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转帖:莫言不是一个顶尖的作家 / 王小平

转帖:莫言不是一个顶尖的作家 / 王小平
2012-12-14
作者:林培瑞
2012-12-10

12月10日,中国作家莫言将正式获颁诺贝尔文学奖。围绕他的获奖,产生了一系列讨论和争议。德国之声独家专访美国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请他谈谈对于莫言其人其文的看法。

德国之声:林培瑞教授,您读过多少莫言的作品?对于诺奖委员会在授奖理由中谈到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您如何评价?

林培瑞:他的作品很多,我不敢说我读过所有的。我读了相当一部分,在学校里好几年我曾选用过他的好几个短篇。我觉得"魔幻现实主义"这个说法是套上去的,不知道是他本人还是外国人给他套上去的。我觉得(这种说法)很表面。他的文学的根子更容易让人发现他在山东的背景,农民说故事,水浒传也是山东的故事。他在诺贝尔演讲中也提到聊斋志异,聊斋志异从一个角度上可以说和魔幻现实主义有些类似,在现实的描写里头突然蹦出来一些不现实的东西。他演讲辞里也提到读过马尔克斯和美国的福克纳。但他自己也承认只读了几页。我觉得这种东西,开玩笑。中国作家,从80年代以来,常常喜欢说拜读过西方某某的作品,深受过谁谁的影响。我觉得这是一种时髦,不一定靠得住。外国人也欢迎这样说,好像神秘国家的一些作家都在学我们。可是我觉得这很表面,他的文学根子在中国,不是在外国。

德国之声:这样"根子在中国"的文字,您认为是否能担当得起诺贝尔文学奖这样的荣誉呢?

林培瑞:当然,我不能推测诺贝尔委员会内部怎么谈这个问题。可是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就去问了我的老朋友马悦然,因为我觉得马先生不一定会同意这样的做法,因为马先生懂中文,懂中国文学。没想到马先生也赞成。要是我,我不会选他。主要是两个大问题。一个是他的人生的视野,他演讲辞中提到不要政治压倒文学,我恰好认为他有些方面的相反的情况。说到一些应该说是很明白的问题,大跃进大饥荒,文革的残酷等,他就用一些侧面视角的方法开玩笑,不正面看待这些东西,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政治压倒文学,在他自己的作品里头。我不喜欢。当然,一般有勇气、真的能够面对现实的作家都流亡海外了,比如郑义,廖亦武,刘宾雁,苏晓康等。第二个大问题是他的语言,我不觉得他的语言能和那些最好的中国作家能相比。写得太快,他自己也承认有时候写得太快,比喻不太恰当,有时候显得粗鲁,粗糙。比如贾平凹也掌握了方言对话,有些方面跟莫言的语言是一样的,但贾平凹用字用的小心,你读了他的作品后有一种美感出现。莫言就缺乏。他想用山东高密的文化背景作为文学背景。很多作家从五四以来,想追求乡土色彩,这是对的。有些也做得很成功,比如三十年代的沈从文,还有老舍,都掌握了"土"的文学。莫言有很好的机会,应该这么写,可是他不,他的文字有点规范化,有人说是翻译题,我不反对这种说法。比如他描写晚清时代的《檀香刑》里,人物说出了60,70年代鬼吹灯的那种语言,什么"领导者"之类的词。我觉得他也没有掌握乡土对话,这也是一个缺陷。因此从语言和人生视野两方面,我觉得他不是顶尖的一个作家。当然他写得很多,讲故事很好玩,读者也很多,所以也不是一个非常次的作家。可是得诺贝尔奖,我认为不太恰当。

德国之声:有人批评莫言的作品过于渲染暴力血腥,您怎么看?

林培瑞:莫言在80年代写《红高粱》有一个打破禁区的问题。他写性写暴力那么露骨,也算是打破了一种禁区。把抗日的农民意识写成那样,也是一种打破禁区,这个跟鬼吹灯神话传说的抗日农民心理完全是不同层面的,我觉得这种贡献也值得称赞。但我觉得恐怕“廿三年”对他也是一个转折点。因为“廿三年”之后,剩下的那些禁区,比如**KILLING、XZ、XJ、台湾、flg、高层腐败问题,这些剩下的禁区你绝对打不进去。所以打破禁区不再是一条道路,我觉得他在80年代寻找一个走文学道路的方法,他就掌握了这种写暴力写性,总而言之是人生最底层最本能最本性的东西来讲故事。90年代以来,他就没有面对那些比较抽象,比较高层的人生道德问题。这也是有反讽意义,诺贝尔奖的规定中有"理想"这样的字眼,应该追求理想,莫言恰好就看不到他的作品中有什么高级的理想。莫言没有抬高自己的视野。

德国之声:对于莫言的文字有各种争议,而对于他在政治取向上的选择和做法更是有着非常激烈的批评,比如他在法兰克福书展上跟随官方代表团"退场抗议"异议人士,抄写毛泽东"延安文艺讲话",包括在得奖之后为审查制度辩护,说这就像机场安检,虽令人不快但仍有必要。您对他的这些说法作何评价?

林培瑞:第一,我不太愿意把文学以内以外分野说得那么截然不同。我觉得文学里面也能看出来他那种胆子小,不愿意批评上面的痕迹。当然,这也是很难提出的一种批评。因为我觉得我在美国加州住得很舒服,在这能够袖手旁观,批评一个中国的作家勇气不够大,我觉得有点问题。这么说吧,把他跟其它在中国的作家来比的话,所有作家都要面对一个大问题,我对这个极权政治制度取什么态度,有的比如LXB选择坐监,这是非常可佩服的一种极端。但大部分作家都在当中作各种妥协,莫言作的妥协比较多比较大,但毕竟不是最坏的一个例子。他比较平庸,在这个方面来说,我觉得他在当中作妥协,两面化,玩他的语言游戏。我们可以批评他个人,但客观的来说,这是相当普遍的现象,很多人这样做。而且包括我林培瑞要是住在这么一个政权底下,我可能也要想法子妥协,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但是他抄毛泽东语录,我认为非常可惜。他的诺贝尔演讲辞中提到,政治不应该压倒文学,但毛泽东的"延安座谈会"就是很清楚的政治压倒文学。而那个(审查制度)和机场安全的比喻是最可笑的一个事情,我都为他感到惭愧丢脸。

德国之声:莫言在诺贝尔演讲辞中最后讲了三个故事,很多人都在对这三个故事进行解读,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您看了以后想到了什么呢?

林培瑞:莫言的心理有很多层面,所以他这三个故事要是有一种隐约的意思,我觉得完全有可能。比如他在里面提到一个关于"假哭"的故事,这让我联想1988年一件与他有关的有趣的事情。1988年夏天"河殇"出来,引起很多争论,还没播出之前,请了很多比较高层的文化官,包括一些作家到北京来,先看看这六个录像带。我不在场,可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在场,把这个故事告诉了我。看完之后,一片静,没有人吭声,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后面有一个人哭,去看,是莫言,莫言在哭。据我朋友分析,这是假哭,别人没话说,他就在那儿"哎呀太动人,太了不起"。有这么一个能够假哭的人,他在演讲辞里还提到假哭,我就是觉得说明他心理有很多层面,心眼很多的人,所以我不能排除他三个故事有什么别的意思。

德国之声:您刚才谈到89之后,莫言寻找到一条迎合市场又不触怒当局的文学道路,那么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是否会让更多的中国作家们走向这么一条道路?

林培瑞:本来就越来越多了。诺贝尔奖当然也会加重这一趋向。避免敏感的政治问题去迎合市场。天安门屠杀之后,90年代之后一直就有这个趋向,相当清楚。90年代之后的中国作品,作为文学的话,一般来说比不上80年代。中国20世纪的文学是20年代和80年代比较突出。

林培瑞(Perry Link),汉学家。现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河滨分校校长特聘讲座教授。曾担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研究系教授。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社会史、大众文化、20世纪初中国的通俗小说及毛泽东时代以后的中国文学。

原载:《德国之声》,2012-12-09
链接:http://www.xici.net/d180152465.htm

外一篇:《答客问--莫言的写作风格及其他》

作者:林培瑞
2012-12-13

一、莫言几次提过以马尔克斯为师,他的所谓Hallucinatory realism(魔幻现实主义)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Magical realism属于同一流派吗?莫言和加西亚·马尔克斯有何不同?莫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是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吗?在中国文化中有哪些表现?

林培瑞:说莫言是“魔幻现实主义”是给他贴“外插花”,很表面,也带有西方中心主义的色彩。是的,莫言本人提过以马尔克斯为师,但这也是常规。中国作家,从80年代以来,常常喜欢说拜读过西方某某的作品,深受过谁谁的影响,但这些话得一一地分析,不能全盘接受。中国作家觉得沾点国际的“光”有一定的时髦价值,同时外国人的虚荣心也得到满足:看,遥远中国的神秘作家吸收了我们的文化,我们在世界上领先。好 !

莫言说故事的来源更容易在中国传统找到。山东老百姓说书,向来有夸张、虚构、神话的传统,挺好玩的,把这些因素骂为“迷信”可以,把它比作“魔幻现实主义” 也未尝不可,但毕竟不是外国的东西。中国书面文学传统里头有“聊斋志异”之类的 “现实主义里头出现不现实的东西”的现象;又比如,莫言 喜欢的血腥描写,残酷武打,“水浒传”很容易找到,“水浒”也属于山东的文化遗产。为什么不用“聊斋”或 “水浒”来套莫言呢?非要说他是“魔幻现实主义”反映一种崇洋媚外的态度。不必要。

我的意思不是说文学影响不能跨国际。有时候真的有这种影响,但我们必须在具体文字找到,不能空泛地说。比如,张贤亮写“烦恼就是智慧”肯定是先读了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问题不用问张先生。看他的小说就够了:那么多概念和细节那么相同,受了影响是没有问题的。北岛先看了法国象征派的中文翻译再创造了他自己的中文诗句也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莫言的超现实与马尔克斯的超现实是不同类型的。马尔克斯更抽象,更概念化;莫言更具体,更个别。马尔克斯让读者怀疑自己的宇宙观的框架;莫言请读者欣赏一些怪现状。

二、有评论家认为“红色经典”对莫言有影响,你觉得莫言受这些作品的影响吗?为什么?

林培瑞:可能有,我不知道你指的“评论家”具体怎么说。但总的来说,莫言的小说创作里很少发现“延安传统”的痕迹。他完全是“党的作家”,但党性不是“文学上”的党性,是在政治态度上的党性。莫言胆子小,奉迎、讨好体制,哪怕是暴政的体制。这两点(一方面不写红色经典,另一方面讨好上面)很完美地统一在他身上。他自己对此也很自鸣得意。

三、我注意到,《檀香刑》第一句和《百年孤独》的开头一句话很相似。还有孙眉娘幻想孙丙被砍下的头颅自己滚回家,和《百年孤独》血流回家报凶讯的情节很像。您怎么看这些相似处?

林培瑞:我不觉得我们得把这个村妇的幻想看得那么重要。这个细节并没有对整个故事有重大的影响、对人物的刻画也不起重大作用。

四、《檀香刑》里面有一些对外国人在中国的所作所为的描写。您对书中的外国人形象 怎么看?

林培瑞:书中对外国人(德国人)的描写并不多,基本特征就是笨手笨脚、头脑简单、残酷 贪婪,但主要的内容不是关心外国人的,那些德国官兵只是故事的背景,或者说是一个导火索,故事的血肉内容都发生在中国人之间。莫言的《红高粱》里也有日本人活剥中国反抗者人皮的情节,我觉得仅从这两个故事看,莫言对外国人的刻画很简单,而且与清末和民国时期中国民间对外国人的妖魔化区别不大,就像义和团、白莲教所宣传的那样。我没发现莫言对这种愚昧进行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只是符合了鬼吹灯在“廿三年”以来的民族主义教育。

五、《檀香刑》里,莫言津津乐道残酷的刑罚。您怎么看这种成为艺术的残酷?它在表现什么?它意味着什么?

林培瑞:莫言善于刺激感官,给普通人的感官欲望一个表达的空间。但他的思想概念都是老套的:外国侵略者、腐朽残酷的封建统治者、义愤填膺却盲目落后的民间反抗者,都没有超出一个受过多年鬼吹灯教育的读者的想象。能起哗众取宠、耸人听闻的作用,但没有精神上的启发。与鲁迅笔下看刑罚的“看客”不一样。《檀香刑》 里,小太监受刑嫔妃会呕吐、晕倒,看孙丙受刑的百姓会痛哭。鲁迅笔下的旁观者麻木、冷漠,引发读者深思。

莫言和他的读者(至少是中年以上的读者),在下意识里对残酷那么感兴趣,不可能与毛时代的大饥荒与文化大革命分开。莫言用义和团时代来发泄这种恐慌心理,而不正面描写毛时代(规模更大的多)的残酷,也是莫言配合暴政体制的一个表现。

六、 莫言关注的是中国乡土生活,你觉得可以吸引世界读者吗?感觉他的影响力大不大?

林培瑞:一般外国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兴趣是基于轻浮的神秘感,很少理解深层,很少知道三七二十一。神秘感,再加上莫言写性和暴力多,再加上诺贝尔奖,我觉得莫言作品会疯魔一时,但名留青史?--不大可能。

七、在您看来,莫言算是中国最好的作家吗?您如何评价他获奖这件事?在您心中,能跟莫言媲美的中国作家还有吗?

林培瑞: 莫言自学,从来没有懂文学的老师或编辑帮忙,我不愿意太苛刻。但他很难算中国最好的作家。他能跟鲁迅,萧红,张爱玲比吗?天壤之别。

主要的问题是语言粗燥,写得太快,不小心,语病多,比喻先后不配合。(外国人,包括诺贝尔委员会,一般看不出这个层面。在不少地方,葛浩文的英文翻译改善了莫言的中文。)

有的评论家把莫言归类山东乡土作家,因为故事背景是山东,风俗习惯是高密县的, 但莫言的语言不是山东方言,基本上是一种鬼吹灯时期的教育的产物。比如《檀香刑》里晚清时代的风流少妇口中发出了“领导者”的字眼,这种毛病要是偶尔少见的话,那也不必大惊小怪,但在莫言的作品里到处能够发现。

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普遍问题是新的白话文,受了西方文法影响以后, 比较简单、干瘪。因此许多较好的作家都喜欢用点方言写小说,三十代年最优秀 的作家,像沈从文(湘西方言)、老舍(京腔)、吴组缃(安徽土话),都可以算是有诺贝尔文学奖的水准(据说沈从文和老舍也曾经被考虑过)。 莫言比他们差太多了。80年代以后掌握了‘乡土对话’方言的作家,比如贾平凹,高晓声,王朔,都在这方面比莫言强得多。要是问谁绕开了鬼吹灯时期的“翻译体”语言的话,那钟阿城或格非比他强得多。要是问写小说的技巧,那白先勇与金雪飞(哈金)强得多。要是说作家的气节和视野的宽阔,那郑义和廖亦武比莫言强得多。

原载:《纵览中国》,2012-12-10
链接:http://blog.sinovision.net/home.php?mod=space&uid=246245&do=blog&id=184747

小平附识:

关于莫言其人其行其作,已经在此前的两篇拙文里谈到:《三重门》http://www.my1510.cn/article.php?id=86661;《门里门外》http://www.my1510.cn/article.php?id=86762

这里特意再转介林培瑞先生的访谈,按照前面的看法,大概可以归于“门外谈”之类。旁观者清?见智见仁。因为莫先生及其陪同的庞大政府公关团在本月上旬的记者招待会,颁奖礼演讲上的展示,引起了很多朋友进一步的争议,所以这里提供林培瑞先生代表的,个人以为较为公允,独立的一种见解给大家:既从文学论文学,又兼顾文学,作家与其时代特别是政治的关系。若能从此视角,举一反三看到更多现象与意识之间的复杂牵连,对读者而言,也不失为一点意外的收获。

转发自  1510  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