而不是命运手中的袖珍玩偶?太多不幸不是经过努力就可以避免,挫折不是错误,我们能够对之负责的只是其中很少的部分。当然我不想为自己开脱,说堕落仅仅因为在稍不留意的时候万有引力将我拉向深渊,只是想表白,假设我是猫,不折磨一只临死的老鼠就是潜德所在,不能指责我吃掉它就是残酷。
苇岸住院的那天,我们在附近的雪苑餐厅吃饭。一旦入院,就不允许擅自步出院门,苇岸似乎很珍惜这转瞬即逝的自由。我说:“苇岸,你就像一直生活在医院里,干净无菌,管理严格,却不能随意走动,且住在里面的都已是病人;农贸市场里虽然脏乱,却富有真正的生机。我没有清修自持的定力,所以要为自己的腐化寻找正义的理由。有钱,我就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有权,我就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到晚年,我摇身一变,成为像你这样的清教徒。这样,我什么都没有错过,而且往昔的经历一点儿都没有浪费,反倒成了赢得荣誉的资本。我要写本沉痛的《堕落忏悔录》,因为堕落才畅销,因为忏悔而让世人原谅并钦佩,我的榜样力量将在死后继续下去──这样的一生才超值。”对我大逆不道的言论,苇岸没有反驳,但他的微笑里蕴含批评。我翻着白眼,得寸进尺地宣称:“追求高尚的人需要毅力,敢于堕落的人莫不需要勇气?我愿住在上帝的隔壁,却经常跑到魔鬼家串门。我不为自己的行为抱愧,因为这个世界更可怕的人存在着,他们明明是魔鬼的家人,却和上帝攀上了亲戚。”
被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以后的几个月,苇岸的体质迅速衰弱,说话稍多就觉得累,我怀疑自己的聒噪是不是也让他听起来烦乱。他最大的忧虑是担心自己时间无多,写不完《二十四节气》。当新的节气到来,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位置,苇岸对着同一块田野观察,并存留照片。那些依序排列的相片在我看来差别极小,立春、雨水、惊蛰、春分……苇岸却从中洞见土地伟大的嬗变和更迭、孕育和新生。每个在苇岸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出他对生命的无限眷恋。怀着一线希望,他改变饮食结构,开始吃肉了,渴望自己能藉此恢复些许体力。苇岸对排骨当作药还是当作美味来吃,这并不重要,在旁边看着他吃我涌起母亲看待孩子似的心疼。在餐馆里翻动菜谱点菜的时候,你会发现他对菜系和菜肴的无知,太多的东西他是第一次尝试,他的生活简直还没有完全开始。苇岸在临终的几句话里交待,最大的愧悔是没有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苇岸从来没有学会原谅自己。我明白,尽管我们自己的信仰可以和疾病打上一两个回合,在死亡面前却可能土崩瓦解,但依然在心里希望苇岸能够坚持到最后──我知道有一部分读者会因为他放弃素食而遗憾,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变节感。我为此难过,我们如此需要谎言,需要所谓的圣徒形象,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我自己,以至于可以牺牲掉一个真实的人幸福、健康和生命!苇岸充满禁欲式的美德,它们以无数牺牲为代价。因为他的禁欲,我们提出质疑和批评,显然我们自己达不到,他高出的部分易于引起妒意和破坏倾向;因为他的美德,我们赞扬,否则会使自己的价值取向及人品受到怀疑。针对苇岸的做法一直存在两种微妙的对立评价,而他又偏偏非常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一定会增加额外的痛苦,无论别人的态度是褒是贬。比如,我们的赞扬是否在某种程度上秘密参与建构他的素食肠胃,或言之,在辅助他培养和巩固他吃肉的犯罪感?
每个人因为只有一次生命,我们应该也必须尊重他惟一的选择。个性只要与他人无害,舆论就不必大动干戈,妄图对其一番修正,这是文明所应具备的最基本的宽容。我怎能有颐指气使的资格,大肆评判苇岸的是非与做人原则呢?他远比我出色。但我还是忍不住奢想,亲爱的苇岸,假设你改变一些生活方式,是不是你还能在我们之间?我怀念你的偏执,你的容忍。也许,你宁可凋谢,也不愿忍受瓣上的虫斑,像我每天所做的一样。
虽然苇岸从体形上更像长颈鹿,但依据性情我把他归为熊猫。熊猫从进化论角度是个奇怪的例子,从肉食变素食的道路简直等于从高级步向低级。用适应吃肉的消化系统不适应地处理着竹子,我总感性地认为这是出自内心的非暴力主义选择,而不是环境的迫使──因为在任何时候,可以成为肉的东西都比某种特别类型的植物容易寻找得多。你可以说熊猫数量的稀少怨不得别人,物竞天存,优胜劣汰,是它自己不合生存需要,但扪心自问,必须承认,熊猫的灭绝我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负责,因为每时每刻,我们都在破坏它赖以存活的栖息地。
殡仪馆的哀乐起起彼伏,而苇岸的葬礼上放的是宗教清唱音乐,一听就知道出自他生前的选择。一切依照遗愿,不设墓地,骨灰撒放到他的出生地:北小营村。麦浪起伏,像唱诗班的孩子。家人在前面撒骨灰,我们撒下花朵,土地接纳一个热爱者的灵魂回家。这是最优美的麦田,因为它催生花朵;这是与众不同的葬礼,布谷鸟一直鸣叫着,它看到人们播撒进一颗种粒到春天的大地深处,有谁将从植物的根部出发,重新上升到阳光之中。
苇岸没有孩子,离异后自己过日子。我曾认为,苇岸的凄凉之处在于他的离去不对任何人的生活造成实质的重创。我比较自私,徜若自己突然间撒手人寰,我愿有人痛不欲生,我将之视为人生成功的佐证之一。仅仅作品优秀,留存长久又能如何?这种精神意义的缅怀既让人欣慰,也让人凄凉。但是我错了,并遭受到记忆的折磨和惩罚。苇岸过世以后的某个下午,我坐在早晨上班的公共汽车上路过一个素菜馆,蓦然想起几年前,我和苇岸、止庵在这里吃过一次午饭。想起我大多数的写作朋友都经苇岸介绍得以相识;他是多么令人信任的兄长,想起他的照顾和宽谅;想起我很少为找不着通讯本着急,只要给苇岸打个电话就可以索要某人地址,他是我的114话务员;想起自己的刻薄并未因他的善待而收敛,就在那天,我面对素菜大加抱怨,赤口毒舌地挖苦苇岸,说他圆寂以后骨头里肯定净是舍利子……汽车到站,咣当一响,我的泪水滴落到脚面。我有意回避温情的表达,往往以讥峭的口吻说三道四,尤其对那些真正喜欢的人或事,以为在这种策略性的自我保护里,我逐渐就不会在乎──我不希望善感,像苇岸,我愿自己有金刚不坏之身从容穿越爱恨却毫发无伤。而今,一种隐痛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健忘的我格外清楚地记着他的电话号码,有时候,真想冲动地偷偷试拨,猜猜谁在对面接听。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因为持续一生的伤感,藏在这种安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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