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廖康 滥交中的真情——评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
当代文学中有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现象:畅销书不严肃,严肃作品不畅销。偶尔,也有例外。《挪威的森林》就是个例外,它不同于琼瑶的小说,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这本小说不仅畅销,而且还获得过很多文学大奖,对日本和中国的青年读者,尤其是大学生,具有鲜以匹敌的巨大影响。这种影响也不同于琼瑶的小说,不是让少男少女流一滩眼泪,过两年就会把主人公的姓名和他们千篇一律的交往弄混或忘记。然而,这影响是好是坏,则见仁见智。道学家视之为滥情的洪水猛兽,不准儿女们阅读,生怕他们学坏。赶时髦者则奉之为圭臬,认为年轻人就应该那样生活:泡酒吧,交男女朋友,广泛涉猎、充分体验生活。这两种看法虽不无道理,也有现实依据,但都很极端。《挪威的森林》真实地反映了上世纪60年代末弥漫于以日本为代表的发达工业国家的时代精神;同时,又让我们看到滥交中的一屡轻烟般的真情。作者没有说教,要读者怎样,但那屡真情无疑是他称道的,也让读者为之感动。
无论是从传统观念来看,还是在回顾中反思,60年代的确是以“乱”和“滥”为特征。不仅我们中国有文革之乱,那个时代青年人的反叛是世界性的;有可爱之处,也有些盲目:反战、反体制、反对现行的价值观念;吸毒、吸大麻、吸取各种刺激感官和大脑的物质和思想。在西方和日本,更普遍、更持久的反叛表现在两性关系上。那些年正值有效的避孕药和工具流行之后,艾滋病来临之前,性解放了,“上帝的鞭子”还没有抽下来。人们,不仅是青年,充分体验着性快乐。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在酒吧搭上便可享受一夜情;中年人,包括家庭妇女们,参照市场上泛滥的《爱经》和录像,抓紧时间尝试各种体位的交合与各种形式的享乐,甚至换妻。由于避孕比预防感冒还容易、还有效,用了安全套,只要是非功利的性行为,哪怕是滥交,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良后果,何乐而不为?伦理道德总是与人的生活质量相关,人们总是希望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受到最少的约束,在最大程度上享受人生。而且,这伤害往往不包括感情伤害,因为那通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伤害不受法律保护,对没有责任感的人来说,甚至不会引起良心的谴责。多情不是反被无情恼,而是一向被无情恼。无情者一往无前,多情者向隅而泣。这本书展示给读者的是在那种时代精神中还有什么堪称可贵。作者关注的是生活在那种时代中多情的弱者。
永泽是个无情的强者。如果不算那个连名字都没有,仅仅用来作陪衬的“敢死队”,其他人物都是多情的弱者。《挪威的森林》让主人公渡边用第一人称,通过回忆他18年前在大学最后一年的生活,反映时代精神。并以永泽为反衬,展现弱者的真情。渡边最初回忆起来的是和直子关于一口深井的对话。他担心会有人掉进去。而事实上,“三年两载”就有人“突然消失”,很可能就是“掉进那荒草地的井里了。”但直子只是说有这么一口深井,其具体位置并无人知道。渡边建议:“总该找到围起来呀!”直子说:“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渡边坚定地回答:“不偏离的。”为此,直子得到了安全感:“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并第一次吻了渡边,让他觉得“一股暖流穿过全身,心脏都好像停止了跳动。”(第一章)显然,那口不知在何处的深井颇具象征意义,这段对话颇具象征意义。深井象征什么?正道象征什么?读者可以有各自不同的诠释。我首先想到的是美国作家赛林格的小说《麦田守望者》的主人公侯登,他想在麦田里看护玩耍的孩子们,防止他们掉下麦田尽头的悬崖。事实上,本书作者也提到这本小说,而且渡边后来的所作所为,正是防止直子落入绝望的深井,并试图把她从深井里拉出来。他也劝说过初美,以免她落入那深井。虽然他失败了,但至少他自己没有落入。而且,在玲子的帮助下,渡边走上了正道,绿子看来也没有落入那深井。
正道并不一定是传统规范的道德观念和生活方式,虽然村上春树没有在小说中这样明说过,但他通过对“敢死队”的描写作了暗示。“敢死队”的学习目的非常明确,他因为喜欢地图,才来东京上大学攻读地理学。他光头,穿学生装,起居规律,随着日本国歌《君之代》和升旗仪式起床,极其认真地刷牙洗脸,在室内做广播体操。他学习努力,生活检点,有洁癖,连窗帘都时常要洗;从各方面来说,他都足以和我们的三好学生媲美。但是他根本不考虑别人,做跳跃运动时,把床板震得上下颤抖,令仍在沉睡的渡边忍无可忍,而且他还有自己的大道理,非这样做不可。渡边把“敢死队”的生活习惯讲给朋友们听,她们都感到很好笑。显然,他的行为极其各色,虽不合常理与人情,倒也并无大错。
社会发展了,医学进步了,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准则必然随之改变。一味地坚持传统,很可能于事无补。但作者也没有站在任何道德制高点上批评永泽,或表扬渡边等人。而是如实地展开生活的画面,细致地描写生活的细节,不加任何评语,让读者自己观看这些人物的行为、思想和性格,并自己做评判。永泽家有钱,他长得高大、帅气,口才极好,又具有非同一般的能力和个性。自然,他得到男生的敬仰和女生的爱慕。他得到的一夜情最多,有过八十来个女生,多数是在酒吧泡来的。对他这种生活方式,书中并没有什么指责。那都是两厢情愿的事,解决双方的生理需要。相互不承担任何责任,因此不让感情卷入这种性活动。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害对方。主人公渡边也有这种一夜情,并数次参与永泽的猎艳活动,与他分羹。对此,渡边只是感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有些尴尬,毫无美感,但并没有深责自己。事实上,做这些事的男女双方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不是从某种绝对的道德观念来看待这类事情,的确也说不上什么对错。
村上春树写这类艳遇,均无艳可言。不是说那些女生都不漂亮,而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们长得什么样子。作者并不关注她们的容貌,对那些所谓的艳遇,基本上都是事实性的讲述,并没有任何挑逗或渲染的描写。所以此书虽然经常涉及性,但绝非色情或情色文学。作者写的那些事情是当时生活的重要一部分,是其时代精神的重要一部分。对这种生活方式,作者没有宣扬或赞赏。在平静的叙述之余,他也提到其他作家谈过的那种和陌生人或没有感情的人做爱后产生的空虚,但他并没有像托尔斯泰那样陷入深深的内疚,也没有因强烈的宗教意识而把那种空虚感极度夸大或演变成负罪感。村上春树笔下的渡边还是有自责的,与托尔斯泰相比,他的自责很实在。那就是指责自己引起对方的恋情,而自己却不能投桃报李,伤害了别人的感情。
渡边引以自责的是他结交的第一个女孩子,他们的关系持续不到半年,在一起睡过觉,但他从未用过“初恋情人”的字样。事实上,他连这女孩的名字都没提过,大概是不记得了。显然,这是许多西方文艺作品都反映过的那种青少年对异性探索的经历,极其轻率,极其随便。渡边考上东京一所大学,离开神户,离开了那女孩。但他意识到,他伤害了人家的感情。她哭着说:“你和我睡过了,所以就不拿我当回事,是不是?”渡边回想起她,每每感到“自己干了件十分亏心的事。”(第二章)这就是主人公的可贵之处:他有良心,会自省,顾及别人的感情,替别人着想,能够体贴并善待别人。
渡边与直子的关系,严格说来,并非情侣。直子是他哥们木月的青梅竹马恋人。他们三人在一起,渡边的角色犹如灯泡。他们几乎没有其他朋友。木月自杀后,渡边出于关怀直子,经常去看望她。当然,“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他们无目的地散步,“仿佛举行某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一般。”(第三章)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很多共同语言,常常默默相对。渡边扮演的角色,与其说是情人,不如说是守护神。只是在直子20岁生日那天,他们越轨了。然而,那是直子异常的生理反应引起的。她和木月那么多年的情人关系,却从未性交过。这倒不是出于什么道德约束,实际上他们什么约束都没有,直子“一直拿手指和嘴唇来安慰木月。”(第六章)她仍是处女是因为她一直不湿,无法性交。有关这类个人隐私的叙述,小说的笔调是就事论事,既无羞涩,也不煽情。我们看到的似乎是病例研究,没有细致的描写,只是把缘由讲清楚而已。直子一直未能走出木月自杀的阴影,全心全意地来爱渡边。越轨后,直子消失了,也许是由于内疚,也许是其它原因,我们不清楚,因为她的精神不正常,无法理喻。从渡边给她写信,寻找她,去疗养院看望她,对自己感情的约束,直子死后他在乡下失魂落魄地徒步游荡了一个月之久等等行为中,我们知道,渡边是多么珍视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的交往让我们感到在那种时代里,什么是弥足珍贵的。
渡边与玲子一见如故,他们爱好相近,十分谈得来,相互非常理解。他们的友谊不仅是建立在对直子的共同关怀上,也建立在彼此心灵相通上。尽管玲子的言谈话语多次表现出她的渴望,但是他们没有做越轨之事,因为他们都怕伤害直子。直到直子死后,玲子来帮助渡边了结他与直子的情愫,为直子举行了特殊的葬礼——他们一起弹了51首曲子,之后,他们才不约而同、畅快淋漓地温存了一夜。玲子并无意在情感上套住比她小19岁的渡边,她一直劝渡边在直子之后要好好爱绿子。他们的一夜情是基于相互的理解,既出于共同的生理需要,又有心理疗伤的作用。分别时玲子最后一句话是:“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第十一章)他们之间的友谊是难能可贵的。有些读者难以接受作者这样处理他们的最后一夜,但又说不清那有什么不妥或对谁有伤害。看来,这还是个观念问题。对渡边来说,这是他寻找自我的开始,也似乎是他最终找到绿子的开始。
渡边对绿子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并不因直子和玲子在其间而有任何虚假或不纯。绿子开朗活泼,与内向的直子形成对照: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第四章)她既大方又任性,非常坦率,永远有极好的胃口。她喜欢渡边,读者也明白地看到,渡边需要她才能走出生活的阴影。但渡边内心一直很苦闷,他彷徨着,一方面念念不忘直子的病情与柔情,一方面又难以抗拒绿子直接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他面临的抉择如此重大,所有的描述仍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矛盾,以致于作者不得不让他写信告诉玲子:“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地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这绝非自我开脱,我自以为生来至今始终以诚为本,对任何人也未曾文过饰非,时刻小心不误伤任何人,然而到头来自己反被抛入这迷宫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应怎么办呢?”(第十章)这就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主人公的价值观。正是由于他珍视真情,在没有和直子了断之前,他才不肯向绿子迈出那最后一步。绿子与他闹的小别扭是这种彷徨带来的,对真情同样的珍视形成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张力。她一直期待着渡边能够全身心地爱她,就像在那个雨天她要求的那样:“管它什么落汤鸡!求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只管死死抱住我。”(第十章)直子的死解开了这个纠结,但我并不觉得那是机械神降式的简单处理(deus ex machine在书中作者数次提到这古希腊的戏剧手法,林少华将其译作“解围之神”,颇得神似),而是铺垫已久、难以避免的必然。读者们都希望渡边终将与绿子结合,作者似乎也是这样暗示的。
渡边珍惜人情,不仅表现在他与女友的交往中,也表现在他与其他朋友,甚至和陌生人的交往中。当永泽交结了“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初美,一位“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的女性,(第三章)他还照样同别的女孩厮混,而初美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渡边就不赞成他那种做法,后来还劝告初美趁早离开永泽,免受伤害。而且当他面对永泽时,对这表面上不利于朋友的劝告非常坦然。永泽也不怨他,反而认为渡边的劝告有理,只是他和初美都无法改变自己。当“敢死队”发烧近40度时,渡边放弃了和直子约好去听的音乐会,留在宿舍照顾病人。当一些极端的学生罢课时慷慨激昂,指责他人,情形一变,立即见风使舵,生怕损失学分,渡边就敢于质问这些两面派。而且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他“即使去上课,点名时也不回答……在班里愈发孤立了。”(第四章)“敢死队”却从此消失并退学了。虽然这家伙不会替别人着想,只会守纪律,坚持原则,但他毕竟是有原则的正派人。为此,渡边还是敬佩他,期待他回来夸奖自己也讲卫生了。照顾绿子的父亲,也显现出渡边对人的关怀,他一口口喂老人吃蔬菜羹和炖鱼肉,拿毛巾给他擦嘴,跟他说话,后来又“用水果刀把黄瓜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状,卷上紫菜,蘸点酱油,用牙签扎起,递到他嘴里。”让老人感到好吃,吃完后又“从床下拿出尿壶……把壶用水冲洗干净。”(第七章)这一切,都让读者看到,在现代社会中,在这科技发展造福于人,也使人异化的社会中,仍有一屡如烟的弥足珍贵的感情。
我认为小说唯一的缺憾是书名《ノルウェイの森》,即《挪威的森林》。实际上,小说与挪威无关,书名来自英国披头士(即甲壳虫)乐队的歌曲Norwegian Wood,那是渡边常听的歌,也是直子最喜爱的一首曲子。原歌中的Norwegian wood是单数,K不是指“森林”,而是指“木材”,其实就是用来装饰房间的廉价松木。(I once had a girl,or should I say,she once had me.She showed me her room,isn't it good,Norwegian wood?)中文可译作:我曾有个女友,或许我该说,她曾有过我。她让我看她的房间,是不是很棒,这挪威木板?歌中后来唱到“我睡在澡池里。醒来后,那鸟飞走了。我一把火把房子烧了。那挪威木板,还棒不棒?”这完全是反浪漫、反纯情的歌曲。这首歌在书中的作用只是引发渡边回想起那段生活,我看不出什么深意。有些故弄玄虚的评论对书名的阐释完全基于日语的误译。村上春树通晓英文,熟稔西方文化,在书中提到的西方音乐和歌曲从巴赫的赋格、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拉威尔的吉他曲和德彪西的《月光》、到披头士的许多歌曲,以及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歌《寂静之声》,还有《七朵水仙花》、《柠檬树》、《五百英里》等等通俗歌曲,无不如数家珍。他应该知道《ノルウェイの森》是误译,可为什么还要以讹传讹呢?或许是我未解其妙?或许其妙处就在于让日本人了解他们对西方的崇拜相当盲目,甚至是基于误译?若果真如此,这对我们倒不无启发。
2010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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