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的“一本账”
[i]王振宏,刘书云[/i]在基层干工作,谁都想干好,但没有钱不行,我一个县长连一条路都修不了,谈什么执政为民?
《瞭望》新闻周刊就财税收入分配问题到东北某山区县调研,不愿透露姓名的县长给本刊记者算了一本账,讲出了基层“最难念的经”。下面是本刊记者根据访谈整理的这位县长的自述:
“收入增长快,支出增长更快,
依然入不敷出”
这些年,县里的财政收入增长比较快,但支出增长更快,依然入不敷出。作为县一级政府,要用有限的财力承担更多的责任,太难了。县长早上一开门,方方面面就都来要钱,可有限的资金怎样投,只能按县长心中的轻重缓急来安排。
第一是看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工资能不能按时足额发放。我们县一般性财政收入从2001年到2007年,年均增长24%,支出却增长了27%,其中工资性支出增长1.5倍。本来财政增收挺高兴,一次涨工资就全填进去了。去年,县里要给教师涨工资,一年多支出2500万元。
第二是保证基层政权运转。办教育以县为主,基本上吃掉了一半的财政收入。2006年全县一般性预算收入2亿元,教师的工资及刚性支出的教育经费就要1亿元。剩下的仅够其他机关事业单位的运转。预算要是稍微少收一点,正常运转就很难保证。这些年来,基层政权实际上处在到处找食吃的尴尬境地,但难题一个一个出来了还要基层干部去处理,去化解。比如猪蓝耳病、禽流感,还有几年前的非典。哪一样离开钱都不行,哪一样离开大批基层干部都不行。我作为一县之长,要考虑他们的利益、体恤这些基层干部的实际困难。
第三是处理许多历史遗留问题。前些年县里的国有企业赚钱时,上面管着,利润都收走了,现在不赚钱了,包袱都甩给了地方。我们这里有个国有煤矿破产时,有关部门只给了5年的运转经费,2007年到期后,所有遗留问题都要地方拿钱解决,不解决工人就上访、闹事。今年,我们县准备拿出1000万元解决这些问题,不解决社会不稳定。
第四是中央有关部门出台的很多政策需地方埋单。比如,前年国家相关部门开始搞第三次文物普查,要县里拿162万元,列入地方政府本年度预算。最近全国开展第一次污染源普查,也要县里拿经费170万元。还有像检察官、法官、警官、公务员的补贴,都是上级“请客”地方埋单。
新年过后的一天,我一个上午批出去的计划外资金有几百万元,包括退耕还林补贴20多万元,家畜疫情补偿30多万元,安全生产检查隐患整改40多万元,液化气价格补贴25万元,贫困户、敬老院物价上涨补贴135万元,等等。这些钱支出去了,真正想拿出钱,给老百姓干一点事就很困难。县里有一条乡级路,因为修水库,改走了山路,年年都发生车祸,老百姓提过很多次意见。想筹资打一个山洞,需要3000多万元,眼看着没有钱干不了。
“县长最难的,就是在现实与长远面前难求平衡”
现在要干的事太多,有上级政府要求干的,有老百姓要求干的,还有自己想干的,可由于财力有限,实际干成的却不多。对一个县长来说,“最难念的经”就是求平衡。在现实利益与长远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很容易考虑眼前的问题,无法顾及长远。
面对这么一种情况,在现有财政体制下,县长考虑的就是如何增加财政收入,把财源增长作为第一追求目标,千方百计招商引资上项目。社会上总是批评地方政府负责人为上项目卖土地,不考虑污染,可在偏远山区,那些高科技项目、无污染的项目人家也不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上污染项目能使财政增收,我会选择上污染项目的。因为在山上多栽几棵树,少栽几棵树,对一个县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在这么大的支出压力面前,明知道污染也要上,不然就没有税收来源。
节能减排也是这样,县里表面拥护,实际是打了折扣的。企业关停了,排放减少了,但税收也没有了。要是突然砍掉几个企业,财政缺口一大块,没有地方补。
现在,无论什么县都在搞工业兴县,没有几个搞农业了。特别是在取消农业税以后,农业已经收不上来税了。在县长的账本里,没有农业不行,可是越抓农业发展,财政越穷,公务员没钱养。所以,一些地区都在让出大量土地搞企业。
国家给县里转移支付来的钱虽然每年都增长,也仅够保工资,保政府部门的基本运转。我们有70%以上的林地覆盖,天然林禁伐,财政减收很大一块,国家给的转移支付只有2000万元,仅够森林看护费用。
在基层干工作,谁都想干好,但没有钱不行。财政不增收,我一个县长连一条路都修不了,谈什么执政为民?现行的财政体制,实际上鼓励地方基层政府不顾环境承载能力、不顾资源浪费,从上到下,跑项目、批土地,把农业用地千方百计转为工业用地。这种体制弊端不克服,新的经济发展方式难以建立。
“要让县里有能力安排区域内的事”
近年来中央集中财力是必要的。从国家层面讲,从考虑国家安全的角度出发,需要花钱;中央政府从宏观调控的需要出发也要用钱。但问题是,这些年国家层面集中的财力多了,大量的资金集中上去后又通过一般转移支付和专项转移支付再“分”下来。这一方面增加了行政成本,也降低了资金的使用效益。
再说,专项过多,体制上可能也容易滋生腐败。一个司长、处长手里有几十亿元的巨额资金。现在的情况是,上面不论管得多细致多严格,地方上变通的办法多的是。往往是下面编造各种适合上面胃口的名目把钱要回来,再把这些钱花到自己认为应该花的地方。至于上面要求的专项资金要“专”的事,基层自然也同样可以编造出一大套东西来应付。
从这些年的实践看,专项资金的实际使用效果不够好,浪费大,往往水到地头干。我认为,在一时无法改变现行财政体制的情况下,中央应增加固定性的转移支付,不要让基层干部再到上面“跑部钱进”。
落实科学发展观需要建立一套与之相应的体制和机制,要从体制机制上下功夫。比如,我们县是水源涵养区,要保证下游城市的饮水安全,上面要求农民不砍树,要求县里不能上污染项目。这就需要在农村建立替代产业,需要给县上一定的生态补偿。总之,不能让保护环境的地方吃亏。
近年来在基层掀起三股风:一是有权有钱的机构纷纷上划,实行垂直领导;二是县里一些部门在上级的干预下纷纷升级升格,使县级政府的行政能力弱化;三是机构设立随意性很强,往往以给钱给物为条件,要求下面设立机构,不设立就不给钱,撤并后的机构没多久就重新恢复甚至膨胀。我认为,上面在考虑问题时,要上下统筹,要让县里有权有能力安排区域内的事情。 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漏规太多,财政流转支出过程中的传输损耗巨大,终端的损公肥私情况之猖獗就更不用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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