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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旧苗 发表于 2010-7-27 13:25

秋风:哈耶克是我的精神偶像

对于一个有志于探究经济学和宪政科学的学生来说,这话听来有点可笑。因为,根据时髦的见解,一个学者应当大胆而自由地创新。据说,创新是思想的生命力所在。又据说,创新的意思就是,在知识上没有任何藩篱,在思想上不受任何束缚。于是,学者们、文人们在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五花八门的创新:中国每年培养的博士人数和出版的图书品种大约是世界之最,就是创新盛况的明证。
  不过,坦率地说,我自己却怯于创新。我越来越相信,一个学者,如果没有自觉地将自己融入某个传统中,他的所谓创新,不过是智力的纵欲而已。
  看看哈耶克吧。哈耶克之所以是伟大的,因为他置身于一个伟大的自由主义政治学、经济学思想传统中,这个传统上溯亚里士多德,经过中世纪经院哲学———尤其是中世纪晚期的西班牙经院哲学家,在曼德维尔(他的《蜜蜂的寓言》已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休谟、斯密等人为首的苏格兰启蒙运动中发扬光大,又由柏克、托克维尔、阿克顿千锤百炼,在19世纪形形色色的集体主义的冲击之下,又由门格尔、路德维希·冯·米塞斯复兴。
  传统对于学术发展至关重要
  年轻的哈耶克最初也曾经是费边社改良主义的信奉者。中国30、40年代的很多知名社会科学家深受这一思潮的影响。费边社的知识分子告诉年轻人,他们的理想会满足年轻人“对一个更合理、更公正的世界的期望。就在这个时候,这本书(指米塞斯的《社会主义》)问世了……”(《哈耶克传》,第50页)
  从此,哈耶克成为一位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他接续上了那个伟大的政治学、经济学传统。他毕生的努力就是在新的知识背景下对这个传统进行重述,并在这个传统的边界进行批评和创新,从而成就了一种“思想的境界”。正是这个深厚的传统,赋予他的论证以无可比拟的知识上的力量。
  从哈耶克个人的经历,我们看到,传统对于学术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只有浸淫于一种前后比较连贯的思想传统中,一位后学,才有可能发现真正的问题,才有可能拥有一套古老、因而也被证明是真正有效的知识工具,才有可能使思考超越具体的时代,能够与几千年、数百年前的贤哲对话,而这种对话乃是思想发展的根基。太阳底下从来就没有多少新鲜事,今天我们思考的问题,与亚里士多德、休谟、米塞斯思考的问题,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我自觉地把自己归入哈耶克所重述的那个古典自由主义的传统中;同时,我也自觉地把自己归入到同样源远流长的从周公、孔子、司马迁、董仲舒、顾炎武的思想传统中,甘愿做这些中西先贤的门下走狗。他们就是我的精神偶像和灵感的源泉。
  今日经典曾是非法出版物
  就像任何偶像之成为偶像的过程一样,哈耶克之所以能够成为我的偶像,可能也是缘于最初发现他时的那种惊喜和冲击。而在这种冲击之后,起码我本人,油然而生一种知识上的尊重和敬畏。
  我相信,很多中国知识分子经历过这样的冲击。哈耶克的一本《通往奴役之路》,恐怕曾经震撼过很多中国人。其实,不光是中国人,还有无数中欧、东欧知识分子。哈耶克自己就讲过,在二战刚刚结束那会儿,敏感的苏联占领军已经看出了《通往奴役之路》的意义,因此,禁止在德国占领区内销售这本书,人们只能零星地从瑞士偷偷地带进德国,并以打字本的形式在地下流传。哈耶克曾拿到一本翻阅了一下,里边有一些段落,竟然自己都不认识了。因为在传抄的过程中,读者加进的评论也被后面的人抄下,跟正文混在一起了。
  然后是铁幕后面的东欧知识分子。尽管属于非法出版物,但哈耶克的著作,尤其是《通往奴役之路》是某个圈子的知识分子中的经典。索尔仁尼琴曾经惊讶地写信给哈耶克,说他几乎无法相信,一个没有在俄罗斯生活过的人,却能如此清晰地洞察他所生活的那个社会的运作机制。(《哈耶克传》,第306页)90年代初,捷克总理瓦尔克拉夫克劳斯执政的时候曾经感叹,他周围的朋友和同僚们,一半是哈耶克的信徒,一半是弗里德曼的信徒。
  顾准也没有提过这本书
  而与中欧、东欧国家相比,中国知识分子接受哈耶克似乎要迟缓得多。1944年,《通往奴役之路》出版后,以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学术生态,他们中不少人应当知道这本书,但这本20世纪的经典在他们那里却几乎没有激起过什么反响。据谢泳先生研究,似乎只有社会学家潘光旦教授发表过评论。而潘教授的结论却是,哈耶克过分地抨击计划经济与集体主义的措施,太偏激了。这不难理解: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所谓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吃香的,不是别人,正是哈耶克的论敌———拉斯基。
  沿着拉斯基的逻辑,潘教授这样的知识分子很容易地加入到了集体主义狂欢的行列。等到他们自身遭到这个神圣的集体肉体上的批判之后,他们中的若干人幻灭了;但他们批判的武器,也依然是很顺手地抄自同样一座武库:南斯拉夫人曾经风靡一时。其实这时,他们很容易找到《通往奴役之路》,早在1962年,滕维藻和朱宗风两位先生主持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通往奴役的道路》。印数3500册,应当足以满足严肃思考者的需要了。但即使是顾准,也似乎没有提到过这本书。
  90年代中国最受瞩目的西方思想家
  90年代之后,哈耶克成为显学。哈耶克中年之后的政治学著作几乎已经全部有了中文版,有的已经售出十余万册。哈耶克显然是90年代在中国最受注目的西方思想家。
  不过,近两年来,哈耶克的风头似乎正在被一波又一波新的学院时髦盖过。因为我们的学术正在与西方的主流接轨。在西方,即使在近二十年倾向保守的年代,哈耶克也从来就不是主流。主流是凯恩斯、拉斯基、萨特、加尔布雷斯,甚至乔姆斯基。学院教授们似乎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管是对哈耶克的经济学,还是他的政治哲学、法哲学,基本上保持沉默。一个反对福利国家、反对通货膨胀的人,一个主张维护传统道德的人,无论如何都属于“政治上的不正确”。阿克顿似乎说过,人人喜欢自由,但不是每个人都乐意捍卫自由;我则愿意补充一句:至于学院知识分子,往往更喜欢反自由的知识卖弄。
  然而,可以确定,起码在中国,哈耶克将仍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事实上,哈耶克是一个起点。要寻找他所属的那种思想传统,他是一个起点;中国学人面对现实,他也是一个观察的基点。
  哈耶克的知识确实不是最深奥的,他的语言也并不具有那种诱人的晦涩;如果我们仅仅要满足知识上的好奇,的确可以绕过哈耶克。但到哈耶克的时代之后,如果我们要讨论自由,则必须从哈耶克开始。归根到底,跟一般学院教授不同,哈耶克对于自由的捍卫,乃是出自一种深沉的道德激情,正是这种道德激情,让他得以洞察反自由的制度的本质,以全部的热情探索获取自由的知识,从而发展出了一门有关自由的科学。
  哈耶克的一生就是这门有关自由的科学发育成长的过程。为了探索自由的真谛,哈耶克从经济学进入心理学,又进入政治哲学,最后探索法哲学和社会哲学,如炬的自由之光穿透了专业化的隔膜。在文艺复兴时代之后,具有这样广泛的知识兴趣的人物已不易寻到了。
  在翻译《哈耶克传》的过程中,我不仅看到一位见证20世纪全部悲剧的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也看到了在那个世纪的反自由潮流中,一门有关自由的科学如何艰难诞生的历史。而在迈出我们自己的脚步的时候,我们最好回头看看历史,拜访一下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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