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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7 0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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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鍾书最后出版的一篇文章:《石语》
绛检得余旧稿,纸已破碎,病中为之粘衬,圆女又钉成此小册子。槐聚记。一九九四年四月四日。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十日,石遗丈八十生辰,置酒苏州胭脂桥寓庐,予登堂拜寿。席散告别,丈怃然曰:“子将西渡,予欲南归,残年远道,恐此生无复见期。”余以金石之坚,松柏之寿,善颂善祷。丈亦意解。是年冬,余在牛津,丈寄诗来,有“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等语,余复书谢。以后音讯遂疏。二十六年夏,得许大千信,则丈以疝气卒矣。欷歔惝怳,为诗以哭。中日战事寻起,而家而国,丧乱弘多,遂无暇传其人,论其志行学问。息壤在彼,斯愿不知何日偿也。犹忆二十一年阴历除夕,丈招予度岁,谈燕甚欢。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因发箧陈稿,重为理董。知人论世,或可取裁;偶有愚见,随文附注。至丈奖饰之语,亦略仍其旧,一以著当时酬答之实,二以见老辈爱才之心,本不妄自菲薄,亦何至借重声价。题曰《石语》。天遗一老,文出双关。今也木坏山颓,兰成词赋,遂无韩陵片石堪共语矣。呜呼!
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八日默存记于巴黎客寓。
石 语
陈衍石遗说 钱锺书默存记
余早岁学为骈体文,不能工也,然已足伤诗古文之格矣,遂抛去不为。凡擅骈文者,其诗、古文皆不工。余弟子黄秋岳,骈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而散文不能成语,是其例也。丈言时,指客座壁上所悬秋岳撰《七十寿屏》云:此尤渠生平第一篇好文字。[锺书按:黄文结构,全仿彭甘亭《钱可庐寿序》。]
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交好中远如严几道、林琴南,近如冒鹤亭,皆不免空疏之讥。几道乃留洋海军学生,用夏变夷,修文偃武,半路出家,未宜苛论。琴南一代宗匠,在京师大学时授《仪礼》,不识“湇”字,欲易为“酒”字;[锺书按:“湇”一作“湆”,《越缦堂日记》第十八册四十六页训释最备。]又以“生弓”为不词,诸如此类,卤莽灭裂,予先后为遮丑掩羞,不知多少。琴南反致书余弟子刘东明云:“汝师诗学自是专门名家,而于古文全然门外汉,足下有志古文,舍老夫安归”云云,大可嗤笑。琴南既殁,其门人朱某记乃师谈艺语为一书,印刷甚精,开卷即云:“解经须望文生义,望文生义即以经解经之谓”;又曰:“读经有害古文”。皆荒谬绝伦语。余亟囑其弟子毁书劈板,毋贻琴南声名之玷。其弟子未能从也。[按朱名羲胄,潜江人。其书名《文微》。石遗书与朱答书均附卷末。“望文生义”条遵石遗语删去,而于“经与古文”之辨,则齗齗不相下。畏庐书多陈腐空泛,有一则云:“东坡每诮东野诗如食小鱼,此外无他语。”真咄咄怪事。且极诋桐城派。盖暮年侈泰,不无弇州所云舞阳、绛、灌既贵而讳屠狗吹箫之意也。朱氏笔舌蹇吃,绝无学问。答石遗书有云:“张和仲纂《千百年眼》一千卷”,可笑。]鹤亭天资敏慧,而早年便专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前日为胡展堂诗集求序,作书与余,力称胡诗之佳,有云:“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夫“喜心翻倒”出杜诗“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乃喜极悲来之意,鹤亭误认为“喜极拜倒”,岂老夫膝如此易屈邪?[按:《小仓山房尺牍•答相国、与书巢》两札皆有此语,是随园已误用矣。]
【按:后见琴南致李拔丈诗,亦云然。且曰:“吾之诗于石遗,不过缓行几步耳。”】
【陈简斋《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云“喜心翻倒相迎地”。季康注。】
【按:孝鲁见此语予云:原函作“喜心倒极”。又按:鹤亭挽石遗诗,遂有“我好名君好利”之语,盖反唇也。】
琴南最怕人骂,以其中有所不足也。余尝谓之曰:“夫谤满天下,名亦随之,君何畏焉?”任京师大学教习时,谬误百出。黄秋岳、梁众异尝集沈涛园许,议作《畏庐弟子记》。沈为二子改名,一曰“无畏”,一曰“火庐”。畏庐闻之大恐,求解于予焉。
曾履川尝欲学文于畏庐,畏庐高坐而进之曰:“古文之道难矣,老夫致力斯事五十年,仅几乎成耳。”履川大不悦,以为先生五十年所得尔尔,弟子老寿未必及先生,更从何处讨生活耶?去而就吴北江。北江托乃翁之荫,文学造诣,实逊畏庐,而善诱励后进,门下转盛于畏庐也。
【按:北江庶出,少不为家人所容。虽依托乃父为名高,而时时有怨望之词。】
章太炎黄季刚师弟,皆矜心好诋,而遇余均极厚。季刚不知在何处曾从学于江叔海,尝谓余曰:“叔海无所不知,而亦一无所知。”叔海倾心东洋人,好拾其说,讲古学。余语叔海云,此等事不如让梁卓如出头地。叔海不快。锺书对曰:“叔海《慎所立斋诗文集》有季刚与奚度青题词,皆自居弟子。叔海议论确有近任公者,任公推王荆公为第一大政治家,叔海《半山寺诗》用意亦同。”丈曰:信有此耶?[按:《半山寺诗》云:“理财心本殊桑孔,绍述谋应罪卞京。今日尚留新法在,后儒底事浪讥评。”自注曰:“保甲免役,至今行之,不独社仓为青苗遗法也。”按:范肯堂伯子诗集有《东坡生日诗》,极推荆公而斥东坡之立异,此郭匏庐所谓“不谓闭门范伯子,已曾奋笔诤东坡”也。盖任公推荆舒,实为戊戌变政解嘲,伯子亦有同感耳。叔海则翻案也。又按:叔海《东游绝句》论童蒙教本,与石遗《童孙诗》针锋相对,当时忘记,未能对丈言之。江诗云:“花笑爷同桃太郎,教科书颇近荒唐。须知道本在粗浅,高语精微毋乃狂。”陈诗云:“《千家诗》是潜夫选,《三字经》原伯厚成。绝世文人从此出,教科坊本漫争鸣。”]
清华教诗学者,[按:时余肄业清华。]闻为黄晦闻,此君才薄如纸,七言近体较可讽咏。终不免干枯竭蹶。又闻其撰曹子建阮嗣宗诗笺,此等诗何用注释乎?
王壬秋人品极低,仪表亦恶,世兄知之乎?锺书对曰:“想是矮子。”丈笑曰:何以知之?曰:“忆王死,沪报有滑稽挽诗云:‘学富文中子,形同武大郎’,以此揣而得之。”曰:是矣。其人嘻皮笑脸,大类小花面。著作惟《湘军志》可观,此外经学词章,可取者鲜。余诗话仅采其诗二句,今亦忘作何许语。锺书对曰:“似是‘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曰:世兄记性好。
人以“优孟衣冠”讥壬秋诗,夫“优孟衣冠”,亦谈何容易。壬秋之作,学古往往阑入今语,正苦不纯粹耳。至以“泥金捷报”入诗,[按:参观黄曾樾记《谈艺录》。]岂不使通人齿冷!锺书对曰:“湘绮晚年作品,纯乎打油体。早年《夜雪集》中七言绝句,已不免英雄欺人矣。即如《圆明园词》此老压卷之作,尚有‘即令福海冤如海,谁信神州尚有神’等语,宁非俳体乎?”丈曰:世兄记得多。[按:《湘绮楼日记》第三十册,自称其诗“不古不唐不清,适成自由体”,可谓有自知之明。其诗中俗语有甚于“泥金捷报”者,余别有检举,当时未及。]
【按:此种句法庾信最多,湘绮想学而得其短处耳。】
钟嵘《诗品》乃湖外伪体之圣经,予作评议,所以捣钝贼之巢穴也,然亦以此为湘绮门下所骂。锺书对曰:“有沃邱仲子自称王氏弟子,作《当代名人传》,于丈甚多微词。又有杨皙子之弟杨钧,字重子,与兄同出王门,作《草堂之灵》,亦讥公不读唐诗。”丈大笑曰:王学实少通材。锺书问曰:“丈于陈伯弢、宋芸子以为何如?抱碧斋之精洁,问琴阁之风华,所谓智过其师、青出于蓝者耶?”丈曰:世兄言或是,惜老夫于二家著述,所见不多。
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否则附庸风雅,开口便错,钟嵘是其例也。[按:详见《诗品平议》卷下。此说实发于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余别有考论。详见拙作《中国文学批评之假设》一文。]余刻清人五种诗评皆秘本,[按:五种者:竹垞批少陵、覃谿批渔洋、箨石批樊榭、杜园说杜、仲则诗话。]有裨学人不浅。锺书对曰:“《粟香随笔》备录覃谿为戴可亭评《渔洋精华录》,与公所得,似非一本。”丈曰:得闲可示我。
【又缪筱山《烟画东堂小品》亦有覃溪批《渔洋精华录》,均大同小异。】
余作《元诗纪事》,煞费经营,以材料少,搜集匪易,不比樊榭《宋诗纪事》之俯拾即是也。锺书问曰:“有陈田者,作《明诗纪事》,极为淹雅,不知何人?”丈曰:田字松山,贵州人,官御史。家中堆床塞屋,皆明人别集。《纪事》一书,盖罄一家之财力,聚一生之精神为之。余怂恿其刊板,陈尚秘不肯示人也。余《近代诗钞》中选陈诗二首,世兄岂忘之耶?余欲为《文士传》,记交游中学问博通而声名黯淡者,陈其一焉。
陈散原诗,予所不喜。凡诗必须使人读得、懂得,方能传得。散原之作,数十年后恐鲜过问者。早作尚有沉忧孤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厌。近作稍平易,盖老去才退,并艰深亦不能为矣。为散原体者,有一捷径,所谓避熟避俗是也。言草木不曰柳暗花明,而曰花高柳大;言鸟不言紫燕黄莺,而曰乌鸦鸱枭;言兽切忌虎豹熊罴,并马牛亦说不得,只好请教犬豕耳。丈言毕,抚掌大笑。
易实甫尚有灵机,曾重伯实多滞气。锺书对曰:“古人云,‘沉博绝丽’,重伯只做到前两字。”丈曰:然。
世兄诗才清妙,又佐以博闻强志,惜下笔太矜持。夫老年人须矜持,方免老手颓唐之讥,年富力强时,宜放笔直干,有不择地而流、挟泥沙而下之概,虽拳曲臃肿,亦不妨有作耳。[按:丈言颇中余病痛。]
郑苏戡诗专作高腔,然有顿挫故佳。而亦少变化,更喜作宗社党语,极可厌。近来行为益复丧心病狂,余与绝交久矣。[按:时一二八沪战方剧。]
陈弢庵是翰苑出色人才,做八股文、赋试帖诗、写白折子,皆拿手当行。二十年刮垢磨光,诗文卓然可观,字亦有涪翁气息。锺书曰:“丈《匹园诗》所谓‘黄书楹帖苏书扁,亚字阑干卍字文’者也。”丈大笑曰:世兄记老夫诗熟。锺书曰:“弢庵书终似放脚娘姨,不甚自在。梁武帝评羊欣所谓‘举止羞涩’者有之。”丈曰:此乃结习难除,不能怪他。科举之学,不知销却多少才人精力。今人谓学校起而旧学衰,直是胡说。老辈须中进士,方能专力经史学问,即令早达,亦已掷十数年光阴于无用。学校中英算格致,既较八股为有益,书本师友均视昔日为易得,故眼中英髦,骎骎突过老辈。当年如学海堂、诂经精舍等文集,今日学校高才所作,有过无不及。以老夫为例,弱冠橐笔漫游,作幕处馆,穷年累月,舍己耘人,惟至欲动笔时,心所疑难,不得不事翻检。然正以无师自通,亦免于今日学生讲义笔记耳学之弊焉。[按:所见先辈中为此论者,惟丈一人,通达可佩。惜学校中人未足当此也。]
【按:“娘姨”二字出处见《萝藦亭札记》卷十六。】
赵尧生与余至交,恨近来音问不通。其诗沉挚凄凉,力透纸背,求之侪辈,豁焉寡俦。余前日于卧室悬其赠余楹帖,清夜梦回,忽思得联语悲苦,大似哀挽。悬处适有余小像,则似遗容,非吉兆也,亟撤之。锺书问曰:“联语是‘一灯说法悬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围’否?”丈曰:何以知之?曰:“读公《诗话》知之。汪辟畺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亦引此为丈赞语也。”丈点首,因朗吟尧生此诗一过,于末语“老无他路欲安归”,尤三复不置。[按:后晤辟畺,知丈以《点将录》中仅比之为神机军师朱武,颇不悦。余亦以为辟畺过也。]李审言不免饾饤,所谓可惋在碎者是矣。渠自比子部杂家,杂也可,碎也不可。
【按:此过相标榜。尧生诗甚粗率,石遗称之,有深誉,此卢询祖对卢思道语用意。】
作文难于作诗,伪魏晋体及桐城文皆无出息人所为,又散文中杂以骈语,如阳湖派所为亦非体。[按:丈《诗话》中论李莼客文已有此说,实语病也。]
唐蔚芝学问文章,皆有纱帽气,须人为之打锣喝道。余作《茹经堂三集序》驳姚惜抱考订义理词章三分之说,而别出事功一类,即不以文学归之也。
叶长青余所不喜,人尚聪明,而浮躁不切实。其先世数代皆短寿,长青惟有修相以延年耳。新撰《文心雕龙》《诗品》二注,多拾余牙慧。序中有斥梁任公语,亦余向来持论如此。任公专工作策论上条陈,他人万言不能详尽者,任公只须用五千字,斯其绝技耳。
陈柱尊人尚好学,下笔亦快,惟大言不惭,尝与予言,其诗有意于李杜苏黄外别树一帜。余笑而存之。锺书曰:“柱尊真可当土匪名士之号。”丈曰:品题极切。
结婚须用新法,旧法不知造成几许怨耦。若余先室人之兼容德才,则譬如买彩票,暗中摸索,必有一头奖,未可据为典要。又如苏堪堂堂一表,而其妻乃淮军将领之女,秃发跛足,侏身麻面,性又悍妒无匹。苏堪纳妾,余求一见,其妻自屏风后大吼曰:“我家无此混帐东西!”苏堪亦殊有杖落地而心茫然之意。清季国事日非,苏戡中宵即起。托词锻炼筋骨,备万一起用上阵,实就其妾宿也。为妻所破,诟谇之声,闻于户外。苏戡大言欺世,家之不齐,安能救国乎![按:苏戡香艳诗见欧阳仲涛《食字居脞谈》,载《大中华》杂志。]
【按:王阳明戚继光尚惧内,苏堪不必论矣。】
女子身材不可太娇小,太娇小者,中年必发胖,侏肥不玲珑矣。
少年女子自有生香活色,不必涂泽。若浓施朱白,则必其本质有不堪示人者,亦犹文之有伪魏晋体也。
晚饭后随丈入其卧室,指吴昌硕画轴、杨惺吾书联谓锺书曰:东洋人最崇拜此二人书画。又曰:它人谓余屋内联语多流连光景,少持家勤俭语,余自有勤俭对,人不知耳。因出示一联云:“园小栽花俭,窗虚月到勤”。自撰句而弢厂为书者。[按:余有《和牌字韵》云:“醉频中圣任耽酒,博亦犹贤偶斗牌。”亦圣贤对之别调。]
丈先后赠余诗三首,其二藏家中,遭乱,恐不可问,仅记一联云:“仍温同被榻,共对一炉灰。”盖二十三年阴历除夕招余与中行同到苏州度岁也。其一则寄余海外,故在行幐中。余二十一年春在北平得丈赐书问病并示《人日思家怀人》诗,亦敬答一首,以少作删未入集,兹并录于后。
寄默存贤伉俪 二十四年十二月
石遺老人
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旁行书满腹,同梦笔生花。对影前身月,双烟一气霞。乘槎过万里,不是浪浮家。
敬简石遗诗老 二十一年三月
默 存
新诗高妙绝跻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悭。那得从公参句律,孤灯悬月起痴顽。
二十一年春,丈点定拙诗,宠之以序。诗既从删,序录于左。
三十年来,海内文人治诗者众矣,求其卓然独立自成一家者盖寡。何者?治诗第于诗求之,宜其不过尔尔也。默存精外国语言文字,强记深思,博览载籍,文章淹雅,不屑屑枵然张架子。喜治诗,有性情,有兴会,有作多以示余。余以为性情兴会固与生俱来,根柢阅历必与年俱进。然性情兴趣亦往往先入为主而不自觉。而及其弥永而弥广,有不能自为限量者。未臻其境,遽发为牢愁,遁为旷达,流为绮靡,入于僻涩,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强志博览,不亟亟于尽发其覆,性情兴会有不弥广弥永独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石遗老人书。
丈《诗话》续编有论拙诗二则,其书已行世,故不复录。余挽诗二律,已存集中,故亦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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