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8岁
[align=center][align=center][font=隶书][size=22pt][color=#000000]那年,我18岁[/color][/size][/font][/align][/align][align=center][align=center][color=#000000][b][font=宋体][size=14pt]——写在女儿[/size][/font][/b][b][size=14pt][font=Times New Roman]18[/font][/size][/b][b][font=宋体][size=14pt]岁时[/size][/font][/b][b][size=14pt][/size][/b][/color][/align][/align][font=Times New Roman][size=5][color=#000000] [/color][/size][/font][size=5][color=#000000][font=宋体]今天一早我回答了一份调查问卷,是哈佛大学三年级学生为毕业论文所做的调查,内容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对人心理的影响,包括文革中公开侮辱、体罚挨打、批斗、杀害、自杀等现象,以及文革中、文革后的想法,等等。当我一一作答时,尘封多年的往事像潮水一样汹涌扑来,无可逃避,逼迫得我无法呼吸,于是写下了我的[/font][font=Times New Roman]18[/font][font=宋体]岁。[/font][/color][/size]
[font=宋体][size=5][color=#000000]那年春,我高二,《五一六通知》宣告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已经废除,所有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经典的美术音乐作品都成了大毒草,所有我们崇拜的专家、学者、权威、领导通通有问题,被揪了出来。已经没有课上,年轻单纯的我们,深信自己在解放以来的“教育黑线”熏染下,浑身都是资产阶级的腐朽病菌,急需到工人农民中去改造,脱胎换骨,于是我们两三好友自觉自愿,自带钱粮,结伴下乡,去劳动吃苦。[/color][/size][/font]
[size=5][color=#000000][font=宋体]先到了学校附近的近郊农村,主要是菜农,农活的劳动强度不高,我们干了[/font][font=Times New Roman]10[/font][font=宋体]天,觉得不够苦,达不到改造的目的,就转移到北碚西山坪了。那是远离重庆市区[/font][font=Times New Roman]100[/font][font=宋体]多里的高山山区,生活非常艰苦,劳动非常繁重,我们住到农民家里,无偿地为生产队劳动。时值酷暑,我们每天天亮起床,去水田割稻,整田,日头毒辣时回来吃早饭,然后歇息到下午三四点钟,再去田里干活,直至天黑回来吃晚饭。那时,我们似乎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斥着资产阶级的肮脏臭气,非得用大量的汗水才能冲刷干净;脑海深处的私欲杂念,非得用最大强度的苦和累才能挤压出来。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咬紧牙关挑起了[/font][font=Times New Roman]200[/font][font=宋体]余斤的湿漉漉的稻谷,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路上,吓得对面山坡的农民大叔高声叫喊:“那是哪个妹崽?赶快放下来,要闪了腰的!”劳动如此辛苦,伙食更为不堪,当时公社传达下来的口号是:“勒紧裤腰带,节约粮食支援越南!”于是我们每天吃玉米、红薯等粗粮,就泡菜咸菜,整整一个月连炒菜都没吃过,最后我终于闹肚子了,上吐下泻,人都脱了形。终于有一天,我们接到一封来自“红岩市”的信,对着信封我们满怀狐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城市呀?”打开来,竟然“重庆”改名为“红岩”了,毛主席接见百万革命群众了,我们第一次看见了“红卫兵”、“大串联”这些字眼,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于是,我们立马下山,迫不及待地要投身到火热的文化大革命中去。[/font][/color][/size]
[font=宋体][size=5][color=#000000]回到城里,满街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小传单、批斗会,满眼是新名词“红五类”、“狗崽子”、“走资派”,目不暇接。最奇怪的是,有一天我在一条小巷子,看到批斗一个年轻姑娘,她长得挺端正白净的,我想她这么年轻,不可能有历史问题,也不可能是学术权威、走资派,便悄悄问身边一个大妈:“她是哪个?为什么批她?”回答:“她是王大姐!”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姓“王”也要遭批斗吗?又不敢再问,后来过了好久才知道,重庆市民把“破鞋”叫成“王大姐”,也就是说她因作风不好而遭批斗了。[/color][/size][/font]
[size=5][color=#000000][font=宋体]那是红色的岁月,常常半夜里,高音喇叭响了,红卫兵小将激情洋溢地用高八度的调门宣布:“特大喜讯:毛主席发表最高指示[/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特大喜讯:毛主席接见[/font][font=宋体]……[/font][font=宋体]”大家就激动不已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连夜游行欢呼,嘶声力竭喊口号,唱语录歌。后来还跳“忠字舞”,从髫龄小孩到耄耋老人都手舞足蹈。跳“忠字舞”最后发展到上班前,上课前,开车开船前,都得跳,比封建时代三跪九叩首还隆重。不过,那时我们打内心深处无比热爱毛主席,无能哪种形式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忠心和热爱,所以丝毫不觉得滑稽可笑。那时,我们满脑袋都是豪言壮语:“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红色岁月给我们留下的弥足珍贵的人生信条是,以天下为己任,不斤斤计较于身边的琐事。对于我个人来说,还有一个小小的副产品,那就是打下了一点“舞蹈”基础,现在我每周日去景山公园跳健身舞,无论新疆舞、蒙古舞、藏族舞,一看就会,可能就得益于当年跳“忠字舞”,一笑。[/font][/color][/size]
[font=宋体][size=5][color=#000000]那也是血腥的岁月,常常半夜里,高音喇叭响了,造反派恶狠狠宣布:“某某自绝于人民!”“把某某揪出来示众!”我生平看见的第一个死人,就是我父亲所工作的中专学校的赵校长,他因为文化低(部队转业干部)写不好检查,总也过不了关,就自杀了。那鲜血流了一地,收尸的人得用砖头垫到血泊中,才能靠近床边。至今,我还奇怪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血呢?半夜起床参加批斗会更是家常便饭,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右派,每次批斗都有他的份,他很胖,造反派说皮带抽到他身上的声音格外好听,所以他挨打最多。重庆是全国武斗最厉害的地方,我们家又在兵工厂最集中的杨家坪(我们全家曾经从枪林弹雨下逃难出去,月余回家竟在屋里检到整整一盒子弹壳),枪弹下死亡的红卫兵小将太多了,那个大右派每天被持枪的造反派逼着去掩埋尸体,号称火炉的重庆天太热,尸体腐烂的臭味熏得他直哭。那一年,我看见的尸体太多太多,有被烤打致死的,身上满是铁签捅的洞、烙铁烙的印、棍棒击打的痕迹;有被枪弹击中身亡的,几天没人敢收尸,尸体发绿变黑,可怕极了。最悲壮的是,一个老工人被对立一派毒打致死,咽气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怪你们,你们也是热爱毛主席的,你们被坏人蒙蔽了!”血腥岁月给我留下的恐惧是刻骨铭心的,我在哈佛学生调查问卷的最后一题“期待什么”,回答“国家安定,人与人友好”,这可是我坚如磐石、至死不逾的最大心愿了。[/color][/size][/font]
[size=5][color=#000000][font=宋体]在整个中华民族遭到灭顶之灾时,我们中学生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成分好的“红五类”神气活现,不可一世;成分不好的“黑五类”胆战心惊,人人自危。文革开始时,尽管我刚满[/font][font=Times New Roman]18[/font][font=宋体]岁,也受到了冲击。一天,我去学校大礼堂开会,感觉同学们看我的眼色怪怪的,心中不禁忐忑,一个平时交好的女友悄悄问我:“有人说你爸是资本家?”吓得我大摇其头,极力否认。听父亲说过,我家是城市贫民,靠织土布维持生计。我父母单位都从无此说,但我们班的红卫兵却认定了我是资本家出身的“黑五类”,于是不容分说开了我的批斗会,[/font][font=宋体]那段经历,我在《同学,同学》一文中有详细叙述,这里就不再浪费笔墨了。从此我远离了中学同学,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旁观者,那次批斗会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永不能释怀。[/font][/color][/si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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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5][color=#000000]我的18岁,主动地吃大苦,耐大劳,拼命改造自己,磨砺自己;也被动地接受了血与火的考验,经历了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我的女儿也18岁了,学习之余,她上各种培训班补习或充电,上健身班练瑜珈或普拉提,上歌厅唱歌发泄紧张情绪,上西单疯狂购物,自诩为“西单人”。初中,她吃遍了西直门外大街的美食,诸如罗杰斯、派派斯、面爱面、仙踪林、美国冰淇淋;高中,她品尝什刹海、三里屯酒吧一条街的情调,吃基诺、哈根达斯、雅典娜等各国西餐。她每周买麦当劳的套餐,是为了收集那些系列玩具。甚至还买拨浪鼓,只为了周杰伦的歌。她看韩剧,看《流星花园》,为那些帅哥神魂颠倒,大叫大嚷:“我爱死你了,F4!”目前她最大的心事是“我太丑了,嫁不出去了”。这就是我的女儿,一个21世纪的中学生。[/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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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宋体][size=5][color=#000000]文革至今,整整40年,世事巨变,沧海桑田呀!我的18岁与女儿的18岁,两样人生,两样天地!幸也不幸?[/color][/size][/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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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nt][/color][/size] 简单的说,何姐当然在不幸的年代,你的女儿当然在幸福的年代。不过你女儿生在福中不知福。 今天的儿童、年轻人,与我们当年相比,只是生活方式变了,他们并不觉得幸福,就像我们当年也不觉得幸福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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