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经济学的趣味何在?(之一)
?一位读者问:经济学的迷人处在哪里?为什么我整生倾心于经济学?让我说说吧。先说经济,再说其它。??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开始念经济,谈不上有什么兴趣,更没有宏图伟略,只是读过一两本关于已故的经济大师的书,有点向往,而到美国去我是下了决心求学的。六一年学士,六二年硕士,成绩好。其实当时我最有兴趣的是人类学,而成绩最好的是历史与艺术史。出路问题要考虑,当时被校方收容可以攻读的,商科最上算,但我讨厌会计科目,可能因为老师教得不对头吧。经济学入门那科的老师是W. R. Allen(是的,那位后来与A. A. Alchian合着University Economics的Allen),教得生动过瘾——此公说笑话的本领可与史德拉一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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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士那一年,高级价格理论是R. E. Baldwin教的,技术分析教得非常好,可惜花了太多时间在福利经济上,来来去去只证明我们无从知道社会大众的生活是否改进了。这话题的主要读物是森穆逊一九五○发表的一篇文章,及环绕着该文的作品无数。虽花时太多,也有所值:老师的教导详尽清晰,使我知道福利经济不可能是科学。宏观经济的老师是K. Brunner,天下高人也,教得深,指出到处都错。在座有几位同学了不起。大家日夕研讨,一致认为宏观经济理论没有什么。跟这几位难得一遇的同学研讨了大约三年,对我的影响很大。多年后赫舒拉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好学生聚在一起——大概七个吧。这是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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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格理论引起我的兴趣,主要是一九六二年的秋天开始旁听赫舒拉发的课。已经修过的课程,不能再修,只能旁听。赫师和我之间有点莫名其妙的化学效应。此前的Allen认为我可以,但比我高的是另一位同学;Baldwin说我是顶级的,孺子可教;Brunner不认为我怎样——要到一九八五年,在三藩市,这位我敬佩的老师才对我说:「史提芬,你现在是个经济学家了。」我回应:「算是吧,不容易,你要知道我下过很大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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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舒拉发是特别的。旁听他的第一课,提出一个问题,他就认为我是个天才,之后不管我怎样胡思乱想,他对我的观点不变。没有亲自对我这样说,但师友们传来赫师给我的评价时有所闻。直接的证据只一次:某君给我看赫师给我写的推荐信,其中把我与费沙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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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很世俗。同学好,有老师看得起,是当年我对经济学痛下苦功的主要原因,而这苦功引起的兴趣,一发不收,则主要是师友的教诲与自己的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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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说一九六二的秋天,旁听赫师的课,起笔教的是刚出版的佛利民的《价格理论》。该书的前身是佛老在芝大的讲义笔记,我拜读过,但到了赫师手上,后者对消费者盈余与吉芬物品的阐释,变化多端,使我大开眼界,尤其是赫师重新采用史密斯的「用值」理念,代替了传统的起自边沁的「效用」分析。记得有一位同学问赫师:「什么时候你才教福利经济呀?」赫师回应:「福利经济吗?我不教。」那么干脆利落,使我意识到赫师是要将火力集中于解释现象那方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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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引起我对经济学产生兴趣的最重要人物,是老师艾智仁。我是六三年的秋天,艾师从史坦福造访后回来,才旁听他的课。曾经问赫师他的学问与艾师相比如何,赫师直言:「我广博,艾智仁湛深,如无底深潭!」说得对,说得好。有两位这样的导师,二者皆以价格理论知名天下,一博一深,这样的求学际遇到哪里去找?我于是决定要把赫、艾二师的价格理论学得通透,把博士延迟了两年。这二师我每位旁听了三年,就是在六五年转到加州长堤大学任教职,每星期还是按时驾车回到母校旁听艾师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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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智仁的湛深学问,我详细地写过,这里不再说。然而,学问归学问,品性归品性。艾师的品性与我当时的不一样,但他深深地影响了我。他对任何问题毫无成见,对现象有小孩子的好奇心;他追求的只是真理,是价格理论的解释力,什么名家或前辈高人之见他视若等闲。本来是不容易办到的能耐,但艾师处之泰然。好比我问他某大师的某知名观点,他很多时回应:「你相信吗?」不轻视,不贬低,但仿佛那大师是我的同学,艾师要知道的是我怎样想。大名的本身对艾师毫无作用,应该是李嘉图的传统吧。我是在这个传统里培养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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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博士论文我当然选赫、艾二师指导,挣扎了三年才决定在佃农理论下注,赌一手大的。这就带来我要说的关于我对经济学产生兴趣的另一个重点。进大学时已近二十四,比同学年长五、六岁。然而,这让赛可不是真的让,因为我逃过难,在香港跑了几年街头,也做过生意。这样,我对真实世界的认识比当年的同学高出多了。换言之,我是在经济学的实验室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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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回顾,一九六九出版的《佃农理论》的第八章——艾智仁与芝大的夏理·庄逊用上「伟大」来形容,以及在芝大的亚洲图书馆找到的中国农业资料而补加的第四章——关于合约的选择,都是靠八岁逃难时在广西的农村住了一年,对中国农民的种植程序与生活习惯有深入的体会,看到资料数据,贫苦农民的操作历历在目,对资料与数据的阐释有农民的经验作依凭。这一点,我与行内朋友的分歧相当大,而这分歧后来是愈来愈大了。到今天,除了一小撮知道世事的,其它行内君子不容易跟我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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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芝加哥大学经济系读了《佃农理论》的一章,给我一项奖金,邀请我到那里去。是年八月,我从长堤驾车到母校与艾、赫二师道别。找不到艾师,与赫师倾谈了好一阵。步出他的办公室时,赫师说:「史提芬,你回来,我要对你说几句话。相信我吧,你的博士论文难得一见,很不容易遇上,其中最优越的地方是你明显地感受到经济理论的解释力。芝大名家云集,你不会使他们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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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感受到经济理论的解释力,而跟着的数十年解释过的现象无数,是我对经济学的兴趣历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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