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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莲 发表于 2006-9-27 00:02

[转帖]许知远:灵魂导游者

<p><strong><font color="#404040" size="6">灵魂导游者</font></strong> </p><p><br/>许知远/文 </p><p>一</p><p>录像厅在图书馆的四层,晚上六点时,穿着短裤的男生和穿着裙子的女生就把所有的位子占满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房间里弥漫着青年人的荷尔蒙与汗水味,他们在说话、吃零食,喝水,轻轻地、半掩藏的抚摸恋人的身体……</p><p>我喜欢对面的小放映厅,花上五块钱,你可以拥有一部录像带,一个单独的小格间,感谢无穷无尽的盗版,我看了《公民凯恩》到《十诫》各种片子,唯一的可惜,格板太矮了、而且是开放性的,旁边的人也可以分享你看的影片,在看莎朗·斯通的《本能》时,我未能尽兴。</p><p>我记得是在一个下午看到《死亡诗社》的,之前,在一份忘记名字的杂志上见过剧照,罗宾·威廉姆斯所扮演的老师正在讲台上,表情激动。那个下午,我被震惊了。一些场景永久的留在我的脑海里,一群少年在岩洞里读诗,他们听罗宾·威廉姆斯讲解莎士比亚的意义,在短暂的生命中主动寻求崇高的、美好的事物的重要性,追随真实的内心冲动的迫切性……我记住了那个希腊短语car pei,甚至在现实生活复制了一些情节——我在上课时间,闯入了法语系的课堂,给一位拥有结实、修长的大腿的姑娘送了玫瑰花,念了诗……</p><p>在接下来的一周中,我邀请了宿舍里每一个同学,观看这部电影,迫不及待地将发现的喜悦传递给他们——我们的青春应该这样渡过,年轻人是在对陌生世界的充满热情的探索中获取价值的,伟大的教师正应该是罗宾·威廉姆斯这样,是一个引导一群年轻的心灵在茫茫海上航行的船长……</p><p>它无疑是我在整个大学时代一直在模模糊糊寻找的生命意义被唤醒的时刻之一。似乎从1995年9月8日在尚未被拆除的柿子林排队购买第一个月的饭票开始,我就在寻找些什么。在大学的第一月里,我穿着拖鞋,在第三教学楼里游荡,穿过一间接一间的教室,我会看上课的女生是否漂亮,讲课的教师是什么样子,在心情愉快时,推开其中一扇门,大摇大摆走进去,坐下来听课。</p><p>我相信这理应是北大的传统,张中行不是在《红楼点滴》中记述过那些奇奇怪怪的老北大故事吗,教授们纵容学生,因为他们都在平等的探究世界。从有机化学到新时期文学,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压缩式的听了各种各样的课,然后开始厌学。</p><p>大一最愉快的时光是在中文系的四院的105房间里渡过的。总是在夕阳即将西下时,我会拿着饭盆从28楼走到紧邻图书馆的四院。它是博士生的宿舍,我高中的老师孔庆东住在那里,在我考上北大的前一年,他从任职的首都师大附中回到这里读书。是他告诉我崔健的《一块红布》的更深层含义,他还鼓励过我用武俠小说的笔法改写了夏衍的《包身工》,他也给我们好几个男生讲过浪漫的八十年代……</p><p>在105房间里,我一边吃着学五食堂里宫爆鸡丁,一边听他就所有事物发表评论。几乎所有结论都令我大吃一惊,原来北洋军阀还有这么斯文的一面,鲁迅在当时的所受欢迎程度远逊于张恨水,中国大学的整体素质这么差,张艺谋的电影为什么糟糕……<br/><br/>孔庆东帮助我确立了某种批评视角,一些浪漫情怀,就像那年夏天的夕阳一样,是我生命中令人追忆的美妙时刻。但是,我似乎是在等待另一种更为庄严、更为伟大、更为恒久的东西。我在图书馆的一排排书架前逡巡,随手翻阅。那些一再重复的相似描述总是令我心旌遥荡:迈克·奥克申肖特坐在剑桥的教师宿舍的地板上,在凌晨时分和他的学生们,争辩不休;伦敦经济学院的中国学生费孝通缩在马林诺夫斯基烟雾弥漫的房间一角,一边抽烟,一边听那位伟大的人类学家的信口开河;哈佛大学的三年纪学生沃尔特·李普曼在星期日的下午,总是和威廉·詹姆斯一起喝下午茶,谈论人性的弱点;北大校长马寅初在和他的学生们谈话时,总是说兄弟、兄弟如何……</p><p>在生命开始展开的时刻,总是被一种摇摆不定、无法抹去的伤感所左右着,我期待那种强大、深邃、令人崇敬的力量,而还有什么比一位导师更鲜活的体现这一切,他鼓励年轻一代的探索热忱,在他迷惘的时刻,坚定他即将踏上的道路,唤醒他沉睡的自我……</p><p>“您就像是一位导游”,芝加哥大学教授阿兰·布鲁姆曾经收到他昔日一位学生寄自意大利的明信片。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褒奖了,作为一名政治哲学教授,他或许不能帮助年轻人获取一份美满的工作,不能帮助学生成为一名期货商人或是政治家,却可能鼓舞起青年人对于从柏拉图到尼采的西方传统的强烈兴趣,让他将整个人类文明视作一个可供终身学习的巨大旅程,生命在此期间不断滋养与丰沛起来。</p><p>二</p><p>在大四那一年,我一度试图写作过一本最终夭折的作品,它是我一连串如饥似渴的阅读与个人臆想的产物。我追溯了大学兴起的历史,将从威廉·洪堡到亨利·纽曼到蔡元培,从克拉克·克尔再到德里克·博克的所有彼此矛盾的大学理论都拼贴到了一起,我花了很多篇目描绘那些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个人故事,从18世纪的剑桥到1940年的西南联大……我喜欢那些教授与学生间的亲密的、并有时焦虑的个人交流,还有什么比面对面、坦诚、兴致昂然的交流,毫不掩饰的动作与表情,更能表现大学所蕴涵的人类文明中的知识与情感上的传承?</p><p>一连三个月,这本怎么也写不完的书,令我魂牵梦萦。它多少像是对我暗淡的大学生活的某种报复。那个我期待的强有力的灵魂,那种令人愿意追随的道德风范没有出现,而我的同学们则干脆相信,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灵魂。大学不再是大师云集的地方,不再是对抗社会庸俗力量的堡垒,甚至连知识上的创新都变得太富功利性……学校里最热门的老师在讲台上会被手机铃声打断,学生们则急于听到的是企业家与明星人物来这里的讲座,那些被赋予理想主义精神的教授则往往又无法跟上时代的转变,他们在重复十年前的情绪和判断,无力响应新的环境所提供的智力挑战……</p><p>年轻人拥挤到校园里,高等教育正在获得另一种民主,只要你交了足够的钱,就可以成为一名大学生。也因此,大学变成了一个空洞的流水线,在经过四年的加工之后,你毕业了,却可能什么也没获得。在北大,校长关心的是在211工程中,它获得了多少的资金,校园里又多增加了几座设计丑陋的大楼,他们不在意年轻人内心的渴望与忧虑……于是,大学不再是社会的制高点,它不是将那种热情、那种对美好、公正社会的渴望、对于丑恶事物的唾弃,发散到社会,反而经常成为社会庸俗观念的一个传播环节。那些我们期待的社会中间的教授们,要么就彻底失语,其中的一小部分成为社会的明星,他们通过知识为社会潮流赋予合法性,而不是成为某种声音开创者,和某种道德的坚守者。</p><p>我承认,这些论调里充满了过多的悲观,但我相信,在绝大部分时刻,它是真实的。当然,我也承认,总有一些人,仍在遵循某种令人尊敬的原则。九月,又有一批年轻人涌入了大学,我想起了,11年前的此刻,我的内心对于未来是充满了多少憧憬。我们邀请了十位作者,追忆了他们在大学时代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历,在大学时代,他们碰到了深刻影响他们的导师,有的人是一种长期的师生关系,有一些则紧紧是匆匆的听过几节课,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感受到那种年轻人渴望的精神上的传递。他们的经历令人艳羡,有谁不曾期待他们生命中出现那位灵魂上的导游者?</p><p><font face="楷体_GB2312" color="#dd2222"><strong>(本文为《生活》9月专题“传承·导师”的开篇)</strong></fon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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