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廖康 《演艺船家》:评介美国第一部音乐剧
本帖最后由 kemingqian 于 2009-9-2 10:53 编辑
拉丁语的形容词可以当名词用,其内涵比同源名词更广。比如geographia这名词只是指地理这门学科,而用geographicus当名词就包含了一切与地理有关的事物。英语也可以这样变化,但通常要加定冠词。只有个别情况,因用得多了,才索性把定冠词省略掉。比如有两个文艺词汇就是这样衍变来的:novel和musical。英国的第一部小说,笛福(Daniel Defoe)的《鲁宾逊漂流记》一七一九年一出版,立即大获成功,雅俗共赏,兜里凡有六便士闲钱的人都争相购买。但是英国人对这种长篇冒险叙述并刻画人物的故事无以名之,便称其为the novel(那新奇的玩意儿),后简称为novel。美国的第一部音乐剧《演艺船家》(Show Boat)也有类似经历。由于它不同于欧洲大多数轻歌剧,是真正具有美国特色的音乐舞蹈剧,而且不只是搭个架子,供人歌舞,剧情本身也至关重要,所以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纽约市西格弗里德剧场首演开始,人们就称它the musical play,后简化为musical,将此形容词变成了名词。
《演艺船家》在美国音乐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与《鲁宾逊漂流记》在英国文学史上的作用和地位不相上下,两者都有分别很多专著深入讨论过了。这篇介绍只是想抛砖引玉,或不如说牵线搭桥;希望读者自己再去深入了解,我相信大家不会失望。Show Boat直译就是“演出船”,译作《演艺船家》是因为这部音乐剧实在是关于那些以船为家的艺人生涯。他们沿着密西西比河航行演出,但他们并非仅仅生活在艺术当中。嫉妒、仇恨、种族歧视、爱情、友谊、自主谋生,人们在社会中的种种磨难在三个小时左右的演出中,通过这一船艺人的经历,都集中而生动地再现出来,而且这部音乐剧对大众艺术情趣的变化和好莱坞的兴起也不无讽刺地幽了一默。
作者利用这样一个题材,原来很可能也是借演出船的形式,表演些美国歌舞而已。但真正的艺术都具有独自的生命,一旦受孕,那坯胎就要成长,就要吸收母体的营养,想不让它长大都不行。《演艺船家》改编自Edna Ferber的同名小说,原作的人物性格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真切,自然而然地要露出头来,占据舞台,相比之下,音乐舞蹈反倒成为讲述故事和塑造人物的手段。《演艺船家》的戏剧性就是这么重要,所以人们一提到这部音乐剧,就会自然而然地把词作者和曲作者(Oscar Hammerstein II and Jerome Kern)相提并论,正如提到吉尔勃特和苏立文的轻歌剧一样。
《演艺船家》和其他许多人家相似,并不总是和睦相亲的;这在序曲里就有预示。那弥漫着神秘不祥气氛的曲调就是剧中黑人合唱“大祸要临头”(Mis'ry's Comin'Round)的主旋。那是原剧序曲的基调,可惜一九四六年以后的演出都把它改了,好端端的序曲变成主要歌曲的旋律大联奏。
大幕拉开,一群黑人码头装卸工唱道:“白人整日闲游荡,黑人整日工作忙,汗水落入密西西比,一直忙到末日降。”这在美国历史上可是第一次在剧院舞台上表现黑人的艰辛生活,那时的观众绝大多数是白人,他们的震惊可想而知。但就象斯铎夫人的小说《汤姆叔的小屋》唤醒了读者的良知一样,《演艺船家》震撼人心的艺术赢得了观众的同情和欣赏。歌词中的“黑人”最初用的是Niggers;但很明显,那决不是在侮辱黑人,而是如实地反映当时人们的用语。为了在政治上正确,一九三六年的电影将其改作Darkies,一九四六的演出改作Colored folks。再往后就得说African Americans了,音节太多,没法儿唱。一九六六年,就索性把这黑人的合唱删了。
在一片热烈的音乐和欢歌笑语中,人们迎接演出船靠岸;众人合唱“安迪船长”Cap’n Andy,询问他给大家带来了什么节目。这类演出是美国大众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最主要的娱乐。船长向大家介绍这一船“幸福的大家庭”和男女大腕:史蒂夫Steve和朱丽Julie,他们还是夫妻。船上的机师垂涎朱丽,仗着他知道朱丽的秘密,肆无忌惮地调戏她,被史蒂夫一拳击到。这让观众大为震惊,但老练的船长说这不过是晚上演出中的一幕情景而已,得以遮掩过去。
此时,真正的男主角Gaylord Ravenal出场了。这个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赌徒听到船长的女儿诺拉Nola弹钢琴,两人相见,双双中了爱神的箭。女孩和生人说话不好意思,赌徒唱起“假装”Make believe这首歌,让她假装他们一见钟情。诺拉一直就梦想演戏,自然而然地和赌徒对唱起来,假装和真实混合在一起,二人相互表明了心意。
赌徒走后,诺拉问黑人伙夫Joe是否见过这个年轻人,伙夫说这号人我见得多了,你要问他是干什么的,还是问密西西比河吧,那老家伙什么都知道。诺拉急忙去找她的好友倾诉,剩下伙夫独自唱起本剧最著名的歌曲——老人河。对,“老人河”就是为这个音乐剧而作;本来是特地为著名男低音保罗?罗伯逊写的,但他未能参加首演,直到一九二八年在伦敦上演时才登台。这支歌以感人的旋律和歌词以及演唱者的艺术魅力,立即征服了听众。要注意的是,在剧中,“老人河”表现的主要是悲哀和无奈。后来,罗伯逊去苏联独唱演出时,才把这首歌改得悲愤而具有反抗性。
船长的女儿迫不及待地去告诉她的好朋友朱丽自己的心事。朱丽说,当心啊,咱们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就会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地终身相爱。这位女中音唱出全剧最动人的情歌“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Can't Help Lovin'Dat Man of Mine:
鸟儿要飞,鱼儿要游,
我要爱个男人到死方休,
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
就算他懒,就算他是木头,
就算我傻,我兴许知道原由,
但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
他一离开家,
天色就黑压压。
可他一回来,天又放晴啦!
他爱多晚回,就多晚回来吧,
家里没有他,根本就不是家,
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
这首歌的旋律明显地具有蓝调的特点,厨娘Queenie问朱丽小姐怎么会唱这首黑人的歌?朱丽强烈的反应让人奇怪,但他们还是一同唱起这首歌,并踏着强烈的节奏,即兴跳起舞来。伙夫和另外两个黑人加入歌舞并唱道,他们也是这样无条件地爱自己的女人。这一段最反映黑人特殊的节奏感和能歌善舞的天性,尤其是演厨娘的女低音,她的语言、歌声、呼喊及舞蹈动作最富于黑人的特征,让人感到,有她招唤,就能唱起来,跳起来。
热闹过后,我们听到赌徒的男高音独唱“直到我时来运转”Till Good Luck Comes My Way:“输也罢,赢也罢,不赌生活就没滋味。只要我能够借到钱,就要赌到转运的好机会。”这支雄壮、盲目乐观的歌与先前那首悠扬痴情的歌相对,显示赌徒与诺拉这对冤家的根本矛盾。
接着,便是由厨娘引领的黑人合唱:“大祸要临头,不知到谁家。”这支歌忧伤而阴郁,充溢着忐忑不安的情绪和神秘的气氛。快结束时,伙夫那一句“我知道大祸降临啦”是剧中最低沉的一小节音符,让男低音能够充分显示迷人的嗓音和深沉的叹息。《演艺船家》就是这样出手不凡,一下就抓住观众。音乐、歌词、主题都具有强烈的美国特色。剧情也非常诱人,让观众立即就关注剧中人物的命运,为其担忧。它与轻歌剧截然不同,音乐虽然轻,但主题严肃,而且戏剧冲突在音乐的渲染下显得非常强烈,为它赢得了名符其实的称呼——音乐剧。
人们担心的大祸还真发生了。原来朱丽虽然看上去是白人,她的母亲却是黑人。那机师因嫉恨而报了官;密西西比州的法律禁止不同种族通婚,警官上船来抓人,并宣称任何白人若有一滴黑血也不能算白人。朱丽的丈夫割妻子的手指吮血,甘愿成为黑人。他们不必上法庭了,但必须离开。船上的喜剧演员Ellie立即就企图替补朱丽,但船长说她和其伙伴Frank只配演喜剧,担当不了正剧的主角。在黑人忧郁的轻声吟唱“大祸要临头”中,大家和朱丽依依惜别,诺拉的真情尤其感人。
诺拉不仅漂亮,热爱表演,而且早已将剧本倒背如流,尽管母亲瞧不起戏子,反对她演戏,但救场如救火,只好依从船长,让她暂时顶替女主角。赌徒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而且聪明绝顶,一学就会。他当上了男主角,俩人假戏真做,在台上台下都成了情人。
这对新星让演出船的生意十分红火,他们的爱情也成熟了。此处有几段轻快热烈的音乐烘托情绪。首先,是男女合唱“我想扮演情人的角色”I Would Love to Play a Lover’s Part,表现青年观众对演艺生涯的向往及对明星的崇拜。男喜剧演员加入他们的歌唱,叫他们不要梦想了,结果被哄走。这一段让我明显地感到苏利文的音乐风格,但是没有吉尔伯特语言的俏皮。随后,是那俩喜剧演员的对唱“我也许再回来找你”I Might Fall Back on You;男的求婚不果,女的说:“世上好男人多的是,等我先转一圈,找不到理想的男子,如果你还在等待,你没准儿还有戏。”这支歌轻佻、俗气,但那是为了铺垫剧情,塑造人物。最后,是厨娘招引黑人来看戏的独唱,非常热烈,非常煽情。如果真有人这样吆喝,什么票都能卖出去。多亏这段唱,才让我感到这一场也是地道的美国音乐,而不是模仿英国。
演出结束后,夜深人静,赌徒和诺拉悄悄相会,我们听到这对男高音和女高音的二重唱“你就是爱”You Are Love。相爱中的人,喃喃的话语就是诗,唧唧的呼唤就是歌,更不用说他们如此情深意长的山盟海誓。这支歌的词曲缠绵动人,如同“老人河”与“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以及后来的“我为什么爱你”Why Do I Love You一样,也经常在音乐会上单独演唱。船长不顾太太反对,让他们成了亲。婚礼在几支主要歌曲的联唱和联奏中举行,并在“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的歌声中到达高潮。
婚后的甜蜜生活也是用同样方式表现的:欢快的大合唱首先奠定情绪,演艺船家在芝加哥观看1893年那次空前盛大的世界博览会。在这热烈的气氛中,我们听到男女主角的二重唱“我为什么爱你”。他们的浪漫爱情掩饰着他们最初美满生活中的致命伤——赌博。博览会的高潮是来自非洲的合唱与舞蹈;音乐富于原始意蕴和异国情调,舞蹈动作拙朴雄浑。在结束时,演员们突然用纯正的英语唱出最后一段歌词,让观众醒悟,这是在看戏。正如那非洲的歌舞是做戏一样,男女主角的幸福并非真实。赢钱时,他们住大饭店;输钱时,住小旅馆。赌徒的盲目乐观让他们无法逃出这厄运。他们有了女儿Kim,虽然诺拉对丈夫的爱仍一如既往,但赌徒无颜面对妻子,决定出走。
清纯高邈的教堂圣乐和钟声以及拉拽得直直的拉丁语赞美诗合唱把听众带入另一个世界,与前场形成强烈对照。赌徒来教堂等待在这里上学的女儿Kim。一位嬷嬷以纯正的女王英语给他指示。他要出远门了,来与女儿告别,又唱起与诺拉初恋时的歌“假装”。但这次是与女儿长别,歌唱得深沉,大提琴的伴奏更拉出了依依别情……
轰然响起的欢快合奏带着听众来到另一场景,当年的大腕女中音朱丽因有黑人血统而不得不离开船家,现在已沦为夜总会的歌手,穷途潦倒。她在排练,唱“比尔”Bill这支歌。就象歌中所唱的没钱、没风度、毫无特点的普通人比尔一样,歌词非常普通,十分平白,但歌曲的韵律有股说不出的魅力,从简单的低吟浅唱开始,逐渐唱成一支感人至深的咏叹调。当然,这是音乐剧的咏叹调,完全不同于大歌剧,没有花腔,都是自然的嗓音。然而,试一试就知道了,这咏叹调也不是一般人能唱的。
随后是另一支感人的,我们熟悉的咏叹调“没法儿不爱俺那冤家”。原来诺拉为了谋生,来这里试歌。但老板不喜欢这缠绵的抒情歌曲,诺拉不怕得罪老板,激烈地为朱丽教她的这支歌辩护,钢琴伴奏建议把这支歌变为拉格泰姆的调子,加快了节奏,这才符合了时尚。好端端一支浪漫的情歌成了滑稽的胡闹,无疑,那是对时尚的讽刺。朱丽在暗中看到了这一切,她悄悄地离开夜总会,把女主角的位子让给好友。
在新年音乐会的群舞、合唱后,诺拉在夜总会首次取代朱丽,演唱“舞会之后”一歌。开始,她放不开,观众起哄。幸好父亲鼓励她,并让她微笑。她越唱越好,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赢得了观众的赞许。生活在继续,就象不断流淌的密西西比河一样,伙夫再次唱起了《老人河》。
不同的演出有不同的结尾,最长的还表现了十多年后演艺船家的团聚。那对演喜剧的在船上虽然一直是二流演员,但一到好莱坞,就成了大明星。诺拉的女儿Kim已经长大,她唱起父母的幸福歌曲“我为什么爱你”。在掌声中,她解释说那是当年的唱法,现在是爵士时代了,兴这样唱:节奏加快了,乐队又即兴演奏起爵士乐,任意拉长音节,顿步,自由发挥得别有风味。赌徒也浪子回头了,有点不好意思。诺拉象索尔维格等待皮尔金特一样,无怨无悔,并指给他看谁是女儿。但无论哪种演出,这史诗般的音乐剧都在《老人河》滚滚流淌的歌声中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