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次按危机及其对中国经济的影响——许小年在复旦大学经济学院的演讲
今天演讲的内容是剖析美国当前的金融动荡,以及它对于中国经济的影响。美国金融出了问题之后,出现了一种主流意见,认为美国出了问题,市场失灵了,美国政府的一系列干预活动因此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认为市场失灵的时候就是要实施政府干预。事实如何?如果我们仔细探寻这次金融动荡的根源,就会发现,不是市场失灵,而是政府失灵导致了目前的金融危机。西方经济理论的流变:从“无形之手”到“有形之手”
基于“工资和价格刚性”的假设,凯恩斯说市场会失效,市场不能自动地形成供需平衡。市场失效了怎么办?要靠政府干预。
在上世纪20—30年代经济大萧条之前,亚当·斯密开创的古典经济学属于主流的经济学理论。斯密最著名的论断就是“看不见的手”,这只“看不见的手”可以有效地配置资源,用不着政府进行干预。这只“无形之手”配置资源的过程中,有一个概念叫做“帕雷托改进”,如果有一种资源配置X,相对于原来的资源配置Y,X可使社会上有人受益而无人受损,X就是相对于Y的一个帕雷托改进。当你再也找不到“帕雷托改进”的机会的时候,资源配置就达到了“帕雷托最优”。在1950年代,斯密“无形之手”的天才猜想被两位经济学家用严格的数学证明了,市场是最有效的资源配置方式,他们也因为这一贡献而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在很长时间内,斯密开创的古典经济学派主导了经济学的发展,也主导了世界各国政府的思维方式。
从1929年开始,西方出现了长达十年的经济大萧条。人们忽然发现“无形之手”失灵了。在斯密的世界里,市场经济中不可能长期存在大量失业。因为当存在失业的时候,工资就会下降。工资下降的结果是劳动力的供给减少而需求增加,通过供给和需求的调节,劳动力市场达到新的供需均衡。所以斯密说,失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工资定得太高,工资高于市场均衡水平是失业的根源。但在30年代的大萧条中,这个理论破产了,美国的失业率高达25%。在这个事实面前,人们感到古典经济学理论没有办法解释现实世界的经济现象,于是开始思考如何突破古典理论。
这时候凯恩斯指出,问题就在于,当市场上存在失业的时候,古典理论假设工资要下降,凯恩斯问道:你们有没有想到,由于其他约束条件的存在,工资在大量失业的情况下也不会下降;或者工资虽然下调了一些,但不足以恢复劳动力市场的供需均衡?凯恩斯第一个提出了“工资和价格刚性”理论,认为由于经济中存在“工资刚性”,市场力量没有办法自动平衡供给和需求,失业可以长期存在。基于这一理论,凯恩斯说市场会失效。市场失效了怎么办?要靠政府干预。所以凯恩斯提出大量长期失业是因为有效需求不足,为了补充有效需求,政府就要增加开支。这就是配置资源的“有形之手”。凯恩斯之后,财政政策成为各国政府用来调节经济运行的一个工具。当然后来财政政策在实践中出现了一系列问题,现在各国政府已经很少将它作为常规性的调节经济的工具来使用,调节经济的任务落到了货币政策上。
从次按危机到金融风暴:演变的路径和主要表现
次按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看不出危害,但是当经济形势逆转的时候,问题就出来了。次按严重地动摇了人们的信心,而信心是金融体系的根本和基础。
目前的金融动荡是从哪里引起的?次按。所谓次按就是商业银行把贷款贷给了不合格的客户。大家知道,房贷有一系列的要求,要求你有稳定的工资收入,有良好的信用历史,有足够的抵押物品等。但次按没有这些要求,银行大幅度地放宽了房贷标准,有些人甚至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也可以获得贷款。按揭贷款还有首付的要求,比如100万的房子,你必须预付房价的30%也就是30万的现金,不能百分之百用银行信贷来买房子。为什么要有首付?一是证明他的经济能力,二是降低银行的风险。当你违约的时候,银行将价值100万的房子收回,你就会损失30万。30万的损失使借贷人不敢轻易违约,这就大大降低了银行的风险。零首付的坏处是,有钱没钱的全来借按揭贷款,而且借了就敢不还,银行把房子收走,他也没什么损失。因为降低了贷款标准,次按在美国发展得很快,同样也是因为降低了贷款标准,银行吸引了一大批高风险的客户。为什么银行如此不谨慎,放出这么多次按呢?因为银行手里的钱太多了,而现金不产生任何收益,银行希望把现金变成生息资产来提高收益率。这么多现金贷不出去怎么办?合格的借贷人全都拿到贷款了,只好去找那些不合格的借贷人,这就是次按的来源。
次按出来之后,商业银行自己也觉得风险高,怎么办呢?它把这些次按打包,资产证券化,做成债券,然后卖出去,把风险转移出去,转移给资本市场的一般投资者,回收现金。银行用这种办法来分散和降低风险。市场确实有分散风险的功能,但前提是市场上的投资者能够准确地为风险定价。问题就出在投资者不知道如何估值,不知道怎样为次按债券的收益和风险定价。当投资者不知道如何定价的时候,市场就丧失了分散和降低风险的功能。
次按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看不出危害,但是当经济形势逆转的时候,问题就暴露出来了。当次按的违约率开始上升时,违约就是还不起钱了,我们这儿叫断供,断供越来越多之后,大家就非常紧张。由于资产证券化的债券是以次按的还本付息产生的现金流为基础的,次按违约率上升,预期现金流入减少,这些债券的价值下跌,投资者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抛。不仅如此,购买了次按债券的金融机构出现亏损,它们的股票也遭到抛售,在市场恐慌心理的驱使下,大家有什么卖什么,债券价格、股票价格一起暴跌。为什么雷曼兄弟破产了?因为雷曼的股票、雷曼发的债券全跌了,客户纷纷关闭在雷曼的账户,抽回资金。由于次按违约率上升,市场重新估计次按和以次按为基础的衍生品的风险,引发了华尔街的第一波冲击。在这一冲击下,很多金融机构都倒掉了,包括最近倒台的“两房”和美邦保险。美国金融体系在9月中旬真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如果大摩和高盛像雷曼兄弟一样倒下,将是对市场信心的又一沉重打击,下一波就可能是第二梯队的商业银行。当大摩和高盛的股价狂泻的时候,当第二梯队的银行也都摇摇欲坠时,市场的恐慌情绪就出现了。如果连大摩和高盛这样的百年老店都倒闭了,如果华盛顿互惠银行也倒闭了,一个很自然的问题就是:下一个是谁?谁还能逃脱倒闭的厄运?多米诺骨牌效应将彻底摧垮人们的信心,而信心是金融体系的根本和基础。如果没有信心,谁也不敢在市场上交易,怕再碰上一个雷曼,贷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人人捂紧自己的钱袋子,资金停止流动。金融是什么?就是资金的融通和流动,一旦停滞、冻结,金融就丧失了它的基本功能。
如果华尔街崩塌了,世界金融体系就会发生一场大地震,后果的严重性将不亚于1929年。1929年美国经济陷入萧条,跟着是欧洲经济和日本经济。
为什么银行手里有这么多现金?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将一个国家的货币政策交给一个或少数几个人是非常危险的。
为什么银行手里有这么多现金?谁控制着美国的货币供应?答案是格林斯潘。格林斯潘认为应该运用货币政策去稳定金融体系,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就没有办法兼顾实体经济了。一石不可两鸟,美联储的问题就在于非要用一个石头打两只鸟。我们都知道,美联储在9·11事件之后大幅度降低基准利率,降到了战后最低的1%,并且保持了两年之久,结果在两年间生出了大量的流动性。放出货币的不仅是美联储,我们从货币金融学知道,部分准备金制度使得银行也可以大量地创造货币。美联储增加的基础货币,经过银行体系的放大,造成钱的到处泛滥。商业银行坐拥一大堆现金,没有办法获得更好的收益,于是搞金融创新,次按和次按的金融衍生品就这样出现了。
为什么格林斯潘放出那么多货币?难道格林斯潘不明白过剩流动性的危害么?其实他对流动性泛滥也是高度警惕的,在任的时候就警告过美国的老百姓和华尔街,市场上的非理性冲动造成房地产和股市的泡沫,而泡沫的破灭将给美国经济带来巨大的冲击。但格林斯潘没有意识到,他本人就是非理性冲动的源头,并且用过度的货币供应为非理性冲动火上浇油。当然现在回过头来责备他一个人也不太公平,我们要问的是,为什么美联储会放出这么多的货币来?
事情要追溯到1997年、1998年,1998年亚洲与俄国的金融危机波及到美国,长期资本管理公司破产,牵连了一批投资银行与商业银行,金融市场震荡,银行间拆借利率上升。格林斯潘采取紧急措施向银行体系注入资金,并降低了联邦基准利率。2000年美国的科技泡沫破灭,经济滑向衰退,为减缓衰退的影响,美联储多次减息。减息和增加货币供应对实体经济有什么好处?就是可以刺激需求。一是消费需求,因为美国人借钱消费;二是投资需求,利率低了,资金成本低了,企业就愿意借钱进行投资,老百姓就愿意借钱去买房子,买汽车。但是这样又生出一大堆的流动性。等到衰退基本结束时,经济开始出现恢复的征兆,偏偏又碰上2001年的9·11事件。双子大楼被撞倒,商业银行、投资银行的计算机系统遭到严重破坏,金融体系顿时陷入混乱。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格林斯潘领导的美联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再次向银行间市场注入流动性,再次紧急降息,把美国的利率降到了战后以来最低水平——1%,并且将这个利率保持了两年的时间。
现在回过头来看,大家批评格林斯潘,说你在9·11之后降息注资我们可以接受,但是为什么把低利率保持了两年?危机过后,应该立即把利率拉上去。但是格林斯潘没有马上加息。为什么?因为他吸取了日本的教训。日本1989年股票市场和房地产市场同时崩盘,日本经济陷入萧条和通缩,一直持续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恢复。格林斯潘担心9·11之后美国经济也会陷入通缩,或者通缩与经济衰退并存,为了防止通缩,他认为应该增加货币供应,保持一个宽松的流动性环境。格林斯潘的货币政策失误正在这里,日本的通缩主要不是因为央行的货币供应不足,日本的利率已降到了接近于零,日本的问题是银行资不抵债,银行不敢放贷,在银行恢复健康之前,货币政策不会有作用。格林斯潘误读日本,保持低利率长达两年之久,一直到美国经济中通胀的信号已经非常明显,才开始加息,但为时已晚,覆水难收,过剩流动性已经成灾。
到这里我们可以回答前面的问题了,金融风暴的根源,就是美联储将货币政策作为稳定金融体系的工具,并在操作过程中犯了错误,造成流动性泛滥,最终导致金融危机。“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将货币政策交给一个或少数几个人是非常危险的。
理论和实践层面的争论:要管住格林斯潘吗?
从根子上讲,次按不是市场失灵,而是政府失灵。市场经济中的信息是分散在各个角落中的,中央计划者不可能收集和处理这么多的信息。出路在什么地方?由市场来完成。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次按的根源是货币供应太多,而货币过剩是因为美联储用货币政策作为稳定金融体系的工具,次按危机的源头是美联储失灵,不是市场失灵,而是政府失灵。为了防止类似次按危机的再次发生,根本性措施是要管住美联储,不能让它滥发货币。这就涉及到货币银行学上长期争论的一个问题,货币政策的目标到底应该是什么?货币政策只有一个目标还是可以兼顾多个目标?经济学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定理:一个政策工具只能照顾一个目标,一石二鸟的事是没有的。所以货币政策只能盯住一个目标,就是控制通货膨胀。欧洲央行讲得非常清楚,它的责任就是保证欧洲经济在一个稳定的物价水平下运行,所以它非常清楚地把它的货币政策目标定在了控制通胀上。而格林斯潘呢?他偏要兼顾通胀和金融体系的稳定,在实体经济不需要货币的时候,为了稳定金融体系,有时不得不放出大量的货币,从而造成流动性过剩。过剩流动性到了实体经济中,就推动价格的上升,也就是通胀,到了资本市场上就是资产泡沫,在房地产市场上就是房地产泡沫。格林斯潘想兼顾两个目标,结果顾此失彼。
诺贝尔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就坚决反对中央银行根据自己的判断,相机决定货币政策,他是有道理的。为什么我们要把货币政策的制定权交到中央银行的行长手里呢?因为他比我们都聪明吗?因为他比我们具有更强的分析能力吗?因为他比我们占有更多的信息吗?这些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我们可以借用奥地利经济学家、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哈耶克的回答。为什么计划经济搞不好?他认为就是因为我们把经济活动交给几个聪明的大脑来安排。经济中的信息是分散在各个角落中的,中央计划者不可能收集和处理这么多的信息,决策不可避免地要出错。那么怎么办呢?信息的收集与处理交给所有人去做,也就是经济个体的分散决策,由价格去协调人们的经济活动。如果我们不相信某一个人拥有超常的信息收集和处理能力,就没有理由将制定货币政策的权力交给央行行长。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果不把货币政策交给央行,那交给谁呢?交给黄金,金本位制,根据一个国家的黄金储备来确定货币数量,有多少黄金就发多少钞票。但金本位有一个很难克服的局限,黄金产量的增加可能跟不上经济的增长,根据黄金储备决定货币供应,货币可能偏少,限制了经济的发展。既然金本位有这样的局限,又不能将制定货币政策的权力交给央行行长,弗里德曼建议从法律上规定每年的货币发行量,比如说货币存量每年增加3%。这个主张早就提出了,只不过没有被各国政府采纳,政府仍然想把货币供给控制在自己手里,作为政策工具,结果就是像格林斯潘这样曾被认为是伟大的人物犯了这样大的错误。这不是他个人的过错,这是货币体制的错误,是我们自己的错误,我们宁肯相信格林斯潘也不相信市场规律。
美国次按危机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及对策
现在的经济下行看起来是件坏事,但是如果在下行的过程中大家感到了竞争的压力,能够把竞争的压力变成动力,这样的经济调整未必是坏事。
这次金融危机对中国的直接影响十分有限,由于美国政府接管“两房”,“两房”发行的债券有国家信用支持,我们购买的“两房”债券没有什么损失。雷曼的债券、次按债券,我们有几家商业银行买了一些,但数量不大,即使出现损失,也是可以消化的。
但美国金融危机对中国经济的间接影响却是不可忽视的。金融动荡之后美国经济肯定衰退,来自美国的订单上半年实际已经减少了,来自日本和欧洲的订单也会随那里的经济衰退而减少,这给中国的外向经济造成很大的困难。比外部需求影响更大的是内需,现在国内投资增长已开始放慢。外需和内需同时减速,就给中国经济造成很大的压力。我们应该怎样来应对呢?
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个观点,这次经济下行不仅是内、外需求的共同作用,而且是周期性和结构性问题的叠加。为什么说有结构性问题?我们的中小企业长期集中在低端、低附加值的劳动密集型产品上,产品和技术落后,并且严重地趋同。趋同的后果是什么?原材料价格上升,人民币升值,劳动力成本增加,这些中小企业原来就很薄的利润被进一步挤压,甚至已无钱可赚。这时企业也不敢提价,不敢把成本的增加转嫁到终端用户身上。由于产品和技术的趋同,它们在市场上没有定价能力,只是一个被动的价格接受者,一提价订单就跑到竞争对手那里去了,你做的东西别人一样能做。在国际和国内经济形势发生剧烈变化时,这些企业最容易受到伤害。
对于我们的中小企业,当务之急不是融资,而是产业升级,是研发、创新和差异化竞争。现在的经济下行看起来是件坏事,但是如果在下行的过程中大家感到了竞争的压力,能够把竞争的压力变成动力,能够投入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资源在研发上、在实现经济转型上,这样的经济调整未必是件坏事。
经济转型往哪儿转型?转向劳动密集型的服务业。经济增长速度放慢,就业问题更加突出,不搞服务业解决不了就业问题。现代服务业是就业的希望所在,包括金融服务、电信服务、交通运输、文化教育、医疗卫生和娱乐媒体等等。中国在这些行业上的潜力非常大。目前中国的服务业产值占GDP不到40%,而美国是80%以上,日本是65%,印度是50%。
从长期来看,我对中国的经济是非常乐观的,但近期要过好转型这一关,要适时地推动经济体制改革,从根本上改变经济结构。如果这一关过得好的话,我们的经济发展就会从过去的低附加值、低技术含量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阶段,我们就有可能迎来另一个可持续的稳定增长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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