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洞,囚你的还是皇家狱
满腔正义的道德陈词之后,静下来仔细分析“黑窑”、“奴工”、“奴童”的原因,我以为能使得自己更看清现象背后的东西,无论将其称作本质抑或规律。
很清楚,所谓“奴童”,是指尚未成年,对社会毫无了解的青少年,或因某种偶发事情出走,或因某种长期存在的家庭困境而执意谋生,总之,应当是毕业前的初中学生。而这个年龄,当属于享有国家规定义务教育福利,但他们放弃了或者没有办法坚持这个权利。显然,家庭对此有责任,但更有责任的是学校和教育管理部门,以及社会福利和救助部门。
在上面的道理中,“童工”的出现,并非是企业方为恶所致,而是“义务教育”的缺失。国家颁布“义务教育法”已经二十几年了,时至前不久才算稍许认真安排了预算,而实际上依然未得有效落实。而长期以来,规定性的解释下,“义务教育”被归为家庭的责任,而相比全世界其他国家,义务教育甚至并不仅仅覆盖学费、杂费、书本费,而且是国家承担到食宿费用的程度。因为所有事实都可以说明,对于贫困家庭来讲,往往会困窘到连孩子的衣食都成为不能承受的负担。
再有就是青少年的监护问题。社会现在对这个问题袖手,法律对这个问题旁观,致使一些孩子因为家庭境况或别的什么偶发事情负气出走。现在没有社会福利机构关心这些事情,非政府组织在中国行事艰难,也无力伸手于此。对社会来讲,这些处于青春期躁动年龄的孩子,需要投以更多的关怀,否则或流浪在社会,或被人胁迫,“黑矿窑”中这些孩子不过是其中一种境遇罢了。在这些孩子游走在恍惚、犹豫的边缘时候,社会没有拉他们一把,这才是令人最痛心的。而事件中智障女性沦为“窑妓”更是社会救助制度缺失的证据,这个明詹詹的事实,无须多言。
成人落入“奴工”境地,原因来得纷杂,不要笼统而谈。但显然,在城市与农村、发达与偏远之间,人们通常会直觉地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而另一个事实呢,进入城市的门槛高,而浪迹乡村社会则毫无门槛可言,所以那些没有任何城市经验的人会非常容易遭遇到不法企业的诱拐。真实地讲,进入城市门槛高仅仅是一个侧面,此外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阻遏、排斥乃至驱逐,而这些依然是直观的方面。潜在和间接的问题是,城市中更多的就业机会在于更多的工商和服务企业,只有城市的经济更加开放、经营环境更加宽松、行业和产业门槛更加低下、企业各种负担更加轻松,企业才愿意雇用更多的员工,从而造就和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当下大中城市动辄进行的“城市改造”,将老旧城区做拆迁改造,实际上将农村人进入城市的门槛极度提高,外乡人在当地的生活乃至生存成本极度高昂。没有了那些老旧房屋,或者说消灭了“贫民窟”,并非消灭了城市贫民,而且抬高了低技能的外乡人在城市成本,若在同时消灭城市流动商贩,也就彻底根除了这些人的生存的空间。中国所有城市发展都对农村以排斥为条件,以户籍为范畴。致使全国至少有几千万曾经有过城市经验的流民不得留居城市,且由于不再有着农耕经验和心情而不愿归里。堵塞和滞留,成为低技能流动人口的艰难状态,并将那些更缺乏竞争力的劳动人口挤向偏僻的经济地缘。
“童奴”尚可回家,而“奴工”恰恰是自觉走出老家谋生的,因为农业的产能不足以养活自己、农村的生活不足以维持生计、农民的身分没有再多的指望。我不好说这些被曝光的“黑砖窑”如何,但很多黑矿井,矿灾的硝烟还未散尽、未亡人的恸哭尚未止声,幸免于难的矿工又再摩拳擦掌地要下井、新苦力迢迢百里赶赴过来后继。电视报道中,中央调查组官员指着简陋破烂的窝棚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又有谁在想,此般“解救”之后,这些“奴工”又睡在哪里?然后他们又将沦落何方?
没有人给出更好的就业机会,使得他们在社会边缘流荡,才如此轻易落入“黑矿窑”的魔掌。今天,即便彻底消灭了这些“黑矿窑”,这些“奴工”依然还是找不到正当的就业机会,而且的确也没有人及时给他们提供就业机会。这些人一旦离开了镜头,也就彻底离开了我们的关怀,不知所去,当然也就不必知其所终。
当然,所有这些都不是“黑矿窑”为恶的理由,也不是当地权力部门渎职的理由。同时,依然不是将所有暴孽归罪于“黑矿窑”的理由,也依然不是将所有做伥归罪于地方治理的理由。即使在洪洞县这样地方也并非与外界完全隔绝,也并非所有官员良知泯灭,也并非社会正义彻底颠覆,也并非恶势力能完全一手遮天。但,如同我们不能指望山西的、洪洞的媒体揭露这宗事件一样,其实我们也难以指望《大河报》揭露河南的“奴工”、“奴童”现象。今天之所以能揭露出来洪洞的事件,全在于这些媒体独立于洪洞之外,也自有于山西之外。
笑蜀直指“黑窑”为“叛乱”。无论笑蜀内心如何揣摩,但如此把玩显然是给极权上香,为专制叫魂。阅读历史可知,极权制度的底层保证就是官员自上而下的任命,而底层的行为管制从来就止步于官员们防微杜渐的道德自律。对底层政权的监控,人类的经验证明,不仅发自上层的意志因其成本代价过于高昂而不可为,且下层不过是手脚,所以肮脏不堪,而中央是头脑,超脱于行为而显现高尚。历史上所谓“言路”,也就是“疏劾”,如今和“具名举报”大致相仿。历史证明,这样的制度并不能消除官场腐败,也更不能维持为官公明。
现代政治,与其说是对传统政治的变革,莫若说就是“叛乱”,是地方对中央集权的叛乱,民权对专制的叛乱。“叛乱”不仅是后人从逻辑做出的推导,更是历史发生的事实。民主,不仅仅是民众投票,也不仅是媒体自由,更是有形形色色的政治反对派,政坛对手,对当权者的挑剔、责难、揭露和钳制,由底层自治开始,在每一个政治层面予以制衡,遏制权力之恶,防微杜渐进而根绝尾大不掉之势。
没有这样的政治角力,中国当下的政治之弊无纠、权力之滥无解。这不仅在于洁身自好之为官者鲜寡,也不仅在于官员考核遴选机制久溃,也更在于极权体制纠劾的成本高昂。纵观历史,横论现实,洪洞县这样的案例,不过是集权体制维系其政治收益而付出的代价而已。无论“叛乱”还是“平叛”,冷些风口地说,保赚的只有极权,用来支付的不仅是民脂民膏,还有血泪和性命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