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武:我们都该梳理一下从小接受的观念
在过去五个月,《金融的逻辑》得到许多关注与肯定,这次又得到《新京报》的年度书奖,本人的反应只有两个:感谢和鼓舞。对于以研究并发现知识为职业的人来说,写作是最主要的成果表达方式,作品能得到读者的喜欢、能对社会思考自己和观察世界的视角产生影响,是所有知识人的梦。所以,我首先感谢各位朋友和同仁的支持,包括《新京报》的鼓励和支持。《金融的逻辑》之内容是过去七年相关文章的汇集,听起来像是大杂烩,但实际上是逻辑与视角前后呼应的整体。贯穿全书的核心问题其实很简单:金融是什么?跟个人、家庭、社会、国家有何相干?这些问题当然是永久性的,但在刚过去的金融危机之后,在中国经济快速粗放式发展30年后,认清这些话题,尤其重要,因为中国经济下一阶段的发展,中国社会还会继续的转型,都难以离开金融。或许,这就是本书的意义所在。
当然,做研究、写文章、写书,我们都会在心中有要打倒的靶子,有想重新审视的“纸老虎”。对于我来说,这些“纸老虎”很简单,就是那些从小被灌输、据说是不容质疑的观念。
虽然自1986年至今我主要在美国生活和工作,但是,在成年之前,我的成长和教育都是在湖南,观念自然是在湖南、特别是在我的家乡茶陵建立起来的。在我们湖南人看来,“大河有水,小河才可以满”,“国富,民才能富”,所以,湖南人在近代都一个个去革命;每次“打击投机倒把”中,湖南总是当先,因为在我们看来,只有生产、只有“实体经济”才创造价值,而金融交易即虚拟经济、商业交易即投机倒把,都不创造价值,其利润自然是剥削;消费是毁灭价值,省钱投资才是增加价值;借钱花即透支未来,是个人意志低落、道德责任力不足的体现;……
1986年到耶鲁读书,先是念博士,自1990年毕业即开始学者职业。到2001年前,对中国关注较少,而是专注主流经济学、金融学的研究。现在想想,虽然那十几年在学术关注上与“中国中断”,可是却给了我现代经济学的分析范式,特别是把人际价值交换用统一的金融交易架构来研究,为我后来研究文化与社会变迁奠定了学术基础。有了这一分析范式和思辨训练,重新审视原来心目中的纸老虎,就容易了。
现在我们看到,大河水满了,小河不见得就有水;政府富了,老百姓不见得有钱花;当地区间收成悬殊时,投机倒把能救人命;即使没有饥荒,投机倒把也能让过剩地区与短缺地区双赢;金融市场不仅能为企业与国家的发展融资、摊平风险,也能把人从“养子防老”的交易体系中解放出来;金融借贷,不仅不一定让个人或者国家走向消沉,反而可能促使他自食其力、自强不息。实际上,消费和投资的界限也并不像人们理解的那样清晰,如果把人的能力也看成是一种资产,那么,人的“消费”也是一种投资,因为今天的消费与消遣是为了让自己明天、后天的收益回报更高,生活更有品质。
儒家的传统是排斥市场、排斥商业,把商业看成是人文价值的敌人。但,可惜的是,正因为市场在中国一直受到抑制,两千多年发展艰难,才迫使人作为利益交换、风险交易的载体,使中国人一直不能从人作为工具以及相配的压迫中得到解放,让人的权利学说在中国没有萌芽的土壤,人文价值反而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的奢侈品。人除了作为利益工具、作为“养子防老”的工具之外,难道就不可以有自身自由的精神世界?—— 恰恰是过去30年市场有机会发展之后,特别是方方面面的金融市场出现之后,中国人的个人空间终于出现并正在扩大。原来,市场不仅能更好地配置资源,还能够取代“家”的生产单位功能、代替“家”的风险交易功能,把家、把个人从利益交换中解救出来,让家和个人更多地回到本来该有的人文世界。也就是说,商业市场、金融市场不仅不会侵蚀人文价值,反而会通过把利益交换从人际关系中剥离出来,让社会关系中的人文价值更高、更纯。金融反而更能解放个人。
起初,《金融的逻辑》记下的,是我自己梳理从小接受到的方方面面观念的历程,是为自己认清人类社会的过去和未来而作。当然,正因为几乎所有在中国长大的同仁和朋友,都还有或者也曾经有过那些值得重新推敲的观念,所以,许多读者朋友看到本书中的数据和推敲时,或许也能感受到我研究、写作过程中的兴奋,能有所共鸣。想想也是,超越温饱、产能过剩的时代里,我们很幸运有功夫重新审视既定的观念,能够在思想世界里天马行空,因新知激动,这也是一种额外的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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