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逝
言子一个猝不及防的梦,让我走进已经忘却了的记忆。
它像一束光一样从黑暗的窗口照进来,慢慢划过客厅、卧室,落在我的床上,再,慢慢地,落在我熟睡的脸上,然后,打开我的梦境,在深夜照着我一路前行,或是,引着我从时光之洞逆行。
从那一束幽暗的光亮中,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背影,一件乳白色衬衣,一条米色棉布裤,一双洁净的休闲皮鞋。我在幽暗深处,看着他像雕塑一样立在那儿。那是一家电影院,空空洞洞。看电影的人不是还没有来,就是已经回家。他雕塑一般,孤单地立在一束幽光中。我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也如雕塑一样凝固。冰一样凉。我在黑暗里移动脚步,想尽快地接近他,尽快地接近那一束光。当我好不容易走近,那束光亮已经消失。我在黑暗里四处找寻,没有一个人影,四周死一样寂静,台子上白色的幕布也被黑暗吞没。我害怕起来,恐惧包围着我,想尽快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后来我就来到了一个宽阔的坝子,乡村的公敞坝。走着夜路来的,天上繁星闪烁,村上人正在看坝坝电影,坐在自家的矮板凳上,有的坐在地上。我也坐下,在黑压压的人头后面,看银幕上穿着军装的男男女女在夜空下晃来晃去。后来我就看见了他。他盯着银幕,并不知道我已经坐在他身边。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在乡村的夜晚看着坝坝电影。直到剧终。
银幕上清晰地现出两个大字——剧 终。
我一直在找他。一直在找这个梦中人。
有一年,我真的找到了。
那是一个秋天,我拖着笨重的行李去一个山区采访,这个地方接近高地,汉人藏人都有。森林、高山、曲折的河流。剽悍的藏族小伙子,漂亮的藏族姑娘。县城座落在一个盆底,四面环山,走在冷清的街道,山上的树木仿佛是长在天上。天空虽然不辽阔,但很蓝。我在一家勘探单位的招待所住下,采访之余,每天在大街上看天看山看藏族小伙子藏族姑娘。很多时候,我的眼睛落在漂亮的藏族姑娘身上,趁她们不注意,盯着她们看。这个时候,我总是站在某个地方,而她们是游动的,或是从菜市出来,或是进商店,或是走在大街上。我站在某个角落,看她们的背影、侧面、正面。漂亮这个词,用在她们身上其实并不准确,她们身上的韵致,是漂亮二字不能涵盖的。漂亮只能用在那些有张漂亮脸蛋而无韵致的女人身上。韵致更适合她们,更贴切。尤其是她们那身异域的打扮,与我看到的大城市那些时尚的美过容的女人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紧身的高领毛衣,手工的绣着花边的青色藏袍。袍子不是整个穿在身上,上半节用袖子挽在腰上,露出整件或深或浅或艳或淡的毛衣。腰身以下,是半节合身的得体的袍子,衬托着她们高挑、苗条的身材。第一次看见藏族姑娘把一件传统的藏袍穿得如此别致。穿出如此的风情和韵味。更让人不可思义的是,那件绣着花边的藏青色袍子,怎么看都是很随意穿在身上的,尤其是上半截,很随意的挽在腰上,却是风情万种,韵味无限。便想起大城市,那些每天精心装饰,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刻意的痕迹一看便知,不知算不算漂亮?处处张显出不自然,和我看见的这些身着藏袍的姑娘,在审美上,有着千差万别。这个地区虽然偏僻,远离城市远离时尚,但这里的人们是爱美的,尤其是姑娘小伙。一件传统藏袍,藏族姑娘就能别出心裁穿出与众不同的韵致,自然随意时尚,可见她们在审美上是有创造力的,是花了心思的,但又保持着民族的传统。
不由得想起我的写作之路,是不是也能像这个小县城的藏族姑娘的打扮一样?
说是县城,其实还不如内地的一个小镇,两条街,不到十分钟就能转完。黄昏,我常常沿着一条街道去河边。秋意正浓,山上的树木层林尽染,在绚丽的天空下,我在河岸找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面对河水,看淙淙清流淌向远山。鸟的啁啾此起彼伏,似空谷清音,从空山深处传来,绕着河水一路歌唱。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有画眉、麻雀、斑鸠、喜鹊、乌鸦。有的鸟儿飞向对岸,有的正从对岸飞过来。更多的鸟儿隐藏在空山深处,只闻其音不见其影。河水流逝,时间也在流逝,黄昏已经从河面流走,夜幕从空山深处走来,落在河面上,流水罩上了夜色,淙淙之声一路远去。有多少人,能像这段河流一样,生命像清流一样流淌?唱出清澈的淙淙之音?我能像这段河流一样,一生保持着清澈吗?
我采访的那个人,他做到了,生命就像山谷里这段清澈的河流。
除了雨天,他的时间几乎是在野外度过的,翻山越岭。而我,恰恰也爱好爬山,便每天跟着他。从巴掌大的县城爬上随便哪一座山峰,就能看见辽阔的蓝天,苍茫的大地。没有尽头。无边无际。在阳光下遥望重重山峦,想着如果一生能够在苍茫大地上穿行,也是种幸运幸福。作为一个地质人,他有这样的幸运,也有这样的幸福。他的大半生,都是穿行于苍茫大地。他曾经有机会离开这个地区,回到大城市,但他放弃了。自从居住城市的妻子和他离婚后,他就很少去城市。多年的山野生活,他已经不习惯城市的喧嚣、人流、汽车、灰尘,也不习惯城市密集的高楼。他只是城市的过客。匆匆过客。走在苍茫大地上,他的生命才有依托。那些山川,森林、苍穹、飞鸟,可以安置他的灵魂,让他的精神在这块偏僻的高地找到归宿。所以,他总是读古书,读古典诗词,从诗经到老子庄子到史记,从陶渊明到寒山到王维到李白杜甫,从欧阳修到苏轼到黄庭坚到陆游李清照等等,一个人一个人慢慢地读,一本书又一本书仔细研究。这些远古的诗词,是他心灵的另一片归宿地,从偏远走向偏远,从宁静走向宁静。他说,现在的文章再好,都不及几句唐诗宋词的意境深远。他尤其推崇柳宗元的《永州八记》,说现在的人写山水写游记,在语言在意境在胸襟在思想上,没有一个能超过。说着,他给我朗诵了柳宗元《钴姆潭西小丘记》里的几句:“枕席而卧,则清冷冷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他不急不慢地朗诵,声音清亮,如山谷空音。我知道,这也是他多年山野生活的感受,是他心灵的写照。于是我们在一块靠近小溪的草地上躺下来,仰望苍穹,静闻山风和溪水,明净清凉之声贯穿肺腑。一只苍鹰,从天空飞过,将矫健的影子投向大地;一群野鸽,慢悠悠掠过蓝天。这里有很多野鸽子,它们在山野飞起飞落,成群结队。它们有时落进县城寻食。而冬天,他要拿一些米粒洒在野地上,让野鸽和飞鸟来吃。闲暇时,我常常跟着他爬上县城东边的山岭,坐在山梁上,看野鸽子飞来飞去。它们总是绕着山峦飞落。有时我们也去河边,看河水在黄昏流逝。一只翠绿的打鱼郎,从上游飞来,落在离我们不远的灌木上,东张西望后,飞落到河心的一块青石上,然后又煽动着黄昏的寂静,向着下游飞去。小时候我是常看见这种鸟的,羽毛像孔雀一样翠蓝,腹部是黄色,少许白色黄色细毛点缀头部颈部,嘴角又尖又长,抓鱼很厉害,用它黑黑的嘴。我家门口的斑竹林,打鱼郎经常在林子活动,它落在树枝上,眼睛盯着树下的水田,看见有动静,一个俯冲。当它从水田飞起,再落到树枝上,嘴里就衔了一条扁扁的苍条。这种拥有一身绚丽羽毛的鸟数量好象不多,每次我都只看见一只打鱼郎孤单地在斑竹林活动,从来没看到成双成对的。身子小巧,腿和嘴却是超长。没想到在这个接近高地的山区,也能看见打鱼郎。我们的眼睛跟踪着美丽的打鱼郎,慢慢被雾霭浸染。
他说,那是庄子梦里的一只蝴蝶!
我想,说话的人才是庄子梦里的一只蝴蝶,一直在寂寞的山川飞行。
寂寞只是我的感受,在他,只有寂静没有寂寞。多年来,他愿意同自然交流,同树木流水鸟儿天空云彩交流。他,多年来,每天都在同自然交流,只有寂静没有寂寞。
他说,回到都市,在嘈杂的人流中,面对没有尽头的钢筋水泥,才是最大的寂寞。
这几天,我也像庄子梦里的一只蝴蝶。
但我这只暂时在山林享受自由的蝴蝶,最终会飞回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包裹下安身立命。
采访结束的头天晚上,来了两个放电影的,是从地质队来的,他们每年都要下基层慰问野外地质人员。放映机就立在地质大院的中间,一方宽敞的水泥坝子里。雪白的银幕挂在一幢两层办公大楼前,山风吹得银幕不断地飘荡。大家像过节一样,一个一个传着:放电影的来啦,今天晚上放电影,两部。性急的,赶快去找放电影的打听片名。于是大家又一个一个传着放什么电影。吃罢午饭,大家都从家里端出了自己的凳子椅子,都想挑不远不近的位置。黄昏,坝子里的凳子椅子已经摆得满满的,中间摆放的都是藤椅板椅,边角和靠后的地方摆放的是圆凳长条板凳,县城人家的。他也摆放了两把藤椅,一把为我摆放的,挨着放映机。夜幕降临,我和大家一样,愉快地走出招待所,坐在夜空下享受精神晚餐。我已经多年未看过坝坝电影了,还是少年时在老家看过,那时为了一场电影,熬更守夜,再远的路程也不怕,常常是黑灯瞎火、爬坡下坎的走夜路。有时被人误传,跑十几里地去人家生产队,公敞坝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更不见银幕,空落落回到家,已是灯残夜深。第二天,有大人问我们昨天晚上看的什么电影?我们就说:白跑英雄。大人嘿嘿嘿笑,幸灾乐祸望着我们。到了城市,看电影都是进电影院,后来连电影院都不进,在家里看电视看VCD。
电影放了几分钟,他才坐到我旁边的藤椅上,说是找资料耽误了。他正在写一个地质报告。
那天晚上,风大,也很凉,好在我有准备,穿得较厚。银幕上的人在风中抖动。银幕鼓动的时候,上面的风景人儿是弯曲的,头和身子不在一条线上。我们的眼睛盯着银幕,暂时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一个不属于我们的世界。我听见放映机上的胶片转动的咔咔声,夜空很黑,不见一颗星星。大家屏声静气,只有银幕上的声音扰乱夜色。这是个虚幻的夜晚,大家都进入了虚幻的世界。我也在虚幻中。
放的是两部外国片子——《流浪者》、《远山的呼唤》。
这两部片子,三年前,我就在电影院看过,那时还算新片,现在就是老片了,但在这个偏远的山区,还算新片,大家都没看过。《流浪者》很受大家的青睐,《远山的呼唤》就不受欢迎了,散场时,都在抱怨,说这是啥电影,看都看不懂,难看死了,不如睡觉。但没有人回去睡觉,耐着性子看完了电影。
我们在人流里搬着藤椅回去时,我说:我喜欢《远山的呼唤》,每次看都被打动。
他说:我也喜欢。
他是看懂了,知道《远山的呼唤》说的是什么。
这不是一部热闹的电影,很多人没看懂,也不愿去体会。
那个夜晚,回到招待所,我的心始终忧郁着,是《远山的呼唤》带给我的。人间的温暖。淡淡的哀伤。北海岛的春天。迷路的神秘的男人。雷鸣电闪的雨夜。寄宿。离去。夏天。回来。打工。提防。信任。爱情。伸向外面世界的铁轨。我的眼里再一次饱含热泪,和第一次看一样。
第二天,我搭放映员的北京吉普,离开了那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
大约是九十年代末的夏天,他到我居住的城市出差,给我挂了电话。那天晚上,我买了两张电影票,陪着他去看了一场电影,这是我多年来再一次进电影院。因为票房因素,电影院也在改造,不再是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堂子。我们在电影院楼上一个小厅里看电影,三十多个座位,稀稀拉拉没坐满。一部外国大片,充满暴力。我对这种片子从来不感兴趣。问他喜欢吗?他说将就,看热闹。我们看到剧终,直到落幕,在白亮亮的灯光中走出了放映厅。
第二天,我陪他去了书店,穿过大街时,看见一只黄蝴蝶在车流中艰难地寻找着出口,但她总是被一辆又一辆汽车夹在缝隙中,没有一辆车愿意为她让路,也没有一辆车看见一只迷路的蝴蝶在喧嚣中惊慌失措,所有赶路的汽车都对一只正在飞翔的东躲西藏的蝴蝶视而不见。我和他都看见了那只尴尬的蝴蝶,她煽动双翅,在密集的车流中拼命地想寻找一条出口。这是一只迷路的蝴蝶。我和他一路跟着,揪心地看着她脆弱的生命艰难地与不同的汽车周旋。我们都害怕她轻盈的身子被坚硬的机械撞击。跟到街口,看见蝴蝶摆脱了流动的机械,偏离方向,向着路边的一棵香樟飞去。望着她高飞的身影,我们也舒了一口气,她终于没有被机械吞灭,但愿她能顺利回到田野山林。
我们一路谈论着那只迷路的惶恐的蝴蝶,猜她是怎么不小心飞入城市的,就像庄子不小心撞入繁华一样,尴尬是难免的。
我对他说,看见刚才那只蝴蝶,怎么就觉得你也像一只蝴蝶一样。
他说,是啊,此时我走在喧闹和繁华中,也像那只蝴蝶一样尴尬、惶恐,迫切地想尽快回到山林。
我说,其实我也是一只蝴蝶,一只隐居都市的蝴蝶,但不是庄子梦里的那只蝴蝶。
回去时,他的旅行包里塞满了古籍书。
从此,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多年后的夏天,他像一只蝴蝶一样穿越苍茫大地时,被一场泥石流淹没了。被淹没的,还有他的三个同事。
他的生命,像河水一样流逝了,那是山野清明纯净的河水。
而我,在时光的流逝中,总是看到他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越山山水水。
秋天金黄的林子把天空染得绚烂,却是出奇的宁静。
一只飞翔的蝴蝶遁隐夜幕,银幕上出现两个斗大的宋体——剧 终。
2010年2月1日
2010年2月12日除夕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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