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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4-7-9 1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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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艾青的关系比较疏远
我和我父亲只生活了七八年,后来就没有再多来往。
南都:你1947年出生于河北深县小李庄,父亲是著名诗人艾青,能先讲讲你的家庭吗?
艾轩:我父母生我的时候有矛盾,他们觉得我是个多余的孩子。我上头有姐姐和哥哥,他们已经够受累的了。我出生时正值解放战争,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拉锯战,1949年初,我父母跟着各自的单位先走了,是部队的保育院把我从河北深县小李庄带进北京。进城以后,渐渐长大。从小就住校,住幼儿园,住学校。我对幼儿园的生活感觉特别好,比在家里好多了。1954年我父母离婚以后,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父亲又娶了高瑛。他俩老打架,你都难以想象,怎么半夜“哐哐哐”北屋就打起来了。屋里灯都黑了,有人喊救命,跑进去一看,头破血流的。他俩好的时候特别好,打的时候又特别狠。这种状态下,日子过得很恐怖。9岁的时候,我干脆离家出走,到天津找我妈去了。
南都:你父亲后来被打为右派,这件事情对你影响大吗?
艾轩:因为有档案跟着,走到哪儿,人家都知道你是艾青的儿子。“文革”时期我爸爸是全国的顶级右派,也就是反革命分子。从小耳边就听见别人老在议论,知道“艾青”是不太好的一个词儿。
我1963年考入中央美院附中。在美术学院附中念书的时候,附中的教师都是文艺界人士,对我父亲也比较了解。领导开会谈到历次革命啊,俞平伯啊,说到胡风的时候,大概是1955年的事儿,我就赶快起来上厕所,因为知道下边就该说到1957年了,1957年就要涉及丁玲、艾青这些人。1957年反运动派在文艺界很厉害,而我爸爸和丁玲是文艺界最著名的、路人皆知的右派。等到上完厕所,估计1957年说完了,我再回来。
1962年,我母亲改嫁给一个革命干部。我母亲自己也是革命干部。他们俩加起来的正分,抵消了我爸爸的负分。所以我很感激我的继父,如果没有他,我人生的很多路就不会是这么走过来的。我跟我继父的关系比跟我父亲的关系要好多了。我和继父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我和我父亲只生活了七八年,后来就没有再多来往。
当然,无论是反右派,还是到现在,我父亲红了,黑了,我都是他儿子。他是1979年平的反,1996年去世,还落着十几年的好日子,变成了“红色诗人”。实际上他不是右派,而是左派。他后来反对写朦胧诗那些人,顾城、北岛、舒婷……说人家不把事儿说清楚,让人看不懂。其实朦胧诗没什么可指摘的。因为诗歌并非要去讲清楚一个故事,有时候它是表现一种情绪,一个心里很微妙的感觉。我自己也写点朦胧诗,都是自我内心的反射。
南都:你写的诗给你父亲看过吗?
艾轩:没有。我不敢给他看,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后妈(高瑛)老在旁边看着我。我和父亲见面的时候,旁边总有人盯着。我跟我父亲,从小到大没有深谈过一次。现在探监的人还能通过麦克说半天呢,我跟我爸从来没有。我没有这个资本。我后妈很厉害,老在旁边看着,“差不多吧,该走了”,老这么说。弄得我很紧张。
我父亲好多事儿没跟我谈过。但我想,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跟我谈。因为他看了我的画,应该知道,儿子画成这样,比他当年在法国画得好多了。我在美国做展览,展览后出的画册他也看了,还留着,看着画册他还哭。他还找来认识我的人递话儿,让我去看他。
他对我后来有些认识。他说他小时候对我不好,很愧疚。但我始终没有机会与他交流。他也是一样。否则他为什么哭呢。他一看这个孩子出息了,怎么画出这样的画来,这些画里边蕴含着什么东西,他想知道。
安德鲁·怀斯的影响
1980年代初我到四川美院拜访,认识了何多苓这些朋友。从那时起,画风就开始转变、成熟了,后来又受到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的影响。
南都:你开始画画是受父亲的影响,还是天生爱好?
艾轩:我从小就喜欢画画。最开始和所有的小孩一样,看小人书,画点骑马打仗的人物。考上美院附中后,按部就班地学习素描、速写、色彩。1969年,我和同学们一起下放到张家口蔚县的农场,在那里待了四年。那时候,画画算是资产阶级业务。干完活儿,几个人凑一块儿,挤在一个小屋里互相画,今天你画我,明天我画你。被别人看见以后告发了,把我们作为典型批评。
从此不敢明目张胆地画,只能偷偷地。开会的时候,我就画旁边那人。上头在作报告,我假装记笔记,实际上是在画旁边人的耳朵。这耳朵哪个地方是脆骨,哪个地方是肉,观察得一清二楚。光是耳朵我画了好多,以至于我现在耳朵画得特别好。除了耳朵,还画侧面的鼻子。两年以后解禁了,重新允许画画。大家就带着纸笔到农村去,找老乡画像。空闲时间也是一屋子一屋子在那儿画,因为每个人画画都需要光亮,屋子里点了一圈煤油灯,那种气氛还是很有意思的。
南都:后来,你去了成都军区创作组,从那时候起就开始画藏区了?
艾轩:我在成都军区创作组画了十一年。开头的任务是画红军,画红军长征,得到长征的路上去看,看当时的人的状态,藏民的样子。任务完成以后,就可以画些藏民。就从这里开始画藏族人,画比较孤寂的荒野。在西藏地区,人和自然的关系很残酷,也很动人。在强大的自然面前,人非常脆弱。尤其是那些女孩儿,因为自然环境太恶劣,她们美好的那一面极其短暂,比城市里的人保持稚嫩和青春要困难得多。气候恶劣,不断的曝晒,暴风雪一来“哐”地打在脸上,冰雹、飓风,往来都是瞬间的事。所以,画里的人物难免有些无奈、孤独,充满了对未来不可知,对命运不可判断的哀愁。
南都:在成都军区“命题作文”式的绘画和你后来的创作方式大不相同,是什么促成了画风的转变?
艾轩:这种转变其实是从四川美院得来的。1980年代初我到四川美院拜访,认识了何多苓这些朋友。我当时有个固定的概念,即画画是要有主题的,但何多苓他们却把画画变成个人情感,要抓住一朵花,一个闪念,把它画出来,也不问故事情节,也不问主题,我感到很惊讶。后来醒悟了,绘画就应该这样,绘画就表现一个瞬间,这个瞬间涵盖了一个人的教养和学养,对人生的态度,对音乐感的理解,对诗意的理解。
从那时候起,画风就开始转变、成熟了。后来又受到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的影响。安德鲁·怀斯在美国的位置相当于中国的齐白石,非常有名。他的画法,跟我们所学的苏联的画法不一样。苏联的画法是摆几块颜色,漂漂亮亮的就可以了,不用再往下画。怀斯则把人画得特别精细入微,他有很多很多的细节可以展示。
南都:1987年,你在美国办展的时候拜会过怀斯。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艾轩:我在美国纽约哈夫纳画廊办画展,怀斯的儿子到纽约来,看见我的画,回去跟他说:“有个中国人,画的画跟你很相似”。怀斯就想见见这个中国人,于是托画廊老板来问我。我一听,怀斯想跟我见面,这太好了!画廊老板跟我一起去的宾州,去了5个人,开的是一个加长的凯迪拉克,他们跟我说:“去见怀斯,我们都沾光!”那时候怀斯已经70多岁了。到了以后,怀斯说:“你的画是参看的照片,美国很多画家都这么画,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抄照片,你是用个人情感去驾驭照片。”我听了很高兴。因为怀斯是画写生的,他知道一个人这么待着的动作肯定不能长,一定是拍照片的。参考照片不是错误,一百年前,列宾他们都参考照片。关键看你怎么对待照片。用你的思维去驾驭照片,效果会不一样。“驾驭”这个词最重要,这也对我们当今的青年人是一个启示。怀斯就见过我一个中国人,他从不离开他的庄园,纽约他都不去,他也没出过国。
南都:去美国不到一年就回来了。为什么?
艾轩:在美国我去博物馆看了很多画,对我潜移默化有很大影响。之后就不能再待了。美国毁人。中国非常有才能的画家,很多都折在了那儿。因为在美国,艺术没有自由,为了挣钱,美国人要你怎么画你就得怎么画。我们先跑了,剩下想坚持的,最后只好跟资本家投降。为什么?房租、煤气、电话费……账单雪片一样地来,要不就到中央公园去给人画像去,跟要饭的一样。
本来给我签了两年,但我一年就回来了。那个“包养”我们的资本家挺有眼力,他原本来中国谈石油和天然气生意,生意没谈成,弄了几个中国油画家回去。他找了好几个人,陈衍宁、王沂东、我、王怀庆,我们四个人先去,杨飞云后去。但杨飞云也很快回来了,他也发现美国不是画画的地方。但我们还挺感谢这个资本家,让我们开了眼。我们回来之后,马上又去藏区,去体验当地的生活,接着画下来。
我画里的颜色是不遵循法度的
有些人模仿我画画模仿了二十年,从来不能做到像我这样,又严谨,又深入,颜色还特别丰富。
南都:你画一幅油画的过程是怎样的?
艾轩:先画一个草图。带着草图到藏区去,根据草图去拍照。草图是源于生活的,但回来之后要强于生活。先画出图式,根据图式去找人,找得着人就幸运,找不到人就点儿背。找到人之后,带她到你希望的环境里,抓好光线,拍些照片。回来再组合、拆接,把那个人的鼻子安在这个人的脑袋上,把另一个人的头发借过来,这样来回组合,最后组成一张画。
回来以后作画,先画小素描稿,再画小色彩稿。转移到油画画布上时,打底子,铺颜色。铺颜色是按照苏派的方法,讲冷暖关系,大的面,大的色调,大的构图,大的比例。弄好了以后,开始深入。这时候怀斯的感觉又回来了,在细节部分不辞繁缛。不再按照苏派的冷暖关系排列,比如脸上的蓝色、冷光,可能是情绪化的。然后你再往里面深入。深入的过程就不好用言语表达了。可是观众想听的,就是“你怎么深入的呀”?有的人说,“我深入不了”,或者“我一深入就脏”,或者“你在脸上画蓝色,我一画蓝色就突兀了,不协调”,这就看个人的修炼程度。需要长期的、坚持不懈的探索。
南都:我注意到你的画面上色彩的细节相当丰富。衣服、草地、脸颊……
艾轩:这个东西是天赐。别人画颜色,都是慢慢地铺下来,冷暖冷暖地交替。我画里的颜色是不遵循法度的,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别人看着还挺舒服,问:“你这个是怎么弄的?”你瞧这孩子的脸上好多色,包括她的头发,晕开很多颜色,刚才你说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个地方……退一步远看呢,它还挺协调。有些人模仿我画画模仿了二十年,从来不能做到像我这样,又严谨,又深入,颜色还特别丰富。一般人画着画着就突兀了,蓝的特别蓝,红的特别红,要么就脏得一塌糊涂。因为他不会拿颜色去深入。后来有人干脆放弃了,转而去模仿陈逸飞,因为陈逸飞比较好画。我这个颜色神出鬼没,变化得比较奇怪,连我自己都是跟着感觉走。
南都:这么多年来,你为什么持续不断地画同一个地方相同的人物?
艾轩:因为这体现出你想表现的一种形象。每个人慢慢会把形象归纳起来,形成审美的模式,渐渐的你画谁都像这孩子。形成模式以后就很难改变了。比如黄胄画的驴,徐悲鸿画的马,他画出来永远是那个样子。包括田黎明画的那些姑娘,大眼睛,木讷的表情,他就老画这个,大家也没有非议。有模式,好的方面来说是面貌清晰,不好的方面来说,就是个性不太强。你忍不住想,是不是要有些新的形象呀?其实未必。像莫迪里阿尼,他画的男男女女都长那样,大长脖子,眼睛那么勾两下。林风眠最没趣,他简直别无二致,女孩往那一坐,斜挑眼一勾就完了。如果中国有一百万个人画画,画出一百万个模式,看起来不一样丰富吗?没必要一个人一定要画出多少样子来。相反,一个人盘踞一个风格,一个模式,反而更好一点。盘踞好了,比你左门外道的好,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你看张晓刚画的人都一样,你要他画一个完全不同的洋人,他还会不适应。
“第三代人”
这一代人都是学院训练出来的,基本功都很厉害,同时又采纳了世界各国优秀艺术品的影响,这代画家阵容相当强大。
南都:1984年你和何多苓共同创作了著名的《第三代人》。请谈谈这幅画的创作经过。
艾轩:我和何多苓很谈得来,也都对古典音乐、古典文学感兴趣。何多苓非常有才气,谈吐幽默感很强,所以我们之间很“扣手”,经常在一块聊天。我回北京画院以后,两个人还老写信。《第三代人》是1984年的作品。主体思想就是“我们来了”。老一代画家看了很恐慌,说:“你们来了,你们要干什么?”所以这件作品虽然让展出,但是没评奖。画里用了翟永明、建筑设计师刘家琨、张晓刚、周春芽、何多苓自己……这些画家、诗人只是模特,但他们代表着整个这一代人起来了。这幅画其实没太多政治含义,但气势上让人有点发怵。有趣的是这张画里的人以后都还挺有成就的。
南都:中国油画取得的成绩和西方经典油画相比如何?
艾轩:我在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看到委拉斯开兹这幅《宫娥》之后,极度震撼,买了一张印刷品。印刷品和原作差很远,但还是有点原作的影子。很多人拿这张画来改,毕加索也把它拆解、异化,但原作漂亮极了,没有人能赶上它。到今天为止,全世界画家没有一个能够超越委拉斯开兹的。
到了我这个年龄,看的画已经太多了,各国的美术馆、博物馆都去完了,中间感觉很纷乱,但慢慢筛选筛选,也就剩那么几个。我觉得委拉斯开兹是最好的,伦勃朗的自画像画很不错,很厚实,包括维米尔也是,这些技术含量高的画家,中国画家现在根本够不着。他们的感悟、基本功能力、技巧,都是中国画家不了解的。太难了。中国画家有时候模仿,也只能模仿到皮毛。所以中国画家想画好油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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