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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旧苗 发表于 2009-11-3 12:06

陈志武:知识分子有“救国”情怀,但也该有“救中国人”情怀

[i=s] 本帖最后由 李旧苗 于 2009-11-3 12:07 编辑 [/i]

在我们中国知识分子看来,只有“救中国”的情怀,而没有听说过知识分子要有“救中国人”的情怀。现在“中国”强盛了,但还是没有听到几个人说该救中国人了。


    金融时代的“逻辑学家”
    受访者:陈志武  美国耶鲁大学管理学院金融经济系教授
    采访者:张春海 本报记者
    刊发日期:2009.11.1. 《出版商务周报》

    信息经济学下的媒体自由
    《出版商务周报》:我注意到,您在大陆出的第一本书,是上世纪80年代和崔之元先生一起翻译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肯尼斯·阿罗(Kenneth Arrow)的《社会选择与个人价值》(四川人民出版社),这本书收入了“走向未来丛书”,成为那个年代具有启蒙作用的图书之一。现在您觉得这本书对您的学术研究起到了什么作用?
    陈志武:和崔之元一起翻译这本阿罗的书,对我很有帮助。通过阅读,我看到了民主等问题也可以用数学方法计算,决策和规则也可以成为严格的科学研究问题,采用数学化的方法研究。
    这本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因为这本书,让我对数学、政治、经济乃至与文化都感兴趣,这对我以后的学术研究也是有影响的。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在耶鲁大学读书,也注意到从信息经济学的角度研究问题,特别是信息不对称问题。诸如对政策、委托-代理关系、企业管理等的研究,都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条件下推出的。正是在这样的假设上,我特别关注市场之中因为信息的不对称而出现的扭曲,从而造成的危机。
    《出版商务周报》:我也注意到您出版过《媒体、法律与市场》(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也正是因为您对信息经济学的研究,使您特别强调媒体的自由?
    陈志武:是这样的。新闻媒体必须开放、自由。要发展市场经济,信息的自由畅通、言论的自由发表都特别重要。媒体要起到收集、传导信息的作用。如果不放开媒体,股市也会信息浑浊,会导致出现错误判断,交易价格、资源配置等等会被扭曲,甚至酝酿危机。
    我是将理论结合实例做研究,努力将结论表述出来,让一般人只要从这个角度思考都能看得懂,并不深奥。
    通过金融市场达到个人自由
    《出版商务周报》:感觉您在《为什么中国人勤劳而不富有》等书中,非常强调制度经济学的角度,研究中国的经济问题。
    陈志武:人的任何行为都在一定的制度之中,包括政治经济、法律、文化、道德等。制度影响、约束着人的行为,决定了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市场经济,也是在制度规范下运作。制度当然有显性的,也有隐性的。
    而中国历史传统、文化习惯,造成中国人本能地认为人是属于社会的,必须要约束起来,要不就乱了。所以,中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规矩、秩序等,人就没有自由。中国知识分子,更不用说统治者,历来就是惯于把人当工具看,而不是把人当人看,所以在中国就没有出现诸如人的权利学说。在我们中国知识分子看来,只有“救中国”的情怀,而没有听说过知识分子要有“救中国人”的情怀。现在“中国”强盛了,但还是没有听到几个人说该救中国人了。
    中国的很多问题,在于人受到方方面面的制约。回想我们走过的60年,前30年,首先是把过去的制度摧毁了,但加上去的是更具强制力的制约;后面的30年里,又是重新推回去,恢复基于自愿选择的市场制度,社会随即变得开放,把人要过好生活的本能冲动和能力释放出来,自由度提升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有提高。可是,作为个人的“中国人”还是没有完全解放。
    《出版商务周报》:在《金融的逻辑》收入的文章中,您对儒家文化特别是“养儿防老”的隐性融资方式进行了批判。您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导致一些人说您是“唯经济论”或者“唯金融论”?  
    陈志武:我希望从人类的进程看中国文化。有些人一说到传统文化,就说它维持了几千年,为什么要调整?我觉得这种看法是不得要领的。因为他们只看到自然时间的长短,而没有看到相对时间的长短。
    看待时间进程,有几种方法。首先是一种自然的、物理的时间,一天24小时,太阳起落,日月更替;第二种是用朝代,比如是万历多少年、康熙多少年、乾隆多少年。
    另外一个我觉得非常重要的计时方法是,用人类的进展程度来算。人类文明的几千年来,农业社会占主要的,比较稳定,人均GDP增长不大。从公元元年到公元1880年,全球人均GDP翻了一倍,我们可以把“世界GDP翻一倍”作为一个时间单元。从公元1880年到现在,世界人均GDP翻了7倍,也就是,在最近这自然时间一百二十几年里,世界进步了7单元,而之前的一千八百八十年里,世界才进步一单元。
    中国怎样呢?从秦汉到清末,人均GDP两千多年来基本没什么变化,呈现一种静态的面貌,也就是按人均收入增长幅度算时间,中国社会两千多年没有动过。从清末到现在,一百多年里,中国人均GDP翻了6、7倍,根据人均收入增幅定义的相对时间是往前迈出了7单元,其进步大大超过民国之前的两千多年!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几千年来中国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确支持了中国社会,但那两千多年实际上只是一个时间点,没有动过,社会基本上是死水一潭。也就是说,那种社会文化与制度只经历过一种时态的检验,而不是像人们说的经历过漫长时间的检验。这种社会进程是有问题的。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对过去中国的社会秩序写得很清楚:几千年来,中国社会死水一潭!
    现在中国社会人口流动幅度远非过去能比,市场扩大,市场跨地区一体化,乃至全球化等现象都已经比较明显。在这样的新背景下,儒家主张的社会秩序和价值体系终于有一次大的挑战,过去的制度显然不再适用了。
    经济发展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幸福,而个人的幸福,既表现在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也更体现在人生活得是否体面,是否有尊严,是否有创新的自由,有实现自我价值的自由。说到底,就是要“活得像个人”。人不是工具,被别人随意使用,人的价值超越工具。个人的自由解放才是最终目的。
    我的看法恰恰不是“唯经济论”或者“唯金融论”。我是强调,在把人的利益交换等由市场、特别是金融市场胜任之后,人际关系包括婚姻、家庭、朋友等中间,感情才会更真实、纯粹。传统的儒家孝道是把人看作了实现经济目的的交易工具,一个人来到世界上就是要以后为别人的目的服务,在这种格局中,一切都先定了,是出生到这个社会、这个家里的人没有选择的,是别人先给定好的。“养儿防老”,“三纲五常”,这种差序格局,每个人都不能逃脱。
    我是通过金融的逻辑,发现“养儿防老”孝道体系,这种工具性的安排极不合理,不把人当人看。当然,好在今天有越来越发达的金融市场,正在改变这些安排,让人活得更自由。每个人可以通过购买债券、保险、养老金这些非人格化的金融产品,通过市场交易,更为自由地过一辈子,不需要当别人的工具,也不需要把别人当工具。
    我强调金融交易不仅是为了给企业融资、个人发财、买房子,更重要的是金融市场对于解放个人,特别是对于解放中国人,其意义深远。其终极目的,是将个人从传统的制约框架中解放出来。只有市场经济加金融市场才能救中国人。过去“五四”的先知先觉们,高举“科学”、“民主”、“自由”等旗帜,倡导中国人的自由解放,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市场经济、金融市场是实现这些梦想的基础。加之其他条件限制,这些呼唤一直没有落实。而中国反而走向了公有制经济,每个人更为不自由。
    今天,因为市场经济和现代金融,我们正在从这个架构中解放出来,从“孔家店”和其他约束中解放出来。这不是出于我的个人偏好。客观地讲,金融市场是为每个人的解放奠定了基础,可以让我们实现自由的志向。
    中美之间的冷静观察
    《出版商务周报》:金融危机发生之后,国内的很多学者和媒体对美国的危机大事渲染,甚至质疑我们金融改革的方向。而您保持着清醒,所写的文章中强调不要夸大危机、不能因噎废食,论证美国的金融市场乃至于经济的纠错机制所发挥的作用。在我看来,这次中国虽然没有陷入危机,但是在纠错机制方面还是很薄弱的。
    陈志武:谈到中国的纠错机制,我觉得有两方面。一个是在大制度框架层面,一个是在技术层面的纠错机制。目前来说,前者难;而在技术层面,在货币政策、财经政策、住房贷款这些方面能够应对短期的危机。我觉得,在技术性政策层面,我们做得很好,因为有技术专家或者说技术官僚,一些司局级、副部级、部级等官员,他们做得专业、客观。
    但,在大制度框架中的纠错机制,则是非常有限的,现有的纠错空间很小,还需要进一步改革。比如在经济增长模式方面,需要从出口依赖型到依靠国内消费的转型,但是,这就需要国有财产的民有化改革,可是,到目前,这些仍然没有做到位。
    《出版商务周报》:这种制度改革目前的主要阻力在哪里呢?
    陈志武:阻力来自政治、意识形态。现在可以说是既得利益集团,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还有一些权贵,一些成功企业和企业家,这些团体不愿意改变现状。已有的权力关系,对制度改革造成了比较大的困难。
    《出版商务周报》:当前,“中国特殊论”等在国内甚至一些知识分子那里是很有市场的。我在您最近所写的《从2049年看中国》中读到了,中国如果不进一步改革的话,特别是在体制方面有所突破,会问题重重,比如在2018年遭遇重大危机。
    陈志武:《从2049年看中国》,是针对当下的一些潮流而写。我们会遗憾地看到,一些对中国模式的错误判断,可能会导致整个社会巨大的损失。一些流行的错误观点出于非理性的情绪。我需要把这种忧虑表述出来,至于别人会不会改变,取决于他们,听不听没办法。但是我要讲。
    另一方面,人类社会,是存在非理性的,这样才有意义。如果每个人都完全理性,不情绪化,一切都是客观的了,生活就完全平滑了。我们看到,会有人帮助弱者,带来正面的影响,社会才会慢慢进步。这样才体现了我们的激情,生活才更丰富。
    《出版商务周报》:当前是在国家本位的观念下,“国富民强”的逻辑非常流行。而您在《金融的逻辑》一书中提到了,富有的政府是不利于发展民主、法治的。
    陈志武:以往的理论告诉你,你是国家的一员,整个国家的财富都有你自己的一份,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在这种传统的臣民观的引导下,以为国家富强、政府强,民间社会就一定强。这些说法都是靠不住的。政府富有,改变的动力就不足,因为政府富有之后,不需要老百姓的同意、不需要老百姓手里的钱,朝廷、政府照样能做事、能为所欲为,包括不断扩张权力。是如此,中国的历史也如此。在中国,前不久还有几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生活得很苦。在强势政府的国家里,民间社会空间不会大,也就不能发展,权利就会被权力淹没。国富并不必然意味着民间也富,民穷照样能发生。
    实际上,在英国、法国、美国以及其他西方国家的历史上,国家财政的不充裕往往对政权有约束作用,会阻止政府权力的扩张。相反地,一旦这些政府很富,一旦政府不需要求着老百姓纳税时,那么,政府权力就会立即扩张,民间权利就会被挤压。通过研究历史看是这样,普通人都能理解。但是,这样的常识却没有在我们大多数人那里形成共识。
    如果国家权力过强,就不会允许民间有太多权利。每个当权者都会这样,如果我当权,钱很多,我也不会主动放权,而是扩张权力。当然,这只是个比方,我这个人不喜欢权力,像我这样的人在社会上可能是少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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