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6731
- 帖子
- 3289
- 精华
- 4
- 性别
- 男
- 注册时间
- 2006-4-5
访问个人博客
|
楼主
发表于 2012-1-2 10:05
| 只看该作者
[转帖] 严歌苓:金陵十三钗
**
转帖者言:就在哪一年,“故事”中的事件发生的哪几天,我出生于“逃难”途中,南京邻近的高淳县一个陈姓农家的猪硼里。
金陵十三钗
严歌苓
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不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身体。天还不亮,书娟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摊血,五分钟前还在她体内。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入江水,逃难的人群和车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缠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褛长衫,要换掉他身上血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潮。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抱着木盆、八仙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日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书娟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不完全清楚她身处的这座美国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直的队阵,进入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阴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致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我姨妈书娟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混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床上,听见窗外暴起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父在一百年前栽的几棵美国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巨大的根茎倒扎在灰色的冬雾里。
吵闹主要是女声,好像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积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
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神父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皮披肩,一个穿粉红缎袍,纽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泻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走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没有阻拦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的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见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下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白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们视野的女人。女孩们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
“窑子嘛!”……?阿多那多神父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就喊:“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安全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一口纯正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愣了一会才明白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安全区才来这里的。”?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说:“安全区嫌姑奶奶们不干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肉!……”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紧。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现其他女孩已进了楼门,只剩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只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响,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过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干净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内四十四位女学生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们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父母们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父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白眼儿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驳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身体。阿顾老实人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档,墙头上的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皮粗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
心里一急,他嘴上也粗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道欢迎日本兵去啊!”?阿顾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划了个十字。?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
女人们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长丝袜和缎发带。?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正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残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玉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身世。
我姨妈书娟惊讶地看着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怀抱里,白光一闪,女人的身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皮中像流淌出来的一摊肮脏牛奶。我姨妈一下子把她的不幸身世与这不堪入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应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了美国。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母亲书妤,又做主留在美国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艳情,她信心十足: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楼下十几个俗艳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谩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父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体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道:“动物!动物!”?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制。”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中国人很像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国乡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俩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入这里,请各位遵守规矩。”?阿多那多用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无论如何也得撵出去!”?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乱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少窑姐。一阵稀里哗啦声响,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麻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一个黑皮粗胖的窑姐喊:“豆蔻,丢一张牌我撕烂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好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豆蔻还是挣不脱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日姐姐的麻将!……”?
红菱便兜起麻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豆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只手,豆蔻成了根绳,任俩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神父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关节如同钉上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谙世故的面孔刹那间回避了。只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这正是我姨妈书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
假如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是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个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的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铜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蔻拉出了法比·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一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骚人动手动脚!”?
陈乔治才二十四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地哑了一刻,反口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们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安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定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来。?“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上,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像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驼姿态。枪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十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
第一位神父费罗诺的墓被扩修过两次,现在墓室颇大,但修缮得非常简朴。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过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十月份开始,英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和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已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
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碴儿的泥水里,被女孩们的祈诵安抚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划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从现在起划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女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吗?”红菱骇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着像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回你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不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仓库方向。?“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看女孩们一眼,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
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元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从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睛。她们却慢吞吞地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给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来!”?“回来!”?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没人理她。?“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
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传给哪个!”?
女孩们一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的饵子,专门传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状。?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个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地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没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
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得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
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在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不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一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们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
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
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姣好无比:一头长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双黑皮鞋。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娟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检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了吧?有错没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多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支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碴子说:“这院子像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是了。”?“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膀间弄得能暂时落足了,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刊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把这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去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地反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着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像一屋子白蝙蝠。红菱生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断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e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的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婀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楼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
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天,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
“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亵渎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态,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多那多。?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多那多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觉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像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拨拨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
又接连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苍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国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婴像下面,平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辨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像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国男广播员不关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进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像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响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肠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此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把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板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女孩们看着她。?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没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自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着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
像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三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像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撅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踮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声肃穆地进行晚餐。
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地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心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顶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在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说:“打了有一会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的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
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出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女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见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的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皈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作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作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受莫能助。他像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摇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
她们所做的事他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水。?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俩人都在猜着密集的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客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合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台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真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何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像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着,慢慢撑起微驼的身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分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恍惚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小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元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下把她们掏空了。?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战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误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成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绝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门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乞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用洋式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上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
?“路太远,到处都是鬼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远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度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捎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阿颐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道。?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二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
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的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
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门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拥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两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形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问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了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吁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子里,上上药,把伤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似的上来,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们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弥撒大袍,法比·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俩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俩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脸病色,两眼空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间问法比·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了。?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们瞒下了什么。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这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多那多对她们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剥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他刚说了一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
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
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上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子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了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给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金。?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
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者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道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同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因为他目睹一场轮奸,也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十几个妓女遭到婉言拒绝。安全区负责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区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们,安全区保护不了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在一米多高的中国人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原因。
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码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失败得很。他还想把乱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绪理清,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更乱了。我猜他的迷乱是感到自己上了当;真有上帝,上帝怎会这样无能?他一定是为他的上帝找了许多借口,其中之一是:上帝把一幅地狱画卷展现给人们,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这启示。?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和伤兵们厮混熟了。伤兵们恢复了一点元气,出太阳时会到院子里坐坐,捉捉虱子。他们把打仗的事讲给女孩们听,虽然是败仗,也让他们在女孩们眼里个个成了大英雄,他们一个一个地讲到战死的战友们,有时突然停顿了,过一会说:“记不太清了。”他们唯一不讲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连整营地集中起来,静静地等待发落。他们不愿讲日本兵怎样把手指粗的绳子绑在他们的手臂上,而他们一动不动,整整齐齐给绑成一串又一串。他们靠猜想来领会日本人下一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一夜冷极了,他们相依为命,就那样成串地给绑着,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虽然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已疲惫不堪,但伤口像长了利齿一样咬得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本兵开始了新的调度,要他们排起队伍向江边出发。有人感到了不祥,却还是步伐整齐地随队伍朝江边行军。队伍一望无际,唯一的宽慰是他们和战友们一块行进,即便真是赴刑场也不孤单。伤员们即便想对女孩们讲,也讲不清他们怎么在江边的滩头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一天前还打算决一死战的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听天由命,任几十挺机关枪对着他们齐鸣。似乎谁嘶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当了!和他们拼吧!”上万人变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间的事。
伤员中有个叫李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尸队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他的逃生是个奇迹:一颗子弹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断了绳索,他拖着断手滚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时分游回满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尸队。伤兵们不愿对女学生们讲这一段,还因为从戎一生,想都没想过如此窝囊的下场:乖乖地走进自己的坟穴,如此守纪律地一排排应枪声倒下。为此他们红着眼呆呆地想,对日本人那样信任,那样乖顺,是他们失败中最的可耻的失败。?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来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
王浦生头上脸上缠满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见神父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个军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如预先放牢在舌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溜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足了。而一见王浦生缠满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下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作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更体面更尊严了。
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那样,你们便不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的上士说:“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同李全有的举手。”?
没人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手榴弹拉响,日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中国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父陪着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身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两支枪,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子弹交给了英格曼神父。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儿几身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的扬州话叽里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玉墨!给个面子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玉墨的窑姐说:“人老珠黄了,扭不起来了!”?“早听说藏玉楼的玉墨小姐,今天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书娟看见玉墨扭动着黄鼠狼似的又长又软的腰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认为玉墨动作下流眼神猥亵,就是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字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都是被母亲一嘴白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就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狂扭。?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教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刹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略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一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忌,她又懒得像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被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卖到堂子里的。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客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王浦生说:“说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听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咧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人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的醉意越来越浓。
她想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为他生性过分纯正,过分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真。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是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
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
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时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给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得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很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这样的女人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生理都觉得吃亏颇大。但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必须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对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十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
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
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了。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俩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赚。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做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经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四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是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分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幡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地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张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炼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一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
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女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片,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纽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
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
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
玉墨这下子司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只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俩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说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
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
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
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
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歌声一夜一夜继续。?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
?“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