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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 发表于 2012-4-19 16:29

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 (作者 江弱水)

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
作者 江弱水 发表于2012-03-10 22:35
[font=楷体_GB2312]读了《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不严谨的写作,比所有的“戏说”和“大话”都强,几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说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剂,不算是过于严厉的指控吧?[/font]
文章来源:东方早报[url=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3/10/757332.shtml]http://www.dfdaily.com/html/1170/2012/3/10/757332.shtml[/url]
  
江弱水

[attach]51819[/attach]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蒋勋著
  中信出版社
  2011年10月第一版
  236页,35.00元
  
  《蒋勋说唐诗》
  蒋勋著
  中信出版社
  2012年1月第一版
  288页,38.00元

  要形容这是个什么时代,我想到的词首先是忽悠,可是这个词常见的解释都不能得其神韵。我一直想给忽悠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发现很难,除非辅之以一些描述。首先,忽和悠都是动词。平常我们讲忽闪,讲晃悠,忽就是闪,悠就是晃。然而,忽和悠又都是形容词。忽者,短暂也;悠者,久长也。你要说什么什么的十万分之一,那就用得上忽了,十忽等于一丝。但悠久啊悠长啊悠远啊,悠便是好久好长好远。现在,我们可以想象了:有那么一个人,好像拿着个手电筒,在你眼前晃啊晃啊,闪啊闪啊,你晕了,像被催眠了。于是,你不再是你了。一会儿工夫,你被腾挪到另外一个你本来不在的立场观点上去了。总之,你就依了他了。忽焉在此,悠然在彼。等到你悠悠醒转,会发现已然到了一个你不认识的地方,你悔恨,你羞愧,你对真相的认识会清晰得发疼。
  “东村姓施的姑娘就叫东施,西村姓施的就叫西施……”我读蒋勋,是从《南方周末》(2011年11月3日E26版)上他讲《美,看不见的竞争力》的演讲录开始的。但他讲着讲着,我好像夜航船中那个脚都不敢伸直的小和尚,渐渐从高谈阔论中听出些破绽来。
  蒋勋说,越王勾践一次给吴王夫差送去十几个美女做间谍。我记得只送了两个,一个西施,一个郑旦。效颦的东施没有送啊,怎么可能“她摆出各种姿势,夫差都不太看她”? 《庄子·天运》明明说东施是西施邻里之“丑人”,勾践敢送给夫差么?不敢送的。
  蒋勋又说:“老子在《道德经》里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所有人知道的美已经不是美了。”老子这句话不能这么解释吧?所有人都知道美之为美,丑也就为人所知了。这解释是由后文“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等等所决定的,古来没有异议的。
  蒋勋还说:“钟嵘写《诗品》、谢赫写《画品》,把诗人、画家分为九品。很多诗人写了大量的诗,但是‘下下品’,陶渊明的诗‘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简直像白话,但他把诗的思辨品质拉到了极致,所以是上上品。”我觉得,你要说陶渊明诗是上上品,就不要扯上钟嵘的《诗品》,因为偏偏是钟嵘的《诗品》把陶渊明放在中品里。你这么掰,会让人误认为钟嵘本来是列陶诗在上上品的。
  简直都不大想跟他争论“气味到底是什么”这一复杂的问题了:蒋勋说“它是肉体生命已经不在了,还在空气里流动着的东西”,我认为肉体生命如果还在,空气里也会流动着气味。不能说闻香识女人,那女人就一定不在了。
  最后,蒋勋谈到了他的老师佛陀:“我最敬佩的老师佛陀没有写过一本书,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经,不过是他学生的笔记,所以开头总是说‘如是我闻’。有一天佛陀不想讲课了,就拿一朵花给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说:我一生讲的经,就在那朵花里,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以我之寡闻陋见,只知道禅宗讲出处,都用《五灯会元》里“世尊昔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的故事。但此外没有在任何地方听说过,释迦牟尼拈花给大家看是不想讲课了,而且还有那么深奥的生命美学在花里头。
  我想我是遇见大忽悠了。本来给忽悠一下,没迷魂就是了,可是寒假里逛书店,发现《美,看不见的竞争力》一书赫然在展示台上,翻翻目录,里面讲《富春山居图》,讲《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讲《长恨歌》,都是很有竞争力的话题,就买了一本回来拜读,读的过程非常刺激。鉴于蒋勋的影响力之大,便去图书馆找了他更多的书来。写这篇文章动因有二,一是想搞搞清楚什么叫忽悠,二是过春节百事俱废,也确实比较无聊。
  
  蒋勋的软文里有太多的硬伤。读了《美,看不见的竞争力》,我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
  我们平常开一个讲座,大约事先总要做点功课,但蒋勋讲一个东西好像从不需要找个注释本参考一下。他对具体文字的解释,真是一空依傍,强悍无比。下面都是信口开河的好例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蒋云:“这其实是另外一种蒙太奇。‘南山’讲的是终南山,在陕西,可是他已经有了对‘南山’的向往。”(第101页)按:陶渊明时在柴桑。南山指庐山。或云此处用《诗经》“如南山之寿”的典,因为采菊是服食延年的意思。都跟终南山不沾边。白居易效陶渊明写过“时倾一樽酒,坐望终南山”,那才是。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蒋云:“是说:这里面有一个非常迷人的生命真理,可是不要跟我辩论,辩论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第102页)按:是辨析的辨,不是辩论的辩。蒋氏不辨即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蒋云:“我们今天好像在‘大化’——就是所谓的生死——巨大的生命运行中,我们像一个在海浪中跳跃的状态,一个大浪过来,我们可能就翻了。”(第107页)按:我已经翻了。大化者,天地也,自然也。纵浪也不是冲浪,只是放纵、放浪、放达其中耳。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蒋云:“所以他也很高兴就跑去找,可是没有找到,就病死了。”(第122页)按:“规”字六朝人常用,表示意图。“欣然规往”是高高兴兴地计划前往,但是没有真的“就跑去找”,“未果”仅指没落实。
  “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蒋云:“跟周围一些年纪大的人一起出去走走,到处游玩。”(第127页)按:扶老,拐杖嘛。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蒋云:“唐朝长安城很大,有好几层,所以用‘九重’形容。好几层的城墙,忽然发生的战争让它烟尘漫天。”(第162页)按:《九辩》有“君之门兮九重”,朱熹集注曰,天子之门有关门、远郊门、近郊门等九重。九重城阙应指大明宫城,千乘万骑是指皇帝车舆,不是说整个长安和长安人民。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蒋云:“‘凝睇’就是忍住眼泪。”(第167页)按:凝睇,定睛看也。广东话看还用睇字,读如tai音。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蒋云:“‘九华帐’,是说那顶帐子上的花有九十多束,非常华美。”(第187页)按:曹植《九华扇赋序》谓“中结成文,名曰九华”,是指很多图案花纹勾连环绕。不知从哪来九十多束花。
  这些对字词基本意思的解释,望文生义,令人发噱。请注意,上面这些例子,只是从他讲陶渊明和《长恨歌》的三篇演讲录里找来的,也就是此书第99页至第192页。下边的例句仍然不超出这不到一百页的范围,那些特别过硬的伤,真令人过目难忘:
  我们有个成语叫顾影自怜,就是看自己的影子而产生一种对自己生命的悲哀感。(第106页)
  我觉得他的诗可以拿来作为哲学上的命题来进行讨论,尤其是下面我们特别选的《形赠影》、《影答形》。各位有没有发现,这是在我们的文化里,第一次把人分成两部分来看?(第103页)
  王尔德有一个长篇小说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道林·格雷的画像》。道林·格雷是一个非常美的人,画家给他画了一张像,放在阁楼上。然后他自己慢慢长大、衰老,同时也经历了许多人世上的事情。等他再看到他年轻时候很美丽的画像,他就痛恨那个东西唤起他的记忆,他就刺杀了那张画像,他整个人也随之苍老了。(第104页)
  虽然魏晋三百多年……(第130页)
  我在印度特别去看了一个地方,叫做纳兰达,是一个佛教大学,当时玄奘求法的地方。(第175页)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这又是一个对仗的句子,“鸳鸯瓦冷”对“翡翠衾寒”,“霜华重”对“谁与共”。(第184页)
  “怜”字那么解,悲哀感确实能够产生了。庄子里面早有“吾丧我”的命题,怎么会到了陶渊明才第一次把人分成两部分来看?《道林·格雷的画像》的情节恰好说反了:道林·格雷尽管一步步堕落,美貌却几十年不变,因为有阁楼上的画像替他衰老丑恶,最后他怒刺画像,却把自己刺死,倒下去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家伙,而画像又恢复少年时惊人的美。历史系出身的人居然拎不清,魏晋不多不少正好两百年(西元220-420年),哪来的三百多年?Nālandā从玄奘开始就译成“那烂陀”,去过了还能叫它“纳兰达”?最后,小学生都知道,“霜华重”跟“谁与共”不对。
  
  可是,比起下面的胡扯,这些都不算什么了。蒋勋说:
  文人很麻烦,文人是到了某一个程度他就下不来了。所以陶渊明或者曹植,这些人最大的麻烦是变成文人以后,他没有办法回到劳动这个层次。所以他讲“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就是他不晓得要做什么了,因为他没有一个可以谋生的东西。(第124-125页)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已经快荒芜了,怎么还不回家?我常常觉得这个东西是文人的美化,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他回家就真是种田去了,他绝对不种田,因为文人不会种田,顶多是雇别人来种田。(第125-126页)
  厚诬古人,莫此为甚,而且话说得忒佻薄。谁只要稍稍翻一翻《陶渊明集》,就不可能看不见那些躬耕力作的诗句:
  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五首》其二)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代耕本非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十二首》其八)
  千古风流陶彭泽,是宋以来所公认。这风流,不单是饮酒采菊,更多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真的“回到劳动”,真的“种田”。陶渊明自谦说“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即所谓“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说的是不愿委屈自己去做官,以至食禄无望,别的营生又干不来,种田也种不好,“南山种田时不登”。顾随特别讨厌黄庭坚的“看人获稻午风凉”,关于陶渊明,他说得好:
  别的田园诗人是站在旁观地位,而陶是自己干。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也还是象征多而写实少,那么他是骗人吗?不是,他做事向来认真;就算这是象征,他也确过此种生活,否则他写向前向上,何必多用“耕田”字样?(《驼庵诗话》)
  我现在敢肯定,蒋勋在开讲《桃花源记》和《归去来兮辞》时,根本就没有多瞅一眼那薄薄的《陶渊明集》,否则他不会如此轻率地说陶渊明写躬耕是美化,还说陶渊明写家贫是骗人: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其实这有点骗人,我们读历史都知道,陶渊明家没有那么穷,他们是世家,出了好几代的大官,这里只是说他没有做到大官,没有很多政府给他的佣人和僮仆。所以这是相对而言,在当时贵族出身的人觉得这样大概是“贫”了。(第124页)
  陶渊明明明“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而且有时要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要是像这样上代阔过下代必定不穷地来推理,杜甫的穷也是“有点骗人”了。白居易、苏东坡、辛稼轩等心目中最不可企及的偶像,“古今贤之,贵其真也”的陶渊明,到蒋勋嘴里却成了“有点骗人”,“大家千万不要以为他回家就真是种田去了,他绝对不种田”。至于陶渊明的诗,更不在话下了:“你看他写诗的时候,忽然会讲很多道理,其实蛮讨厌的。”(第115页)只能佩服这人真敢讲啊。佛家本有持不妄语戒的。
  
  但蒋勋嘴上一旦跑起火车来,你就完全拿他没办法。在这几篇以陶渊明和白居易为主题的演讲中,李白和王维也十分受伤。王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安禄山陷长安,王维被拘,称病,“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这是王维陈述的全部事实。新旧《唐书》只是省略了裴迪的转述,说“维闻之悲恻潜为诗”。这个事情,到了蒋勋那儿却被狠狠地参了一本:
  安禄山做大燕皇帝,登基时一定要有典礼音乐,所以他命令王维带领所有梨园没有逃掉的音乐家在登基典礼上演奏音乐。王维本来不肯,可是如果他不肯,所有的乐队成员就要被杀掉。王维最后含着泪演奏登基典礼音乐。(第173页)
  这都哪对哪啊。但蒋勋接着还说:“王维终于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他就到了陕西买了一块地,说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做官了,就开始画画,开始写诗。”拜托。王维放出来已经是五十八岁。他集子里最早的诗是十六岁作。
  李白则被整蛊,因为国籍和血统问题:
  我觉得汉人有一点惭愧,汉人应该是汉诗写得最好的,结果却不是。李白的出生地据考证是吉尔吉斯,白居易是回人,他们身上有另外一种不同的血液。(第142页)
  真是惭愧,汉人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的句子,一个吉尔吉斯人竟然想出“一枝红艳露凝香”…… (第150页)
  中国诗歌历史上出现过两个高峰,一个是李白,一个是杜甫。两人相差十一岁。一个从吉尔吉斯来……(第150页)
  李白当时傻乎乎的,一个吉尔吉斯人,对汉人政治的复杂性根本不了解。(第171页)
  前面说李白是吉尔吉斯人,也许我们可以想象李白也许长的是浓眉大眼、络腮胡的样子。(第177页)
  真是兴会淋漓啊!李白出生于中亚的碎叶城,简直成了蒋勋的独得之秘,被牢牢地揪住不放。吉尔吉斯,吉尔吉斯,吉尔吉斯,浓眉大眼络腮胡的李白终于吃弗消了,但是当他听到下面这番话,才明白他这一辈子算是白喝了——
  李白永远是“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从来不跟人喝酒的,要喝酒就跟月亮喝,从来头都不低下来看。(第151页)
  蒋勋耸动听闻的方式如出一辙,他总是将个别说成普遍,将一次说成永远。又喜欢古今比附,什么“唐朝最有趣的一点,是没有外汇管制”呀(第160页),什么“可能部长级以上的才有资格有一个洗澡假”呀。说者口滑,听者耳顺,效果呢,的确蛮不错的。至于文外之旨,生命美学,那你就听他掰下去好了。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不严肃的演讲,这样不严谨的写作,比所有的“戏说”和“大话”都强,几乎算得上“穿越”了。如果说这是中文世界的三聚氰胺或者塑化剂,不算是过于严厉的指控吧?
  这是忽悠的典范。经过一番令人眩晕的晃啊闪啊,王维应该为他做过莫须有的安禄山登基典礼音乐会首席代表而战栗不已。李白已傻。陶渊明或会淡然置之,“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白居易可能有点情绪不稳定,因为他深知忽悠是怎么回事。杨贵妃其实是给唐明皇忽悠了的。“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这是忽。有点像蒋勋是不?那么,接下去就是悠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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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苗 发表于 2012-4-19 16:59

呵呵,俺也刚想转这个,梵谷兄已经抢先一步了。
俺只在去年去吴哥之前,看过蒋勋的《吴哥十讲》视频,当时还挺倾倒的。没想到他讲自家的文化历史都有这么多的硬伤,讲别人的,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买甘 发表于 2012-4-20 09:49

[b]撕扇记二:美言还是不信的蒋勋[/b]

编者按:2012年3月11日,江弱水在《上海书评》发表《撕扇记:美言不信的蒋勋》,直言蒋勋文章中的种种错漏,说自己读了《美,看不见的竞争力》后,“觉得中古的几位大诗人,陶渊明,李白,王维,白居易,都会出来找蒋勋拼命”,最后总结:读蒋勋简直是“遇到大忽悠”。文章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但有关蒋勋,江先生的话还没说完。这次,他将《撕扇记二:美言还是不信的蒋勋》交于《时代阅读》发表。为什么还要继续批评?蒋勋到底还有什么硬伤?请您仔细一读,当可明了。

江弱水

上回写了《美言不信的蒋勋》,有人说,你那是在演讲录里找碴,口水书嘛,不算数的。你应该看看他严肃的学术著作。

蒋勋有严肃的学术著作么?我于是较上劲了,到紫金港的图书馆里捧了一堆蒋勋来。真能写啊,都快著作等身了,只可惜自相蹈袭得太厉害。我就在里面选美一样地选严肃了。五大本《蒋勋说红楼梦》不能算,那是扯。《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说是“九至九十九岁读者适合阅读”,我决定一百岁时再读。有了,《美的沉思:中国艺术思想刍论》和《汉字书法之美》是“沉思”型的著作,应该是精心结撰的严肃著作了。就来看这两本好了。

1

先看《美的沉思》,翻到第95页,我当即泣下数行:

汉朝是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帝国……

在汉代三百年间……

在汉代三百年中……而随后而来的“五胡乱华”……

上回他说“虽然魏晋三百多年”,就算是偶然口误吧,这回他心心念念口口声声是“汉代三百年”,真没法为他圆了。两汉四百年,西汉东汉各两百年,可蒋勋偏偏要说三百年的汉帝国,能拿他怎么办?再说,“五胡乱华”也不是“随后”呀,还隔着魏和西晋差不多一百年呢。

蒋勋读的是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他说过:“以往我对文艺的爱好是主观的。但在有了史学的训练之后,我开始把文学艺术,摆回其所在的时代背景、社会环境中来看,而不再只停留在少年时期那种浪漫的主观。”他的史学训练,想必十分过硬,只除了基本年代记不牢、基本朝代拎不清:

在大唐一统天下、结束南北朝之后,唐初书家不少是出自南朝系统,正与唐太宗的喜好南朝王羲之作品可以一起来观察。代表北方政权的唐太宗……(《汉字书法之美》第124-125页)

历史系毕业生写出这些文字,当年的教授看到是会吐血的。大唐一统天下结束了南北朝,那隋朝干什么去了?不是口误哦,因为前文他还说“唐太宗作为北朝政权的继承者”(第115页)。这一下子,不仅隋文帝杨坚虚度了光阴,唐太宗的爸爸高祖李渊也被一笔勾销了去。再说,蒋勋讲起王羲之舌灿莲花,却把“书圣”配送到南朝去了。东晋算南朝么?

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中古史的答卷,蒋勋得零分。比如他说:“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秦而非汉。”我们满以为这个秦是汉前面的那个统一帝国了,可是蒋勋理解的却不是。因为紧接着他就提到:“1980年代在四川郝家坪发现的青川木牍,被断定为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的书法。”(《汉字书法之美》第64页)原来,他是把战国七雄之一的秦王国与汉帝国相提并论的。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此一来,应该是“开创隶书新书风的是战国而非汉”。

蒋勋就爱跟历史过不去。我瞄了一眼《写给大家的中国美术史》,就赫然发现一句:“北魏灭亡之后,进入西魏时代。”我已经懒得问,为什么东魏没了。

2

蒋勋的严肃著作里不严肃的知识性错误,比比皆是,洋洋大观:

“汉字是现存几乎唯一的象形文字,象形是建立在视觉的会意基础上。”(《汉字书法之美》第13页)按:这属于典型的一知半解。汉字虽然是从象形发展而来的,但很快超越了象形,成为表意文字。就拿蒋勋抒了一番情的“旦”字来说吧—“‘旦’是日出,是太阳从地面升起。我幻想着仓颉用四只眼睛遥望日出东方的神情,画下了文字上最初的黎明曙光。”—“旦”不是象形字,而是会意字。

“汉语文学最脍炙人口的名作,还是只有20个字的‘绝句’。”(《汉字书法之美》第15页)。大哥,还有28个字的“绝句”呢!“五绝”“七绝”,讲讲清楚不难吧。至于你说“最脍炙人口”的只有20个字的“绝句”,那我还说是80回60万字的《红楼梦》呢!大家都别把话说得这样绝,行不?

“汉的艺术中,没有特殊,没有伟大,是每一日每一月每一年不断地生活,是必须肯定、安分而自得其乐的世界。”(《美的沉思》第93页)按:如果伟大有尺寸,两汉的大赋就算最伟大的艺术。《子虚赋》、《上林赋》、《两都赋》、《二京赋》。“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君臣可都是一点不安分的。

“魏晋的名士造就了一次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的‘唯美时期’……他(嵇康)的‘殉美’也成了那一荒谬颓唐的年月唯一供人传唱的不朽佳话了。”(《美的沉思》第103页)嵇康的缺点是好发议论,“非汤武而薄周孔”,以不近人情的真实揭穿道德的假面,得罪了想篡位的司马昭。他的被诛杀,“殉真”倒说得通,怎么会是“殉美”那样小资呢?当然,按蒋勋的标准,什么样的烈士都可以说成是“殉美”,因为“天地有大美”嘛。

“李商隐的《荷叶》诗说:‘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这既悲辛寂寥又处处充满惊讶与喜悦的生的历程,成为中国艺术一贯的主题。”(《美的沉思》第245页)拜托,这首诗题目从来不叫《荷叶》,而是《暮秋独游曲江》。这么伤心的诗都能读出“惊讶与喜悦”呀?强。

“作为完整的长篇小说而言,《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乃至最后仿话本的创作长篇巨作《红楼梦》,其实都是由可以不相干的、独立的短、中篇结构成的长篇。”(《美的沉思》第246页)其实,只有《儒林外史》是由可以独立的短篇结构成的长篇,用鲁迅的说法是“虽云长篇,实同短制”。可是蒋勋偏偏不提。要说《金瓶梅》特别是《红楼梦》也是不相干的短篇或中篇的组合,那就大错特错了。借用马瑞芳的说法:“曹雪芹笔下的A事经常突然给B事截断,进展中再冒出件C事甚至D事,然后花开多头,各表一端,而ABCD四件事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刀割不断的联系。”

“这一段流传民间的故事,苏轼不会不知道,寒食节的由来隐藏着荒谬不可说的政治谋杀,刚经过牢狱之灾、九死一生的苏轼,一定感受特别深。”(《汉字书法之美》第15页)前面才叙述过介子推的故事,只是有功不受禄而已,跟“荒谬不可说的政治谋杀”何尝有丝毫相干?再说,这也不是只在民间流传的故事,其早已见著于西汉桓谭的《新论》。“苏轼不会不知道”,蒋勋不说,我们还以为苏轼真的不知道呢。

“黄山谷……常用肩膀的力量带动笔势行走,与苏轼手腕靠在桌上的扁平萧散书风颇不相同。”(《汉字书法之美》第155页)写字用不着肩膀的力量,要是用了,那是扛沙包。用大臂带动笔势还有可能。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二说:“苏、黄两公皆善书,皆不能悬手。”蒋勋啊,别以为黄山谷的字长枪大戟,就一定悬腕。

3

蒋勋喜欢想当然,一个话柄落到他嘴里,会讲得要多欢有多欢。《汉字书法之美》第154-158页,说黄庭坚为《寒食帖》题跋,蒋勋写:

黄山谷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中仅次于苏轼的大家。

用世俗的说法,黄山谷是排名第二的书家,他在排名第一的苏轼《寒食帖》后却极度赞扬苏轼的文体与书法。

但是黄山谷还是整顿起自己做第二名的自信,用毕生最漂亮的俊挺线条与苏轼对话。

宋四家苏黄米蔡,岂是按照成就来排座次的?既是序齿,论资排辈,又是序音,如周汝昌所说,苏黄米蔡,酸甜苦辣,四声依次下来,说起来顺口。董其昌说:“吾尝评米字,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于东坡之上。”连苏东坡自己也认为米芾“当与钟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论后世影响,米芾第一,几成公论。而当时声誉,蔡京冠绝一时,也不大有异议。按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的记载,米芾都承认当今能书者,蔡京、蔡卞之后才轮到自己。米芾晚年,蔡京还不甚得势,他没有必要违心地讨好。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其十二云:“笔姿京、卞尽清妍,蹑晋踪唐傲宋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谷以人传。”自注曰:“北宋书风,……苏黄为一宗,不肯受旧格牢笼,大出新意而不违古法。二蔡米芾为一宗,体势在开张中有聚散,用笔在遒劲中见姿媚。以法备态足言,此一宗在宋人中实称巨擘。”何况,当时黄山谷哪里知道后人会弄出个什么“苏黄米蔡”的排行榜来呢?

我发现了,蒋勋但凡有一独得之秘,就会讲足、讲透,讲得像是他个人的创见—这个创见只能理解成“创造性见解”。比如他在《美的沉思》和《汉字书法之美》两本书里,都专章讨论了作为“文化符号”的隶书的“波磔”与建筑的“飞檐”:

我们也可以说,建筑上的反宇、起翘,几乎是和隶书上的波磔一起发展出来的,在那种稳定的水平两端加以微微的上扬,不仅是“上反宇以盖载,激日影而纳光”(班固《两都赋》)这样实用的目的,更包容了汉民族独特的审美意愿吧!(《美的沉思》第84页)

因此,汉字隶书里的水平“波磔”,与建筑上同样强调水平飞扬的“飞檐”,是同一个时期完成的时代美学特征。(《汉字书法之美》第80页)

事实上,蒋勋也承认西周已经出现了形如飞翼的大屋顶,那么,难道非得等汉朝人在竹简上写隶书一横时最后翘一翘,才想得出来在屋顶上也这么翘一翘?或者看到大屋顶这么翘一翘了,才想到写隶书横笔时也翘一翘?如果不是互相影响,干嘛说得这么玄?玄得就像他对着插图上几把商代的青铜刀子发出疑问:“这刀子上的曲线可不可能是汉隶波磔的来源呢?”更何况,蒋勋的这一“创见”并无事实依据。一,他说目前建筑史上的讨论大都认为汉代有“反宇”的出现,然后脚注说参见杨鸿勋《中国古典建筑凹曲屋面发生、发展问题初探》一文。但恰恰是此文认为,屋面的“反宇”不排除出现于先秦的可能性。至于屋角的普遍“起翘”和“凹曲屋面”的推广,则都要到南北朝晚期或隋朝。杨鸿勋还说,对于建筑屋面的“反宇”、“起翘”和“凹曲”,唯美主义和形式主义的解释全都要不得,必须从实用的功能以及赖以实现的技术的角度来认识。也就是说,话不要讲得那么玄乎。二,蒋勋紧接着就引了刘敦桢《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的一段话:“这时期文献虽有‘反宇’记载,广州出土的明器也有屋角反翘的例子,但汉阙与绝大多数明器、画像砖所表示的屋面和檐口都是平直的,还没有反宇与翘曲的屋角。不过正脊和截脊的尽端微微翘起,用筒瓦与瓦当予以强调。”其实这话完全对他不利,他居然就这么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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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这段还真算是蒋勋严肃对待的一个话题,要是他针对具体作品发挥联想和感悟起来,或者说,要是让他“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起来,我无法保证你不会昏。大概,蒋勋在台湾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了,我还没有看见过谁讲过一句蒋勋的不是,除了张大春。张大春大约实在受不了这人的鬼画符了,写了篇《书法之美是知识,不是呻吟》的文章放到博客上,说:

在普遍没有观看教养的基础上,我愿意大胆地说:书法之道已经沦亡了。正因为这沦亡已经发生,也正在加速,我们才会在坊间读到一些关于书法欣赏的魔咒论著,徒以高蹈的感性,堆砌的修辞,无役不与的慨叹,有加无已的矫情,带给人虚假、空洞的“美学”。

张大春引了蒋勋《手帖—南朝岁月》里的一段话,斥之为“无病之呻吟”:

(临书怅然)四个字行草流走,像一丝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处吹来的飞絮,是春天的“袅晴丝”,若有若无,难以想象是毛笔书写的墨迹,其实更像日久湮没退淡掉的墙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随岁月消逝之中。

这样的无病呻吟,在蒋勋笔下可不要太多。我特别佩服他说苏轼的《寒食帖》,把“但见乌衔纸”的“纸”永远认作“币”,还说什么“币”字那一长竖,就像马勒什么什么交响曲的一个老长老长的音符云云。苏东坡怎么会“纸”“币”不分?“纸”属四纸,“币”属八霁,大诗人岂会弄错韵部?但蒋勋不管认字,只管说话:

“花”与“泥”两字,细看有牵丝纠缠,是“花”的美丽,又是“泥”的低卑,苏轼正在体会从“花”转为“泥”的领悟。爱“花”的洁癖,爱“花”的固执,要看到“花”坠落“泥”中,或许才有另一种豁达。(《汉字书法之美》第151页)

说得人毛骨悚然,真是“石压蛤蟆”式的文艺腔啊!写毛笔字是“说时迟那时快”的事,哪来这么多闲工夫,“正在体会从‘花’转为‘泥’的领悟”?

蒋勋说话不负责任。“八大像是中国文人水墨的最后一个句点。”;“八大的画完全是一种哲学,是一种绝对的存在。”(《美的沉思》第282页)“‘行草’摆脱了形式的限制拘束,更向往于完成简单真实的自己。”(《汉字书法之美》第99页)“(敦煌二五四窟《萨埵那太子本生》)实在是中国绘画史上数一数二的杰作,可以比美于晚它一千年的米开朗基罗的《最后审判》壁画。”(《美的沉思》第135页)我劝那些看了这些话想认真讨个说法的人们,还不如到青海去买三百亩草原,到舟山去买两百亩海,到云南去买一片云呢!

但当我读到《汉字书法之美》最后的“感知教育”的部分,蒋勋解说卫夫人教王羲之《笔阵图》时,才真正为之绝倒:

我一直在想,卫夫人可能真的带这个孩子到山上,让他感觉石头,并从山峰上让一块石头坠落下去,甚至丢一块石头要王羲之去接。这时“高峰坠石”的功课,就变得非常有趣。(第194页)

卫夫人把王羲之带到户外,一个年幼的孩子,在广阔的地平线上站着,凝视辽阔的地平线上排列开的云层缓缓向两边扩张。卫夫人在孩子耳边轻轻说:“千里阵云”。(第200页)

卫夫人教王羲之看“万岁枯藤”,在登山时攀缘一枝老藤,一根漫长岁月里形成的生命。孩子借着藤的力量,把身体吊上去,借着藤的力量,悬宕在空中。(第204页)

第七课“崩浪雷奔”上得最好:

卫夫人是和王羲之一起站在河岸或海滩边吗?

站立在岸边,老师和学生都体会到了“崩浪”震撼人心的力量。这力量和“百钧弩发”的爆发力不一样;“崩浪”是更内敛、也更含蓄于内在的力量,源源不绝,生生不息,奔向最后宿命的一击。(第222页)

我终于觉得,阅读蒋勋,可能算得上是有益心智的好乐子。所以我决定,本着生命中开花一般愉悦的心情,我还要接着看看他是怎么讲《红楼梦》、讲唐诗、讲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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