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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10-11-12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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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外婆。
听我母亲说,外婆年轻时非常漂亮,她嫁入外公家那天,全村人都驻足观看,尤如观看电影明星下村表演一样,熙熙攘攘。母亲说,外婆年轻时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又黑又大又圆又亮,顾盼有神,而且睫毛又长又密。可当我留意外婆的外表时,她已经仅存慈祥眼神、灰白的头发和略微佝偻的身影。母亲说,大姨是最像外婆的,白皙漂亮,天生的美人胚子,年青时也有极多的追求者,并自嘲自己与小姨掺杂了太多的外公基因,又黑又实。母亲的略带妒忌的语气连我都听得出来。我从年青时的大姨,以及大舅的四个女儿中可以看到,由外婆遗传下来的那美丽大眼睛是如何的勾人心魄。
据说,当时追求外婆的人可以组成一个加强连,可性格高傲的外婆,不挑官家公子,也不挑富贵地主,偏偏选择了老实巴交,其貌不扬的外公。人们看到外公外婆时,背地里在暗笑,喻为“电灯杆挂老鼠箱”,因外公一米八的身高,配着一米六的外婆,其中的落差泛起了多少包含着难以言喻的妒忌。这种高低配搭,那种感觉,现在看来,其实甚是小鸟依人。
外婆嫁给外公,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外公的木工技艺,确实给予了外婆极大的物质保证,自婚后,外婆除了持家外,根本不用怎么工作,虽不能说过起了少奶奶的生活,但富足的生活总是有的。
外公的早逝,是外婆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无论从物质生活到精神层面,无论从家庭负担到性格转变,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母亲说,外公去世前,外婆的性格刚烈而外露,敢于出头,不怕得罪人。记得那次,外公给自己的亲弟弟举报为“富农”而受到批斗,暴烈的性格的外婆当时就受不了这样的“莫须有”,她要反抗,她要爆发,她竟要带着大舅(当时18岁了),提着棍棒和斧头,要去外公的弟弟家寻说法,只是被外公死死拉住,否则,做出什么大事来,谁也难以预料。
外公去世后,家庭陷入困顿,外公弟弟并没有内疚,更没有伸出本应的援手来帮助孤儿寡母,两家断绝了任何联系。很多年以后,尾舅做起了大老板,那一家从众多的艳羡的目光中走出来,意图重叙亲情,但外婆坚决反对。
在外婆即将踏上天国前的那一天,她留下遗言,她死后,绝不能让外公弟弟家任何一个人来吊唁。这个切齿之恨,她至死不忘。
外公去世后,由于家境剧变,一贫如洗,还欠下了一大笔债。有一天,外婆与大舅说,小儿子尾舅让母亲带着就行,她想去找村长给她安排点工作,好挣点工分,多少有点收入,弥补一下家用,不能把家庭负担全部压在大舅、二舅身上。
外婆已经多年没有工作了,大舅一开始不大同意,但拗不过固执的外婆。想不到的是,后来村里竟给外婆安排了一份给村集体喂猪的活,美其名曰让“富农”的遗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来,是不是那些人故意捉弄外婆,让这位以前靓丽现在风韵犹存的人,天天提着潲水桶,行走于臭可不闻的猪舍,与肮脏丑陋的猪为伍。这是一份略带故意侮辱意味的工作,但外婆却毅然接受了,而且一直干到退休。
世事总是难以预料的,正是这份工作,在公社化后大饥荒的时候,外婆偷偷地把小量猪的粮食(米糠、蕃薯等)带回家,让全家7口人捱过了大饥荒时期。此是后话。
白天外婆伺候好村里的猪,晚上回来也并不闲着,她还要为一家人做饭,为大舅的木工房收拾刨花、木糠。母亲说,外婆守寡后,岁月如水,但外婆老得比水流淌还快。
外公去世后,外婆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让步,学会了接受委屈。有一次,6岁的尾舅哭着从外面跑回家,外婆问他,怎么了,同时她还发现尾舅的脸给人用手指甲抓花了,血渍斑斑点点。尾舅说,村里有几个小孩一起笑他没有父亲,并打他。外婆带着尾舅去找其中一家去论理。谁知那家恶人先告状,说尾舅先动手云云,说到后面,那家人的男人出来说,打了又怎么样?外婆听了又伤心又气愤又羞愧,那火气没有地方发泄,拉着尾舅回到家,抄起一条竹篾,狠狠地揍了尾舅一顿,一边打一边说,如果你不去惹他们,他们怎么会打你。打得尾舅到处乱跳,边哭边叫以后不敢了。外婆打着打着,突然停下来,掩面伏在墙上哭起来。尾舅看到,吓呆了,立刻跪下来,哭着说以后不敢了。母亲回忆说,这是外公去世后,外婆在他们面前流下的唯一一次泪水,那是受尽委屈的泪水。母亲在旁,虽知弟弟是给欺负的,但并没有劝说,只有陪着哭。母亲还说,在晚上尾舅睡着后,外婆偷偷拿万花油给尾舅搽腿上被打的一条条伤痕,一边搽,一边那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性格愈显刚强,不怕苦不怕累,可她的神经却变得很脆弱,最受不了的是家人的分离。有一次,小学一年级的尾舅放学后因为贪玩,没有及时回家。喂猪回来的外婆,煮熟饭后,发现尾舅竟还没有回家,情绪慢慢变得极不稳定,后来双手都在颤抖了,最后发疯似的跑出去,到处乱找。她已经承受不了亲人的片刻离开。当时,外婆与6个子女相互厮守,日子虽然艰苦,但只要有团聚,外婆还是感到满足和幸福的。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首先大舅二舅成家了,闹着分家。再接着母亲、大姨、小姨的外嫁,外婆最后只与尾舅生活在一起。这里面,有多少的无奈,有多少悲伤,只有外婆自己最清楚了。
说来,外婆虽然在母亲小时候对母亲并不是很好,但母亲却依然十分关爱理解外婆。母亲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幸运地转为工人阶级。跟着,与当地驻扎部队的军官相识相恋结婚。再接着,父亲的部队要迁到远方,可母亲一直不肯随军,因为随军要远离家乡,远离母亲和弟妹,她不忍。她要坚守在母亲的身旁,她知道外婆接受不了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开她的身旁。
也由此,我与妹出生到成长,都是由外婆一手带大的。母亲在工厂里要三班倒,夜班前经常把我们带给外婆看管。外婆每次接过我与妹时,显得分外的兴奋和开心,对我们也格外的好。只是最后,随着父亲的转业,母亲与我们还是远离了外婆,到很远的城市生活了。记得我们临搬走的那一天,所有的人,包括大舅一家,二舅一家,大姨一家,小姨一家,全家人都汇集到外婆祖屋,那一天,是一家人集得最齐的一次。而且大姨父不知从哪里拿来一部相机,拍呀拍,拍了很多很多的相片,相片中,外婆满脸的笑容,那一刻,她好像只记得并珍惜着这难得的相聚,忘记了明天即将到来的分离……
时光飞逝。
那一年,尾舅在城里自己建了别墅,把外婆接过去住。外婆本来是不想搬离祖屋的,但拗不过尾舅的孝心,还是搬过去了。可是住在尾舅的别墅后,外婆却非常不习惯。那一年春节,母亲带着我们去探望外婆。细心的母亲发现外婆总是那样的郁郁寡欢。在母亲多次追问下,外婆终于说出原由,原来她在尾舅的别墅住,尾舅一家人都对她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也有一间独立的房间,可奇怪的是,她住在村里的祖屋时,可以天天梦到外公,在梦中可以与外公聊天,可以谈论子女的情况,可以倾诉她以前受到的委屈和辛酸。可搬到别墅后,她梦不到外公了。她心极想搬回那魂牵梦萦的祖屋,可如果搬回村去,外婆心有顾忌,毕竟,如果她回去村,会引起村里人的误会,以为儿子儿媳对她不好,对儿子的声誉也有很大的影响。结果,外婆一直坚持着,一直住在尾舅的别墅里,直到她临去世的前的那一年,她在别墅的上下楼梯间摔倒,摔断了手,使到她元气大伤。自此,她好像预感到什么,终于决定要搬回到她那熟悉的充满木屑味道的老屋。
令人感叹的是,那位最早离开大家庭,在分家时伤透她心的大舅,搬回祖屋,负起了照顾外婆起居饮食工作,直至外婆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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