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谈's Archiver

周雪川 发表于 2011-4-11 14:04

牛旭斌:小川镇

(家村乡村笔记散文《水风景》选篇)

  我迷恋着山岳被夕阳拉长的阴影,一些东西从心里隐遁,一些突现,一些保持着朴素,犹如凛冽的西风,过耳,穿击,来不及收听和回顾,已到了迟暮的别处。她还在那里,还是一座山隘夹聚的小镇,被别人改变,也改变别人。多少年后,走散的生命还都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以经世的学问,坐在时光的唱针上,叩询和咀嚼往事的尘烟,都要在率性的遗忘和低迷的回首中给狭小的世界作出退步。
  ——题记

  与水为伍,以水开场
  离小川不远的十里地外,有一座巨大的水库。蓝盈盈的水域,波澜不惊地荡漾在麦田山峦的怀抱,确切看,像一个静默的湖,一眼柔静的春池,然而由于它的面积和水源,从形体和构造看,只能是一座万千条山溪汇流集聚的普通的水库。
  很小的时候,冒着大胆逃课曾去那里,一路来回都是徒步,脚丫子和腿猪娃子半夜里才往死里着疼,但好奇心得以满足的欣喜,强烈地冲淡掉身体的痛苦。第二天双腿如木、咬着牙关去学校,不忘对同学们炫耀和陈述一番。那么好玩的地方,处在偏僻的山乡实在可惜了。路上的经历,和第一眼看到水库的兴奋劲,是今生都不可能忘怀的。那是我最早见过的最大的水,像样的水。比起寨子里的水坝,显然觉得辈分悬殊,绝非同一种概念的美。
  伙伴们顺着水库的边缘走,不时地附在堤岸,弯下腰去亲近水。一个倒影斜倚在水面,晃晃悠悠,傻呵呵地动弹,高处悬崖上的公路,疾驰的汽车,对岸如剑的杨树,废弃的泵房,映照入波纹缓缓流动的水平面上,全是黑乎乎的剪影,随着山谷的一阵风,在辽阔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像一幅大师渲染在纸上的画作,配有题诗,赋以物象,形神声色兼备,彰显婉约、含蓄又美不胜收。
  那时候我想,才走了半天,就在别的地方发现了好看的风景。更远的外边,一定还有更加万般迷人、叹为观止的景致,在迎候着我。后悔那时候我尚还幼稚,对太多的东西理解不足,还不会由衷地抒情。只是那镌刻在脑海里的印象,毫不褪色地保存到现在。以至似乎有宿命的成分,在引导我始终向往着有水的生活。那是十年前,我以中专生恃才傲物的才华,让水库一夜间有了诗意的灵魂,昔日枯水倍添了柔情,我的形迹和声名,击溃了索池和一座乡政府多少年来的平静。水库不再是离群索居的孤塘,索池也不再是自甘落寞的僻壤,伴随着西汉水一带漫山遍野的桃花开放的声音,我们的心底也有压抑已久的憧憬悄然怒放,有隐藏多年的情意对歌释怀。诉说着,歌唱着,妄想着,对抗着,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数年。孤独的索池,轻易改变了几个青年的容颜。索池的面目,除了失去汪洋恣肆的水库,却似乎未经陡变。
  六年前我在他乡,不仅仅只是一个喜欢写诗的家伙。无数旅程是我生活的路。我像家乡草坡上的蚂蚱,不住地跳跃,辗转,热衷每一个大海、大江和大河。每当站在江河湖海的边上,或遨游于水的中央,都会写一些拙劣的文字,藏到内心去发酵,或偶尔和朋友们分享。每一片水滨,都有我才思的花瓣随风飞扬,遗落,一些变成了铅字,一些像微澜一样散去。
  这一切,均肇始于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造访的那座水库。它让我的人生,坚持了水流的方向,选择了流水的命运,热爱着水,离不开水,固守着北方的荒凉,在野草深深、林木交茂的山原,在沉甸甸的高粱陈酿的醇酒醉人的故地。我是一个悲伤的四处寻觅出口的孩子,为背叛黄土地上人们艰辛的生活,吃力地挣扎着,等待春天。
  数汽车
  生我养我的村庄,在陇东南小川小镇以北的山坳间。拔地而起还算巍峨的昆仑山,是小镇迎风接尘的脸面。延伸在山脊上陡峭如削的红石头路,是茶马互市的古道。
  在镇子兴起集市后,商旅的驮队绕过那道大豁垭山梁,小镇就一览无余了。驮得满满实实的骡子牲口,站在高岗上长嘶一声,像是说:它回来了。北街进去,沿途的大小货栈、客店灯火通明,大门敞开,等待行商歇脚。
  八十年代后,村庄后面多了一条简易的土路。在能够俯瞰村庄全貌的红豆坡梁上,我坐在草地,把牛缰绳丢弃在一边,默默地数汽车。其实根本用不着数,一上午工夫从这山上还下不去几辆车,有时候还断气,纯粹连一辆车也没有。我的目的最要紧是看汽车,那些载着货物的卡车,据说挂着空档下山,接连不息的刹车声,承载过重的吱呀声,和嘹亮尖锐的喇叭声,吸引着我像看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那样,从大豁垭山口汽车出现时,目不转睛地盯住,瞅着汽车艰难、缓慢地向前匍匐,直到目送它掩映在小镇之中。我才起身,背起草背篓,牵着黄牛,到另一片青草茂盛、野花馥郁的山坡,专心地割草、牧牛。秋后淤泥深深的路上,常会陷汽车,我们一边给修车师傅麻利、灵巧地帮忙,一边摸着满身是泥的车身、车轮和一些零件,围着车边转边看,高兴地忘记回家。
  汽车一开始就打破了懵懂的我的梦,一次又一次闯入我的梦乡,进入我的心灵,进入如烟往事堆积存放的处境。当年少的经验和记忆都泯灭了,俱忘了,却还清晰地记着汽车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奔驰,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的情景。汽车跑过去,我瞬间被变成一个灰人。
  今年春节回村庄,我特意专程前往红豆坡。原本是找回深藏不露的往事,和曾经的谐和与宁静。没想到我大失所望,汽车风驰电掣地穿越,因为铺油的路面多处毁损,耳边总听见车轮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跌撞的噪音。在一级一级的沃野良田,许多新房子跳出旧宅,矗立在村子的北隅,像被移植和复制的另外一个村庄,也已经渐具了一定规模。大哥晚上守着新房的工地,说上下的汽车吵得煮泡,直穿深更半夜。
  站在数汽车的这道梁上,我追念祖先。我的曾祖父是家族迁居这个村子的第一个后生,晚年布施禅道,积德行善,终究做成一个体面的人。祖父更是不辱家门,早年毕业于天水师范,从教乡梓,桃李有成,蒙尘终天。一些学子在后来的抗日救亡及民族解放运动中独有远见卓识,是活跃群众中间的中共地下党员,取得显赫成绩。有人在文章中记述过我的祖父,说他总在做着许多重要的事情,常常乘汽车出远门。我常顺着这历史的逻辑和延续的命脉,寻找我的源头。看见村庄,我彷佛就看见了那些业已走远的亲人。他们给村庄,留下掩埋于岁月的旷世之谜。
  我突然想起我数汽车的少年时光,是可怜、忧郁又孤独的。
  东来西往的班车停经小镇。那年我考上外地的学校,就是坐着汽车往西走的。前程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越往远走,越往前走,山越高,山越大,汽车熟练地翻越一个个山包,翻越荒无人烟的米仓山,随着一声笛鸣,汽车驶入另一个城市的白龙江车站。我从车上下来后的陌生感,在我来说一直是神秘的,珍贵的,它实现了我对汽车深刻的理解。它把一个人挟带、丢弃在下一个站口。
  后来,在远方的驿站,火车、飞机载着我鱼贯祖国的南北,条件舒适乘坐惬意,却远不如那份曾经的热切和想像的美好。
  双河,青泥源头
  我眷恋每一朵浪花,源于小镇那条无名的河流。说它无名,却烙在我童年的深处。人们习惯上叫它双河,它就是双河了。似乎一个地名最初的命名,皆源自民间随意的称谓。
  一条是从南山溪涧奔流而来的小河,经过重山阻隔,迂曲波折,清粼粼地泛着水浪,那里面鱼蟹成群,小麻鱼摆着黄泥色的尾巴,浅翔在河谷的石头缝里。另一条是自天山、关山的雨水、雪水、森林之水,流经上街,自西向东耿直地流淌,两条河呈四十五度角的几何定势交汇。分割出镇子上四面环山、相靠相望的村庄。这就是双河的由来,借着浪花的声音千古不息。
  听见浪花从桥下翻涌,奔腾,是我在镇子上念小学的时候。县上往农村下派社教工作组,我们齐刷刷在老师的带领下列队欢迎。戴着红领巾,手擎大红花,咿咿呀呀地唱歌。清澈的河水,在太阳光辉的映射下,光阑万千。小河“S”形地舒展个懒腰,该甩的甩掉,该绕的绕过,把陈家庄、马河坝、孟家山、东街、郝家旮旯等一些村庄丢的远远,永不回头地付诸东流……
  双河的流水经过村舍,越陌度阡,在下峡的寺门口猛地一拐,就是开发建设中著名的国家级4A风景名胜区西狭颂。所以说,我的内心,把双河一直置于不可侵犯的自然之神的高度守着,西狭颂除了那块地位悬殊、稀世珍宝的东汉摩崖石刻《惠安西表》,其它能够呈现给世人,供游人观览、欣赏和流连的,其实是双河的水。那纯净、甘甜的深山之水,我曾掬着小手,痛快地畅饮。它出自莽莽林海中的八仙洞、五仙洞、白马洞、花仙洞、棋子洞……
  只是这些年看双河,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悲切,无根的失落。尤其是走进西狭颂风景区,我都为双河的未来而揪心,为一个风景区的未来而不安。西狭颂作为一个旅游的产业,她最脆弱的一面,就在于她的一切魅力、风骨和动感,均需取自于上游的双河。面对垃圾铺天盖地的环境污染,我常表现出举手无措的惶然。如果说,十里西峡中,飘着污水的浮沫、泛着难闻的臭气,一串串垃圾在水中飘荡,游客徜徉其中,是不是很煞风景,兴头全无!
  原本圣洁的水,只因经过了人居的环境,就污秽不堪了。这是河流不能自主和重新选择道路的悲哀。
  河面还是往常的模样,安寂而涌动,浪花朵朵,河底还是摩挲多年滑腻、细圆的鹅卵石铺成的河床。岸上有越冬小麦绿油油的田畴,挺拔大地向天质询的树。很少有人在河岸上走,更没有孩子在河边留恋、玩耍,春暖花开的艳阳下,没有孩子捞鱼、捉螃蟹的身影。一条河流是彻底完蛋了,像枯朽的树木,失去了绿意和生命力。失去了对人的召唤和吸引。它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缺少了早年的旋律和韵致。人们对靠天吃饭的农业的漠视,也慢慢地搁浅了身边的河流,放弃了对水的钟爱。
  我发觉了现代人身上的病。是难愈的顽疾。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不知道,还有多少亲人,在重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计。他们要依赖双河种菜、养殖和生活,小镇上乃至地球上的每一个子民,都要依靠水来生息和繁衍。金钱和财富,令人追逐和过敏,亦令人麻木和无情
  我对我的母亲河——双河,说不起什么话了。因为小城镇建设和市场经济,催生了许多头脑简单的开发商、肆无忌惮的暴发户。他们做着各种各样为经济社会建设服务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他们也在直接或间接地,破坏和报废着我们的家园。岩石在山谷断裂,那惊天回荡的雷鸣般的爆炸声,是不是一步步逼近死亡而鸣的丧钟?
  人们在竞相发家致富的农村天地里,那些曾以民风淳朴、民情善良被人缅怀的村庄,那些曾以朴实、厚道的名义受人同情的乡亲们,背转身地市侩、莫测起来,注定了双河就没有好的结局,好的流程。
  双河失态,归于县城的南河后,李白笔下“百步九折萦岩峦”的青泥河,必然要少了支流双河贯穿太极的文气、灵气和大气。
  进城买字帖
  不知何故着了魔似地痴迷上了书法。喜欢写字,就像饥馑中馋于吃肉一样。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父亲可以给我什么都不买,但我不能不不要一本字帖。”我做梦都对父亲这样说。
  这是我在二中读书时最大的愿望,是贫穷的境况下心底唯一的祈求。也许是受了大姐班上一个高三学兄的影响,加之有老师说我有写字的天赋。那时,我对待一切都很认真,哪怕是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我记得在学校大会上,那位学兄接过一个重要的奖项,全场轰动,掌声如潮。校园里几天后都在传着他的事迹。他的书法和篆刻作品,入围全国比赛后参加了新加坡巡展并获奖。一个山区中学的高中生,一个家在苏元农村的乡下娃,启示了人有才华,就会走向成功的必然性。
  我一直在挖掘自己有哪一门才艺,能救我出局;我仰仗有哪一架天梯,助我走上高处。
  父亲为了我写一手好字的心愿。带我第一次进县城。天一麻麻亮,父亲就叫醒我,擦着黎明前的夜色从村庄出发了。乡亲们还在冬天的沉静中酣睡,寒冷的风往我的衣领里灌,但我精神抖擞,一点也不觉得冷。对于未曾去过的县城,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子。我猜测着,模拟着镇子上见过的街道。心情激动而澎湃。
  天亮时分,我们已经走到了远离镇子的最东边的村庄——草坝。那是一九九二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大多数人坐着小天目山的班车进城。他们一般都是干部、老师,挣钱拿工资的人。除此以外的人,和我们一样,趁早就在这条捷径上赶路。捷径虽短,但荒草丛生,坡高路陡,崎岖难行。走到东营丢儿坡的时候,能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川大坝。听父亲说,城就在那坝里,过了抛沙河就到城里了。丰泉山上,成群结队的进城的人就都遇到了一起,大家有说有笑,说着自家的娃娃,谈着地里的庄稼,拉着进城都办什么事儿的家常。大人们边说边走,我边听边走,不一会儿就到广化坝里了。
  丢儿坡的传说,我就是在那次进城的半途上只言片语地听说的。相传在很早以前,有一个在武都做官的南方官员回家奔丧,回来时携妇将雏,路过丢儿坡,长途奔波已经困倦的马车,忽然钻入迷茫幽深的丛林,迷失了方向,坐在车里的官员的儿子不见了踪影,在山林寻找两天两夜杳无音讯,回到大路上时,大雪封山,官员扼腕长叹,失慈失子,悲从心来,咬破手指,遂在雪地上写下“丢儿坡”三个鲜红的血字,以作纪念,有望来日再来有所寻求。两天后,官员走到康县群山中的一个隘口,人困马乏,原地夜宿。梦里梦见儿子就在那片迷失的山坡哭泣,官员爬上山巅,向重峦叠嶂的远山回望,才发现那是梦境,是幻觉。在站立的巨石上,遂写下“望子关”。又过了一天,就到了歇马店,官员上任后,曾多次派人来丢儿坡一带寻找,均无果而归。乱石嶙峋、山径弯弯的丢儿坡,树林依旧那样茂密,道路海螺似地从山坡旋入谷底。而以现今的江武公路为梗概的,那条充满故事的道路,我荣幸我后来反反复复地走过。
  太阳尚没有照展的时辰,我和父亲走进了县城的西关。果然是比小镇宽绰的马路,比小镇高大的楼宇,比小镇洋气的人群。我不停地走,不停地看,心想这距我遥远的县城,也拒绝我虔诚的崇拜和倾慕。不过,我是为了买书。抄近路,过莲湖公园,父亲带我去照了一张相片。那相片至今还挂在我们家的玻璃镜框里。我身上穿着一件小西装,是母亲鼓励我以全镇前几名考入中学而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唯一没打补丁的衣裳。
  到什字街。父亲说,新华书店到了,我们进去看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书。我溜进去,灰不溜溜地,诚惶诚恐地,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书,油墨的香味在木架上飘散,惊喜中我找到了所要的字帖。是庞中华字帖,草绿色的封皮,里面的教程印着红线格,一颗颗字饱满,端正,赏心悦目,有楷书、行书、隶书、魏碑、仿宋五种字体,我喜欢极了,选了两本,一共是两块五毛钱。相对于以前见过的黑白书本,这又是我第一回手捧彩版的书呀。
  自那一回,我爱上了县城,它让我奢侈的狂妄如愿以偿。它让我第一回走进它,就大有收获。或许是心诚则灵的指引,工作后我磨砺老成就遁入县城,在熙熙攘攘的人潮汹涌中角逐,在纷繁复杂的人情世态中纵横,发现童年的阅历、期望和感知,不是现在的事儿。也许对于一个地方的诠释,也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当我去年初夏,在县城的都市万分痛楚地无奈,我回想起胞衣相连的小镇。无论我走多远,无论我失去什么,哪怕命运制造给我多少磨难,社会给过我多少挫折,都有一趟车,载着我回去看望她。让我平心静气。
  去岁冬月,从电视上看到一个改革开放三十年的专题访谈节目,谈的是书法,我敬仰的庞中华老师回顾了当年的经历。那是一个个人欲成就一番事业而环境还不容许的时代,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苦,但却坚定如磐。在进城的路上,在对着字帖练习的油灯下,信念,是一盏升腾在心间的灯塔,支撑着有理想的人,泅渡一叶孤舟,抵达彼岸。
  春天的雨水繁忙不息,抽着太阳的空儿,让同谷大地湿漉漉的。此刻我就在东河,静听汽车碾过雨水的淅沥声,世间的事犹如手头的书,多的顾不过来,走远的水库和离开的双河,哪里还有闲暇和怡情,去消磨年少时光阴的味道!
   二〇〇九年三月一日写于东河左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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