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教授
Gawiel:B教授2012-10-13 12:23:23
刚刚收到B教授群发的一封信,他的妻子S因病去世了,他写信感谢我们研究生一直以来对他的支持,邀请我们去参加纪念仪式。我读着读着,自己哭了起来。
B教授是我们系广受敬重的教授,前几年因为兼任graduate studies director,像是所有人的爸爸或爷爷一样。银白色的头发,我们私下常开玩笑叫他Gandalf。
我们系小得很,研究生没有各自的办公室,共用一个研究生休息室。据说六年前,B教授曾经有一次来找个人,一进门说:Good Lord!你们怎么能呆在这种地方!于是申请了一小笔钱让研究生去买了些家具。从此研究生休息室才有了两个宜家沙发和一个宜家桌子。不知道哪个没远见的家伙买了白色的沙发罩。听说B教授还会偶尔带我们的沙发罩到他自己家里去洗。
我第一次选他的课是去年春季的柏拉图。B教授是海德格尔学者,所以他的柏拉图是非常欧陆向的。那门课我们读《会饮》《斐德罗》《理想国》《裴多》,主题是“爱与死”,Eros and Thanatos。那门课对我影响很大,虽然没有让我一举转行去搞古代哲学,但是在除了知识之外的层面影响了我。那是我来这里读书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阅读、研究和写作的幸福,哪怕是用磕磕绊绊的英语,也能体会到那种发现问题,想通问题的愉悦。
那个学期中旬,我才知道,就在他写好这门课的大纲的时候,他的妻子被查出癌症晚期。他非常地爱她,而这门课的主题是“爱与死”。后来有一两次课,是裴多,苏格拉底之死。B教授讲得极深沉,我们听得都说不出话来。
有一次下课,我们聚在外面聊天,说到期末论文。一个同学说:I want to write a really good paper, for him. I want to write a paper that changes me.
B教授涉猎很是广博,对女性主义的了解不亚于我们系专门搞女性主义的教授。正是在他的推荐下,我读了Irigaray。他也是会毫不费力的使用gender-neutral language的,念一段引文的时候也会根据情况改成gender-neutral language. 这样的细节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很了不得的。
去年秋季,我们系承办北美欧陆哲学界的年度大会SPEP。B教授忙里忙外的组织我们一群研究生当苦力——发给每个人的文件夹里装满了资料和折页,都是我们一个个折好装好的,那可是四百人左右的大型会议,我们十几个人装文件夹就装了三个小时。
会议结束的时候有个晚宴。晚宴刚结束的时候是比较斯文的跳舞时间,我第一次见到了B教授的妻子S。她看起来非常虚弱,完全靠在他身上,那场景很令人难过,但是又很感人。
后来他们的孩子带她回家了,音乐换成了热闹的,学者们纷纷回去休息,只有研究生和年轻教师留在那里大闹。凌晨一点,DJ公司要收家伙回家了,我们还没闹够。B教授笑眯眯的看着我们,然后给DJ公司加了一个小时。
今年春季,我给B教授助教。本科生的课,《德国现象学与存在主义》,主要讲《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存在与时间》。B教授讲《查》这样的书的时候,和讲柏拉图时一样,保存文本的丰富,打开了文本的可能性,我再一次被深深的迷住。我高中后就没有读过尼采,高中当然也都是乱搞,所以事后想想非常庆幸,第一次重读尼采就是在B教授的课上。
这个课有一个任务是每个学生要做presentation。一天一个学生来找我们,说她有社交恐惧,非常害怕公共发言,会紧张得发抖。我说:我也会紧张的发抖呀,没关系的。她继续说,presentation的时候,能不能中途打断她一下,不要让她的紧张积累起来。B教授说好的。
她走后,B教授跟我说:其实我上课也一直会紧张,不过我没有说,因为那是她的感受,如果我说了,就像是把她的感受夺走。
他说的很委婉,但是我想了很久。如果现象学也可以应用的话,这就是最好的应用了。有时候我也有这样的体会,说自己的事情,对方说:我也有啊,大家都有啊。有时候会感觉到轻松,可是有时候的确会觉得对方没有明白自己的感受,只是在简化问题。
后来,那个学生presentation的时候,B教授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刚才那句话是哪一页来着?那个女生果然松弛了下来,很自然地做完了presentation。而我看见他的书就翻在那一页上,每个学生都会说我讲《查》的哪一节,其实是不会找不到页码的。
也就是今年春季,S的病情越来越令人担忧。S的职业是风水学家。有一天,B教授跟我说,这周三的课我要取消了,S要去纽约看一个中医,那个中医只有这个周三,我们也是刚知道。我得开车陪她过去。我赶紧说:没事,周三我来带一节课吧。
后来我才想,也许我应该提出去帮忙翻译?
那周五有同学在学校见到他,说他看起来伤心又疲劳,主持了一个演讲,都无法直视演讲嘉宾的眼睛。同学说,看起来令人心碎。
第二周我见到他,一起走到教室的路上,我犹豫着要不要表示一下对于S的关心。没想到他先提起了纽约之行。
他说,癌症已经扩散得很厉害,化疗只是有可能起作用,而且就算起作用,也只是控制一下,减少一点痛苦了。那个中医是S的多年好友,与S谈了谈轮回转世。然后他说:我们想到你了呢!我们都觉得如果Chris在的话,一定可以跟我们一起聊聊, you have a talent of being crystal clear。
我低着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时我还欠着他一篇论文,由于自己的一堆蠢事,工作效率很差。于是有一次在助教结束之后,我犹豫着说,能不能聊一下论文,想多要点时间。他说当然!我说我其实还没写完……
他说,是不是用英语写作很困难?我们能帮到你吗?
我犹豫着说:其实是我自己的私事,让我这学期都没法好好工作……
他说:哦,没关系,家里的事情很重要,我们都能理解。
我说:不是家里的事情,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分手……
(我立即强烈地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我面前的老师,他深爱的妻子正在医院和家里辗转,而他哪怕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车去医院看她,也没有因此缺课或者迟到过。实际上除了去纽约那一次,B教授这两年来没有缺过任何课,无论是研究生课还是本科生课。而我就因为这种愚蠢的事情,居然几个月无法看书……)
然后B教授非常非常和蔼的说:哦Chris,分手不是小事……
后来有一次,他在课上说,在遇到S之前,他有一年夏天在欧洲,刚分手了,为会议、访友和散心一个人跑了几个国家,感到一种孤独。然后他就不停地想海德格尔的Mitsein(共在)是怎么回事。
那学期助教,我觉得我学会了很多。将近20个人的课堂,几节课下来,B教授会跟我说,你注意到了吗,某某某从来没有发过言。他对于学生的理解、关注和尊重,无论是对我的,还是我观察到的对于本科生的,都让我感到敬佩。我常常在心里(有时候会在本子上)记下,和学生这样说比较好,要关注学生的那个方面,等等,希望自己能够一点一点向他学习,成为一个热爱自己的事业、理解学生、能够和学生一起打开哲学的可能性的老师。
现在他的妻子去世了,他写信给所有研究生,邀请大家去参加一个纪念仪式,to celebrate her profound and powerful life. 我读着信,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虽然和S不熟,但是两年下来,我和这个系里的每一个研究生一样,都拿他们当作家人一般,。我不是教徒,不过我很想为他和他的妻子祈祷。 看标题,以为是骂人,大汗。:huffy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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