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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5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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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郭勇健:如果我是一个画家
郭勇健:如果我是一个画家
我恐怕今生无望成为一个画家了。
不知自何时起,也许是在初中,我对绘画有了兴趣。这种兴趣显然是自发的。我家没有画画的。那时农村的小学似乎还没有开设美术课和音乐课,到了初中才有。而初中的美术课,其实也是乱七八糟,形同虚设。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美术教材,或者就算有教材,上课也不用。美术老师也随便由语文老师或数学老师兼任。一周才上一次美术课。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些简单的图案,偶尔用几支彩色粉笔来上色,让我们用铅笔在纸上临摹。记得有一次,老师画了一只杯子,杯子上写着四个字:“学以致用”。那四个字经过描摹,并用红色在笔画周围画上装饰性的圈圈。我认真地临摹了一遍,结果得了95分,全班第一,尽管老师肯定的主要是我写在杯子上的那四个字,但如此高分还是让我很受鼓舞。因此,上美术课总是比较愉快的。另一个学期,美术老师改由数学老师兼任。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把剑,让我们临摹,我自作主张,把剑的形状给改了,在旁边写上“锏”字,自以为很威武,很有气概,然而老师在绘画作业上画了个“?”,只给我打了80分,大大低于我的期待,让我有点沮丧。这种性质的美术课,可想而知,根本学不到什么东西。
回想起来,也许我对绘画的兴趣是连环画激发的。把“剑”改为“锏”,想来是由于先前看过《隋唐演义》的连环画,看过秦琼与尉迟恭“三鞭换两锏”的故事。或是由于看过关于岳飞的连环画(可能是《精忠报国》),岳家军有一部将牛皋,他的武器也是“锏”。锏的外形与剑有几分相似,其实锏是鞭类武器,可以敲打,不能切割,并不是剑。但我把两者混淆了,这大概是看连环画时,比较注意图画而不太注意文字的缘故。那时的儿童都看过诸如《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西游记》、《封神榜》等古装人物白描连环画,翻开那些“小人书”,与其说是为了读文字、看故事,不如说更是为了看画。我最喜欢的是《三国演义》连环画中的将军、武器和战马,山石、云气和衣纹。在小人书上套一张白纸,一笔一画地描摹古代的将军、武器和战马,山石、云气和衣纹,那就是我最初的美术训练与美术教育了。
初中时,画画的工具从铅笔、钢笔扩展到毛笔,从白描扩展到用色。那时我经常拿着毛笔乱涂乱画。画的是梅兰竹菊、花鸟虫鱼,等等,当然是所谓“写意”画法,当然是从所谓“临摹”入手。偶尔买几本印刷质量很差的画册来照着描,临摹后自己揣摩着上色。记得其中有一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32开、黑白的小画册,入选画家有齐白石、李苦禅等人。刚好有一个同学也喜欢画画,我常常找他切磋,兴趣益浓。画老虎是我们的共同爱好。班上的同学都佩服我画的虎,经常有人找我要画。我总是独自坐在狭窄的卧室中的一张小小书桌前画老虎图,先从书上临摹了老虎的形象,再补上山石、瀑布、松树、月亮之类,拼成一幅画,常常点着蜡烛画到深夜。直到今天,姐姐有时还会说:“勇健初中时老虎画得真好!”一个人才能的大小,与得到的鼓励与赞赏成正比例。这个道理,当时我只是隐约感到,如今则是深信不疑。对孩子应尽可能多鼓励、多赞赏,尽可能保护和开发他们的创造力,这不只是美术教育,而且是一切教育的基本原则。
中国历来书画并称,且有“书画同源”之说。用毛笔画画久了,自然就喜欢上了书法。有一阵子,我对书法的兴趣甚至超过了绘画。画画比书法耗时,中考在即,我必须克制画画的欲望。姐夫把我的画册都收到一个纸箱里,用胶带纸封上。我只能偶尔练练钢笔字了。上了高中,我多写字,少画画,但是对绘画的兴趣依然不减。有一次,我在图书馆借出陆俨少的《山水画刍议》,翻阅许久,依然是像儿时看小人书一般,看画多于看字,由于实在太喜欢附图中的几幅山水画了,忍不住把它们撕下,剪开,贴到我自制的“私人画册”上。现在母校的图书馆里,应当还保存着这本被我弄破了的书吧?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语文从来都学得毫不费力,初中时语文成绩名列前茅,作文常常被作为范文在教室传阅。我还写过几篇以武侠为题材的短篇小说,在班上读者甚众。总之,除了画画,我还对写作有兴趣。因此到了高中,我的理想是,如果能上大学,就要上中文系或美术系。对我来说,考美术系比中文系更有把握。可是美术高考也并非易事。我画画纯属自发,全凭兴趣,胡乱摸索,从无老师,画的是国画,方法是临摹;而美术高考,考的是素描、速写、水粉、创作四门,其中三门是写生,全是西方传统美术教育(或是前苏联美术教育)的那一套。强调素描和写生,当然是正确的。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说过:如果有人请我看某个雕塑家的作品,我必会问此人的素描怎样?假如得到的答复是“他从不画素描”,那我就不必看他的雕塑作品,因为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的。我从未学过素描,必须从头学起。于是进入美术培训班。
尽管参加了两次培训,我在素描和水粉上始终没有太大的才能,也就是说,我的写生能力和造型能力始终比较一般。事实上,在备考高考的期间,我还是不太喜欢写生,而更喜欢照着书上的素描或水粉来临摹,特别喜欢读美术原理性质的书。有一次在书店里买到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知觉》,这是心理学美学的一部经典之作,那时尚是初版,定价3.90元。高中时期的我,硬着头皮读了近百页,读得似懂非懂,只是觉得这是一部相当重要的书,并且对阿恩海姆的艺术眼光和科学素养肃然起敬。
总之,我终于考上了厦大美术系。第一年上基础课,还是素描、速写、解剖、水粉、水彩之类,按部就班。中学时自发画画的趣味,到了真正进行专业训练时,反而所剩无几。不仅兴味阑珊,而且迷茫,只好看书。李泽厚的美学著作,已有所涉猎。读书之余,高谈阔论,被同学讥为“理论家”。第二年下学期,进了国画班,我感到稍微自在一点。花鸟、人物、山水、书法,都是我喜欢的。有一两年,我致力于研究潘天寿的花鸟画,意识到正如吴冠中所言,“形象大于观念”,潘天寿的绘画观念比较保守,他的绘画作品却突破了他的绘画观念,也突破了温文尔雅平和宁静(也可以说是死气沉沉)的文人画古典趣味,为中国画传统增添了新的美学范畴。潘天寿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把齐白石、李苦禅的身影都遮盖了。山水画则仰慕宋代山水画,欣赏陆俨少和李可染,对黄宾虹从无感应。林风眠也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画家,不过其时仅限于喜欢,不懂得林风眠独立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绘画之路。画国画的,总会考虑国画的创新问题、国画的现代化问题,那时老师们常常议论李小山的《当代中国画之我见》、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前者以为传统中国画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后者指出笔墨被拔高为衡量中国画的唯一标准,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而我更扩而充之,考虑中西文化的冲突问题、中国文化的现代化问题,这些问题至今依然魂牵梦绕。总的来说,我在绘画上和书法上都可谓“眼高手低”,古人所谓“吾眼有神,吾腕有鬼”。理解力和鉴赏力颇高,技巧却无法跟上;笔墨尚可,造型偏弱。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是面临考研的时候了,我选择了搞艺术理论。
本科毕业后,我再也没有画过一张画。与绘画绝缘,算来已有十四年之久。现在我主攻美学和文艺理论。这几年里,总有一些同学劝我:还是继续画点画吧,搞理论的人不画点画,总不免搞成“空头理论”。每次我都耐心地解释:研究美学和艺术理论,与进行艺术创作是两回事,前者是知,后者是行;未必需要实际艺术创作经验才能搞好美学,这就像爱因斯坦只管列出质能转换公式,不必亲自去制造原子弹一样;尽管朱光潜说过“不通一艺莫谈艺,实践实感是真凭”,但我以为,在美学研究中也有它自己的“实践实感”,它自己的“技艺”,它自己的“知行合一”,这是绘画实践和绘画技艺所无法替代的;用画画挤掉看书的时间,似乎得不偿失;再说我现在又不是专门搞绘画理论;……因此,我以后不会再画画了。当我如是解释之时,我深深地意识到,我看来要彻底告别绘画了,我恐怕今生无望成为一个画家了。
然而四年的专业绘画经验,是不可能完全忘记的,而从小自发的绘画兴趣,也是不可能彻底忘怀的。有一次去黄山,我用傻瓜相机拍了一批照片,人说“角度很好,别人拍不出来”。又有一次去新疆,也用傻瓜机随便拍了几张照片,人说“很有造型感”。其实我对摄影技术一窍不通,对摄影艺术也毫无兴趣,但是既有的绘画经验、多年的绘画修养,必然潜伏在我观看世界的方式中,并伺机浮出水面,表现自己。到某个旅游区,我对自然景观总是胃口奇大,难以满足;到某个城市,我对建筑和雕塑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眼光苛刻。但是,我似乎再也没有作画的欲望了。有时回忆当年画画的岁月,常有“未就丹砂愧葛洪”之感。偶尔也会翻开一些绘画类的书,不过如今已是念文字多于看图片了。前几天,阅读一套十四册《东山魁夷的世界》,图文并茂,旁观了东山魁夷的绘画观念和绘画作品的产生过程,不禁涌起一股久违了的作画的冲动。看完了就问自己:如果我是一个画家,那会怎么样?纵然实际上不可能成为画家,难道我不能在想象中做一个画家吗?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把以前所受过的绘画教育全部忘掉,自由自在地画自己想画的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接受的是中国画的教育,这种绘画,在工具上必是笔墨纸砚,在手段上必是水墨重于色彩、线条主宰一切,在方法上必是多临摹少写生,在趣味上必是追求“画中有诗”,在功夫上必是“诗书画印”四管齐下,……这当然也是绘画的一种形式、艺术的一条道路。然而,这条路不也太狭窄、太崎岖了吗?画画就是画画,为什么一辈子要专门画某些画,为什么要固守某一画种?为什么非要严格区分中国画和西洋画?为什么要像潘天寿那样强调“中西绘画应当拉开距离”?绘画本身、纯粹绘画是什么呢?是因了与自然的邂逅而生出感动,然后试图将这感动描绘出来,在画布、纸张上创造出美来,使观众也能因了这件绘画作品而发生共鸣。既然如此,感觉、感受与感动是第一位的,工具、手段、技法、风格等等都是第二位的;画种、派别、展览之类,只是相当外围的考虑。从最初的感动到最后的美,其间有无数的可能,有无穷的空间,有无限的自由。如今,能让人感动的画是何等的稀少啊!身为画家,我有责任画出令人感动的绘画作品,为此我应当最大限度地打开我的感官,扩展我的心胸,去获取更丰富、更深刻的感动。有了这种种感动,哪怕手上仅有一支铅笔,我也要争取画出感人的画来。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就不会整天对着电脑和书本,足不出户,闭目塞听,“致虚极,守静笃”,而是经常背着画夹出去写生。我将脱胎换骨,改变既是“宅男”也是“路痴”的双重身份。画家应当是天生的旅行者、流浪汉。不过写生不仅是为了游山玩水,也不仅是为了收集素材,而是为了瞻仰名山大川、邂逅奇人异事,更是为了收获感动。因此写生也未必都要攀登名山大川,深入穷乡僻壤,从不为人瞩目的一片普通的山景也可能让我埋头画上一天。我会在写生中经受风吹雨打日晒,注意四季的变换,天气的阴晴,阳光的冷暖,云彩的聚散,山川的向背,树木的荣枯,……我会练就一双充满好奇的眼睛、随时有所发现的眼睛,我也会在游历中赢得一双“阅世之眼”。当然,一般说来,正如文学的对象是人生,绘画的对象是自然,画家的眼睛首先是凝视自然的眼睛。当今这个工业化、商业化的现代社会,人们被囚禁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被隔离于天风海涛阳光雨露之外,被切断了与自然的联系,就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过着科幻电影中那种悬在空中的生活。城市是怎么来的?是开辟荒野征服自然建造起来的,人把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刻印在自然身上,而后成就了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人发号施令,自然唯唯诺诺。我们既听不到自然惨痛的呻吟,也听不到自然善意的预言。我们早已不能接受自然的消息了。一开始是置若罔闻,后来是想听也听不到了。画家的使命是凝视自然的形容、倾听自然的声音,然后把他看到的听到的翻译成绘画语言。我的绘画作品,应当打开通向自然的一扇窗口,应当重建人与自然的联系。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拒绝大多数西方现代绘画,特别是抽象画。马蒂斯、巴尔蒂斯、夏加尔是我所喜爱的;博纳尔、基里柯、毕加索、席勒、莫迪里阿尼的一些作品,我也欣赏。但是,达达主义的杜尚,超现实主义的达利,我敬而远之。至于康定斯基和门德里安等人的抽象画,在我看来是肯定是误入歧途了。作为一种历史现象,抽象画自有意义。以我小见,它的唯一意义是告诉我们绘画可以走得如此之远、如此的极端。这个极端一旦被发现,重复它就毫无意义了。测量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一次足够了。而且,抽象画除了提供一个“可以走多远”的端点之外,几乎完全与绘画艺术的宗旨背道而驰。它违背了绘画的基本规范:绘画的灵感源于自然,绘画必须有再现性形象。我们不可能因为看了画面上的几个方格子而感动的,能够使我们感动的,必是有生命或有生命感的东西。而没有了感动,大概也就丧失了绘画创作和绘画欣赏的立足点。据说抽象画家门德里安在作画时,一定要拉上窗帘,因为他唯恐自己看到窗外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将它带入绘画作品,使作品不再是纯粹的“抽象画”。如此作画,简直变态,至少是不太自然。我作画,不需要门德里安的窗帘;我乐于画半抽象的绘画,但是不愿画纯粹的抽象画。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在我的画上大量使用色彩。绘画是视觉的艺术,绘画作品为我们提供视觉的粮食,那么这粮食不该尽可能丰富多样吗?眼之所见为何物?苏东坡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色彩是视觉舞台上的主角,也是最能打动人的角色之一。没有色彩的世界,多么无聊!大自然五光十色,万紫千红,“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除非视而不见,否则我怎么忍心把这些动人的色彩排除在画外?水墨画的境界固然高超,然而不免单调,久看势必审美疲劳。中国画当然也用色,但它用色的基本原则是“随类赋彩”,直如版画一般,无法直接地、活生生地唤起我们的感觉。水墨画较之一般中国画,是对感觉的进一步抽象,然而在我看来,感觉是一切艺术的生命线。感觉,大致就是“印象”。在法国印象派画家解开了束缚色彩的魔法之后,画家再也不可能抗拒色彩的魔力了。林风眠曾自嘲是“好色之徒”,其实画家都应是色彩的迷恋者、陶醉者。东山魁夷的专长是装饰性日本画,色彩鲜明,大胆使用整片整片浓郁的绿色、蓝色,还有红色,有时甚至显得金碧辉煌,设若没了色彩,东山魁夷的绘画魅力至少要降低50%。晚年东山魁夷为了画唐招提寺的壁画,开始学习和创作水墨画,我总感觉那是一种退步。在绘画语言中,形与线是男性的、理性的,色彩是女性的、感官的。但是艺术较之人类的其他文化,本身就是女性的。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我会大量描绘我身边的人,画我的父母,画我的孩子,画我的妻子。画自己的孩子,以被誉为“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从头至踵都是艺术家”的丰子恺最为著名。丰子恺视“童心”为艺术的本源,从艺术的角度形成了一种有别于阳明心学的艺术“心学”。不过丰子恺漫画似乎太执着于滚滚红尘了,略有几分俗气,不足为法。画自己的妻子,以西方画家最为常见。据说东方绘画的灵感是石头,西方绘画的灵感是人体,尤其是女人体。我是男性,自然觉得女人体之美远非男人体所可比拟。甚至,男人体在我看来就像邓肯眼中的芭蕾舞,“一点也不美”。这或是偏见,不过画家的观点不必不偏不倚。女人体无疑是绝佳的绘画题材。它赋有灵性,仪态万方;色彩微妙,形体丰富,组合的可能性也近于无限;可以画整体,也可以画局部;可以突出线条,也可以突出色彩;……女人体是画不完的。而最吸引画家、画起来也最为方便的女人体,当然是画家的妻子。一个画家也许对山水花鸟无动于衷,但他必为妻子的身体而感动。因此毫不奇怪,西方艺术家总要表现自己的妻子,如雕塑家马约尔、画家博纳尔。马约尔的妻子很胖,他的女人体雕塑也因而厚重无比,雄浑无匹。画家的审美观念和审美倾向,无形中受到自己妻子的绝大影响。大自然,女人体,我愿意全力以赴地研究它们,画出从未有人画过的绘画作品来。
如果我是一个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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