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张中晓
“无梦”张中晓一
打开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不免一惊,页面上涂满了条条框框,且偶有批语;看来很久之前我已通读,可怎么会毫无印象呢?可见那仅仅是匆匆浏览,无论学识或阅历都未做好准备。这次不同,多年的生活累积,让感悟有了比较坚实的土壤。真应了张中晓的话:“格言的确是人生经验的结晶,有着理性的深湛,但人只有通过一段人生的过程之后,才能体会到它的智慧和它的内在意义。”(拾荒集·十八)
在“胡风集团”(如果真有这么个“集团”)里,张中晓只是“小人物”,可很奇怪,他不仅被钦定为“反革命”,而且被形容为具有特殊的“反革命敏感”。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大不敬”是获罪的重要原因,然我不认为当代祖龙那么鼠肚鸡肠(那也狭隘化了张中晓)。问题的关键应该出在,这个25岁的“小人物”展现了令最高领袖深感不安的思想力度,而对他的迫害,暴露了领袖不可遏制的恐惧--自诩的“思想家”遇到了自己的思想无法战胜的敌手,唯有凭借权力毁灭之。请记住,在被打成“反革命”的1955年,张中晓还没写出传世之作《无梦楼随笔》,而领袖已经将他视作眼中钉。从这个角度讲,杀害他的罪魁捕捉到了他的潜力;也是,最革命的革命家总是对最反动的反革命保持着“特殊敏感”,因为他最清楚极权意识形态的荒谬与脆弱。至于直接迫害张中晓的打手们,只是权力的木偶。
那么,张中晓的葫芦里到底装了些什么药,让不可一世的领袖也惴惴难安?我的粗浅理解是:对历史必然性、历史使命等“历史决定论”的瓦解:
“历史的道路不是预先规定的,不是先验的途径,相反,它是既往的人类行动的结果和将来的人类行动的开始。走到哪里算哪里,--实验主义历史观也。”(无梦楼文史杂抄·八)
按照历史决定论,世上存在所谓“历史规律”,问题是要掌握它以掌握未来。这需要智慧和洞察力,只有少数人才拥有,这种人就是领袖,其使命是率领人民达到历史目的,为此可以不择手段。然张中晓指出,“世界并不是裁判所,而是生活的地方”,“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历史不是把人当作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无梦楼文史杂抄·九)。无疑,张中晓正走向经验主义和个人主义。
这是致命攻击。在历史决定论者看来,人民乃至领袖本质上均属历史的工具,使命结束即被抛弃,历史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继续发展,黑格尔称为“理性的狡计”。张中晓则承认,人不是万能的,社会发展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但坚决摒弃历史本身具有自我意识、有“绝对真理”的观点,而将历史价值和真理还原到分散的个人,勇敢地说出“走到哪里算哪里”。历史只是舞台,没有掌握“历史规律”“绝对真理”的伟大领袖,个人才是舞台的主体。“一个美好的东西必须体现在个人身上,一个美好的社会不是对于国家的尊重,而是来自个人的自由发展。”(无梦楼文史杂抄·一一二)这样的世界不完美,问题是,本不应妄想把人间建成天堂。张中晓自称“无梦楼”,所谓“梦”者,大约就是指类似的乌托邦吧?历经磨难后,他已“无梦”,即“回归”日常生活。
瓦解历史决定论、高扬个人价值,必然同时瓦解领袖至高无上的地位。既然不存在“历史使命的承担者”,既然连“历史使命”也纯属虚幻,领袖便无法将他导致的人间惨剧归结为“进步的代价”,而必须为所作所为负责,“真正的政治道德是以实际政治中的合理性为基础的……这就是诚实与负责。”(无梦楼文史杂抄·二四)不知道张中晓是否读过韦伯,反正这个观点已开辟了通向韦伯“责任伦理”的道路。不止于此,根据韦伯的分类,1949-1976年代的中国,其统治类型带有浓厚的卡理斯玛型色彩,异常强调和依赖领袖的个人魅力。张中晓竟釜底抽薪,这已非请个别领袖走下神坛的问题,更动摇了极权统治的合法性。张中晓的“恐怖”,正在这里。故而于公于私,他都“活该”被杀。
呼吁个人价值不是夸大个人能力,否则就和历史决定论共享同一个逻辑;说到底,历史决定论的心理基础是对人类理性力量的盲目乐观,自以为能预见甚至掌控未来。波普曾将它的源头追溯到赫拉克利特,其近代渊源则是唯科学主义,即在社会科学领域滥用自然科学的研究原则,妄想根据“科学准则”,一步步“计划”未来。依张中晓所处的匮乏的环境,还不可能看清历史决定论的来龙去脉,然凭借超强的敏锐性,他触及了这一点:“在社会领域内搞试验与在自然科学内搞试验是一个不同的天地,所谓以解剖猴子的办法来解剖人,是一种不值得提倡的、危险的方法。自然科学中是实质确然,而在社会领域中仅能是一连串伴随着某种程度的希望和许多空话的错误的尝试。”(拾荒集·八八)
张中晓何以达到这样的认识?由于缺乏材料颇难断言,不过康德的影响很明显。“康德的阴影逼近我!”,“康德的阴影”指对理性力量的怀疑,“真实是存在的,真理也是存在的,但在人的认识和实践活动中,它都是有限的东西。”(无梦楼文史杂抄·十四)张中晓抓住了这个紧要关头,便抓住了掀翻极权意识形态的支点。不过他还没有能力真正掀翻它,黑格尔的概念太恢宏,冲破罗网并不容易。张中晓选择用格言警句来写作,就是想以感性的语言打破辩证法的魔咒。倘若假以时日,相信他能将这些零碎的思想火花系统化。
二
读张中晓和读密尔、哈耶克、波普、伯林等人的感受有异,主要指感情方面。后者的学养没话讲,但毕竟乃“外国人”,隔着一层,而张中晓令我倍感亲切温暖,很能“同情的了解”。他是这样长大的,我也是;当然,我要幸运得多。
对于那个时代的多数人而言,接受了历史决定论,便心安理得,停止了追问和追寻;对张中晓来说,破除它的鬼魅之后,迫切需要新的安身立命之处。余英时先生指出,赖以支撑中国知识分子的“道”缺乏超越性,与现实政治结合得太紧密,导致知识分子的内在凭借太过薄弱,被“势”压得气喘吁吁。不过再怎么说,传统的“道”还是能为知识分子提供精神支柱,张中晓面临的困境却是,批判“势”的同时,还要反思“道”(或曰传统文化)本身。“借尸还魂,使传统的东西获得新的生命,固属必要,但拆穿老底,揭露真相,挖除老根,也是必要的。”(无梦楼文史杂抄·二九)
张中晓隐约体会到,民众未必真相信或真在乎那套历史决定论,他们的态度毋宁说是不关心;不想和不敢。这与“中土政治哲学”的特质有关。为何“不想”?“东方世间的王道(政治道德)……在人的经验(特别是感情)中投下道德者的形象,形成温柔性,而把实际政治中的残酷性掩盖了。”(无梦楼文史杂抄·二三)中土政治哲学忽视以主客体划分为前提的认识论,停留在直觉层面,进入不了认识层面,引申不出“权利观”,缺少客观性面貌,对政治领域的批判和建构显得空泛。虽有民本主义,然类概念意义上的“民”缺乏个人主体,很容易化作君主自我的投影,变成君主自我的对象化。“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恰从反面证明了这一点:既然君主代表天又代表民,一切托付给他就行了,何劳你我进行思考?
为何“不敢”?因为“恐惧和畏罪,是中国道德实践的基础”。(无梦楼文史杂抄·五八)你想戳破温柔的面纱而直面实际政治的残酷,“专政大棒”就会锤击下来。个人VS政权太过悬殊,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归根结底,“中国的古文化……没有通过个人反思(即思维的自由)反思的心情,因此,对人是陌生的、僵硬的、死相的。”(无梦楼文史杂抄·六十)罔顾个人,自然产生不出现代性的政治哲学。
批判了“势”又批判了“道”,安身立命之处仍未找到,然张中晓从未放弃,他提醒自己,“讲究策略,批判冒险主义、机会主义,但批判时却不能抹杀热情的可贵、牺牲精神和理想主义的力量。”(无梦楼文史杂抄·一二〇)张中晓大约觉得,告别乌托邦、走向世俗,不等于堕入庸俗和媚俗(昆德拉意义上的)。我以为,这乃是《无梦楼随笔》最动人的章节。
我能体会其中的艰辛。经过十几年正统教育的灌输,我费了很大的劲想摆脱,至今仍未“出埃及”,以张中晓的窘境,恐怕比攀登珠峰还难。他是“反革命”,在那个号称人类历史上最平等的社会,“享受”着最不平等的待遇。宪法信誓旦旦保障的公民权利全遭取消:没有发表权、创作权、生存权,乃至丧失和外界交流的权利,也没有人敢接近这个钦定的异端,他陷入了无边的孤独。然他不甘心,依旧思考。为了能看书报,他常常早晨4点起床,坐手摇船从绍兴东关到绍兴城,在书店内或报栏边,如饥似渴地连续站读几小时;为了能获得信息,他每晚用一根铁管通到阴沟,偷听隔壁人家的广播;为了记录下所思所想,买不起练习本的他,只得将一张张32开的小纸片涂得密密麻麻……其时的张中晓饭碗砸掉、失去工资,又曾锒铛入狱,虽保外就医,每天却唯有150克米的粮食定量,来支撑患有严重肺结核的躯体。然他对知识、对思想的饥渴,远远超过了对身体的饥渴。思想的自由外力是无法剥夺的。
固然,张中晓的思考未臻成熟,综观《无梦楼随笔》,矛盾随处可见,他还没能挣脱辩证法的魔咒,情绪也不稳定。然,谁又能长久置身黑暗而始终坚如磐石呢?我想起了殷海光。在书信里,他强调尊严,自诩“超越前进”将整个时代甩到身后,很自负的模样。其实,这般反复的诉说正表明,孤独无援的殷海光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他需要以持续的勉励鼓舞自己坚守下去。张中晓何尝不是?“在黑暗之中,要使自己有利于黑暗,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发光。”(狭路集·六二)孤独吞噬着他的心,一不小心,就会堕入虚无,果然,张中晓直面了这个魔鬼。他称庄子“消灭了人生的庄严感,彻底的虚无主义,市侩主义和厌世主义”(无梦楼文史杂抄·四三)把庄子理解成虚无主义未免片面,然也表明了张中晓的态度:拒绝滑向虚无。他说:“平庸的人们,在自己的限制上建立信心,而在理性的无限面前灰心和感到虚无。”(拾荒集·六六)他不要平庸,提醒自己:
“孤独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人在这里经历着最严酷的锤炼,上升或堕落,升华与毁灭。这里有千百种蛊惑与恐怖,无数软弱者沉没了,只有坚强者才能泅过孤独的大海。孤独属于坚强者,是他一显身手的地方,而软弱者,只能在孤独中默默地灭亡。孤独属于智慧者,哲人在孤独中沉思了人类的力量与软弱,但无知的庸人在孤独中只是一副死相和挣扎。”(拾荒集·五)
每一个怀揣梦想而又破灭了的人,都能体会张中晓的选择多不简单。这意味着,人要清醒地承担现实,顽强地与荒谬作战。“一个人要有这种眼光,他必须超越现实的纷乱和生活的情欲,在永恒、冷静的心境中观照万物的悲欢喜乐。但必须区别清醒与虚无主义。”(无梦楼文史杂抄·九五)张中晓始终敬仰鲁迅,或许正是有感于他身上弥漫着的“鬼气”,以及与之的悲剧性斗争罢?
虚无既然无法安顿灵魂,那只能继续寻找新信仰。年纪轻轻就离世的张中晓并没完成这个任务,不过字里行间残留着蛛丝马迹。有两样东西似乎颇能慰藉他:易经和基督教。易经吸引张中晓的或有两点:一是体认到,“一部周易,要在知惧,变皆有度,过度则危。”(无梦楼文史杂抄·一四四)这能转化为康德对理性能力的怀疑。二是悟出,“大易教人以艰贞,发扬战斗精神也,高扬心灵的道德力量也。”(无梦楼文史杂抄·一六二)前面说过,张中晓是孤身承担种种重压,坚持探索真理,因此非常需要内在的精神支撑。周易恰好提供了这方面的资源。
而对基督教,刚开始张中晓偏见较深,混教会和教义为一谈,于是后者成了前者罪恶的源泉。变化是潜移默化的,“宽恕和忘记也有一定意义,只要不被作为邪恶的牺牲。耶稣并不是完全错。”(无梦楼文史杂抄·九九)在那个宣扬“阶级斗争”、宣扬人与人之间仇恨的年代,深受其害的张中晓渐渐体悟到“宽容”的意义。宽容决不是弱者的安慰剂,相反,它与自由孪生,而与专制对立:专制,从观念角度讲,指一些人自以为掌握绝对真理,任用权力扼杀其他观念。从此,张中晓对基督教对所有宗教的态度,有了改观:
“任何宗教,任何哲学,其最中心之点,应是考究、提高人的心灵的力量(反对蒙昧),反抗对物质的屈从,反抗情欲。”(无梦楼文史杂抄·一一〇)
“宗教--可以是蒙昧主义的迷信,也可以使对于生活最高目的的合理的和合乎伦理的解释。”(狭路集·七五)
倘若天假以年,张中晓会否成为基督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遭逢苦难的他本来比别人更有理由不宽容,然而是自由的精神沐浴了他,让他摸到了一把反专制的钥匙。 刚刚读到彼兄这篇大作,了不起。
想到张中晓,我总有一种彻骨之痛,这人的思维构造太迥乎其类了,在当时,简直找不到可与他联类比较的人。虽然我也尊重遇罗克,但遇罗克与他相比,思想潜质及思维方式的另类性上,都大有不及。遇罗克仍在常态之中,只是常态中的卓异,而张中晓,简直就是精神上的“神子”。——如彼兄所言,他的思想并不成熟,现在中立地看,也谈不上高明了,但在彼时彼地,一个空诸依傍的青年人能有如此追求和定力,简直神乎其技。
我曾这么赞美过他:
语言是生命的存在方式,思想是烈士的复活方式。这部帕斯卡尔风格的思想札记,具有难以言喻的坚忍和光芒——而不是想当然的苦难与愤懑。作者只以“哲学家的语言来说话”,而不是“镖客的语言”。他告诉我们,“在黑暗之中,要使自己有利于黑暗,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发光。”他果然发光了,向我们走来了,穿透时代的铁幕,心灵处子般纯洁,思想哲人般成熟,意志殉道者般坚定。 [quote]在黑暗之中,要使自己有利于黑暗,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发光。[/quote]
太赞这句话了!贡献油画一幅。
[attach]16853[/attach]
René Magritte
:)
呵呵,我正是看了周先生的《齐人物论》后才去看《无梦楼随笔》的,包括后来看林贤治、朱学勤、顾准等等人的著作,都是您的启发,之前还是个懵懂顽孩呢。谢谢! 谢谢青衫旧疴,好诗意的名字。
《齐人物论》非我一人所写,兄提到的名字里,顾准非我所写,其余皆出自拙笔。 **** 作者被禁止或删除 内容自动屏蔽 **** [b] [url=http://yantan.cc/bbs/redirect.php?goto=findpost&pid=305352&ptid=87635]5#[/url] [i]周泽雄[/i] [/b]
那估计是张远山先生了。 “孤独是人生向神和兽的十字路口,是天国与地狱的分界线。人在这里经历着最严酷的锤炼,上升或堕落,升华与毁灭。这里有千百种蛊惑与恐怖,无数软弱者沉没了,只有坚强者才能泅过孤独的大海。孤独属于坚强者,是他一显身手的地方,而软弱者,只能在孤独中默默地灭亡。孤独属于智慧者,哲人在孤独中沉思了人类的力量与软弱,但无知的庸人在孤独中只是一副死相和挣扎。”(拾荒集·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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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有剽窃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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