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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8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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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范曾
西闪/文
有朋友打趣我,说你批评了黄永玉,何不说说范曾?言下之意,我得一碗水端平。可是,他二人的艺术并无本质联系,也缺少可比之处。更何况,在我的心目中,黄永玉值得批评,范曾却不值得,又何必浪费笔墨?可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范曾先生的确“值得”一说。一则我发现,在不着边际的夸赞以及更不着边际的道德评判遮盖下,真正的批评不多见。二则因为范曾的作品在大众的视野里已经存在了三十多年。无论褒贬,他已是当代中国人艺术认知的一部分。某种程度上,对范曾艺术的反思,也是对我们自己欣赏水准的反思。
在我印象中,首度接触范曾作品,当是语文课本里鲁迅先生小说《药》的两幅插图。在那个年代,中国传统白描蜷缩在《三国演义》、《西游记》等连环画中,能堂皇入选教材的优秀作品太少了。相信很多学生和我一样,一笔一画地将那两幅插图临摹了不止一次,只是并不知道它们出自范曾手笔。
范曾的功夫,七成来自白描。他曾放话“国内白描无人比肩”,未必全是虚言。他就读中央美院时,师从蒋兆和、李苦禅、李可染、刘凌沧等人,功底打得比较扎实。毕业后到故宫博物院工作,跟随沈从文先生编绘中国古代服饰资料,期间在白描上更是痛下苦功。据说,诸如《货郎图》、《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清明上河图》、《八十七神仙卷》等等历代名作,范曾都一一临摹,所获不浅。说起来范曾真是幸运,当同辈人在时代浪潮里上下翻覆,命运为他做了相当不错的铺垫。
正因如此,范曾没有在国画西洋化的弯路上走太远,加上自身的努力,就技法而言,他在三十岁出头的表现已远超同辈,与师长辈相比也毫不逊色。他所作的《韩非子像》、《屈原造像》足以证明这一点。之后十年,范曾的技艺日臻圆熟,其成就集中体现于《鲁迅小说插图集》(1978)和《蒋兆和像》(1979)。前者线条精纯,中规中矩,后者半工半写,张弛有道,初具风格。但是就如我们所看到的,彼时范曾的画里仅看得见功力,看不到自我。
进入上世纪80年代,范曾的艺术风格变得相当鲜明。他在《范曾自述》里写道,自己三十岁左右仍为未来画风郁闷彷徨。某日应挚友相邀,在四尺单宣放胆挥毫。画了一个美髯飘飘的名士,与一只活泼猴儿四目相对,赢得满堂喝彩。自此豁然开朗,天地一新。但就像我之前所说,范曾的苦恼与觉悟都是超前的。当别人在画《粒粒皆辛苦》(方增先)、《矿山新兵》(杨之光),他在潜心临写古人。当别人在画《同欢共乐》(刘文西)和《主席走遍全国》(李琦)的时候,他已在追摹古人。当别人刚从时代的余震中醒过神来,小心地借助少数民族风情,实现自我纾困的点滴念头,他笔下的人物已经袒胸舒臂,作风流潇洒状了。事实上,不单国画家们落在范曾之后,连油画家的步子也略显迟缓。以靳尚谊为例,他从《探索》(1980)、《画家黄永玉》(1981)开始,到《青年歌手》(1984),再到《画家黄宾虹》以及《画僧髡残》(1999),艺术风格的转变与确立,虽不能和范曾做生硬的比较,却提供了相当有趣的参照体。
范曾认为画家分六品,由低到高依次为画家、名家、大家、大师、巨匠、魔鬼。自况正迈向五品之境界,所谓“坐四望五,以待来日”。上世纪80年代他的确做到了超拔出群,那么之后是否一骑绝尘呢?情形恰恰相反——范曾盛极而衰的艺术曲线比他笔下的线条峻峭得多。
设身处地,初次遭遇艺术市场的急切热烈,把持不住实属正常。再加上性格中本来就有的傲慢狷狂,范曾产生“睥睨南宋,伯仲梁楷”的想法并不奇怪。(《范曾自述》)以他四十岁之前的表现,若能由精进而入禅定,接近智慧,本是有可能的。难可逆料的是,情境与个性的交互作用如此长久,所结恶果竟如此丰硕。
四十以后的范曾,在智性上表现出极其罕见的懈怠。如果隐去画上的题跋落款,我敢断定,大多数欣赏者根本没有办法按照创作时间,将范曾的作品排列出一个大致的顺序。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范曾1980年画的《钟馗稚趣图》和1987年画的《钟馗神威》区别不大,1994年《丰谷岁熟》与2000年《促织》里的人物相距甚微。这么多年来,他像一台全彩复印机,不断地复制自己的成功。一写仙风道骨,必仰头闭目,鼻孔翕张,做闻屁状;一画睿智老者,定然形容枯槁,蜷坐于地,捻须傻笑。数不清的达摩,数不清的钟馗,数不清的灵运吟啸,老子出关,让人哈欠连连。
人物之所以“千人一面”,是因为范曾对人物动态缺乏深入,交代不清楚人物动作的来龙去脉,不得不用摆pose的方式来搪塞观众。而人的“pose”毕竟有限,画作当然不免单调重复。他试图用灵活多变的线条来弥补画面动感的不足,或用颠姿醉态的伎俩“藏拙”,可惜,那些无风自动的裙带衣袂,以及那些夸张造作的神情,非但没有正面的作用,反而衬托出人物动作僵硬,手足无措。
画面布局方面,范曾的毛病更加突出。直露、粗浅,几近墙板报的水平。画中一两人还行,人物多于三个,则根本无力处理。稍微复杂的场面,更是不堪入目。他也尽力简化场景,避免处理人物的多重关系。而这种避重就轻,说明书式的做法,自然也会给观众造成单薄乏味的感受。譬如他创作的多幅《竹林七贤》,每一幅都在重复以上缺点。人物没有性格,没有精神,之间更无实质联系。一群人凑在一起,出现在同一画面,感觉不过乌合之众。若将他们手中的酒杯、古琴等道具换作拂尘、芭蕉扇,抑或朴刀、齐眉棍等等,都不会给人任何唐突滑稽的印象。所谓“竹林七贤”,也可以是八仙过海,甚至是刚劫了生辰纲,正在举杯庆功的吴用公孙胜等人。
我相信以范曾的才华,上述问题他自己是最清楚的。然而事实是,他并无改正的迹象。随着年岁日增,他也失去了改正的机会。结果就是,他只好继续创作自我造神的当代笑话。
在最近出版的《范曾自述》中,他是这样写的:“当我有了这样的明确的发现之后,我的艺术的进步简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全社会震惊,我的画也以空前的速度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仅仅十年的时间,我像从激烈的地震颤动中,大地被拥起的奇峰,直插云天。”
且让范先生继续。至于我等就不奉陪了,趁早散了吧。
2010.11.11发表于《时代阅读》,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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