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诚实成为谋略

周泽雄

有网友在天涯社区发帖：“咱们小学时期的作文必杀结尾句”，引来一众80后网友的热议，跟帖不断。网友例举的“黄金必杀句”如：“同学们看着清洁的教室，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笑了……”，“问：‘小朋友，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用于扶老人过马路等好人好事之后）答：‘我叫红领巾。’”，等等，《南方周末》4月1日登出长文《会说谎的作文》，对此作了详尽报道，读来大感苦涩。

发帖者问：“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还会不会用这些句子呢？”我想，岂止孩子，今天的大人都难以幸免，有识之士不还在持续地呼唤真话吗？某体育总局领导要求获奖运动员“先感谢国家”的告诫，不还在余音绕梁吗？实际上，中国孩子写“说谎的作文”由来已久，犹记当年参加高考时（1980年），教语文的蔡老师对我发出严厉警告：“记住，小子，作文时切忌发挥，按他们认为最正确的观点来写，别听从自己脑子里的奇谈怪论。”蔡老师纯属好意，在日常教学中，他嫉恶如仇、追求真理的品德，曾使我深受教益。我还记得，那一年他读到沙叶新先生讽刺骗子的剧本《假如我是真的》，激动之余，竟然忘记我这个学生正处于复习迎考的关键阶段，鼓励我如法炮制，学着写部独幕剧。

谎言现身于学生作文里，症结却在校舍之外。在一片久旱龟裂的土地上，单独责怪某棵树没有成材是滑稽的，我们必须先行考察社会的评价体系，看其是否存在怂恿说谎的因子。

诚然，说中国人鼓励说谎，那是污蔑。生活中我们无数次看到，假如家长对孩子体罚，十之八九是因为孩子在说谎。人们对说谎者的反感，不亚于对蛇蝎的厌恶，我们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也在始终不渝地呼唤诚实——至少字面上是这样。既如此，官场上和生活中，谎言为何没有绝迹，反而日益加剧呢？我的解释是：吾人对诚实和真话的倡导，一直是有条件的，作为一个求真品质匮乏的民族，在真话面前，我们缺少愚鲁的固守，独多机警的权变。人们厌恶谎言，但又始终没有赋予“诚实”以至高无上的地位，只要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堂皇理由，诚实随时可以退居幕后，做出牺牲。简单地说，在真相和真话面前，我们有意无意地鼓励一种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态度，诚实只是我们的备用轮胎，我们缺乏站定诚实立场的意志和信念。反映在作文上也是如此，虽然所有的语文老师都深知真情实感的重要性，在日常教学中也会频频强调，但鉴于作文的评分系统里“思想向上”乃是居于上位的标准，那就等于对学生说：一旦你的真情实感不符合“思想向上”的要求，你必须毫不犹豫地抛弃它，竭力装出“思想向上”的样子。据说，“2010年，中学语文教学大纲对一等作文的评分标准仍旧强调‘思想向上’”。只要这项标准依旧健在且高高在上，我看不到学生停止在作文里说谎的转机。

人们寻常挂在嘴边的“真善美”，其实是一个序列，“真”是基础也是基石，“善”和“美”都是“真”的尾随物，它们无法在与“真”的对抗中显现价值。可悲的是，总有人从谋略的角度对待“真”，在他们眼里，是否说真话，不是取决于做人的原则，而是取决于做事的艺术。当这个招术得到认可并成为社会的潜规则，也就开启了潘多拉魔盒。最近几年，个别趋利的地方政府，已经发展到从兵法中借鉴行政手段的程度，信义荡然无存，甚至出现瞒着百姓，将他们合法居住的小区第二次卖给开发商以获取暴利的丑事。实情是，只要我们拒绝赋予“诚实”绝对优先的价值地位，真话就难免沦为一名高级奴婢。诚实虽然高贵，但也非常脆弱，容不得轻慢，主事者若只在绝对需要它时才心血来潮地加以宠幸——比如出现非典式的公共卫生灾难——在其余场合则嫌它多余碍事，也就把“诚实”糟蹋成了一只交际花般的“花瓶”。再则，谎言具有自身的运行和发散机制，它不会满足于一时一地的成功，只要“说谎会带来好处”在局部得到容忍，只要“掩盖真相会带来稳定”在局部得到纵容，谎言就一定会增生扩散，决不满足于逗留在那个局部。“会说谎的作文”，只是增生扩散的一个逻辑结果。

在公共事务中，把真相分为必须披露和必须隐瞒的两种，只是一种驭民立场下的幻觉和盲点，其有效性从未得到证实。在更多情况下，该盲点以惯性方式存在着，执行者习焉不察，视“对真相宜见机行事”为行政秘钥。我们都记得，我国最近一次因真相披露不及时而受到惩罚的教训，缘于2003年的“非典”。由于萨斯自居一种魔性，它只会一往无前地贯彻病毒的意志，不屑于领会某些部门领导的意图，结果，当有人因循蒙昧的驭民立场实施信息封锁时，灾难发生了，大量无辜的生命，成为这套“花瓶式真相观”的祭品。

我以为，只有个别特殊场合（如外交场所）或事涉重大国家机密，才是“花瓶式真相观”的用武之地，舍此之外，诚实理应具有绝对的优先权，其价值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僭越。或者说，其他价值，只有在诚实得到捍卫的前提下才有望附丽，包括国家的稳定与和谐。目前看来，这是一个艰难的共识，但只要我们对“说谎的作文”心存愧怍，只要我们决心重树民族精神的尊严，就必须将此视为共同的目标，无论它看上去是何等前途漫漫而举步维艰。

载《东方早报》2010年4月11日，发表时标题改成“捍卫诚实的价值”。
编辑说明：我拟过两个标题，投稿时用的标题叫“花瓶式真相观”，之前拟的是“当诚实成为谋略”。诸位都认可后者，我也有同感，遂改。

自觉的梦游人

原题“当诚实成为谋略”比现在的标题好，更能揭示中国式“真话”的虚伪性和谋略性。以真话，特别是以中国式的“真话”要求学生作文，其实也是一个误区。为什么要用真话来限定作文的内容？作文，说话不是上法庭作证词，非真不可，以作文说真话来要求作文，只能使作文继续限定在另一个狭隘的框框里。诚然，真话和诚实相关，但是，诚实主要是心灵的诚实，而不只是言语的诚实，虽然语言可以展现心灵的诚实，但是语言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心灵的诚实。学生作文，只要能够展示自己的心灵的诚实，就是做到了语言的诚实，这种诚实不一定要用“真话”来表述或形容。
什么是展示心灵诚实的语言？其实，一个简洁的答案就是两个字：人话。

酱香老范

持论多健朗瘦硬，文略欠丰腴妩媚。俺对老周总是苛求。

tian295

痛失沙发！
该当坐实了再发的！
“当诚实成为谋略”以为还是这个标题好！

周泽雄

标题，又是标题。我自己也觉得“当诚实成为谋略”较好，因担心太过露骨，遂改成“花瓶式真相观”，这名字虽然也蛮刻薄，但毕竟稍显暧昧，不那么直露。
学生作文，只是一个由头，小文主旨不在此。但就作文的要求来说，真话只是在与谎言相对时，才显出价值，否则，真话并非作文的内在要求。文学鼓励虚构，虚构虽不等于谎言，但也不等于真话。所以，梦子拈出的“人话”，非常精当。
回老范：俺很想说说“当真话成为谋略”，这个话题太沉重，笔墨也就随之一本正经起来，形象狰狞，抱歉。
多谢田兄。

嗜睡如归

我们的周围充满谎言，学校怎能独善其身。

我的孩子，前段时间写作文，把我夸得明显不是我了，但老师喜欢，给了高分。

周泽雄

孩子的作文，可以拿出来晒晒吗？名字可以马赛克化，想看看嗜睡MM可能被夸成怎样的，更想看看孩子的夸奖术。

金秋

当诚实成为谋略，“谋略”这个词太文绉绉的了，而且很多人还看不懂，虽是经常听到这个词，但具体怎么解释还要想一想。我很希望泽兄的文章能够再通俗化一点，口语化一点。题目改成《当说假话已经成为习惯》，如何？

金秋

持论多健朗瘦硬，文略欠丰腴妩媚。俺对老周总是苛求。
酱香老范 发表于 2010-4-11 09:48

俺也是觉得泽兄的文字太男性化，太刚性和理性，不知道他再加进去一点柔美和温和，会是啥样儿？

周泽雄

回金秋：嗯，把“谋略”改成“权谋”，或许更准确些。当然，这不等于“谋略”这个词确实“太文绉绉”了。谋略就是谋略，一个很普通的词。
改成“当说假话已经成为习惯”，俺不同意。
文章也有体统，内容与风格之间，也有般配与得体问题。俺这篇文章可能有很多缺点，但自忖绝对不会是缺乏“柔美和温和”。

燕丝

缺底气，按泽雄兄的说法，就是谋略都是青铜铸就的，而诚实顶多也就一摆在格子间的插花瓷瓶吧？硬还是硬，只是轻轻一碰，也就……呵呵……活得艰难啦！

嗜睡如归

7# 周泽雄
就是这篇：）小家伙读初一。

母亲伴我同行
－－－快乐小男生

日转星移，花开花谢。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来到了神秘的初中世界。在我走过来的一路上，有许多人成为我感谢的寄托，并时刻激励着我，这其中有老师、同学、朋友、家人……然而，这其中，真正能说得上是伴我一路同行的人，只有我的母亲。


小时候，母亲简直就是天使。只要我提出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她总会答应。有一次，她上楼梯的时候不小心狠狠地摔了一跤，差一点摔成脚腕骨折，可是，我竟然还稳稳地躺在妈妈怀里！我当时还在香甜地睡着觉，全然想不到外面发生了如此的“险情”，母亲好伟大！


上了学后，母亲又突然变成了一位严肃的老师。她把我的学习看在了第一位。我们家附近有两所学校，一所学校学费特便宜，但教学质量比较差，另一所学校学费特贵，一个学期要五千，但是环境特好，教学质量也好一点。


那时，我们家经济状况还不怎么样，如果我上那么贵的学校的话，我们家就会变得很紧张，我想了一下，决定上比较便宜的那所学校。


眼看离开学只有两三天了，再不做出决定就没机会了，吃午饭时，我做出了一个“壮举”，对着母亲说：“妈妈，我决定上那所便宜一点的小学！”


话还没说完，母亲“啪”的一声，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母亲很少这样打我的！我先是一惊，然后就呆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而母亲大声地说：“以后绝对不允许你有这种想法！我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上另一所小学！”而爸爸听了后，缓缓地说：“你也应该知道，家里的钱……”还没说完，妈妈立刻对爸爸说：“钱不够是吗？没关系，我出去打工！”看着妈妈那种样子，我们都“屈服”了。


我上了学后，为了不辜负母亲对我的希望，我发奋图强，取得了许多优异的成绩。看着劳累的妈妈，我用乞求的语气说：“妈，别打工了，在家里歇会儿吧。”可妈妈说：“不行，我闲不下来啊。”后来，在我和爸爸的说服下，母亲终于答应了。


在学习方面，母亲毫不心慈手软，只要我稍微有一点退步，她都要狠狠地批评我。不过，这也是为了我好呀！我还是很感激我母亲的。


母亲，您在我学习时对我的关爱，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是您，伴我一路同行！

周泽雄

骨折抱儿的细节，够生动，够感人，与下文那记耳光构成的反差也够强烈。
不会都是叙事谋略吧？——晕。

金秋

回金秋：嗯，把“谋略”改成“权谋”，或许更准确些。当然，这不等于“谋略”这个词确实“太文绉绉”了。谋略就是谋略，一个很普通的词。
改成“当说假话已经成为习惯”，俺不同意。
文章也有体统，内容与风格之间 ...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11 17:48

谋略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词，一般人都很少用。俺活到这岁数，还从未使用过这个词，尽管见是见过。泽兄看来很普通的词，在普通人眼里就很深奥。不瞒你说，俺看你的文章就经常查字典，因为总会遇到我不常见的词。好比一个经常吃山珍海味的富贵人家，偶尔吃了一盘红烧鸡块，他会认为这是很普通的菜，但是对那些整天吃萝卜白菜的穷人来说，红烧鸡块已经是豪华大餐了。

刘勃

“只要我提出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她总会答应。”这个句子，老师竟没修改？

刘勃

我改作文时如果看到这样一篇文章，大概也会相信那记耳光是真的。——确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想想砸锅卖铁的家长和学校所能给孩子们的东西，悲从中来啊。

嗜睡如归

骨折抱儿的细节，够生动，够感人，与下文那记耳光构成的反差也够强烈。
不会都是叙事谋略吧？——晕。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4-11 19:36

抱儿一事是真的，但没夸张到骨折的地步。只是摔了一跤。

打耳光是真没有，问了他，他说是自己编的。

嗜睡如归

“只要我提出一些不太过分的要求，她总会答应。”这个句子，老师竟没修改？
刘勃 发表于 2010-4-12 19:21

嗯，这是一次语文考试时的作文，老师大概没那么细心吧：）

嗜睡如归

我改作文时如果看到这样一篇文章，大概也会相信那记耳光是真的。——确实，生活中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想想砸锅卖铁的家长和学校所能给孩子们的东西，悲从中来啊。
刘勃 发表于 2010-4-12 19:27

嗯。你这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抛弃一切给孩子当陪读的家长。

闲人一名

17# 嗜睡如归
放心了放心了。我就说，给人无限温婉印象的嗜睡MM怎么可能会对六七岁的小宝贝扬起巴掌呢。

杨林

小孩真的很天才啊，不用教就有编瞎话的才能，不是孩子的过错，而是环境的要求，为“当诚实成为谋略”做了适当的注释。

酱香老范

去年某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关工委”）举行一征文活动，对象是在全县初中和小学段的学生，主题是“我爱我的祖国”，以庆祝建国60周年。笔者忝列评委。在评审时感叹中学组不如小学组，小学组多少还能写出几句“自己的话”，中学组则多“60年”煌辉成就之宏大叙事，且动辄华丽的排比……遂动用“主裁判”之权，在合议时有意偏袒能讲“自己的话”者，力拒“清汤上面的油花”。反躬自问：俺青少年时也一度掉入“清汤上面的油花”，以致如今有时还几分粘乎乎的。

嗜睡如归

17# 嗜睡如归  
放心了放心了。我就说，给人无限温婉印象的嗜睡MM怎么可能会对六七岁的小宝贝扬起巴掌呢。
闲人一名 发表于 2010-4-13 08:46

哈哈，开心啊。我很喜欢“温婉”这个词，谢谢你用在我身上！

嗜睡如归

小孩真的很天才啊，不用教就有编瞎话的才能，不是孩子的过错，而是环境的要求，为“当诚实成为谋略”做了适当的注释。
杨林 发表于 2010-4-13 10:42

哈哈。认识一下这个会编瞎话的小孩吧。这儿有他的相片。http://club.city.travel.sohu.com/r-yichang-273770-0-9-900.html
这家伙有张利嘴，最会欺负我：）

老残油记

前不久有同事坚持要我为其高三的女儿讲一次议论文作文，拗不过，让同学带作文本来办公室，一看，大惊，文字很好了．同学说，老师总是批评她的作文不够积极向上，让她很自卑，很茫然无措．该同学于是选择了艺考，报的上戏，专门到沪参加了一次培训课，上戏的老师强调作文考试不要求主旋律，结果前两天发榜，该生名列前茅，由此看来上戏不错．

周泽雄

24# 嗜睡如归
小家伙好是伶俐可爱。
至于作文，有一个道理是可靠的：虚构细节不是本事，虚构故事才是能耐。细节，需要发现。对于细节，眼睛和大脑同样重要。
由老残的帖，想到我那位蔡老师，当年他更担心的，恐怕还是我露出“反动思想”，呵。尽管私底下，他和我这个学生，倒是经常说此类话的。蔡老师今年七十三岁了，春节期间我打算去拜访，他坚拒，非要亲自来看我这个学生，弄得我惶恐无比。他说：“老头子需要走动走动，不能老呆在家里。”我遂恭敬不如从命。好在，蔡老师身体相当健朗。

李大兴

“老师总是批评她的作文不够积极向上，让她很自卑”，由此可见老师水准。唉，一代不如一代，记得我七十年代末读高中时，作文常不合时，但还照样得奖或被当成范文。

老残油记

回大兴，其实也不一定是老师没水平，高考在即，多挣考分才是硬道理．我对同学说，议论文考试，有点像辩论赛抽签，不要太在意个人观点，哪怕是歪把道理，也得＂道＂出＂理＂来，所以平时要注意作一些论证表达的技巧训练．有点犬儒意味了，哈哈．

LS640604

26# 周泽雄
至于作文，有一个道理是可靠的：虚构细节不是本事，虚构故事才是能耐。细节，需要发现。对于细节，眼睛和大脑同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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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可以这样来理解，内容是可以虚构的，但思想不能虚构。不能为了“深化主题”、“政治正确”说些自已都不相信的话。

周泽雄

回LS兄：虚构云云，一般指叙事类作品，思想属虚构外元素，故无所谓虚构。拔高主题或政治正确，做得好，也是可以感染人的，好莱坞大片经常宣扬美国精神，其实也是服务于他们的“政治正确”和美国梦想。
我这里讲的虚构，只是围绕叙事类作品的一般写作原则，构想美妙的故事，是一种能力，该能力的实现，需要大量生动的细节加以辅佐，而生动的细节一般不宜出自想像，而是来自生活中的敏锐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