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人
李子暘一百人中的九十九人，或许更多——包括我在内，看到“被遗忘的人”这个词组，都会以为说的是那些被社会遗忘、命运艰难的弱势人群，并以为，拿这个作为标题的书，内容一定是为弱势群体呼吁公道。其实，这个词组本来另有他意。不出所料的是，后来，有人把这个词组的含义改变，变成九十九个人都认为的那种含义，并用来支持和原意相反的主张。
十九世纪后期，美国耶鲁大学一位名叫萨姆纳的哲学家，发表了一次演讲，批评当时的进步党人（很有必要同样批评中国当代的“进步党人”），并为传统的自由主义进行辩护（这种传统的自由主义，也是本人一向主张的主义）。这次演讲后来变成了一篇文章，名为“被遗忘的人”（The Forgotten Man）。萨姆纳写道：
当A看到一件对他来说是错误的事情，并发现X正在受其煎熬时，A就与B谈论这件事，接着A和B提议通过一项法律来纠正这种错误，以帮助X。他们的法律总是提议决定A、B和C能为X做什么。但是C是谁呢？A和B帮助X没有错。有错的是法律，错误的是用契约的形式将C约束在这件事情上。C就是被遗忘的人，就是花了钱的人，就是“从没有被考虑过的人”。
原来，被遗忘的人，被遗忘的不是他们那艰难的命运，而是他们那正当的权利。
举个例子。许多人认为劳工的收入过低。他们通过各种途径向政府呼吁，提高劳工的收入。呼吁者就是A，政府是B，劳工是X。于是，通过了提高劳工收入的法律，比如《劳动合同法》《最低工资法》。谁是C呢？
承受更高成本的企业家，因此无法找到工作的失业者，付出更多的消费者。这些人就是C，他们是被遗忘的人。他们的权利被人忽视。他们实际上被裹挟、被强制着去实现A和B的愿望。他们花了钱，但从没被人考虑。实际上，如果你试图为他们考虑，试图不遗忘他们的权利，那你只会受到舆论的攻击甚至谩骂。攻击你“为富人说话”，认为你“冷酷无情”“只从经济角度思考问题”“只知道钱”，但其实你一直在说权利。
萨姆纳的演讲和文章发表半个世纪以后，美国遭遇了空前的大萧条。1932年，罗斯福智囊团的一位成员重新借用这个词，他在罗斯福的一篇演讲稿中用到这个词，但他没有说明出处。罗斯福在演讲中承诺，如果他当选总统，就会以“经济金字塔最底层被遗忘的人”的名义来采取一切行动。在萨姆纳那里，被遗忘的人是C，现在，被遗忘的人变成了X，也就是穷人、老人、工人以及所有接受政府帮助的人。
当被遗忘的人是C时，责任者是颁布不良法律的政府。他们错误地使用强制力，错误地剥夺C的自由选择权利。可是，当被遗忘的人是X时，政府就成了正义的担当者和实现者，那么，责任者是谁呢？干脆说，替罪羊是谁呢？是商人和企业。于是，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政府对商人和企业的打击和剥夺。
这样的故事在全世界已经无数次上演了。而且，人们还在一再呼吁再次上演这个故事，以满足他们那可怕的空想。不信，就翻翻你手头随便一份报纸杂志，或者看看新闻网站的经济评论。
《新政VS大萧条：被遗忘的人和事》这本书，就在讲述美国三十年代大萧条中那些A和C的故事。这本书实际上是一部美国大萧条和新政史。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按照书中讲述的历史，是非其实非常清楚。可是，即使在美国那样一个言论开放自由的社会，正统的、实际上根本禁不住推敲和追问观点，仍然长期居于主流，占据绝大多数人的头脑，成为毋庸置疑的定论。罗斯福的新政拯救了美国，拯救了资本主义，让美国走出了大萧条，这甚至已经成为下意识。
可是，稍微深入了解一下那段历史，立刻就会发现正统观点根本不能自圆其说。罗斯福这位圣人一般的总统，不但用他的新政把一场短期危机变成长期萧条，不但开启了政府大力干预社会的历史转变，甚至他的执政方式、个人的政治道德，都令人难以恭维。他的政策，不但漏洞百出，危害深远，更麻烦的是，还朝令夕改，令人无所适从。
那些支持新政的人，都觉得罗斯福政策的变化多端难以忍受。凯恩斯在1938年给他写信，劝导他不要对私营的公共事业公司经常发动政治化的攻击，没必要“每隔一周就追逐得他们惊慌失措一次”。
书中讲述了罗斯福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政策制定过程。曾有一段时间，罗斯福每天在早餐时和他的顾问们任意决定着黄金的价格，某天上调几美分，另一天，或许又上调几美分。一天，罗斯福告诉他的顾问，他考虑将黄金价格提高21美分。顾问们问为什么是这个数字，罗斯福的回答是：“这是个幸运数字，因为它是7的3倍”。他的顾问们知道，千万不能让世界上的其他人知道，影响全世界的黄金价格，居然是这样制定出来的。
新政和大萧条，深刻地改变了美国社会，也影响了全世界。阅读这段历史，可以让人们清楚地看到，我们今天社会中许多被认为自然而然的东西，其实当初并非如此。新政不但深刻地改变了外在世界，还深刻地改变了人的思维方式。新政以前许多被认为根本不可接受的东西，经过新政，不但被人接受，还被认为是天经地义。
公共事业，如电力、水利、造林，现在被认为当然是政府的工作范围，但在新政以前，政府控制这些行业，被认为是不可思议和不可接受的。实际上，公共的电力网络，正是一个私营公司开创和推广的。以前的人们，都各自购买自己的发电机。新政的一个重点，就是把公共事业从私人手中夺到政府手中。这个任务完成得太成功了！政府不但拿走了公司，还获得了人心。从此以后，公共事业和私营，在许多人看来，完全不可兼容。
这本书对中国读者的不便之处是，其中提到了太多的人名和事情，绝大多数都是中国读者不熟悉的。因此，美国读者感受到的起伏跌宕和引人入胜会削弱许多。但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不但这段历史很有必要重温，这种对历史的叙述手法，也非常新鲜和迷人。如果读进去的话，就会仿佛经历那段历史。历史没有被总结为干巴巴的几条结论。历史的千头万绪和复杂多变，充分地展现在你面前。
只有体验到历史的复杂性，人们才会更深入全面地理解现实。至于这会让你对现实更悲观，还是更乐观，就不得而知了。
[美]阿米蒂·什莱斯 著，《新政VS大萧条：被遗忘的人和事》，中信出版社，2010年。The Forgotten Man: A New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 by Amity Shla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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