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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1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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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的当代际遇
文言文的当代际遇
2010-08-06 作者:汪涌豪
汪涌豪:复旦大学文史学院教授,博导。
自九年前《赤兔之死》获得高考作文满分后,文言作文几乎年年都有。其极致是去年的甲骨文作文和今年的冷僻字入文。对此,社会反响热烈,媒体更视这两个考生为“古文字达人”、“古文奇才”。如果比之古代家塾的读书分年日程,那时的学子,8岁前被要求用《性理字训》等书发蒙,8岁后再熟诵粗通四书五经等基本典籍,故到长成的年龄,能写一手合格古文自然不算什么。就是“五四”以后,如叶圣陶、顾颉刚等人依新的学制标准编《初中国语教科书》,所收文言文要超出白话文近一倍,学生默识心诵,由此窥门径而入堂奥,也间或可以见到。但上述高中生,活在“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的当下,却能迎难而上,弃网络潮语就古代汉语,弃火星文就文言文,不能不说殊为难得。
究其之所以如此,或与身处僻远的农村山区有关。在那里,尚未被世俗功利和现代娱乐淹没的单纯生活,使他们比较能接受过去年代乡塾教育的传统栉沐,从而养成特殊的心性和持久的兴趣。但最主要的,还在于大时代的激荡与影响。这种以再度回归传统作自己身份标别的文化选择,无疑给他们痴迷古文提供了难得的机缘。当然,也是这种痴迷能够赢得大众的关键。回想当年,新文学运动风头正健的时候,如林纾等人坚持纯正的古文,以为制器可求日新,而为文不能躁进,这样平实的论说居然还遭到讥讽,真让人不能不重生感叹:有时候,纵使你手握真理,也不一定抗得过时势。所幸今天,已经走出盲从迷思的中国人知道了,鹦鹉巧舌,终非真声,所谓现代化绝不是传统的中国走向现代的西方,更不是“他者化”和“后殖民化”。其间,一种从来秉承的传统才是我们自身发展的基始,而我们的任何发展最终都不过是对这种传统的再度确认和回归。
以这样的认知来看文言文,显然就不仅仅是之乎者也、骈四俪六而已,它是保存并接引人走进传统的重要凭依,甚至就是这种传统的一部分。它简切的表意,渊雅的意境,连同动人的节奏和音律,自有一段白话文或现代汉语不能到达的妙处,而后者在许多时候,不过是它的省意省文而已。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包括“新古文运动”在内的古诗文在民间和网络上全面复兴。人们重拾对文言的兴趣,印证着又一波时势造就的必然。对于这样的时运势转,我们有大欣喜。
不过话说回来,与当下的国学热一样,这一波文言热也存在不少问题。我们知道,作为与白话文相对的语体文,文言文有自己特殊的体式要求,有一整套关于起承转合、过接缴结的义法要求,它讲究意旨绾凑,笔法周匝,其虚字实字的调用与间架局势的布排无不极见巧难,而文章主旨的呈现与气调脉络的贯穿更有重重的讲究。但今人对此知之太少,甚至不加理会,以为翻一部《古文观止》读几篇唐宋八大家就可以纵笔横肆,结果写出的东西与近现代人明显存在差距,比之古人,更岂止有真鼎与伪觚之判。
以今年那篇用极僻字的满分作文为例,能用文言论说当代环保话题,非出宿构,又不跑题,诚然不易。但对照其后来发布的译文,他对所用字词的理解显然多有错误,更远谈不到适切。如“每啮毚臑”一句中的“毚”字,《广雅》释为“狯”,通常用来限饰兔子(故古文中有“毚兔”这样的成词)而不及他物,更不单用,今径解作“兔”并用来修饰“臑”,明显不通。又如“唪唪”一词,自注音“feng”,其实读此音时,作大声吟诵解(故古文中有“唪经”、“唪诵”的成词),如作多实讲,当读“beng”。“睇眄”一词相对常见,状人斜视顾盼之貌,多用指女子,故曹植《七启》有“红颜宜笑,睇眄流光”,倘再深究,如《礼记·曲礼上》所说,更有“淫视”之贬义,泛用作极目远望讲,是望文生义。再如“体躆朝堂”一句中的“躆”即“踞”也,意为蹲,是足的行为,故颜师古有“以足据持”之说,今上承“体”字,又衍为据有,也不尽妥适。末句“亲房”一词,在古代特指家族的近支,解作双亲,更是不明传统礼仪文化之误。凡此字词理解的错误,不胜枚举。再说句,全文句式单一僵直,大体以四字句为主,但对待位置上的四字构成之法杂乱不说,其字韵之相从也全无法,整句与散句的转接承仰尤见生硬,学者赞其体近赋,又似骈文,实在与骈文赋体两失之,甚至根本就与骈文、赋体无关。其间“坐银杏树下,观儿童嬉于树下”云云,不知省文就简如此,更不知是何句法?最后说意,不能不说,选用文言并没有给作文带来多少深邃的意境和特别的效果,相反,字句与意思并不密合熨贴。末段陈说个人理想的生态环境,有“抾其落桃,投于苙”,将落在水中的桃子投入猪圈,是何意象?此意象与天人相得的和谐生态又有何关系?诸如此类,殊为费解。
我们根本无意对一个高中生的文言作文百般苛求,何况他很老实,说自己不过是常常翻读一本《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罢了。我们在意的是,在基本没做或根本不能做过细识读,并不知自来的传统,强为攀扯、炫奇逞怪最是作文之大忌的情况下,就将他拔高到奇才,乃至拔擢至与古人等列的哄抬方式,这种方式很能凸显文言文在今日的荒败与贫瘠。包括那篇甲骨作文,据刘钊先生讲,其实杂合金文、小篆,多有杜撰处,刘先生对他的态度是不失理性的鼓励。然而许多人虽不知不识,却一味夸扬。我们只能说,当一种东西实在太过稀缺,拥有它一点点就会被人无限放大。而那些放大它的人,通常也仅仅是以这样的哄抬作为对这份稀缺的交代,他们真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吗?待一转身,这份稀缺是不是依旧会被远远地排斥在他真实的生活之外?这都是有得一问的。我们的意思,对文言文也好,进而对国学乃至一切传统文化,哄抬和爆炒绝不是尊重,与其哄抬它爆炒它,不如以平视的态度亲近它体会它,由此积极呼吁中小学古文教学的改进,长久关注全民古文阅读能力和文化素养的提高。进而在市场经济社会中,真正培养出国人对传统的温情与敬意。这些都比关注高考满分作文,然后作者刻意求奇、读者一哄而上要重要得多。
当然,平视和亲近不等于亵玩。不久前,弘晔传媒推出无厘头版的古文今译图书《别笑,一本正经的文言文》,书中的翻译自无大错,一些新作也还可以,但以“你亮叔我跟你讲几句,你爸当年出来混,半道上就给挂了”来翻译《出师表》,以“你丫看不见吗”来翻译《将进酒》之“君不见”,如此将前者弄成黑道版,后者弄成潮语版,就有些过了。此外,尚有童话版的《曹刿论战》和爆笑版的《凤姐传》。据说此书大受欢迎,初印5万册已脱销。所以,当此疑信互出,哄抬与解构兼杂的新一波的古文热,我们的心情真很复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我们最想说的是,与当初古文派力主“学非孔孟均邪说,语近韩欧始国文”过于保守一样,以保护母语为由,崇之过高,求之过深,也不是正确的态度;说古文必亡不对,但以为胡适等人反对无病呻吟的旧文体全无意义也不对。持一而弃一,并非清明理性的态度。要之,对于文言文乃至一切传统文化,能从近入手、切己用功最是重要,能将之尽可能地体现在日常、落实于生活最是重要。如此,有当下的关怀,再转生对过往的敬畏,并努力造成全社会爱重古典中文的风气,而不仅仅为炫才博赏而以艰深文浅陋,以僻涩饰热熟,这才是让文言文焕发生机的正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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