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焰啊毛焰
毛焰简介:湖南湘潭人,1968年出生,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现任教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油画学会理事。吴晨骏(以下简称吴):先谈谈你本人的创作,你除了画人物之外,还画不画风景、静物?
毛焰(以下简称毛):这一阶段没有画过。很多人从一种表面的层面上,比如从画种啦、题材啦等方面来看待这个问题。实际上对一个画家来说,各种选材的方式之间不存在区别。我画的人物与传统意义上的人物、肖像或人像有截然的不同,完全不是一码事。在我的脑子里面,从来就没有想过我是在画某一种东西,比如说我是在画肖像、人像。我只画我关注的东西,而不是说我必须要画某种东西。有一种画家很多,他们必须什么都要画一画,这样的想法对于我没有任何意义。
吴: 在画人物时,你是否选择对象,比如选择画什么样的人物?
毛: 肯定是有选择,但是我的选择也不那么明确。有时这一选择很确定,有时也很随意,没有经过太多的设想。
吴: 你的画上散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光斑,但我同时也感到画面具有立体的效果,你是如何把这两方面处理在同一张画中的?
毛: 大概是靠我自己的一种情绪、一种灵感性的东西,把这两者联结起来,而不是靠一种技法。这个问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技法、语言那个层面上去,但是我认为更重要的还是我的认识或我的情绪。我现在不大可能考虑要用什么技法来把某种东西结合在画中。我的那些人物形像塑造出来便有非同一般的、或者至少有一种特殊的效果,这效果当然也包括技法、语言、结构等等。
吴: 你画人物的衣服偏向于选择什么颜色?
毛: 原来偏向于棕褐色的衣服,近期我的作品几乎都只注意脸部的发挥。相对于头部、耳朵、面孔来讲,衣服的重要性没有以前那么强了。脸部给人的感觉近乎一种呈现,一种实实在在的、一目了然的呈现。我也不是说脸部能带来更多的东西,但它最起码是一种呈现,与我们通常所见的一切不一样的呈现。
吴: 你至今画了多少张油画?
毛: 没有统计过,不算多。画的时间很长,至少也有十五年了,现在回想当初刚开始时对油画的认识,跟我现在相比,那是有天壤之别的,恍若隔世。
吴: 除了艺术的情感因素之外,你的绘画语言与绘画的理念、观念有关吗?哪一方面的观念对你影响比较大一些?
毛: 有关系。但是现在“观念”这个词用得太多了,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会扯上“观念”。实际上观念不是一个抽象的东西,观念对艺术家来说是具体的,是艺术家对艺术的基本认识和他对自我的一种判断。观念也许是他的愿望,也许是他的情结或者他的立场,所以艺术作品里面必须要有很明确的观念因素。但是我个人的作品与纯观念性的作品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现在有比较纯粹的观念艺术,方式上相对比较新颖比较前卫。现在我们经常讲的观念艺术,很大程度上与潮流有关系,与时尚有关系,与当代有关系,与波普文化有关系,相对于这个来讲,我的艺术更多地是建立在对古典艺术的理解上,我作品中带有一定灵敏度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我对某些古典艺术里面某种我热爱的东西的一种不自觉的流露,或者一种怀念。所以我作品更多的是与过去有关,而不是现在、今天。
吴: 刚才谈到的那种观念艺术,我感觉其艺术技巧是为其观念服务的,相对于观念,其技巧在绘画上的作用就显得很淡。对观念艺术,你是如何看待的?
毛: 我对此是有自己的认识。观念艺术中很多东西也是我很喜欢的,但是可能因为我很喜欢,反而让我没兴趣。比如像那种装置性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你喜欢就可以了。它的话说得很清楚,它想要的东西也很清楚,它的价值也很清楚,它观念的指向也很清楚,这种东西也只能就是到“喜欢”这个地步而已,跟我没有太多的关系,跟我现在画的东西、作品,跟我的追求没有关系。实际上一个艺术家个人化的创作,不可避免所要面临的是他所能要的一切东西,眼前的、记忆中的、想象中的,但是每个人的能力有限,每个人对时间的把握也是有限的,艺术家最终的东西说来说去都很简单,就是一种对时间的体验。有的人生活在今天,有的人生活在明天,甚至有的人生活在过去,他们的处境、背景,他们的兴趣和能力都完全不同。从这方面来讲,艺术是没有意义的。反过来有人会说只有艺术才是有意义的,这样说也是天经地义的,因为一个艺术家面临的东西太多了。
吴: 你怎么看待在油画这个领域中批评家的作用?
毛: 现在不存在油画这个方面的批评家,因为现在的批评家似乎什么都干。我感觉批评家是在干一些事情,但我不太明白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对这些一点没兴趣,他们在发出声音,在说话,而他们在说什么或者说得好不好,我没有太多的感觉。那肯定是因为他们说得不那么精彩,不那么有特点,不那么动听,没什么诱惑力。他们老在说,老在说可能比说得好不好更重要。
吴: 我感到批评家似乎承担了经纪人的某些作用,是这样吗?
毛: 有这样的批评家,他们可能也是客观上的艺术代理人。
吴: 在艺术界,纯粹的经纪人有吗?
毛: 当然也有。我也认识一些。但是大多数是以商业为目的的,那些真正有审美趣味的、有眼光的人极少。中国未来的批评家,包括艺术家、经纪人,他要体现一种综合素质,比方说我们可以提到栗宪庭,他不仅仅是批评家,不仅仅是策划人,更重要的方面是,他所具有的综合的能力。
吴: 你是怎么看待更年轻的画家和他们在艺术方面的成绩?
毛: 这样的画家其实还是有一定的数量的,做得比较好的画家还是很多,包括我对我自己的认识--现在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在很多方面已经相当棒,相当成熟,相当好了,相当有价值或意义了,问题就是他十年以后怎么样,或者他是不是能够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之内,能够很清楚地认识自己的那种优势或者劣势,这很重要。然后他还有能力去拥有一种自律心理,他有能力去发挥自己,因为确实有一些画家在某一个阶段特别棒,但很快地他就变了,这很奇怪,或者有一个很明显的滑坡,那就很难讲清楚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当然最终他肯定是与环境有关系,受潮流的影响,受现在这种文化的气氛影响,所以最终真正能够做得最好的只是少数。南京这样的人也很多,这还是艺术家的素质问题。
吴: 在绘画艺术中你最喜欢的是哪几位画家?
毛: 在古典艺术中,法国的德拉克洛瓦、德国的丢勒、西班牙的戈雅。这三人是我最喜欢的,他们三个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他们都是自己所属的那个民族的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
吴: 目前中国的油画状况是否很正常?
毛: 肯定是正常的。即使它再糟糕,它也是正常的。我现在对纯粹的油画界怎么样,根本就不关心。谈到油画界,可能更多地要谈到学院派或者什么很无聊的话题,我觉得这没什么意思。
吴: 在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你觉得油画的价值与市场最终呈现出来的价值是否很一致?
毛: 画卖得好的、卖得价格高的、机会多的人,当然会认为这是一致的。卖得不好的、机会少的,当然会认为这不一致了。谈到钱的问题,我喜欢杜尚的一句话,他说在钱的方面主要是看你能花多少钱,而不是看你能挣多少钱。你能花多少钱这很重要。严格来讲,艺术家创作出的作品在社会中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也就是其价值也好、价格也好,是极其微小的。从社会的角度讲它就是商品,产品,其价值或价格,是不可能让艺术家过上真正豪华的生活。一个画家可能很潇洒、很洒脱、很挥霍、很奢侈,但是他绝对不是因为他富有了才挥霍,挥霍仅仅是他的一种需要。当然艺术家也不能太贫穷,贫穷会使画家变得疯狂、狭隘。
吴: 你是否了解中国艺术品拍卖的大体情况?
毛: 卖得好的都是老的或差的,像陈逸飞这样的。一个差东西永远卖得很好,一个老的东西,像古董一样的东西,永远有市场。相对来说,年轻艺术家能获得的支持和经济上的认可,就微乎其微了。
吴: 你经常去国外办画展,能否请你谈谈国外美术界的状况,以及国外的艺术品市场主要靠什么来左右?
毛: 那肯定与那个国家的整个文化需求和文化制度是相关的。实际上在国外,艺术品的商业化色彩远远高于我们现在所能理解的范畴。它其实非常商业,即使大师的东西也是商品。在美国、欧洲,那种商业色彩、商业运作的高度发达远远强于我们这里。但是由于它良好和非常健全的商业机制的运转,反而能够把那种文化的东西带动起来,移植到社会体制之中、社会的各个层面上。比如画廊、文化中心、博物馆、还有各种各样的博览会和展览活动,甚至非常普遍的中产阶级的家庭,都有非常强的收藏能力,所有文化的东西都是商品。在国外,你甚至可以在大公司的大楼的大堂里看到大师的原作。也就是因为商业,反而让美国社会的文化色彩非常强烈。而某种好的艺术品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几乎是被当成垃圾,而在美国、欧洲,优秀的艺术品代表着精英文化,它们肯定会被留在很好的位置上,决不会被放在垃圾堆的一旁。
吴: 中国的文学界与国外的文学界交流时总是处在一种卑下的位置上,那么在美术界,这种情况是怎样的呢?
毛: 这肯定是差不多的。现在我们的文化对整个世界、对人类的文化的发展是不是有真正的推动,我们先不谈这个。只是说,从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政府、我们的老百姓需要的是什么东西,我们就能得出一个结论。在这个环境下所能产生的东西,它的作用与它的能量一定是极其有限度的。那么这个能量的大小就决定了你是否具有文化影响力,我们不具备这个能力。就像我们在自己家里无法开一个PARTY,就得到人家家里去开 PARTY,到一个更大的更豪华的人家去开PARTY,在那个地方PARTY才开得有点意思,才好玩。毫无疑问,中国的当代艺术可能跟文学的某些方面一样,至少目前它在世界的文化格局中,仍然处于一种边缘状态。当然偶尔它也介入西文文化,有一个展示的机会,但这也是很有限的。
吴: 中国的艺术家在面对世界时应该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心理?
毛: 可能我们现在实际上的心理,恰恰与应该具有的心理相反,恰恰是很不融洽,是对立面的关系。因为按照我们传统文化,中国人是具有超脱的、淡泊的心态,他的要求也是很有限的。现在恰恰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讲,现在我们文化所处的边缘的状态,其实也恰恰是因为我们这些人的那种普遍的心态而导致的,这种心态导致了我们在某些方面处于卑劣的地位。中国人现在整个的框架是非常不牢固的,它是一个没有文化建树的东西,再加上中国人的传统的很超脱的、很通灵的东西已经在当代的中国文化当中体现的层面越来越小,体现的力量越来越微弱,那导致了中国人心态的普遍的微弱感。这是很可怕的。表面上来说,中国艺术的机会越来越多,另外一方面一些极其小的机会也会让中国的艺术为之兴奋一阵子,极小的机会也像一个强心针,也像一个兴奋剂。实际上对西方文化中心的认同,以及对西方文化的介入的渴望,其实这种心态已经病入膏肓了。其实所有的人都有这种心态,但是这恰恰不是我们刚才说的应该具有的心态,大家都很愿意把自己放在一个被选择、被挑剔、被强奸、被利用、被猎奇的位置上面。
吴: 在国外从事艺术的华人与国内的艺术家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毛: 我记得我去年在美国办画展,是几位大陆去的艺术家和几位在美国生活的华裔艺术家的联展。当时有记者与我谈到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认识问题,也谈到你提的这个问题。其实在国外生活的很多华人艺术家和我们生活在国内的艺术家的概念是截然不同的,在作品中体现出的调调完全不同。我就说过其实他们与我们不太一样,他们也有他们非常明显的一致性的东西。因为他们生活在西方的那个环境下,应该说他们进入到西方语境当中的愿望更强烈,但又由于他们的那种心态,导致他们的作品我认为是极不成功的,当然有个别的非常棒。文化的问题,还不简单是日常生活的问题,它不断地告诉你要以你特定的东西介入它的那个文化体系里去,这在国内的艺术家看来好像很荒唐。说起来,我们这么多年来积累起来的经验、审美和所有的认识,都要介入到另外一种体系中,还希望能够立足,这就好像杂种一样的东西,是终就会搞出很多文化杂种出来,很奇怪的杂种,你没见过的杂种。当然渐渐地大家彼此也在接受,这可能也是未来文化的一个趋势,大家彼此都在相互接受。其实他们起的作用也相当大,不管怎么讲,他们在国外以他们的身份、以他们的能量,在各方面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作用在我看来我是无法想象,无法设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吴: 你本人目前参加了哪些比较重要的画展?
毛: 对我个人来讲,我参加的展览对我都挺重要的,至于其他人我不清楚,我的确参加了很多展览,而且还会参加很多展览,但是重不重要我就不知道了。
吴: 国外的艺术节与国内的艺术节有什么区别?
毛: 如果你是指西方的大型的展览,艺术双年展之类,那么区别就大了。国内的这种所谓的国际艺术节,每个城市都在搞,办得就像赶庙会似的,都是在翻跟斗、舞狮子、说相声、歌舞,纯粹学术的艺术性的展览几乎是不可能的,完全是一出闹哄哄的肥皂剧。因为中国的国情确定了这种艺术节是建立在中国的波普思想上面,中国的波普思想就是平民文化,让平民的身心感到愉快。而国外的如威尼斯双年展所体现出的精英文化,那肯定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一种所谓精英文化的国际节。
吴: 你目前的艺术所到达的程度,以及在艺术之河中所处的位置,你有没有明确的认识?
毛: 如果这是建立在我个人的画史上,我对自己的艺术当然是有认识的。但是如果放在我个人的画史之外,出了家门,在大街上面,我就不知道了。尤其是放到历史的长河中,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吴: 你对与你不同风格的作品持有什么样的态度?
毛: 这个方面经常是矛盾的。有时候我特别容易接受很多东西,这与我的爱好有关系。我的爱好和兴趣比较广,而且我从小从事绘画导致我对绘画有一种迷恋,从这一点来讲,我对很多不同风格、不同意识的呈现都有某种兴趣。但从相反的方面来讲,越是这样我就越对这一点有些疑惑,到现在为止我骨子里面真正迷恋的东西,我发现越来越少。我越来越不可能获得一种满足,这导致我对绘画的理解越来越简单纯粹,导致我的迷恋越来越没有根据,这是矛盾的一种东西。最后这变成很不规律的心理反应,一下子清楚一下子又不清楚,一下子喜欢一下子又觉得很讨厌。
吴: 你喜欢的日常生活的方式是怎么样的?
毛: 每个人其实都有演戏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我在生活中扮演各种角色,有时是这样,有时是那样,我喜欢丰富多变的生活。
(根据1999年8月31日下午3点30分至6点30分的采访录音整理) 转折期、加了限速器的跑车、感性生活
韩东:我是一九九五年四月认识你的。我觉得一九九五年前后你的状态不是很好,似乎当时面临着比较大的压力和抉择,是这样吗?
毛焰:的确是这样,九五年是我这十年中最糟糕的时期。从中央美院毕业直到那前后我的状态一直比较好,尽管作品不是很多,就状态而言始终是上升的。可那段时间,我突然有危机感,觉得很空,对自己以前的绘画感到非常厌倦。
韩东:你认识鲁羊比我要早。记得当时他给你介绍了不少书,你整天都在读书。我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在大钟亭茶社,朱文、李小山都在,你刚从美国办画展回来,大谈脱衣舞。我是第一次见识毛焰式的兴奋,印象中是第一次见到你那样,那是—
毛焰:一九九五、九六年吧。
韩东:一九九五年下半年,要不是一九九六年初。
毛焰:差不多。那段时间我对自己开始怀疑,觉得有些事情我是无法做也做不到的。在这之前,在绘画上我的确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我对绘画的想法相对来说比较单一,甚至简单。当时中国当代艺术正处于非常剧烈的转型时期,受到震动也是正常的。长期以来形成的绘画观念正面临考验,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中国艺术家开始参加国际范围的各种展览,原有的观念、方式突然间已经难以维系了。一九九五、九六年之前,我的绘画基本上是中央美院学习期间的惯性在起作用。
韩东:嗯,这的确是你的一个关键时期。
毛焰:当时,我发现自己对绘画的认识有待反思,于是就去读了一些书。动机很简单,就是觉得相关的一切必须重新思考。这种状态维持了近两年,直到画完一九九七年的那批画情况才得以根本转变。那两年的时间里我处于非常糟糕的状态,这也是我常年懈殆的结果。有一个朋友对我说:“毛焰,你要是不想画就不画得了。”恰恰是那段时间里,我多少有些甘愿虚度年华的意思。之所以会如此就是我自觉无所谓,可以这样。这种对自我的虚幻认识恰恰是非常主观的,让自己生活在错觉中间,觉得自己可以放任地去玩几年。当时我对绘画非常厌倦,也试图去寻找一些新的东西。最后的结果是,快活了一两年后我发现对自己以前的方式不是厌倦,而是非常怀念了。之后我就更有理由、有信心去继续做我前面做的事,我根本无须改变任何东西。只要你自愿从那个焦点退下来,就根本不需要作任何改变,因为你原来所处的位置可能根本不是你的位置。所以我并没有改变什么,尽管技术层面、细节上有所变化。实际上我只是加强了自己,在本质上我没有损失。
韩东:能不能预测一下,将来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危机?
毛焰:也许以后还会面对这种情况,那是我必须承担、必须正视的。我的经验是,试图改变自己无非是想得到更多人的认同。如果不需要这些认同改变是没有价值的。我越来越不期望认同。只有得不到认同感才能让我回到自己的角落,这个角落对我相当重要。
韩东:一九九六年你画过一张画,叫《灰的玫瑰—马余的青年时代》。
毛焰:对,那是一个转折点。
韩东:那张画好像参加了一个在上海的展览。
毛焰:不,是北京,一九九六年年底。
韩东:当时你和我说过,计划把画拍成照片后放大,展览时放在原作两边。
毛焰:对。
韩东:真的这么做了?
毛焰:是啊,展览上就是这样展示的。
韩东:在印画册时两边的照片没有了。
毛焰:被我取消了。
韩东:后来这种方式你也取消了?
毛焰:完全取消了。
韩东:这么做和你当时的状态有关系吗?
毛焰:我觉得那么做对我来说是发疯,是我力所不及的。当然做的结果似乎也不错,但我依然认为是发疯,是毫无必要的。
韩东:结果不错是什么意思?
毛焰:展览效果不错,并且这种做法很多年以后仍然有人在做。倒不是谁前谁后的问题,我认为那不适合我。做完以后我觉得自己被这种方式欺骗了,被那种想当然的方式欺骗了。其结果就是导致我画更小的画,而我本意是越画越大的。最后我决定收缩自己的展示空间。
韩东:作为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毛焰:那倒也不是。
韩东:这件事我有印象,可见当时你在挣扎中求变化。
毛焰:是一种求变的愚蠢。
韩东:记得那些年你总说要画大画。
毛焰:当时一个很时髦的词,叫张力,我也的确在尝试比较夸张的造型。
韩东:品阁做过你的一个小型展览,也是那个时期?
毛焰:那是以后的事。
韩东:我记得当时有几张表现主义的东西,也是求变的结果?
毛焰:那到不是。一九九三到一九九四年我画了一批那样的东西,纯粹是为了好玩,至今我仍然很喜欢。
韩东:表现主义的?
毛焰:对,算是我的副产品。
韩东:那就谈谈你的副产品,你有一些的。比如你用电脑软件画画,为《他们十年诗选》设计过封面。
毛焰:是有那么回事。
韩东:你还画过一些感觉上是水墨的东西。
毛焰:不是水墨,是墨水,也有蜡笔的。那时候我天天晚上都在画画,为了满足自己最原始的绘画冲动。
韩东:是求变吗?
毛焰:不是,怎么可能呢?
韩东:那就是宣泄了。
毛焰:绝对不是,没有那么低级。我一向反对把绘画作为渲泻。准确地说,我画那些东西是额外能量的滥用,不是宣泄,也不是挣扎,只是我的多动的延伸,是精力旺盛的结果,不是枯竭造成的。
韩东:趁你现在喝到位了,我们尽量谈得比较感官一些,你还可以再放开一些。
毛焰:那也不行。现在还得说得比较得体、比较体面,比较浅尝辄止的那种深度。为了深要往浅里说,要绕点弯子。要不删不减记录我说的任何话现在还不到时候。等我活到了六十岁或者五十几岁,反正快完蛋了,我会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的,其言也善嘛!
韩东:其言也恶。
毛焰:其实是大善,把你的恶言恶语都说出来那是大善。
韩东:没有其它的方式了?
毛焰:要不就无所顾忌,要不就真的不知道,要不就装傻。反正没有比这三种办法更是办法的办法了。这三种办法都不怎么样,都挺低级、挺坏的。
韩东:比如说?
毛焰:举个不相干的例子,比如—我就不说谁了,一个很牛逼的演员。我在电视上看过他的访谈,的确不错,但总有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他的确很牛逼,说话滴水不漏,他知道自己的智商比别人高,正是这点上我瞧不起他。
韩东:是吧?
毛焰:他的眼神傻愣愣的,但那是装的,他装傻就是因为他太聪明。这种类型的人艺术圈里也有。
韩东:的确,他谈话的风格与你不同,你是喊出来的。
毛焰:我用分贝说话。
韩东:没错。
毛焰:有一天我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你看我怎么说话!现在我说话不过是供大家娱乐,不是公开场合的发言。公开场合发言还没有到时候。或者等我能那么说的时候想说的东西已经过去了,我会只字不提。我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过,也许有一天我会谈论那些蝇营狗苟的烂事,当然也可能不屑于再做评论了。但现在我拒绝评论他们,穷人论富不是我干的事。
韩东:嗯,对艺术圈你不是没话要说,这就行了。
毛焰:是啊,我有些窝囊。
韩东:我们就等着有一天你开口说话了。
毛焰:也许到时候我已经无话可说。人的转变是很好玩的,就像天上的云彩,他妈的,很绚丽,很夺目,但是转瞬即逝。
韩东:你说出来也不全是恶言恶语啊,比如吃烧鸡公(一种火锅吃法,毛焰经常和朋友们以此消夜)的时候,你评论一些人和事,说得就非常精彩,一点恶意都没有。
毛焰:那是和朋友在一起,不是公开场合。我希望我的朋友都成为明星,成为很牛逼的人物,但我讨厌代言人。我这话不局限于艺术圈。这年头要成为代言人,必然具备超凡的能力和积极进取的心态,虽然我很是羡慕,但对我来说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从这点上说,我特别反感那些滥用权威和影响力的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宁肯和朋友相处在平淡无聊的生活中,聊聊天、喝喝酒,声色犬马,也不愿意听他们谈艺论道,牛逼哄哄的就像真理在握。这么对我还可以接受,我尤其不能接受他们那样对待别人。这样的家伙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韩东:嗯,我深有同感。
毛焰:就像我们每个人做的事情,最开始呈现出光彩的一面,之后便是极力维持,或者逞强好胜。为什么我们不能接受弱呢?我认为艺术不同于战争和政治,弱并不意味着平庸和无能,也不代表创造力的衰竭,或者艺术上的保守退步。我觉得这种弱是人性最本质最真实的东西。善良导致弱,贪婪则导致强悍,但那也只是虚弱的一种表现。
韩东:这个转折很精彩,谈到了弱,这些意思到了。
毛焰:我们为什么对那种成功、权力趋之若骛?为什么没有原始的恻隐之心?我恰恰认为恻隐之心是有亲和力和最有力量的,而垄断实在让人恐怖!何多苓对我说,我的画退后几步看就什么都不是了。他的话启发了我,我他妈的就是要什么都不是!为什么我要是什么呢?大家都是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是很牛逼的。这就是逞强示弱的道理。
韩东:说得好。
毛焰:弱所需要的力量比强所需要的力量更大,更不容易办到。我自觉是是一个有些能力的人,放弃自己的能力不用那是一种克制,是非常困难的。
韩东:我很赞同何多苓的说法。最近为搞这个访谈我看了你不少画,从以前到现在的都有。给我的感觉是,以前你画得比较清晰,往外凸,后来的画形象越来越模糊,消解或后退了。
毛焰:对,是这样。
韩东:这是一种退让。
毛焰:在生活中我也一样。我在绘画上的作为直接影响了我的生活,反过来说也成立,是遥相呼应的。
韩东:在其它的事情上呢?
毛焰:其它的事情上也一样,因为人真的什么都不是。人没有任何价值,更不要说艺术,艺术是人创造出来的。在现实生活中还有什么比政治更强大的呢?因此有政治家式的艺术家惯于呼风唤雨,获得社会影响力。不是这个类型的艺术家那该怎么办?如何生存?就只有不买账了。
韩东:这很难办到的。
毛焰:因此你只有背对历史,坚持什么都不是,坚持毫无价值。相对于大势所趋、牛逼哄哄坚持最微不足道的东西,这就是你的价值所在。你是最弱不禁风风雨飘摇的一件事物,甚至不堪一击,而不要梦想成为毕加索那样能量巨大的艺术家。艺术家的确可以获取很大的社会能量,但那是另一类型的艺术家。有的艺术家需求极其有限,甚至只是苟延残喘的一个借口。这点东西就足以够他维持一生,活着在他又算什么呢?我对艺术家的理解就是彻头彻尾的无用。我认为最牛逼的艺术家也许不应该以艺术家的身份出现,他应该出家。不应该有任何艺术家的特权,社会赋予的声望、能量等等。
韩东:像弘一法师?
毛焰:差不多。
韩东: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所有人的紧迫感是非常强的。
毛焰:但我不信奉乘胜追击。
韩东:这的确比较奇怪,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里面,不知道你自己意识到没有?
毛焰:你指的是什么?
韩东:比如《我的诗人》这张画,大家的评价都很高,给你带来了声誉。但我觉得你本人似乎有点回避。你在一篇访谈里说:“现在那段时间的作品,就只有《青年时代的面孔》完全是属于我自己的。”本来你说画我(《我的诗人》是以韩东为模特的)要画很多张,后来不见动静,只画了这么一张。在做这件事时我觉得你的态度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和别人不一样。这是为什么?
毛焰:放弃,完全放弃。
韩东:难道你后悔了?
毛焰:后悔谈不上。只是说好的人太多,我一方面很高兴,一方面又觉得不能再画下去了。
韩东:不像现在的那些画画的乐于强调某些东西。
毛焰:我不喜欢夸张,不喜欢被限制,哪怕是无形的。
韩东:现在大家通常的做法是,什么地方得到了好处—不管是世俗的承认还是艺术本身的成功,他都乐于强调这一点。到不行的时候才改弦更张,考虑怎么变化。你不是这样的人。
毛焰:不是,从来都不是。
韩东:后来你开始画托马斯,画到今天有几年了?
毛焰:三年。
韩东:画了多少张?
毛焰:有十几张吧。
韩东:一开始的时候好像不少议论,比如刘立杆就说:“我要和毛焰谈谈了,他怎么老画老外?”我倒发现,当大家对你的做法有异议的时候你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当很认同的时候,你反而退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自觉的?
毛焰:在朋友中间,何多苓是最早感觉到这一点的。他形容我—很形象,就像一辆加了限速器的跑车,自已给自己加了限速器。他说这让许多人觉得羡慕,包括他自己。何多苓认为我是个画女人的高手,但我有好些年没有画女人了。也可以这样说,我宁愿处在一种自在的状态中,画任何东西都不想用力。
韩东:他说的很对,一辆加了限速器的跑车,还有你的画退后几步看就什么都不是了。难怪你这么喜欢何多苓。
毛焰:知我者惟君与何也(笑)。
韩东:我是外行,外观者的角度。从旁观者的角度说,我觉得你的方法论越来越东方了。
毛焰:无论东方与西方,这个问题可以不谈。实际上就是一种退让,一种心甘情愿的退却。也可能不会永远这样,但在这个阶段我可以说,是非常自然的。我一路退下来,义无返顾,大有快感。如果你只是偶尔的退却,很可能是在寻找一种方法。我不觉得我的退却不是一种方法,而是某种规律似的东西。
韩东:总体来说你对自己的现在的状况满意吗?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毛焰:总体来说还行,没有什么遗憾。以前的遗憾算不了什么,人人都会有的。
韩东:后来就不遗憾了?
毛焰:因为我是一个比较感官的人,或者说愿意回归到感官的指引当中,无论是绘画还是在别的事上。
韩东:你说的感官和酒有关系吗?
毛焰:我太喜欢喝酒了。吴亮曾经问我:“你对酒有什么感觉?”我说:“我觉得我所有的东西都是因酒而起的。”的确是这样,我的所谓做派、风格完全是因为酒,没有酒就没有你们看到的这个毛焰了。生活中的种种聊以自慰的乐趣都是因为酒,酒的好处是无以伦比的,是你体会不到的。
韩东:我也喝酒啊。
毛焰:你喝的那点不算。喝酒要身体好才行。我喝了这么多年的酒,还扛得住。有的人不行,稍微兴奋一点,还没到达那个感觉就完蛋了,你就是这样。我能达到高潮,达到那种空洞的似有似无的境界。要喝就得这么喝。
韩东: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毛焰:喝啤酒大约是十六七岁开始。真正喝酒是在北京,读中央美院的时候。酒量头一个月就练出来了,那以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酒。
韩东:这么多年下来,对身体难道没有伤害吗?
毛焰:身体自然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醉过无数次。
韩东:喝醉以后有没有发生过有趣的事?
毛焰:有啊,那是在北京,在老栗(栗宪庭)家,我和吴山专,还有沈小彤。吴山专喝醉了,我倒没有喝醉。他披头散发的,我扎一个辫子,一大早五点多钟去买油条。两个人勾肩搭背,他醉了,要跳湖自杀,要撞墙,我必须拼命地挽着他。被一个北京胡同里的老头看见了,认为我们是同性恋什么的,总之是看不惯。老头也是个小老头,还没有我高,出于义愤要打我们。我当时左手勾着吴山专,右手拎着一个篮子,里面是油条大饼,你让我怎么打?只好落荒而逃。那老头拿着一根锁平板车的很粗的链子在后面穷追。一面追一面还说:“我就是要揍你丫的!”我说:“有种你他妈的就等着,等我把人送回去。”
韩东:后来呢?
毛焰:没有后来了,我只是觉得人的仇恨真是莫名其妙。
韩东:这事对你有震动吧?
毛焰:谈不上,好玩而已。
韩东:那在你的经历中,什么事情对你有过震动?
毛焰:其实无所谓。要说震动最大的就是在天安门广场了,我是死里逃生。但这件事不好谈。
韩东:天安门不好谈,其它的呢,有没有?
毛焰:我觉得还真没有。以前很多画画的都会谈到去了**,去了西北,站在黄土高坡上,感受到天地之间的震撼,从此就改变了。我绝对不相信,我也在那儿站过啊,没有那种感觉。
韩东:看来你的震动还是来自于酒。
毛焰:是啊,那是一种慢性而持久的震动。
韩东:我最近的长篇小说《扎根》中有这样的句子:“大震没有,小震频频。”
毛焰:是的,就是这样的。
韩东:谈谈其它的娱乐生活。前一阵你下象棋,下了几年了?
毛焰: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吧。踢球我踢了四五年。
韩东:还玩些什么?
毛焰:我玩过一阵电脑游戏,一年里要玩掉两个月。
韩东:现在打牌?
毛焰:偶尔打打,打得不多,还蛮有节制的。
韩东:打麻将还是打八十分?
毛焰:麻将不打。
韩东:桌球呢?
毛焰:也打,不经常。还玩过卡丁车、壁球什么的。南京城里能玩的几乎都玩过一遍。激烈一点的东西很少。最好的活动就是聊天,边喝酒边说话,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所有的事情也可以推迟了。
韩东:烧鸡公吃了几年了?
毛焰:好几年了,这个地方是我最早发现的。
韩东:听音乐呢?
毛焰:听音乐看碟和大家差不多,大家玩的我都玩。
韩东:你似乎不怎么上网。是不是画画的都不怎么上网?
毛焰:也上。年轻的上得比较多,他们想获得尽可能多的自我推荐的机会。我之所以不怎么上网,是因为觉得网络没有界限。在我的意识里界限是必须的。我不认为所有的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在做不同的事情。在网上大家都是一锅粥,都是锅里的一粒米,越煮越糊,越煮越粘乎乎。
韩东:网上有不少美术方面的网站。
毛焰:很多。但我觉得现实中的因素已经够丰富了。
韩东:美术论坛似乎不怎么发达,电影论坛比较发达。讨论时政、电影的比较多。
毛焰:电影的影响力巨大,就像是运动里的足球。
韩东:我记得有一次你有一个想法,觉得可以拍成电影,然后打电话给朱文和朱文说了。
毛焰:现在想那故事也没什么新奇的,只是满足了我一瞬间的冲动。光凭冲动肯定是不够的。
韩东:经常做梦吗?
毛焰:经常做梦,梦很多。
韩东:你说你梦到过齐白石?
毛焰:是,我也觉得很奇怪。
韩东:还能记得这个梦吗?
毛焰:齐白石领着我走进很多房间,每间房间里都堆满了他的画,看了让我叹为观止。在另一个房间里,他子孙满堂。他的形象是标准的老年形象。我觉得齐白石生活得非常美满,非常和谐。在梦里我很羡慕看到的那些场景。
韩东:平时你怎么看齐白石?
毛焰:从来没想过。
韩东:他也是湖南人,湘潭的。
毛焰:湘潭只出了一个齐白石,以前没出过什么大画家。国画大家绝大部分出自江浙沪一带,广东也出了不少。
韩东:毛泽东也是湘潭的。
毛焰:还有曾国藩和谭嗣同,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
韩东:艺术方面呢?就一个齐白石?
毛焰:就一个齐白石。
韩东:还有一个毛焰。
毛焰:哈,你也不是湘潭的吗?
韩东:我祖籍湘潭,但是在南京长大的。
毛焰:但我的祖籍是湖北黄石啊。
韩东:还是谈谈齐白石吧。
毛焰:不想谈。
韩东:为什么?
毛焰:他和我没关系。
韩东:为什么这么说?你不是梦见他了吗?
毛焰:齐白石是个木匠,民间艺人,最后才当了美术学院的老教授。但他的确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集大成者,把民间艺术糅进了明清以后的文人画中,大雅大俗。他的画连老太婆都看得懂,不像黄宾虹,是象牙塔那种。齐白石是最成功的。
韩东:这是你不愿意谈他的原因?
毛焰:我讨厌民间。不过民间出人,而且都是挺邪门的那种,像邱满囤、史丰收、马骏仁这样的家伙,不知道来路。中国民间尽出这种人,显然与正统教育无关,有点儿鬼魅,就像是武侠小说中练独门武功、毒砂掌的那种。这种人挺厉害,有一把子邪劲。
韩东:你是说他们不是名门正派?
毛焰:不是,是他们和中国传统、乡土的那种联系。总之是很土的,我与他们的那个路数完全无关。
韩东:我注意到你的身体动作很多,讲到兴奋的地方词语不够用了,就得靠动作,边说边表演。
毛焰:就像你说的,我的话是喊出来的。
韩东:喊就是一种动作啊。
毛焰:是的。
韩东:平时你读些什么书?
毛焰:我总想看一些比较好的书,但好的书和差的书都太多了。现在也就零零碎碎地看,比较杂乱。
韩东:对二战感兴趣?
毛焰:感兴趣。有一段时间看了不少关于前苏联的书,对那些我也很感兴趣,像《古拉格群岛》什么的。
韩东:你对神秘的东西有没有兴趣,比如UFO、特异功能、鬼魂什么的?
毛焰:完全没有兴趣。我对科幻片、恐怖片都很不耐烦。
韩东:对麦田圆圈呢?
毛焰:没兴趣。那是谁说的都有道理,我谁都不相信。
韩东:这点和朱文挺像的。
毛焰:我相信有些东西的确是在我们的意识之外的,我们的意识不足以接近这些东西。就像我很相信生活中的某些东西,小到我相信广告。但相信紧接着就是不相信,过了一阵又会相信。就这样将信将疑,没有绝对的肯定。所以我很惊讶有的朋友对神秘的东西会有如此明确的判断,而我没有判断。
韩东:迷信吗?
毛焰:不。比如我家客厅里的一面镜子正好对着卧房的门,一个朋友说这很不好,并且说得非常有道理,我也当真了。但因为我偷懒,到现在镜子还挂在老地方,也挺好。也有朋友给我算过一些东西,说得也很有道理,但我觉得不过是好玩。说的东西有内容、有说服力我就相信,相反我就不信,就是真理我也不信。所以我觉得任何东西都和人的表述有关,表述相当重要。但我又讨厌过度表述,比如语言里的修辞。这的确挺矛盾的。
韩东:你从来不去烧香?
毛焰:和大家一起去寺庙里玩,他们都烧香,我不烧。
韩东:跪拜呢?
毛焰:没有,从来没有。我岳父去世的时候,田莉(毛焰的妻子)家所有的亲戚都下跪,我没有。当时我很苍白地解释:“即使我父亲去世我也不可能下跪。”我具有所有人都具有的情感,但就是做不到下跪。
韩东:你真的不民间,没有任何民间气息。
毛焰:这么说的确一点也没有。
韩东:你有信仰吗?或者说以后会不会信仰什么宗教?
毛焰:我没有信仰。我知道这在生活中是很可怕的,但我就是相信不起来,于是也就自然地适应了。我经常能感觉到宗教的力量,但对烧香拜佛毫无好感。倒是去参观巴黎圣母院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静穆,是有触动的。中国现在所谓的信仰特别的市俗,特别热闹。我从小就看到老太太们簇拥着去烧香,还要带各种吃喝供品,每个菩萨都要拜到。我觉得寺庙里烟雾缭绕的情景很令人烦躁。
韩东:但你还是挺喜欢谈玄论道的。
毛焰:这是两回事。
韩东:看一些煽情的碟片,足以掉眼泪的那种,你有什么表现?
毛焰:看到让我感动的东西,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马上去告诉朋友。我觉得好的东西一定要告诉别人,包括一些激动人心的想法,我自己没法独自享受。我不会一个人待着,肯定会打电话或者跑出去。
韩东:除了与别人分享的冲动,你自身的反应呢?
毛焰:我会有一些良好的感觉,得知自己灵敏的感受力还在。比如有一次很晚了,我阅读博尔赫斯的访谈录。在安静下来的时候,你读书自然是专注的,用心思的,自然会有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妙。中国的一句古话:静则生灵。你感到有一种往上走的感觉。这种感觉对我很重要。你能从美妙的事情中得到启示是很重要的,它能让你平静。
韩东:是的,就该这么读书。
毛焰:我有时候需要读书,就是因为太好动了,我是那种性情化的人,读书最重要的目的是使我重归平静。另外的东西我觉得与此相比都不那么重要,比如获得知识、锻炼智力、增加信息量。
韩东:一开始就是这么读书的?
毛焰:有一个过程。开始有些强迫自己,为了掌握某种东西,为了渊博,证明自己学识和理解力。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我的一些朋友,和他们聊天很有意思,他们看了很多书,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东西,还经常引经据典。但我自己没有引经据典的兴趣,我的逻辑性越来越差,也说的越来越分散。但我觉得这特别适合我。我曾一度梦想具有思辩能力(笑)。
关于情感的克制
韩东:刚才谈到被感动以后你怎么反应的问题,给你岔开了。实际上我想问的是流眼泪的问题。你喜欢哭吗?毛焰:不,我讨厌流泪。
韩东:你说你是一个好动的人,我认为流泪也是一个动作,但我想像不出来毛焰在我们面前流眼泪。我们这辈子能看见你流泪吗?
毛焰:肯定看不见。
韩东:不见得吧?
毛焰:实际上我是个感情细腻的人。朋友的离别,某一个时期即将逝去,以及在亲情、爱情中,我经常有所感动。但是我确实比较不喜欢流泪的感觉,甚至不喜欢看到别人流泪,比如我妹妹。我表现出对她流眼泪很不屑,但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在表面上我的反应会过分激烈。我认为人的内心都相当脆弱,但在现实生活中,任何行为举止一旦和社会发生关系的时候就不能有任何脆弱之处。在一个现实的场景中,我认为人必须是坚强的,不应该把你的脆弱时时刻刻地表现出来。
韩东:你这套说法不适合电视上那些“真情”节目。
毛焰:媒体上节目主持人的煽情,是一种非常非常低级的东西,满足了我们非常肤浅的同情心。比如说中央电视台的××,我绝对不认为她是假的,但我也绝对不会认为她是真的。我觉得笑容也一样,有时候表演出来的笑容他妈的比流泪还要浅薄,还要难看。
韩东:我们这辈子是看不到你流泪了。
毛焰:不会有这样的时候。
韩东:倒是能经常看到你愤怒、激动,流泪你却回避了。我觉得挺矛盾的。你应该是很感性的,但在流泪这件事上又那么克制。
毛焰:不是克制,是习惯造成的。
韩东:这些年来你哭过没有?
毛焰:几乎没有。我可能一个人的时候会眼眶湿润,听音乐的时候鼻子一酸,那是没有问题的。真正的悲痛你得独立承受。我觉得在大家相处时,任何情感的过度宣泄都是对朋友的一种伤害。实际上,人与人之间情感上的伤害性、破坏性远远大于建设性的那一面。
韩东:这就是你对友情的理解?
毛焰:我们谈友情,似乎因为友情我们就应该拥抱,应该流泪,应该让情感得以放任。我恰恰不习惯这么看。我觉得如果人的情感不能得到有效抑制的话,人们之间的伤害只能更大。如果我们轻易地就被对方感化,那会是一个什么结果?我们被善于要求情感的人感化是一个什么概念?需要如此吗?不需要,我们不需要被任何人感动!自己内心的感受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心里的感受更重要的了。比如我即使犯了一个错误,在心里已经感受它对我造成的损害,但我并不认为错了就一定要去改正。心灵的自我修正才是最重要的。
韩东:软弱是有伤害性的。
毛焰:是这样。比如说两个人的关系,一种是用强力,我要什么,当我的力量比你强的时候我可以用强力去索取。当我的力量比你弱又有所求的时候,就通过流泪啊、让你怜悯啊、让你觉得犯了错误啊等等,这是一回事。
韩东:在很近的关系中,比如男女之间,恋人之间就更是如此了。
毛焰:流泪是一种手段。
韩东:是一种手段,但也不全是。
毛焰:十年前我看《辛德勒的名单》,在军人俱乐部礼堂,我热泪盈眶。前天晚上,我买了一张碟,从头到尾心安理得地看完了,它就是一部电影嘛。后来听帕尔曼的演奏,在画室里一个人坐在那儿听,那时候已经没有场景渲染了,没有画面,我觉得这样更好。没有了那些以后我觉得是艺术在起作用。小提琴的声音一起,几个旋律,你就有感觉了。所有好的东西都是有指向性的,有暗示的。艺术的力量就在这里。再比如梵高的最后一张画,当时我看了非常感动。那时候他已经完全紊乱了,在最后一刻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恰恰是抑制产生了艺术的力量,而绝对不是放纵。放纵是没有力量的。梵高在现实生活中已经精神崩溃,但在画画的时候一点都不疯,极度清醒。
韩东:你觉得抑制在艺术上非常重要?
毛焰:非常重要。其实就是一种平衡,和现实的情感世界达成一种平衡。
韩东:女人流泪你不反感吧?
毛焰:不反感,但也不习惯。
韩东:手足无措?你是怎么去安慰的?
毛焰:至少我不会陪着她一起流眼泪。
韩东:那是肯定。
毛焰:如果她流泪的话,我就觉得我需要认真地对待了,不能再嘻嘻哈哈开玩笑了。一下子,我所有的优势都没有了。不骗你,我真有这种感觉。如果她只是心情不好,你还可以开开玩笑,调节一下,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但只要她一开始哭,你的长处就发挥不出来啦。
韩东:和女人相处的时候,你一般都是嬉皮笑脸的?
毛焰:我认真的时候极度认真,嬉皮笑脸的时候极度嬉皮笑脸。她们说我的表情特别夸张,特别卡通。这是两个极端。
韩东: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有能量的人,或者说生命力旺盛。但你似乎没有保存的意识,无分别地挥霍自己的能量,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较投入。有没有想过把能量用在该用的事情上?或者说对自己的任意挥霍有没有担忧?
毛焰:没有。比如我喝醉了,第二天会头疼,身体上会不舒服,但那是身体付出的代价。在意识上我不会做出区别。我做事情没有主次、轻重的概念,不太愿意人为地把事情作分别。我的感觉会告诉我有些事是重要的,有些事相对而言是可以忽略的。
韩东:一切凭感觉?
毛焰:是这样。我觉得做一件无聊的事和做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多大区别。比如我画画的时候很专注、投入,但这不会影响我画画以外的玩乐,那也是一种经历。
韩东:这样的状态和小时候还是有分别的吧?小时候你更多的时间在画画。现在你肆无忌惮地挥霍精力,是不是和小时侯的压抑有关?
毛焰:我怎么玩也从来没有肆无忌惮,还是很有分寸的。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小时候太缺玩了,缺乏游戏,缺乏感受多方面生活的能力。后来我逐渐获得了这种能力或者说技巧,也有了时间。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太着迷于玩乐了,沉溺于各种乐趣,听音乐、喝酒、女人等等。但现在我还是比较收敛的。
韩东:是吧?
毛焰:我认为任何事情要做得好首先要学会玩。不应该把任何事情当成是惟一的、至高无上的。这样一开始就错了。因为你积极,反而导致了强求、功利色彩,欲速则不达。
韩东:你玩得还挺有理由的。
毛焰:我现在玩得还是非常有节制的,玩的东西也是有限度的,甚至那都不叫玩。有一些家伙玩得更疯,玩的东西也更庞大、更出格。我没有那样的条件,也没有那样的心思,只是觉得自己玩得挺有乐趣,可以说是自得其乐吧。 嗯,刚读了1/3,一位有趣的人。先抢占有利地形,再慢慢看。:victory:
毛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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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瘾?不如再来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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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08-10-11 11:43 编辑 [/i]] 俺是大萝卜掉井里啦,布咚!:nothing_to_sayd [img]http://yantan.org/bbs/attachments/month_0810/20081011_1783604fe016459bea95HpnndXUg3PKc.jpg[/img]
再看一遍,风化,在风化中活着 唉,忍不住了,俺得说句水色不爱听的话。抱歉抱歉。
毛焰先生这些作品,90%俺是熟悉的,非常熟悉的感觉,因为太像我们实验室的人体标本。连那表情都是相似的很!!! 作品耐人寻味:girld [quote]原帖由 [i]丙辰龙[/i] 于 2008-10-11 15:04 发表 [url=http://www.yantan.org/bbs/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292672&ptid=86748][img]http://www.yantan.org/bbs/images/common/back.gif[/img][/url]
唉,忍不住了,俺得说句水色不爱听的话。抱歉抱歉。
毛焰先生这些作品,90%俺是熟悉的,非常熟悉的感觉,因为太像我们实验室的人体标本。连那表情都是相似的很!!! [/quote]
人体标本@#¥%……&*()——
哪来的,莫非有人自愿贡献的? 俺突然悟出一个道理,画家要想要迅速而又直接地进入心理空间的描绘,可以把头像画得好像死人一样,的确是一个很妙的方法:hahad
这是玩笑啊,俺很佩服毛焰的,他是个天才。 毛焰的介绍是看过的,据说东西还不错,不过吧,我对国产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的认同感很低。
吴晨骏,我只记得那时和我一起当过“文学青年”的,不过也是面对面地坐坐,现在就是面对面打一架,他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韩东比我年长一些,有不少人说他的诗好,说实话,我看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不懂吧,现在他改写小说了。另一个原因是,我也有个写诗的朋友,我觉得这个朋友的诗写的比韩东好得多。
上述三人,俺俱不以为然,虽然他们干的事业俺一样不会。;P
水色妹子,不生气啊。:3d
[[i] 本帖最后由 网事情缘 于 2008-10-13 01:27 编辑 [/i]] 还有还有,他们三个是一伙的:lol 回网事: 这三个家伙俺是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觉着这些画蛮牛的,对话也有趣味。
很多行业的情况都会这样,越是本行要求越低,但凡自己做不到,超不过的都会肃然起敬, 行外人的要求肯定高,因为要和大师比,要和国外水准比,自然就牛皮不起来了。
俺不生气,假如有机会和网事相聚,一定要当面听你将他们挨个鄙视个痛快,哈。 [quote]原帖由 [i]水色[/i] 于 2008-10-13 12:06 发表 [url=http://yantan.org/bbs/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293151&ptid=86748][img]http://yantan.org/bbs/images/common/back.gif[/img][/url]
回网事: 这三个家伙俺是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觉着这些画蛮牛的,对话也有趣味。
很多行业的情况都会这样,越是本行要求越低,但凡自己做不到,超不过的都会肃然起敬, 行外人的要求肯定高,因为要和大师比,要和国外水准比,自然就牛皮不起来了。
俺不生气,假如有机会和网事相聚,一定要当面听你将他们挨个鄙视个痛快,哈。 [/quote]
翘首以待啊,哎哎哎,上次你没来,我到现在还耿耿呢。 和毛焰接触不多,不熟人却很仗义,曾帮过我大忙。南艺美术系因和学院领导闹毛,被冻结留校指标。在我留校事情上我请他炮火增援一下,他居然每晚都去系主任家里软硬兼施,以至于系主任一见我就说她现在天天在躲毛焰。不过事情倒差点被他弄成,否则就不会是美术系持续十年没留一个学生。
举其趣事如下。
毛焰刚到南艺时,和李小山打得火热,成了铁哥们。但平时两人身上都带刺,平时少不了相互摆谱、调侃一番。但是李小山在一方面至今被毛焰踩在脚下。傲慢的李小山为表示自己不齿于体制,效仿鲁某人宣称自己要做终身讲师。毛更绝,至今二十年了,很多人死拉硬拽让他升讲师,甚至填完一张表就是了,也被他拒绝,最标准的终身助教。
毛的画很强,那个限速器的形容很恰当,的确太强大甚至要限制一下。不过这种好玩的人在南艺有很多,所以他的这种个性倒也不以为过分,也就是领导要整毛焰所利用的把柄,估计可以把整个美术学院全开除。
[[i] 本帖最后由 cec 于 2008-10-15 14:03 编辑 [/i]] 水色也一起画画吧。
我很少劝别人画画,只是看见有天赋气质的人不去画一下,我会觉得少点什么。
兄弟奉命(自己的命)行事,请勿见怪!
[[i] 本帖最后由 cec 于 2008-10-15 14:05 编辑 [/i]]
回复cec
:funk: 你知道我手笨,钢琴也弹不好的,这力不从心的惆怅直到这两年才从心头抖落干净。真要开始学画,指不定要被你鄙视到哪个西班牙去了。俺当你的话是鼓励和赞赏,这样就好了,足够开心。:3d [quote]原帖由 [i]cec[/i] 于 2008-10-15 10:44 发表 [url=http://www.yantan.org/bbs/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293674&ptid=86748][img]http://www.yantan.org/bbs/images/common/back.gif[/img][/url]
和毛焰接触不多,不熟人却很仗义,曾帮过我大忙。南艺美术系因和学院领导闹毛,被冻结留校指标。在我留校事情上我请他炮火增援一下,他居然每晚都去系主任家里软硬兼施,以至于系主任一见我就说她现在天天在躲毛焰。不过事情倒差点被他弄成,否则就不会是美术系持续十年没留一个学生。
举其趣事如下。
毛焰刚到南艺时,和李小山打得火热,成了铁哥们。但平时两人身上都带刺,平时少不了相互摆谱、调侃一番。但是李小山在一方面至今被毛焰踩在脚下。傲慢的李小山为表示自己不齿于体制,效仿鲁某人宣称自己要做终身讲师。毛更绝,至今二十年了,很多人死拉硬拽让他升讲师,甚至填完一张表就是了,也被他拒绝,最标准的终身助教。
毛的画很强,那个限速器的形容很恰当,的确太强大甚至要限制一下。不过这种好玩的人在南艺有很多,所以他的这种个性倒也不以为过分,也就是领导要整毛焰所利用的把柄,估计可以把整个美术学院全开除。 [/quote]
韩寒说被体制包养还不如被女人包养,一语道破了体制的约束给人带来的郁闷。毛焰以及南艺前辈的做法真解气!!:1d 奴,旧帖在此。 [i=s]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3-19 10:32 编辑 [/i]
“毛焰:齐白石是个木匠,民间艺人,最后才当了美术学院的老教授。但他的确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集大成者,把民间艺术糅进了明清以后的文人画中,大雅大俗。他的画连老太婆都看得懂,不像黄宾虹,是象牙塔那种。齐白石是最成功的。”
比吴冠中还了解齐白石,与王朔有得一拼。无限同情。
连讲师的表也不添很了不起,比之更了不起的是朱新建大哥,一脚把体制轻轻踢开。
南京从李小山开始的不正之风就是对当代无端的否定、叫骂,碰巧了,那时就是没个像样的画家,他骂对了。
骂得更邪乎的是陈传席,骂死去的,专挑大个的。陈传席骂得更没有章法,但巧的很,几乎也是全对了,或虽不中亦不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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