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由钱基博批五十九分想到的

由钱基博批五十九分想到的

■裴毅然

钱基博(1887-1957)乃钱钟书之父。钱穆晚年说平生所见治学最勤用力最劬的学者便是钱基博。上世纪三十年代初,钱基博执教于上海光华大学,任国文系主任。一次,他批给穆时英“基础国文”一科的分数为59分,需要补考。穆时英去求钱基博加分,钱不买账,坚持原立场,气得穆时英啼笑皆非。

这位穆时英虽为光华学生,但已成名,写有短篇小说《南北极》,发表于当时最负盛名的《小说月报》,蜚声一时,被誉为崛起的青年作家,十分吃香,各家杂志争相约稿。后来,穆时英果然进入现代文学史,成为“新感觉派”的头面作家,其小说《公墓》《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均为名篇。偏偏这么一位成名作家,国文成绩居然不及格,而且只差这意味深长的一分,可想穆时英那会儿的郁闷。

作为大学教师,每学期都要给学生批分数,不禁想到自己能不能批出这59分?或曰敢不敢批59分?结论是:不会也不敢,不会是因为不敢。首先,只差一分不给人家及格,似乎太不厚道,太有惩罚性,相信周边不会获得任何人的赞同,包括自己的老婆儿子。其次,教务处那里也会啧有烦言:“你看,这人,59分还不给人家及格!”作为教师,我说句坦白的老实话,别说59分,就是58分、57分,甚至56分,我都不太批得出手,本人一般给出的不及格都在55分以下,就是差一二分也要拉至55分以下,以免学生怪我太刻薄。

尽管我没有做过专题调查,但有把握推断当今大中小学老师绝少会批出59分。缘由同上。可见,一个时代的共同性还是很强的。钱基博先生批出59分在当时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个例。1943年西南联大历史系的吴晗先生,教授“中国通史”,批出的成绩也有59分,最低的只有12分。学子今评:“说明吴先生一丝不苟,毫不容情。”

钱基博用“59分”敲打一下已有文名的穆时英,告诫其不要以为发表几篇小说就如何如何,您的国文基础还欠火候。想来,也正因为穆时英有代表性,钱先生才枪打出头鸟,警告一下那些不用功的学生。当然,钱基博先生对当时的新文艺也有一点自己的看法。那时的文化人温梓川晚年评穆时英:“他下笔很快,行文也有他一股的幼稚口气。”穆父最初也对儿子的小说不以为然。

至于我们如今的不会与不敢,其实比那“一分之差”还意味深长,因为背后矗立着我们这代人的“时代共性”——不如老辈知识分子有个性,说穿了,骨头没有他们的硬,不敢通过个性化行为淋漓尽致地表现自己的立场与见解。其中原因,或可归结为“打怕了”、“站惯了”。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里,“何必”、“何苦”之类的声音是很响的,行为的主旋律是不要成为“出头鸟”。然而,有的事是需要通过“个性化行为”来体现的,尤其有的立场与见解还非通过“个性化行为”便无以表达,一代知识分子缺乏个性化,最终会使时代失去多元化与丰富化。你想想,如果最爱表现也最需要他们表现的知识分子都失去表现的欲望与可能,历练得城府似海心机深织,那么全社会还会有更多的表演者么——除了那些影视歌星?再往远了说,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还能留下聊可一嚼的“人文花絮”么?

不敢批“59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各级学校并不鼓励这种“个性化表现”,一般会怪“个性教师”多事儿。校纪松弛、躲避矛盾、仁慈无边,缺乏敢于自认“梅特涅”(奥地利独裁首相)的梅贻琦,缺乏为个性老师撑腰的校长,缺乏鼓励个性的社会大环境,缺乏……一滴水的成份总是拴连着大海。

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已成为一道过去的风景,数点那时的各具个性的人物,总会使我们自叹不如,心慕前贤。历史之所以可成为社会的推动力量,便在于它会告诉今人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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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确是立场,当然应该捍卫,59分就是59分,加一分也不许。但如果此事无所谓立场,坚持捍卫,就有点可笑了。

59分算不算立场,还真不能一概而论。老师把59分(含55分以上)加到60分,有时是为了体现鼓励和宽容,谁说教育中不应该包含鼓励和宽容呢?但不小心,又可能成为纵容,不利于学生培养严于律己的责任意识。

据我所知,老师为了给学生加分,常常还得做些手脚。比如,作文原来扣了15分,为了与60分吻合,不得不再去修改成扣14分。这办法可以理解,但我很不欣赏。如果是为了体现鼓励和宽容,我书呆气的建议是:老师就提供两种分数,一个是59分,一个是60分,让学生明明白白地意识到,我鼓励了你,原谅了你。这60分并非是你应得的。而且,鼓励和纵容不能一味进行下去,老师最好还得告诉学生,下不为例。

钱基博的做法,虽然严厉了些,但可以让学生意识到: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作假,不能通融的。如果学生因此得到了这番教诲,也许比考个一百分还要可贵。但这类严厉,如果会导致过于严重的副作用——如使得该学生留级——要求老师不加谅解,也说不过去。

这说的还是比较理想的状况,恶劣的做法是,现在有些学校,把学生成绩视为考核的依据,如果学生中不及格者超过一定比例,教师也可能受到惩罚,比如被克扣掉些奖金;甚至,学校也可能受到惩罚,比如无法被上级主管部门评定为某种形式的先进单位。这类外在而又刚性的指标只要有一定市场,谈论钱基博就毫无意义。

据施蛰存曾说过,穆时英的古典文学与文言文知识有时还不如一名中学生。

据施蛰存曾说过,穆时英的古典文学与文言文知识有时还不如一名中学生。

原文主旨其实不在“59分”,而在感慨那时候人的个性,不像现在人那样畏首畏尾。不想引来周先生的一番议论。周先生的议论其实已经脱离了原文了,但是对于一个教师,一个同样有真性情的教师,当面对试卷59分时该如何处置,应该说的确是提供了多种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