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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表于 2010-12-10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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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现在想来,少年得志的顾准,确实是天真了点。他只知道天亮了,解放了,革命成功了,人民胜利了,却不知道夺取全国政权,这才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后面的路还长得很;尤其是改造国民性,建设新文化,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民主和法制,那可真是任重而道远。事实上,正是顾准所受的这些无妄之灾,促使他认真思考“娜拉走后怎样”(即革命成功后该怎么办),但这是后话。
1957年以前的顾准,却是书生气十足。照他看,参加共产党闹革命,就是为了争取民主自由。现在革命胜利了,还不能随便说话吗?他哪里知道,他的那些仗义执言甚至半开玩笑的话,后来统统成了罪状。比如,刚到中科院时,顾准曾说过:我当官当不好,来庙里当个坐得住的和尚总行吧?这是玩笑话,至多也就是发牢骚,却被认为是反党。因为这话明摆着就是对1952年的处分不满,而这个处分是组织上给的。因此,对处分不满,就是对组织不满,也就是反党。看来,依照这些批判者的逻辑,一个人无论受了什么处分,也无论这处分是否正确,都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地“谢主隆恩”才是。
顾准的另一条罪状,则是在黑龙江坝的选址问题上和苏联专家意见相左。顾准坚持自己的意见,原本不过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但在批判者看来,反对苏联专家就是“反苏”,而“反苏”就是“反社会主义”。既“反党”,又“反社会主义”,不是“右派分子”又是什么?
不必一一列举了。逻辑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真理可言道理可讲?而当权力者存心要置某人于死地,并诉诸“群众运动”时,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可能是自投罗网。面对接二连三的批判,顾准所能做的,也就是在紧抿的唇边带着几分嘲讽之意,睿智的眼睛里流露出睥睨的目光。
这就进一步激起了“革命群众”的愤怒。
的确,顾准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整治、批判和迫害,还不在或不完全在于他的口出狂言或信口开河,更在于他的“得理不让人”。他这个人,平时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得了理,那还了得?自然是死都不让。他顶撞上级部门,顶撞苏联专家,就因为他有理么!甚至在沦为阶下囚、俎上肉时,只要他认为真理在自己一边,也“不向恶魔让寸分”。这就坏事了。在顾准自己,是“坚持真理”,在别人看来,则是“顽固对抗”。好嘛,那就先杀杀你的威风,扫打你的气焰。这正是顾准在“同类人”或“同案犯”中挨整特别厉害、挨打次数特别多的原因之一。顾准总是书生气十足地要和那些整人的人讲道理。他哪里知道,整人可并不一定要有理。整人本身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要什么理?自然是“整你没商量”。甚至,当整人被视为“革命行动”时,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道理的事就变成了最有道理的事情。因为“革命”是最大的道理,也是最高的权威。“革命”这个大道理,自然可以管你顾准的那些小道理。你有理,他还有理呢!你不让人,莫非那些手中有棍子可以打,脚下有皮鞋可以踢,嘴巴上有“道理”可以喊叫的人会让?你和他们讲道理,那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在这样的情况下,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赶紧“转变态度”,“低头认罪”,至少也做“低头认罪”状。再起码,沉默,不吭气,什么也不说,哪怕少说两句,总可以吧?然而顾准不。只要有机会,他就说,而且还要大声说,当众说。1964年11月,顾准刚刚摘掉“右派”帽子,便面对欢迎他的家人大声说道:“我不反对‘三面红旗’?胡说八道!我就是反对‘三面红旗’!"1964年,在批判所谓“张(闻天)孙〔冶方)反党集团”的会上,当别人都一边倒地慷慨陈辞,或划清界限,或落井下石时,顾准却站起身来,以略带嘲讽的目光,睥睨着大批判队伍,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自己顽固坚持自己的世界观和政治、经济思想”,“我等着挨整!”结果怎么样呢?“右派帽子”又一次戴到了他的头上。而且,因为他“态度恶劣”,这回定的是“极右”。
是顾准不识好歹不知厉害吗?否。如果说“少年得志”时的顾准,确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在吃尽了苦头并被整得死去活来以后,他对自己言行的严重后果应该有着足够的思想准备。但在他看来,真理和人格比肉体更重要。因此他决不肯轻易低下自己高贵的头。不就是孤立吗?那好,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不就是毒打吗?那好,干脆把脸送过去,让你打个够,反正打死也不就范。不就是低头弯腰“坐飞机”吗?哼!“你别看我前面的头都快低到地面了,其实,后面的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啦!”在“文革”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不少“牛鬼蛇神”、“反动权威”都紧紧夹着“尾巴”。不少人逢人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起码,也要穿得“朴素”点,“普通”一点,甚至衣衫褴缕,以示接受改造,洗心革面。然而,在明港“五七干校”,“罪行”最重的顾准,不但从不讨好任何人,还公然在大家都破衣烂衫时,身着西方绅士的背带裤,配西装背心,戴玳瑁眼镜,在众目睽睽之中昂首阔步,一脸对人爱理不理的神态。顾准的傲气、傲骨,并不因多次的批斗和毒打而有所收敛。
顾准“出格”的事情还很多。“文革”初期,当其他“牛鬼蛇神”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遵命把自己的“罪行”写成大字报时,顾准却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两个大大的黑字“读史”。而且,还要亲手贴到布告牌上,贴上后还不走,还要像个参展的画家似的,一直守候在自己的“作品”旁,泰然地望着逐渐聚拢的众人。如此公然对抗运动,公然向“革命左派”叫板,没有一身正气一身傲骨一身虎胆,岂是做得出来的?
当然,为了“活下去,并思考”,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里,顾准也曾违心地写过“认罪交代”,但这决不意味着他是可以任意欺侮凌辱的。比方说,他可以承认自己是“右派”、“反革命”、“牛鬼蛇神”,却断然不肯承认自己在劳动时“偷奸耍滑”。其实“偷奸耍滑”云云,原不过是“革命左派”为召开所谓“地头批判会”胡乱找的借口;而召开所谓“地头批判会”,则是为了表示自己“阶级牛争观念强”,时时都在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这类批判会,是最没有道理可讲的。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开,以谁为靶子,用什么做借口,都往往随心所欲,心血来潮,无非显示“革命左派”有权任意处置“牛鬼蛇神”而已。而且,在“革命左派”看来,“牛鬼蛇神”都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人。说你“偷奸耍滑”,那还是轻的。然而顾准却认为这是对自已人格的极大侮辱,因为他一生做事认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偷奸”什么叫“耍滑”,凭什么要认账?不认账,那就打。打也不认,那就再打。如是者二,一直打得顾准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但是,面对法西斯淫威,顾准却死活不认这个鸟罪。当“革命左派”揪住他,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服不服罪”时,顾准高高地昂起头来,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拼死态度大声喊道:“我就是不服!”在场的劳改队员和干校人员,无不为之深深震撼。这就不是傲气,而是骨气了。正是这铮铮铁骨凛凛正气,使我们一想到顾准这两个字,就肃然起敬,心潮难平。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顾准一身都是才华,而且都长在外面;一身都是骨头,而且也都长在外面。在中国,一个人只要有了其中一条,便几乎注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顾准却兼而有之。那么,他不受磨难谁受磨难,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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