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忽略的电影《枫》
这是一部影评人们从来不提的电影,可是机缘巧合,几年来陆陆续续遇到一些互不相干的事件却像拼图一样慢慢在我眼前拼出了它的全像,直至亲眼看到这部电影。从我记忆的乱麻里抽出第一根线头的,是《大逃杀》。几年前在《大逃杀》的讨论帖里有人提了一句,说,以前有一部国产片,可以算是《大逃杀》的中国版,那部片子叫《枫》。
猛然间我想起了家人曾带自己在电影院看过一部电影,因为年纪太小,演员的形象、电影的名字、详细的情节已经完全记不清,但在记忆中深嵌着一些碎片:铺天盖地的绿军装、声音高亢的广播、火焰、枪炮声。最大的一块碎片是:里面有个年轻的女子在片子快结束的时候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子从高楼上纵身跳下,天空仿佛血一样的红。
以前家人带我看戏或者电影总有些标识性的事物让观众迅速分清“敌我”,而对小孩子来说,这些标识通常体现在:古装片里强抢民女的和X(薛杨呼……)家将作对的冒认官亲的一定是坏人,战争片里的日本鬼子、国民党、特务也肯定是坏人。
可这部电影里,人倒是死得不少,但打得你死我活的那些人既不是为了抗日也不是为了打倒蒋介石----超出了小孩子的知识储备。尤其是那个跳楼的姐姐,她以那么壮烈的方式死去,我却不明白她是为什么死的,我也没看懂她的敌人是谁。谁是“敌”谁是“我”?这种敌我不明的死亡让下意识自居为好人一方的孩子陷入痛苦的混乱。
后来有没有向大人要求解释好人和坏人的问题呢?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但不知该以何种情绪正确回应这种死亡的迷茫像潮湿的棉被裹着自己,每每回想起来就觉得不自在的感觉如此鲜明,当有人再次提起跳楼一幕的时候,我立刻就想起来了,那部电影肯定就是《枫》。
久远的线索
现在很少有人提《枫》,当我开始寻找有关它的资料,才发现原来它也曾经大有来头。
《枫》的原著小说作者郑义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曾经在太行山插队五年,还当过四年煤矿工人,直到四人帮倒台才得以重返校园上大学。小说完成后投给《文汇报》,报社起初不敢发,请巴金看过后才予以刊登,登载在1979年2月的《文汇报》上,小说一见报即引起轰动,作者收到了数百封读者来信。同年《连环画报》8月号发表陈宜明、刘宇廉、李斌三人合作的同名连环画《枫》,杂志推出三天即被文化部出版局勒令停止发行,至于理由,可以在这年9月的《美术》杂志上刊发的群众意见中找到:《枫》让人们回顾大武斗,不利于安定团结,没有现实意义;里面出现了林彪、江青像,而且“林彪像是彩色,江青像是照片似的,感到是正面形象,使人看了感情上不能接受。”
《连环画报》的编辑部不能接受这个结果,遂越级申诉,据理力争。《美术》杂志的副主编何溶组织文章进行讨论,自己则以《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为题力赞《枫》的优点,《文汇报》、《工人报》、《美术研究》等报刊也都相继刊发专题评论文章,几方的努力下,《枫》和《连环画报》总算度过禁售难关,杂志得以顺利发行并且加印了10万份,在随后的建国30周年全国美术展览评奖中《枫》还获得金奖,由此成为连环画又一个黄金时代开始的标志。
在连环画的这个黄金时代里,你可以惊奇地发现电影常常紧随连环画的脚步奔向同一个题材:《伤逝》、《伤痕》、《爬满青藤的木屋》、《人到中年》、《老井》……
《枫》更是改编的热门,数家电影厂的竞逐中最终是四川峨嵋电影制片厂得到了拍摄权,峨影厂专门把小说作者郑义接到四川担任编剧,由张一担任导演将《枫》搬上了银幕。电影完成,审查修改又是好一番曲折,终于还是在全国公映了,但很快又被禁掉。
此后,在有关20世纪80年代中国电影的各种回顾与报道里,很少看到有人再提《枫》。最近一次看到和它终于有一点沾边的一篇报道,是《中国青年报·冰点》的“终有一天见天日”,报道的是8月23日在中国美术馆开展的画家刘宇廉作品展上首次面对公众的连环画《张志新》背后的故事,本该1979年10月出版发行的连环画《张志新》直到26年后的2005年才真正得见天日,而参与创作《张志新》的刘宇廉正好也是连环画《枫》的创作者之一。
失色的拼图
《枫》的主题严格来说和《大逃杀》类比不太贴切,尽管这两者都充斥着年轻人自相残杀的鲜血。
我曾经觉得最适合与《枫》类比的是《第四十一个》----苏联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丘赫莱依导演的作品,1957年中国曾经引进该片,译制完成之后却被封杀未能公映。
《第四十一个》和《枫》都有着天真而坚定的女主角,无论是爱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为了“理想”,她们可以毫不犹豫将这些献祭。区别只在于,《第四十一个》中十月革命时期玛柳特卡的牺牲(爱人)是无法避免的选择,而《枫》中文攻武卫年代卢丹枫的牺牲(自己)却是狂热造就的枉死。
对于从来没有听说过《枫》的人,我想我需要简单介绍一下这个故事:一九六七年,一对曾经是恋人的青年学生卢丹枫和李红钢分别参加了井冈山和造总兵团两个相互敌对的群众组织。真枪实弹的武斗里,两人在战场上重遇,卢丹枫面对“敌人”,“至死不做叛徒”,高喊着口号跳楼身亡,李红钢则被后来掌权的井冈山派诬判为枪逼卢丹枫跳楼的凶手而处以死刑。
《枫》里自相残杀的惨烈十倍于《大逃杀》。枪弹横飞的场面是如此熟悉,曾经,在许多革命战争片里有过类似的战斗场面,只是在这里,交战的双方曾经是同学、朋友、恋人……他们以高涨的热情商讨着作战方案,计划着怎么有效地杀死对方……而《枫》的作者郑义说,拍电影的时候居然找到一处武斗打得比小说中写的还凶的地方,曾经有一方出动汽油桶装炸药爆破,电影中的断壁残垣即是用了当初的残楼当实景。《芙蓉镇》里胡玉音和秦书田挨批斗与《枫》里的武斗一比,前者实在算文明世界了。
2005年影评人们各种盘点中国电影百年的文字里没有人提《枫》,我曾经以为只是它的题材太过犯忌讳的关系,愤愤不平得很,但后来终于找到这片子来看,我黯然发现:《枫》的电影版艺术表现上的幼稚生涩辜负了一个空前绝后的题材,当跳出一切唯主题先行的框框以电影艺术本身的指标来对它进行考量的时候,《枫》没有足够的底气为自己占取到重要的席位。导致它今日寂寂无名的,艺术和艺术之外的原因应该是各占了一半。
拍摄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枫》有着那一时期许多国产片常见的毛病:表演造作,舞台剧味十足。演员们像在风景区留影生怕相机没拍到,每个动作完了非老端着停一会儿以便摄影师好按下快门似的。摄影机也非常配合,这种时候必是定定地拍个两三秒镜头才切走。
而旁白那过度感情充沛,典型拙劣朗诵者自我陶醉的抒情语气让我难受得看了三分之一后被迫使用“快进”,画面上没演员的时候我才采用正常速度观看。
这片子里我认为最有冲击力的一幕也正是看不到演员的:在那著名的数十万红卫兵们激动的泪流满面,人手一本语录一遍遍高喊着“万岁”的集体朝拜镜头之后,接着是一列火车呼啸着在隧道里飞驰,画外音配的是林彪的资料录音,通篇是要打倒打倒打倒……列车轰隆隆不断开着,仿佛没有终点。
可惜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火车,当镜头一拍到有人的地方,则时时可见过火与夸张,彻底葬送了《枫》通往“杰作”之路。
一个凭着本身的真实足以震撼千万人的题材却碰到了最虚矫造作的表演,世间最不幸的事莫过于此。
最最不幸的事呢?恐怕是,曾经机缘巧合有这么一个的拍摄《枫》的机会,有些人没有好好珍惜,错失了造就一部经典的机会。而互联网时代的今天,人们仍不知道第二个拍摄它的机会哪年哪月才能等到。 只看过连环画,不知还有电影。 [i=s] 本帖最后由 老程 于 2014-7-27 08:36 编辑 [/i]
小说我看过,男主角因武斗时惹上人命官司被处决,而被他“逼死”的是曾与他爱的死去活来的女友,文革时二人分别加入了势不两立的造反派,男的是头头,女的是骨干。在一次武斗中男的率众围攻对立派占据的大楼,攻到楼顶对方只剩她女友,女友为了捍卫毛泽东思想跳楼而亡。
小说发表时人们对文革初期的武斗记忆犹新,所以反响很大,看过的都明白作者是声讨毛贼。
郑义改编的剧本拍成电影,结尾时男主角被处决那刻画面切换到他抱着跳楼而亡女友的尸体迎着初升的太阳缓缓前行,二人的背影逐渐淹没在那轮初升的红日之中。电影几经删节修改,结尾那个镜头被删掉。
郑义是个很有功底的作家,他的中国红卫兵史写得最深刻。
与《枫》同时期的还有一部引起轰动的小说《女贼》,据说也改编拍了电影,是否公映我记不清了。 郑义 - 枫
一
一九六七年十月,地区的两派斗争已达到白热化状态。代表们正在中央办的学习班谈判,讨价还价。而在下面,双方正紧张地调兵遣将,准备抢占在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有重大意义的战略要地,造成既成事实,以取得谈判桌上得不到的东西。不久,造总兵团这一派的外围三县先后失守,井冈山这一派则已集结八县兵力,兵临城下。在这严重的情势下,北京的汇报会上,中央文革首长表示对我们两派的情况十分关切,并分别向双方旗帜鲜明地表了态:“造反有理!你们是左派,我们是支持你们的!”并重申了江青“九·五讲话”文攻武卫的原则:“当阶级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我手无寸铁,怎么行呢?”“谁要对我武斗,我一定要自卫,我一定还击。”根据北京来电,两派都编印了江青自七月底以来几次关于文攻武卫的讲话摘录,广为散发,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一方是左派,是革命造反派,是为维护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战斗的。大家决定,丢掉幻想,实行文攻武卫。
我们造总兵团作战部决定趁对方攻城部署尚未完成之机,立即拿下六中“文攻武卫”广播站。因为它象楔子一样,插进了由我们造总占领的城区。在战斗打响后,如果井冈山那一派往外一突,我们的防线就会腹背受敌,形成两面作战的困境。要是没顶住,撕开了口子,我们只有撤出整个中部平原,被人家挤到边远的西北一隅,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任务交给了青年近卫师。
师部开了半天会,吵得天翻地覆。最后师部李红钢来告诉我,说是决定叫我先去侦察一下。因为我这个美术教员从未参加过武斗,每天背着画夹到处画水彩,人们都以为我是一个逍遥派画家,其实我已经执行过几次侦察任务了。
我绕到学校侧面,小心地翻过围墙。墙内,几排高大的垂柳把柔软的枝叶一直拖到地上,和茂密的蒿草交织在一起,简直是人迹不到的原始森林了。我悄悄地摸过这密不透风的柳帐,一片奇异的景色突现眼前:
大操场上长满野草,纵横着几道交通沟、战壕。几个新构筑的机枪火力点,互成犄角之势。主楼上弹痕累累,一面破碎的战旗在秋风中轻轻摆动,不时翻露出“文攻武卫”字样。两排红色的枫树球拥着主楼,在中午的秋阳下象火焰似地烨烨发光。而树下,密布着装满火药的大铁炉……
……钢笔稿很快打完了,我打开调色盒赶紧着色。转身就跑的念头紧紧缠绕着我,使人顾不得用心调色,各种单色毫无变化地抹上去。先用草绿盖上草地(我没敢画出战壕和机枪火力点,只是在草丛中做了记号,标出了位置),再用土黄把主楼平涂一遍,湖蓝的天,大红的旗,橄榄绿的柳树;最后涂上桔黄,稍稍调了点红,定了定心,细致地点画出那一树树火焰般的枫叶,我喜欢这火红的枫,每个秋天都要画的。而且,这树丛中,我标出了那些具有极大威慑力的大火炉。这对于战斗是至关……
“不许动!举起手来!”背后一声低沉的喝斥。
坏了!——我的心一下停止了跳动。等我还未反应过,手中的画夹已被夺走了。
“往前走!”——我只好撩开柳条,走出了茂密的柳帐。几个端着半自动步枪的年轻人将我围起来。
“做甚来了?”一个男孩子揪住我的衣领。看样子他最多是老初二的。要是过去,我声音高点,说不定还能把他训哭呢!他恶狠狠地骂道,“狗造总!我们还没死绝哩!”然后把刺刀往我脖子底下一晃。
“没画什么……风景画……是张钢、钢笔淡彩……”我紧张得答非所问地结巴起来。
“还不吐实话?娘的!你想死想活?”骂着,他掉过枪来给了我一枪托子。
“我没说半句假话哇!”我忍住疼,急忙辩解。一看他又瞪起了眼,我忙不迭地叫道,“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嗯,语录背得好熟!放开他,小兔子。”一个姑娘从背后慢慢走到我面前,“你再背一条:语录本第十一页,快点!”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
“怎哩不响气了?不是什么?快点!”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
“好了!”她喝住我,从别人手中接过画夹子,冲我扬了扬,说:“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懂吗?”
然后,她拿起画来,几个人围过去。
“看那枫树,好看啊!”
“哈,画得挺美哩!还有咱们的战旗,看那红!”
“连咱们楼上的标语都画上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年轻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连用刺刀对着我胸口的孩子也忍不住歪头想看看。我心里一阵轻松:幸好没急着走——色彩果然打了掩护!
那为首的姑娘抬眼审视着我,突然问:
“画写生,为甚不如实画?为甚不画战壕、炸雷?”
我想尽量顶住她的突然袭击,镇静地说:
“破坏风景,不堪入画。”
她眼睛里隐约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扭头对同学们说:
“我押他上主楼去,你们还是去干你们的事吧!”
我一听,愣了,苦苦哀求道:“小同志们,放我走吧!下次再不敢来了!这完全是误会呀!”
姑娘一拉枪栓,把子弹顶上膛:
“误会?误会也得说清楚!少废话,背上画夹,头里走!……东张西望做甚?别打算跑啊——嫌疑犯嘛,我还不敢把你打死,可是一梭子打断你一条腿总还是敢的哩!”
完了!没指望了!我心里一凉:进了主楼,就不容易出来,即使盘问不出什么,今晚仗一打开,那还不是陪进去了!跑吧?不行,看来她真敢开枪。我只好战战兢兢地朝主楼走去。
沿着荒草没踝的林荫道,拐了两个弯,我们走到了楼前的枫林里。突然,这姑娘两步赶上来,把枪口一抬,轻声叫道:
“王老师,您不认得我啦?”
——我的学生?霎时,我又惊又喜,停住了脚步:
“你是——”
短发,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散乱的额发下,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在树荫下闪动着骄矜的光芒:
“六二年,您毕业刚分到咱们学校教美术,头一个班就是我们哩!”
她见我仍然记不起来,就把头发向后抹了抹,说:
“辫子剪了……卢丹枫。”
丹枫!——想起来了:现在“文攻武卫”广播站的播音员,原高三丙班团支书,初三时我教过她几天。
“您真的是一直在逍遥,不是来侦察的?……什么地方不能画画儿,偏偏往这儿跑?这是什么时候!”她愤愤地责怪道。
我只好满脸堆笑,言不由衷地骗她:
“快一年没回学校了,挺想的……秋天色彩丰富,是画风景的最好的季节:柳树还绿呢,杨树已经黄了。还有这枫树,看霜一打,都红透了……”
“您不骗我?……那,我放您走吧!——您先顺墙根往北跑,听到我的枪声后,往东一拐就是柳树林……”
看着她明亮真诚的大眼睛,我心里真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今天晚上,就要玉石俱焚了!我想告诉她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我们两派之间那种你死我活的争夺象泥封一样锁住了我的嘴。我只好说:
“丹枫,听说人家最近要来围攻你们呢!”
“嗳,早知道了!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怕死就不革命了!再说,我们已经把他们反包围起来了,打起来,没他们便宜占!”接着,她朝我扬扬手中的那张画儿,又说,“王老师,这张画您可不能带走了。如果您还要,我替您保存吧!”最后,她微笑着,满怀信心地说:
“毛主席说:‘跨过战争的艰难路程之后,坦途就到来了。’——等我们红色政权巩固了,文化大革命最后胜利了,那阵啊,您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吧!”
我只好默默地转过身去,泪水都快冒出来了。
“站住!……王老师,您认得李黔刚吧?——听说他前些日子改名了:因为‘黔’字拆开是‘黑’‘今’,太反动,改成红钢了。——现在据说也算他们造总的一个头头。原来学生会的。”
我点了点头。
而丹枫此刻却陷入沉思之中。她的目光缓缓转向头顶的枫叶,良久不语。忽然,她轻盈地纵身一跳,从头顶上摘下两片红透了的枫叶。她把枫叶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淡淡羞涩。
“给我捎个信儿,好吗?……”
说着,她把枪往肩上一背,抓过我的画夹,嘴里抿着叶柄,在一张水彩纸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然后精巧地叠起,递给我:
“别叫别人看见,亲手交给他……好吗?”她把枫叶从嘴上拿下来,又说,“把这也给他吧。”接着爽朗而略带羞涩地莞尔一笑。
这是两片火焰般的并蒂的枫叶。我接过来,和信一起放进我内衣口袋,我想起来了:先前李红钢申请加入青年近卫师那阵,就有人反对,说他和卢丹枫极好,而卢丹枫却是井冈山那一派的骨干。后来因他一直矢口否认,又加上作战勇敢,才正式让他进了近卫师。现在看来,还真有其事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同情而忧郁地看着丹枫。
丹枫把枪下肩,轻轻打开保险。她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好象是说,好了,走吧!
我扭身便猛跑起来。
“站住!站住!”丹枫大声喊叫着。我跑得更快了。“哒哒哒……”枪声响了,一串子弹从我头顶飞过,打得枫叶乱飞。我记起丹枫告诉我的活,马上往东一拐,几步就窜进了柳林。浓密的柳条打着脸,讨厌的蒿草缠着腿,我不顾一切地尽力快跑。……突然脚下一空,我一头栽进了一个坑,几乎摔得昏死过去。我试图爬起来,脚却不听使唤了。背后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这万分危急之际,我发现:这竟是一个打开了盖的暖气沟!什么也来不及考虑了,我一头钻进去。刚爬进去,外面已传来人语:
“是不是钻沟了?没见人翻墙呀!”
“我们在这儿守着,你回去拿手电。”
我忍着剧痛,拼死往里爬去……
我精疲力竭地从暖气沟里钻出来,早已不是人样了:衣服全被管道卡住扯成条条。全身划满了口子,还光着脚,鞋也没了。谁要想画“逃亡者”,我就是最好不过的模特儿了。更为不幸的是,我发现,这竟是主楼!——没让人家抓回来,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但我又不敢再钻下去,如果有人正在顺着爬过来找我呢?无奈,我只好盖上沟盖,溜进一间教室躲起来。
刚刚喘过气来,就听到几声低沉的爆炸声和激烈的枪声——他们等不上我,战斗开始了。我赶忙站起来,从窗户向外望去:学校前面的墙已被炸塌了好长几段。我们的人已经冲进来,但被大操场上那几个掩体里的机枪顶住了。人们被压在地面上,头都抬不起。掩护进攻的几挺机枪刮风似地叫着,没把人家火力压制住,只是打落了厚厚一层树叶。
战斗越来越激烈。我头顶上有挺机枪,因此我这一楼也沾了光:不用说玻璃一块不剩,连窗户扇也打碎了。我只好爬到北面的教室里。北面不会有战斗,这是我们给他们留下的一条退路。忽然,窗外有人说话:
“丹枫,你们看,从北面出去,可能问题不大,翻过土墙就是居民区了。他们三面包围,留下北面,看来是想拔钉子,把咱们打出城去。你们找到方面军指挥部,问明白了:咱们这里,还守呀不守?把咱们的意见说清楚:咱们是插在他们心口上的一把尖刀,坚决不能撤!”
“保证完成任务!走,小兔子!”
我紧张地屏息倾听,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在北面,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也埋伏了一挺机枪。但愿他们能严守命令,不打突围,只打外援。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枪声,我悬念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躺在窗户根下,一些有关丹枫的事总索绕在脑际……
过去,丹枫是团干部,又是全校学毛选积极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林彪发表《再版前言》,丹枫不但把它背熟,还在一次全校学毛选经验交流会上,从那个红本子上,把一条条语录背出来,讲她怎样“反复学习,反复运用”。为了解释“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的原则,她蹬地站起来,走到讲桌前,强烈的聚光灯,把她的影子投射在讲台上……台下传来会意的笑声。丹枫看了看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台前,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可我并不是根竿子啊!”在满堂大笑中,“立竿见影”的原则和丹枫那笑盈盈的形象一起生动地植入大家的脑海。
后来,在一次批判会上,同学们揭发批判校领导抵制学毛选的伟大群众运动时,有人念了页码,叫他们背几段语录。可笑得很,书记、校长、教导主任,竟没有一个象点样,当场出丑。张校长还有点不服气,嘟囔了一声:要这么个检查法,谁也不行!丹枫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台上,把语录本往张校长手里一塞,说:来吧,随便哪一段!张校长愣住了。大家你一条我一条地点了十来个页码,不管是常用的还是生僻的,丹枫一律背得滚瓜烂熟。这把大会主席也惊呆了,他翻了半天,点道:二百七十一页二段。大家刷刷地翻着,接着一片沉寂。丹枫想了想,答道:语录本只有二百七十页,没有二百七十一页,更没有等二段……暴风雨般的掌声淹没了她的话尾。那一排当权派们,个个都低下了头……
主楼南面的战斗似乎已远去了,我无所事事地躺在水泥地上,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些事。突然,北面传来一个长长的机枪连射。我心里一惊,猛地跳起来——我一耳朵就听出来了,这是埋伏在废水塔上的那挺机枪!
……一个背枪的年轻人,就是那个打了我一枪托的“小兔子”,抱着一箱子弹,从低矮的土墙上慢慢跌下来,一动不动了。墙上,刚刚出现了两只手,机枪又扫过去。那扒在墙上的两只手消失了,一切复归于沉寂。丹枫!她,也这样无声无息地完了吗?我颓然地躺倒了。
楼上响起一阵紧张的脚步声,人声,砸窗户声。看来是把南面的一挺机枪搬过来了——显然,有什么新情况。我又站起来:对面土墙根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不知是用刺刀还是用枪托弄开的。丹枫伸出手,抓住“小兔子”一只脚,把他拖进去。片刻,洞又扩大了。不一会,一团东西从洞里爬出来。我定睛分辨着,原来,丹枫左手挟着“小兔子”的脖子,右手在地上爬,低姿匍匐前进。显然,她是企图以怀中的尸体为掩护,越过这片被严密封锁的开阔地,传达指挥部的重要命令。霎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水塔上的机枪泼水般地扫射起来,我头顶上的机枪、步枪也都分不出点地打开了。他们想压住对方的火力、掩护丹枫。但水塔上的人根本不予理睬,死盯住丹枫不放,打得她周围一片烟尘。她,在艰难地爬行着,身后,两副接起的绑腿渐渐从洞里拖出两箱子弹和两支枪……
好!啊——终于爬到机枪打不到的死角了!等候在那儿的人们一拥而上,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但她却跪倒在“小兔子”的尸体前,仔细地翻看着,猛然扑倒在尸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一股异样的感情猛烈地袭上心头,我看不下去,扭过头来……
南面,战斗在反复地顽强争夺中艰难进展。“文攻武卫”放弃了大操场上的前沿阵地,又把两座配楼上的人都撤回了主楼。他们缩短战线,集中兵力,但并不突围。——看样子,丹枫冒着枪林弹雨带回来的是坚守待援的命令。
既然放开一面他们不走,于是只好不客气,团团围定,攻击更加猛烈了。在几次小股轮番佯攻中,杀伤力极大的“炸雷”——大铁炉子被消耗掉了。近卫师的战友们浴血奋战,终于冲进了主楼。激烈的争夺战在楼里展开了。
……一楼的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已经停息,战斗向二楼发展。我听着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声,不敢贸然开门出去,怕一开门就挨一梭子。这时,我听见了李红钢低沉的嗓音,于是放开喉咙狂喊了一声:“李红钢!”脚步停下了。我打开门,一下冲出去。
李红钢一愣,扑上来使劲搂住我。大伙儿呼啦围上来:“哈哈,中午听见那阵枪声,还当你早就报销了呢,真是命大哩!”战场相见,生死重逢,这暖人心肺的战友之情使我热泪盈眶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句什么,不知哪儿打来两枪,一个同志倒下了,人们哗地散开。我拣起枪,和同志们一起向楼上冲
“井冈山”为了节约弹药,把早已准备好的水泥板,拆下来的暖气包和桌椅仪器,不分点地往下砸,问或还夹杂着手榴弹。我们的伤亡不小。复仇的愿望把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激发得在燃烧!在爆炸!我们舍生忘死地冲击着,一层一层地冲上去。
五楼终于被占领了。还存下的井冈山那一派的人逃上了楼顶,连几个伤员都没来得及拖上去。从五楼通往楼顶的小天窗被他们拼死封锁着。手榴弹扔不上去,枪不顶用,我们又有了新的伤亡。
李红钢想了想,叫人找来个小炸药包,桌子叠桌子地把炸药包顶到楼板下,然后命令小天窗那儿的人继续猛攻,炸药包一下就掀开了两块楼板,露出个半间房的大洞。硝烟未落,李红钢身先士卒,大喊一声,一个翻身就跃上了楼顶。他一面猛烈地扫射着,一面高呼着:
“近卫师的战友们,为了胜利,冲啊!”
人们踏着烂桌子堆冲上楼顶。不到一分钟,战斗结束了,枪声已经停息。楼顶上井冈山那一派人有不少伤亡。他们再也不会从刺叭里用语录同我们唱对台戏;他们再也不会爬起来用机枪和手榴弹屠杀我们造总战士了。
不知觉间,竟已是黄昏了。每个人全身骨头都象散了架一样。大家都坐下来想喘口气。李红钢摸了摸我的枪管,咧开干裂的嘴唇笑道:
“有点热乎了啊?咋说,王老师——开头不习惯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含混地点了点头,困惑地想到:有谁知道我开第一枪时那新奇而又害怕的心情呢?我这握惯画笔的手,居然端起了枪,杀人!斗争就是在这样改变着人?
忽然,从楼角里慢悠悠地站起一个人,右手高举着两颗手榴弹,东摇西晃地向我们走来。——啊,拼命的来了!这个意外的情况把人吓慌了,大家不约而同,刷地卧倒一片。李红钢最先清醒过来,他跳起来把枪一举,厉声叫道:
“放下武器!快——我开枪了!”
那人站住了,高擎着手榴弹的右手也慢慢垂下来。她把头上的钢盔摘下来,随手一扔。——啊,那齐耳根的短发,那男孩子般的短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丹枫!……”李红钢耳语般地惊呼一声,木雕泥塑似地呆住了。
丹枫没有回答,她把弹环从小指上褪下来,手一松,手榴弹掉在脚边。她缓缓走到李红钢面前,恨恨地责问道: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双手沾满井冈山人的鲜血——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
她猛然双手抱头,踉跄着向后倒去。李红钢一步抢上前,拦腰抱住了她。
“丹枫!丹枫!你醒醒,你醒醒!”李红钢在她耳边焦急地呼喊着。
“黔刚,你还记得我?”丹枫渐渐苏醒过来,她疲倦地拢了拢凌乱的散发,微微苦笑道:“咱们这么见最后一面,也是当初所想不到的吧!”
泪水浮上了她的眸子:“要是我能亲眼看到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那该多好啊!”她一把揪住李红钢的胸襟,热切地说:“黔刚,你快清醒吧,快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吧!你快点调转枪口吧,黔刚!”
李红钢忍住泪水,背过了脸:
“不!……你,你……投降吧!”
丹枫愤然一挣,一把推开李红钢。她后退了几步,整了整血迹斑斑的褪了色的旧军衣,轻蔑地冷笑道:
“至死不做叛徒!——胆小鬼,开枪吧!”
李红钢——我们青年近卫师前卫团长,这个在枪林弹雨中腰都不猫的人,此时竟全身哆嗦开了。
“没有一滴热血!”丹枫感叹一声,扭身向楼边走去……
“丹枫!丹枫!!丹枫!!!”李红钢短促而惊恐地高叫着,手里的枪在剧烈地抖动。然而丹枫没有听见,李红钢的呼唤淹没了她那广播员的高昂的口号声中:“井冈山人是杀不绝的!共产主义是不可抗御的!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
在这最后的高呼中,丹枫跃出了最后的一步……
一片死寂。楼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象是一麻袋粮食摔到地上。
“啊——”李红钢歇斯底里的嚎叫着,把整整一梭子子弹射入晚霞绚丽的暮空。
大家一起扑上去,七手八脚下了他的枪,把他按倒在地……
……不知是哪个好心的人已经把她的身体顺直了,衣襟也拉好了。她躺着,静静地躺在一层战火摧落的枫叶上。晚风徐来,刮落几片如丹秋枫,飘洒在她青春饱满的胸上,飘洒在她没有血色的脸旁。我这时才记起她托我捎给李红钢的信和枫叶,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信还基本完整,枫叶却早已揉得不成形了。我抬起头,想摘两片代替,但摘下许多,竟都不是并蒂的。我惊异了,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只有每根枝梢上的两片枫叶才是并蒂的。
我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李红钢。和他一起伫立许久,我才把信及并蒂枫叶递给他,说:
“她叫我给你的……”
“什么时候?”
“刚才,中午。她放我走时。”
李红钢小心翼翼地把信展开。昏暗中,我掏出火柴,划着……只见字迹朦胧:
黔刚:一切都好吗?想念你,又恨你!还记得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吗?我知道你的心。我只是热切地盼望着胜利的那一天,在欢庆胜利之际,一切都会如愿以偿的!
火柴燃尽了。李红钢颤抖地把枫叶拿到眼前,呆呆地凝视着。见他看得那么专心,费劲,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这枫叶柄向上,颜色退晕地由橙变红,到了五个俊秀的叶尖,已红得象红玛瑙似的单纯、明朗、热烈。枫的细细的叶脉,在橙色的叶片上伸展着,宛若鲜红的血管。那般红艳,简直里面还奔流着生命的血液。啊,这经霜的红叶,竟如此动人,如此美!
李红钢掏出语录本,打开,拿出两片枫叶,也是并蒂的,只是早已干枯,色彩也暗淡了,失去了柔嫩的活力。
“一年多了,去年十月,运动开始不久,那阵造总和井冈山还没分成两派呢……”李红钢嘴唇嚅动着,自言自语地回忆道,“那天晚上,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谈心……后来,她摘了两片枫叶,递给我说:‘喂,给你’……分手时,她说:‘让咱们勇敢地投身到这场伟大的革命斗争中去吧,一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起为共产主义伟大真理而奋斗!’……连手儿都没拉过,我们在一起总是谈生活,理想,斗争……”
秋风习习,枫叶瑟瑟。仿佛是听见了他俩在校园里的阵阵絮语,我也沉入那痛苦迷离的图画之中。
“喂……火,”李红钢又低声嘟噜了一句。我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水彩纸上又显露出丹枫那娟秀的笔迹:
但是在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之前,我们是没有任何个人幸福可言的!你应当反戈一击,尽快觉悟。否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你会在战场上死在我的枪口下!
丹枫
李红纲撒开手,信和枫叶打看旋转落在地上。他猛然半跪在丹枫身畔,泪水大颗大颗地跌在地上。我一下划着了几根火柴,在这明亮的一瞬,她依然如我中午所见那样英气勃勃。男孩子似的短发,方脸盘,薄薄的嘴唇,神气的翘鼻子,只是那一双稚气未脱的大眼已永远失去了骄矜的光芒。
李红钢轻轻地理着她额上的乱发,口中喃喃说道:
“我没死在你的枪口下,你,你……你却死在……啊!”
实在抑制不住了!他失声痛哭起来:
“丹枫……丹枫……丹枫啊,啊!……”
一片枫叶飘落在丹枫唇边,好象这是她在最后一次留恋地亲吻着晚风、爱情,亲吻着青春、生活,亲吻着她那永别了的一切!
一切都模糊了!一切!泪水充盈着我的眼眶。火柴燃尽,一切又都溶进了迷茫的夜色……
远处,传来隆隆炮声,“井冈山”开始攻城了。校园里响起集合的哨音。刚刚易手的广播站播送着鼓舞人心的语录歌:“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极为严酷的保卫战开始了。
李红钢勉强站起来,用衣袖揩了一揩脸上的泪水。最后回望了丹枫一眼,踉跄地向集合的大火堆走去。
四
两年过去,经过几度反复拉锯,对立派终于掌权了。为了巩固夺得的政权,判处了一批“武斗元凶”。其中有两人是以把卢丹枫“扔下五楼摔死”的罪名判决一死一缓。又过了一些日子,学习班里揭发出李红钢,说丹枫是他用枪逼得跳楼的。这不属于战场上的人命,因为丹枫当时已经放下武器了。这样,人们就花了几个日夜的时间,终于把李红钢从外边找来,加以拘捕。原来当时他早已脱离造反组织了,在外边“逍遥”了很长一个时期,但是仍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刑车从人群中驶过。我没有去看,我只是在一条静僻的路上漫步沉思。路的两边,枫树又红了,象一丛丛烧得旺旺的火。那火红的树冠,红得简直象刚刚从伤口喷射出来的血,浓艳欲滴……
(原载《文汇报》1979年2月11日) 在线电影
[url]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A2NzAzMzA0.html[/url] 毛泽东最大的恶就是为了自己政治目的不惜搞乱一切秩序,他所谓的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就是挑动群众斗群众,文革期间造反派之间的武斗十分血腥。
文革结束那么多年了,当年的“派性”在很多内地省份依旧残留。
文革结束后一大批伤痕文学作品陆续出版,有些曾引起过不小轰动,但这类作品写的太表象,现在基本无人再问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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