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有良心的自由主义者——《政府的本分》作者秋风访谈
林无静秋风,独立学者,现居北京。兼职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副主席,信孚研究院研究员,华中科技大学普通法研究所研究员。长期为国内重要时政、财经媒体上撰写经济、政治、文化评论。学术研究集中于研究奥地利学派经济学、普通法宪政主义、现代中国的宪政主义传统。
问:我在这本新书的封底看到,茅于轼、陈志武、于建嵘等人对你的评价都很高,陈志武甚至说你是“当代稀有的知识分子”。我曾经参加过一次你们内部的讨论会,看到大家对你和你的意见都非常重视,甚至有人开玩笑地称你为大师。为什么大家会这么看重你呢?
答:主要还是大家的客气吧。要说原因的话,可能是我学的东西比较杂,横跨了几个不同的领域。比如我是学近现代思想史出身的,但我又对经济、法律、宪政很有兴趣,可以对着经济学家谈法律,对一般的人文学者谈经济,这会让别人觉得我比较博学。呵呵,就像玩笑里说的,对唱戏的说自己画画好,对画画的说自己唱戏好。
问:现在大家一般的印象,都会觉得你是搞经济的,为什么会从近现代思想史转到经济领域呢?
答:主要是因为经济热带动的,中国社会这二三十年,被经济发展所主宰,要想对社会问题发言,没法绕过经济。还有就是对哈耶克,以及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的研读,让我找到一种研究问题的视角和方法。
问:你是一个相信市场经济的自由主义者。你怎么具体描述你的立场?你和其他自由主义者有什么不同呢?
答:我自我定义为一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一个有良心的自由主义者,换一个角度说,是一个混合了其他成分的自由主义者。除了市场经济、自由主义、宪政之外,我还信奉某种程度的社会主义(指以福利社会为标志的北欧国家的民主社会主义),还有某些儒家传统。
这是我和国内主流经济学家的区别。很多人因此觉得我变了,或者是不纯粹了,表示难以理解。但如果你理解哈耶克所说的“自然的秩序”,你就会理解我身上的这种混合。因为从来就没有一种完全孤立的、客观完美的市场经济存在于虚空里,有的只是结合了各种文化传统与社会现实的、存在于具体时空中的市场经济。考虑到中国2000年的文化传统,以及60年来中国大政府的现实,特别是道德规范在市场经济中的基础性作用,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提倡某种程度的福利社会主义和儒家传统。
问:这也许就是你超越一般经济学家的地方,也是很多学者尊敬你的原因。因为经济从来就不是孤立的。你要在中国复制一种好的经济制度,就必须考虑与之相适应的道德、文化基因。
答:是啊。我一直计划完成两本书,或者说是做两个方面的研究,一个就是古代中国思想中的自由主义传统,一个是现代中国政治思想中的宪政传统。
问:除了理论探讨方面的意义,你思想中两个让人觉得奇特的部分,——福利社会主义和儒家传统,对我们现在的现实问题,有什么指导意义呢?
答:如今社会现实是贫富分化加剧,从而导致基层大量群体事件爆发,精英阶层出现新的移民热潮,这些都说明社会上下层的互相不信任,或者说互相仇视,社会有进一步分裂的危险。
在我们经济腾飞的二三十年里,广大民众并没有切实享受经济发展的成果,而我们的政府却积累了大量财富。以前我们的做法是加大基础设施投入,现在则需要考虑增强民众的福利,特别是需要建设初步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因为基础设施的投入,只是让靠近权力的人,比如建设承包商,赚取了巨额利润,普通民众从工程中直接或间接的得益很少。而完善社会保障体系,会使所有民众受益,而且能够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使他们敢于消费,并且有余力投资下一代的教育,从而促进我们的经济转型。
我们再回过头来说儒家传统。我在书中提到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能够容忍像黑砖窑、黑矿井这样野蛮的奴隶用工制度?为什么我们的企业家更愿意去向权力行贿,而不是致力于建设公平的制度?我认为这是因为我们社会道德传统的断裂和缺失。西方也曾有过政府或王室的垄断,也曾有过黑奴制度,但他们强大的宗教传统让他们认识到,垄断和奴隶制是违背上帝教诲的,是人类良知不能容忍的。这也是我强调经济不是独立的,它必须生存于具体的社会文化传统之中的原因。
其实,我们原有的文化传统是强调企业家的社会责任的,只不过这种传统后来被人为割断了。这个传统就是儒家文化所造就的绅商传统,我们早期的民族资本家,比如张謇、范旭东、卢作孚等人,不仅是实业家,更是道德楷模、社区领袖。他们的企业有非常充分的员工福利,比如员工持股,比如对员工下一代的免费教育,员工也以在这样的企业里工作为无尚荣光。张謇就曾说过,“要知人在一方,事业在一方,则其地之实业、教育、慈善皆吾责也。”
问:是啊,除了道德传统,社区自治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
答:对。我们现在的企业家没有对社区负责、为社区服务的概念,他只是来赚钱,赚了钱就走,比如一些外资或者游资企业,目的就是盈利,走后很可能给当地社区留下严重环境污染等等恶劣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给社区的民众更多的自治权利,让他们来决定什么样的企业可以进入本社区。
问:如你所说,现在社会贫富分化严重,社会阶层有分裂的危险,那我们应该怎样缝合、重塑这个充满困难或危机的社会呢?
答:我认为精英阶层应该对此担负更大的责任。既然你是精英,你就应该更加理性,目光更加长远,不能只顾眼前利益。真正的精英不会把自己的财富建筑在随时可能崩裂的冰面上。
如果你是企业精英,你就不能为了自己企业的利益,去向权力行贿,而是要致力于建设公平合理的社会经济秩序。同理,你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去压榨员工血汗,把员工当做是纯粹的赚钱机器,而是要充分考虑员工利益,让他们在机械性的工作、动物性的温饱之外,还有能力去追求更人性化的生活,同时你还要负担起企业在社区里的责任。
如果你是知识精英,你就不应该只为政府和资本说话,而是要考虑社会整体的长远利益。你不能蔑视,甚至用挑衅的言论去刺激下层和弱势群体,让本来就处于分裂状态的社会,更加剑拔弩张。
问:是啊。社会的良性治理有赖于一个更加成熟、更加理性的精英阶层。我们再来谈谈具体的社会问题吧。比如房价问题,怎么才能彻底解决高房价的问题呢?
答:最重要的就是把城乡土地一体化,因为现在的房价这么高,就是因为政府控制的城市化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进行,北京的郊区这么大,为什么要让这1000多万人挤在一起呢?
外国有好多可以借鉴的办法,比如允许你在荒地上盖房子,但你必须要绿化。比如说门头沟那里都是山区,就可以借鉴这种办法。如果采取这样一个办法,慢慢会把城市的房地产的投机性减弱,普通人可能为了居住,就觉得没必要都挤在城里了,就会买一些农民的地去山里建房了,因为现在的公共交通比较发达,去那里住也没有问题。
现在让1000多万人都挤在一块地方,好多人可能不是为了居住,而是为了投资或者是投机去买房。因此,这个市场完全是一个投机市场。包括那些消费者也是投机的,比如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刚刚毕业就买房子,因为一看一年涨了30%,觉得如果等我结婚买房子的时候已经涨了好多了,还是现在买好。
问:我前两天看了一篇文章,是老师写给小孩的信,说我以前让你们好好读书、长大了好好工作,都错了,你们现在都别去读书和工作了,都去炒房吧,炒房比干什么都挣钱啊。
答:是啊,太荒谬了。比如说我从大学毕业,到了30岁结婚的时候再买房子,已经涨了好几倍了,肯定是一毕业就让父母买房。其实这是人为地把需求放大了,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的情况。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就是因为这个市场被人为地限制在这么狭窄的区域。
问:这其实就是你在书中所说的房地产的双垄断模式。政府垄断土地,房地产商垄断建房和供应。要破除这种人为的垄断模式,其实就应该允许改革,默认民众的创新。如你书中所说,我们三十年来的改革成果,都是民众探索在前,政府承认在后。小产权房,其实就是一种打破垄断的创新模式,但是为什么有关部门要对小产权房子严加限制,最近又在拆除、爆破小产权房呢?
答:因为从土地管理部门讲,首先是要保护耕地。但实际上有很多农民盖的房子和保护耕地没有关系。这个理由并不是完全成立。比如说一个村庄有200户农民,每户原来都有一处房基地,现在把原先零散的房子都拆了,重新盖一片楼,就可以拿出一半来出售。或者说原来就有非农的建设用地,比如说企业倒闭了,有十亩地,就可以盖一个住宅楼,这样应该是可以的。
另一个部门是地方政府,它是怕小产权房一来,把它挣钱的路子切断了。本来他可以把地一卖,挣一大笔钱,你这样一弄它就挣不到钱了,所以它就很生气。
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基于两个不同的目标,干了同样的事情。这个事情国土部应该是不明智的。
问:再问一个稍微轻松的话题。您现在是独立学者,没有编制,也没有去上班,你的工作和时间都怎么安排呢?
答:我就是在家里写作。我的工作主要有两个部分,一个是纯学术的研究,再一个是给报刊写一些评论。
问:你要维持你的收入,主要是靠给报纸、刊物写评论吧?你靠这个收入能维持中等生活吗?
答:是的,生活来源主要是靠写时评,靠学术根本不挣钱。维持生活没有问题,我印象当中有一批人是这样生活的,就是给报刊写文章,因为现在报刊的市场化程度比较高。
问:你应该是比较享受你现在的状况吧?有没有考虑去大学,或者是研究所里工作?
答:对,我比较享受现在这种自由的状态。可以考虑去大学,但是大学有很多各种各样的任务,比如要评职称和发论文,必须要拿到一个国家级的课题才可以评上教授等等,都是很痛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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