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美:新中国经济第一战 恶性通胀一触即发

经济第一役
  1949年5月27日,人民解放军攻占上海。
  此时,这座当时远东最繁华的大都市里乱象丛生——百业凋敝,经济几近崩溃,城乡往来中断,物价如脱缰野马一般飞涨。连年的战乱使百姓穷困潦倒,投机商反倒坐地生金。
  物价能不能稳住?通货膨胀能不能抑制?肆虐一时的投机资本能不能根除?这是解放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共产党人面临的全新考验,也直接关系到新政权能否稳固、能否长久。
  黄浦江畔,打响了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的新中国经济第一战。
  人民币受阻
  1949年6月,解放不过数日的大上海民心惶惶。
    在人来人往的西藏路、南京路和外滩一带,比平日多了不少“游手好闲”的人。这些人穿着体面的长衫,有的手里握着一大把银元,“哗啦哗啦”地抛玩着,也有的只捏两块“袁大头”在手里,“叮叮咚咚”敲打个不停。上海话里管这些人叫“银牛”,其实就是倒买倒卖的银元贩子。“银牛”们忙不迭地招呼着生意:“大头小头要哇?”“大头小头要哇?”“大头”是指铸有袁世凯头像的银元,价格高些;“小头”则是指铸着孙中山先生头像的银元,价格略低。
  其时,新政权已经接管了这座着名的城市。与解放军一起进城的还有40辆美国道奇卡车——车上满载着由东北、华北、华东印钞厂印制的4亿元人民币。但对大多数市民而言,共产党、解放军、人民币是完全陌生的。人们对于新政权的将信将疑,再加上战乱不休、物价连年飞涨所积淀的心理阴影,迅速红火了街头的银元买卖。银元的市价先是一日一变,后来就成了一日数变。人们只要一拿到钱,得马上一溜儿小跑地找银元贩子换成银元。去晚一会儿,就又是一个价儿了。
  银元挑头,上海的物价也顺带着连番上涨。上海解放才刚13天,批发物价指数猛涨两倍多,大米价格上涨2.24倍,棉纱上涨1.49倍。物价飞涨的同时,南京路上四大私营百货公司开始用银元标价,大小商店闻风挂出告示牌,讲明只收银元。
  一时间,银元、黄金、美钞充斥市场。人民币却只能堆在人民银行的库房里——早晨起来一摞摞地被人提取走,晚上又差不多原封不动地一摞摞存回来,压根儿进不了流通市场。
  投机分子气焰嚣张四处散布:解放军进得了上海,人民币进不了上海!
  但,这才是冰山一角,人民币受阻的背后是一个更加棘手的“烂摊子”。
  放眼1949年的华夏大地,农业总产值与战前相比下降了20%以上,工业总产值下降一半,通货膨胀肆虐多年,从抗战开始到1949年的12年间,物价上涨8400多亿倍。老百姓的生活艰难竭蹶、无以卒岁。
  严重的经济问题困扰着刚刚进城的革命者。对于共产党的经济执政能力,大上海的资本家不看好,他们说:共产党军事打100分,政治打80分,经济打0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也不看好,美国国务卿艾奇逊说,共产党能够打天下,但是解决不了经济问题,解决不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
  陈云出山
  共产党新政权迫切需要一位“红色掌柜”,周恩来向毛泽东举荐了陈云。
  当时的老一辈革命家中,懂军事懂文学的大有人在,但懂经济的确实不多。陈云懂经济。
  陈云出生于江苏青浦县(今属上海市)的一座小镇。他自幼父母双亡,靠舅舅抚养长大。舅舅家开了个小饭铺,陈云自小便帮着家人料理铺子里的生意。后来经人介绍,陈云在15岁左右到上海的商务印书馆里当学徒。商务印书馆是中国近代有名的企业,陈云在那里学到了不少商业知识,还学会了打一手好算盘。据说,上世纪80年代,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亲眼目睹陈云打算盘,只见手指翻飞,但闻算珠脆响。惊叹之余,赵专门赋诗一首:“唯实是求,珠落还起;加减乘除,反复对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老谋深算,国之所倚。”这当然是后话了。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陈云在上海开办了一些商业机构,为党中央的活动筹集经费。周恩来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地道工人阶级出身、却很有经营头脑的年轻人。1944年,陈云开始主持陕甘宁边区财经工作,他的革命生涯从此与财经工作结下了不解之缘。东北解放后,陈云出任东北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东北的经济在他的主持下迅速恢复。他的理财本事有目共睹,自然成了主政财经的不二人选。
  从沈阳动身前,有人问他,进关以后怎么办。陈云的回答保持了他惯有的谨慎、稳健、唯实的本色:安下地盘试一试,只能根据实际情况办事。
  1949年5月14日,陈云抵达北平,立刻着手筹建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以下简称中财委)。
  今年88岁的杨波老人是原轻工业部的老部长,也是陈云的老部下。老人记得,陈云到北平后就在东交民巷的信托公司办公。当时,杨波负责收集各解放区的物价、贸易、货币发行以及生产等经济情况,内容5天向上一报。陈云一到,马上通知他将材料整理好送到东交民巷。
  那是杨波第一次见到陈云。老人留下的第一印象简单而明快:陈云个子不高,非常平易近人。
  银元之役
  上海的银元风波是陈云走马上任后的第一道难题。
  6月7日晚,陈云收到了中央转来的上海急电。华东财委在电报中请示中央:查封上海证券交易所。事关我党的工商政策,中央希望陈云拿个主意。
  华东财委的这个决定有充分的理由。上海证券交易所本是银元投机的大本营,那里拥有数百部市内电话和大量对讲机,再加上数千名打探行情的“银牛”往来出入,交易所实际上操控着全上海大小黑市。
  陈云随即复电华东财委,同意查封。当时中财委尚未成立,原有的中财部又即将撤销,所以回电下方只署了两个字:中财。
  6月10日上午10点整,10辆军车浩浩荡荡抵达交易所所在的汉口路,运来了一个营的兵力,很快对交易所周边实施了军事封锁。200名身着便装的公安干警更是一早就混进了交易所,里应外合,扣押名单上的238名投机商人一个也没溜掉。
  据当时的文献记载,当干警们冲进6楼445房间的时候,屋里的人们还在跟香港、澳门市场呼号联络。投机筹码都有暗号,美元叫“糖”,黄金叫“人参”。交易所4楼的265号房门外,挂着“寿昌金号”的金字招牌,和正当商号别无二致。但屋里光电话机就有25部,密密麻麻的电话线像蜘蛛网一样从门外沿着天花板伸到屋里。墙壁上挂着一张大大的红纸表格,红纸的最上端写着4个项目8个大字:黄金,美钞,袁头,孙头,俨然就是一座金融战场上的投机指挥部。
  查封行动一共抄没黄金3000多两、银元3万多枚、人民币1000多万元。消息传开,市场上银元价格暴跌。
  一举端了投机“老巢”之后,华东财委又按照陈云的部署采取一系列措施,包括命令铁路交通一律只收人民币,税收也一律征收人民币等等。几番拳脚下来,人民币终于在上海滩站住了脚跟。
  然而,这场不见硝烟却异常激烈的财经战役才开了个小头。交易所被封了,“银牛”们不见了,但庞大的投机资本并没有消亡,而是蠢蠢欲动暗待时机。
    投机,更深的危机
  周恩来曾讲过一句话:“中国人民所接收的城市,由于多年不断的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差不多变成了投机商人的大赌场。”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战争摧毁了国家的经济,害苦了正当的民族工商业,却使投机资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民间流传着一句口头禅:“工不如商,商不如囤,囤不如投机”。实力雄厚的投机大军在天津、上海、武汉、广州等几大重要城市不断掀起投机风潮。官僚资本倚仗特权从中渔利,社会闲散资金追逐暴利助纣为虐。即便是少数勉力从事工商业经营的民族资本,为了减少通货膨胀的损失,也不得不卷入其中,拥着泡沫跳舞。
    解放前夕,北平、天津两地的银行和钱庄中96%的资金直接或间接从事投机活动。早在1949年4月上海还未解放的时候,平津两地投机商就趁着河北受灾粮食减收、天津纺织工业尚未恢复的时机掀起一次物价波动。政府不得不紧急调运大批粮食入关,又从济南调运小麦运往天津。国营贸易公司在平津两地迅速建起40个粮食、纱布营业处,向市场直接供货,方才将风波平息下去。
  据说,蚀了本的投机商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哼,等着吧。
  等什么呢?有人问。
  等上海打下了,有共产党好瞧的!
  这段对话并非没有依据。当时,上海有200多家私营银行、钱庄,大多都在从事金银外币、证券股票的投机买卖。加上金号、证券号、银楼、钱兑业,以及地下钱庄和职业性的金钞银元贩子,全市从事金融性投机活动的人多达二三十万。工商业更是投机成风,1949年前后,上海的棉纱字号从1937年的60家发展到560家,棉布字号从210家发展到2231家,糖行从82家增加到644家,卷烟厂从23家发展到113家,新增厂店大部分不从事实际生产和正常买卖,而是囤积商品或者买空卖空。老百姓中以“踢皮球”为生的,也大有人在。
  平津投机商一语成谶,上海解放后,投机的“暴风眼”果然从平津转移到了上海。
  1949年7月,华东、华北地区先后暴雨成灾,消息传来,上海粮价应声而涨。六月的银元风波过后,投机资本正苦于寻不着出路,这下子纷纷转战大米和纱布。黑市放款中的八成都被用于这一轮的粮布投机。
  坐镇东南
  虽然不见刀光剑影,但投机势力来势汹汹。如果被它得逞,动摇的将不仅是百姓的生活,更是新政权的根基。上海的物价暴涨很快造成了全国市场波动,天津、武汉等大城市首当其冲。7月3日,身处武汉的中共华中局书记邓子恢急电中央,希望在上海召开财经会议,谋求对策。中央采纳了华中局的建议,决定8月初由陈云在上海主持财经会议,电召华东、华北、华中、东北、西北5大区的财经部门领导干部参会。
  中财委的组建工作也在加紧进行。7月12日,中财委在北京朝内大街九爷府正式成立,主任陈云,薄一波、马寅初任副主任。
  前文提到的杨波,当时被分配到贸易处工作。
  情势急迫,中财委成立大会一开完,陈云就动身赶往上海。
  上海之行的行政随员名叫刘为。老人生前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他一接到通知,赶紧跑到北京饭店东楼的铁道部联系火车,又从银行取了一皮箱新的人民币准备上海会议使用。
  出发的具体日子老人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那时铁路损毁严重,京沪之间也没有直通车,载着陈云等人的两节车厢,多次更换车头,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也记不清走了几天才到了上海郊区。
  那个时候,东海一带的岛屿还控制在国民党军队手中。上海、南京及长江口沿岸,经常有国民党的飞机前来轰炸和骚扰。车行至上海郊区的昆山车站附近,刘为突然听到一声巨响,车头的蒸汽直往外冒,火车立马来了个急刹车。车里的人马上意识到,遇上空袭了,大家赶紧拥着陈云等人下了车。陈云很镇定,就倚车厢坐着,没有跑远。
  事后察看才知道,国民党飞机上的机枪射中了火车头的蒸汽锅炉——幸亏敌机并不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到达上海后,陈云等人住进了苏州河畔的百老汇大厦(即现在的上海大厦)。当时的百老汇大厦和附近的高层建筑屋顶上都架着高射机枪,这一点给刘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机枪是专门用来对付国民党飞机的,这些飞机几乎天天到上海市区上空寻衅滋事。地面上也不太平,上海滩潜伏着大量国民党特务,他们躲在暗处打黑枪、搞破坏,困兽犹斗。
  人祸更兼天灾。陈云刚到上海,就赶上了30年未遇的台风。黄浦江水倒灌,市区受淹。人们要手挽着手才敢过马路,南京路闹市区水深及腰,足以行舟,就连市府大厦里的积水都没了膝盖。
  困难各种各样,但聚首上海的各区财经干部们却没放在眼里。
  7月27日,上海财经会议如期举行。
    “两白一黑”问题
  上海物价是会议的重头戏,陈云把它归结为“两白一黑”的供应问题。“两白”,一个是大米,一个是棉花,“一黑”就是煤炭。
  陈云在财经会议上给大家算了笔账:1949年5月底,上海一共有550万人,扣除原本的农村人口和陆续还乡的人口,实际只有400万人。以每人每月平均供应22斤米计算,每天有300万斤粮食就够用了。
    而300万斤粮食是可以保证供应的。上海每天由政府配售大米100万斤,自由上市的大米约80万斤。当时上海的面粉比大米便宜,吃面的人比过去增加了一倍,市场上每天出售的面粉大概可抵80万斤大米。三者相加,就是260万斤,离实际所需只差几十万斤。通过几天实地走访,陈云发现,大部分市民家里都存有一部分“应急米”,以备不时之需,恰恰可以弥补暂时供应不足的几十万斤。
  棉花的供应也与之类似。在接下来的8月至11月,每周按开工4天计算,上海加上青岛生产需棉79万担。各地现有存棉48万担,加上向华东、华北、西北购棉31万担,可以够用。
  陈云这么一算,细致具体又切实可行,大家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事实上,为上海市调运、配售粮食的事,在财经会议召开之前就开始了。
  杨波老人记得,当时的铁路公路恢复较慢,汽车也少,运输主要走水路。调运粮食的命令便“顺江而下”,江苏、浙江等地都往上海运粮,浩浩荡荡的送粮船在长江里往来航行。
  那个时候,全国解放区的经济发展状况不一,有的地方富裕一些,有的地方困难一些。从富裕地区调运粮食棉花和煤炭比较容易,从困难地区调拨物资自然麻烦一些。
  但是陈云明确提出,全国支援上海,上海支援全国。因为上海物价如果出现波动,必然影响全国;上海又是全国的工业制造中心,只要上海不停工,生产出来的纺织品和其它工业产品就可以支援全国和作战前线。所以,困难大的时候,陈云就亲自下达命令,布置运输。地方上一见是陈云的命令,就明白事关重大,二话不说坚决执行。
  事后统计,7月份中财委通过从各地调拨在上海抛售的棉纱、棉布、大米和面粉分别达到了市场成交总量的37.3%、76.8%、36.3%和34.1%,极大程度上拖住了物价上涨的幅度。
  到7月底8月初,江苏常州以西、安徽芜湖以及皖北的早稻开始收获,价格比上海要低,这一次的物价波动才算平息下来。
  恶性通胀一触即发
  除了解决上海问题,上海财经会议还另有重要任务——统一安排后4个月全国的财经工作。讨论过程中,不少人提出了一个尖锐的议题:票子能不能少发点?
  当时,最棘手的经济问题就是通货膨胀。通胀原因一方面在于投机推动,但钞票发行量过大才是根本。削减支出、减少货币发行量,对抑制通胀来说,无疑是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但是货币能少发么?
  新中国就快成立了,中央财政却还是积贫积弱——城市工商业尚待恢复整顿,财政收入主要靠征公粮。老解放区公粮负担已经很重,新解放区又刚刚开征,数量有限。
  政府收入少,支出则与日俱增——进军华南、西南的大战役即将全面展开,军费开支不可小觑;解放区军政人员再加上新接收的国民党政府工作人员,全国“吃官饭”的达到650万人以上;再加上赶修铁路、赈济水灾等支出,全国1949年下半年的财政赤字将达到5800亿元。
  除了财政赤字,为保证生产、稳定市场,国营贸易机构还必须收购必要数量的粮食、新棉、生丝、桐油、茶叶、烟叶、生油、猪鬃等等。上海财经会议上汇总各区情况,计算出收购共需4700亿元,其中现钞收购3400亿元,这部分现钞也只能依靠银行发行人民币。
  8月8日,陈云在大会上做了报告。他认为,票子不可能少发,通货膨胀还会持续,但通胀率可以控制。
  按照陈云等人的计算,8月、9月、10月每个月需要发行人民币1633亿元,以7月底钞票发行总量2800亿元为基数,每月发行指数将增加58%,物价指数也应该上涨58%。到了冬季,考虑到解放区扩大,农产品上市,工业生产逐渐恢复等因素,物价上涨率有可能降低。综合种种不利因素和有利因素,众人估计,下半年每月物价上涨率应该保持在50%上下。这是一个尽管比较乐观、但也比较实事求是的估计。
  只不过,事态的发展超乎预计。
  从1949年8月份开始,华南、西北战事进展神速,军费开支进一步增加。到10月底,人民币累计发行1.1万亿元,比7月底增加近3倍,11月底又增至1.89万亿元,比7月底增加了6倍多——数倍于原先的增长预计。与此同时,物资供应明显不足,西北、西南、华南等新解放地区或是工业稀少、或是生产停顿,需要大批物资支援,华北主要粮食产区又因水灾而减产减量。
  新一轮危机的起点依然是上海。
  依靠全国的大力支援,上海在7月底8月初成功地稳住了物价。但另一方面也成了全国物价的洼地,埋下了危机的种子。因为上海物价偏低,货源又相对充足,各地商贩都跑到上海来进货。
  货币量大,货物量少,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一触即发。
    “军队向前进,人民币向后退”
  大概谁也没想到,人民军队的所向披靡竟然也影响到了上海物价。
  兰州、西宁、银川、广州、贵阳……解放军打到哪里,人民币就跟到哪里。按理说,解放地区越大,货币吸收量应该更多;问题在于,华南、西北等地物资紧俏,当地商人便揣着人民币跑到上海来进货,有些部队甚至直接派人到上海添置所需。这就出现了“军队向前进,人民币向后退”的怪现象。结果,本就过量发行的人民币又进一步集中到了上海、天津、武汉等几个大城市,尤其是上海。
  1949年10月中旬,华南商人北上套购纱布,使得纱布价格猛涨,引发新一轮涨风。粮食、棉纱、五金、化工等产品价格,每天以二三成的幅度狂飙突进。忍受了十多年恶性通货膨胀的老百姓顿时慌了手脚,举国惊恐。中央人民政府开会的时候,甚至有委员忧心忡忡地指出:物价再这么涨下去,人民币就会变得跟国民党的金圆券一样了。
  对于这些情况,中财委方面其实早有预料。
    杨波老人记得,上海财经会议之后,陈云就规定贸易处每天都要制作2张统计表。一张是北京、天津、上海、武汉、西安(后来又增加了广州)等几个大城市的物价变动表;另一张是国家掌握的物资库存情况表。每天下午,负责收集数据的同志就忙活起来,各种绝密数据通过电报、电话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中财委。有关物价的数据来得最晚,夜里11点多钟才能陆续传来。深更半夜,贸易处总会传来清脆的算盘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杨波说,他们必须赶在12点之前把所有数据算好,送到陈云办公室。陈云第二天上班的头一件事就是研究这些数据表。
  陈云早就预感到一场大的经济风暴将要来临。
  10月3日,他在给中央的报告中提出,估计物价仍将继续上涨,且有发生“剧烈跳跃之可能”。
  陈云还发现,上海是由于纱布短缺继而引起投机。但北方情况有所不同,10月27日,京绥铁路(北京至绥远)因察北发生鼠疫暂时封闭,运粮通道堵塞,北方的投机势力开始对粮食虎视眈眈。
  若两方都成了气候,中财委将不得不两线作战腹背受敌。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中财委决定先稳住北方地区。
  “空城计”
  北方作战的关键还是调粮,陈云急电东北地区,要求紧急调拨粮食支援华北市场。他特意指派中财委副秘书长曹菊如赶往沈阳,坐镇指挥,确保每天发运一趟列车的粮食到北京。
  与此同时,北京市开始大张旗鼓地在天坛的空场上晒秋粮,同时又组织人拿席子围粮垛,预备将来存储粮。昔日祭天的皇家圣地里一片劳作景象,场面热火朝天。到天坛的游人可不在少数,消息很快就散布出去。人们纷纷传言:政府手里的粮食多着呐!都是从东北运来的。
  投机商贩赶紧跑来打探实情,不看不要紧,一看更发慌——所围的粮垛数量居然每天都在增加,工人们还加班加点、一片忙碌。有沉不住气的投机商偷偷开始放粮了。他们哪里知道,这其实是中财委特意安排的一出“空城计”!
  与此同时,北京各界对于严惩投机商贩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有个人人喊打的投机粮商叫王振廷,他藏匿拒售,囤积居奇,曾被旧政权逮捕收押。北平解放后,军管会本着宽大为怀的宗旨释放了他。谁知他贪婪成性,阳奉阴违。这次察北鼠疫、京绥线停车,王振廷一看机会又到,开始趁火打劫、一日涨价三次,拼命制造“粮荒”空气。这一回,新政府可没再放过他。北京军管会顺应民意迅速行动,将王振廷为首的16名不法粮商绳之以法。
  软硬兼施果然奏效,京津地区本已抬头的物价在11月上旬开始回跌。
  这厢腾出手来,中财委便可以集中全力对付上海的投机势力。此前,上海已是十万火急。
  华东财委按照以往的对抗经验,指令国营公司全力抛售。从10月10日开始,每天抛出二三十亿元的纱布和粮食,但物价飙涨依旧。11月7日,粮油公司总共抛售大米5.8万余石(1石约为100斤),相当于平时市场成交总量的两倍以上,但大米价格仍然上涨。平价抛售进一步造成上海物资价格低于其它城市,全国的游动资本吹响了进军上海的集结号。10月、11月间汇入上海的钱款比汇出的数量多出202亿元。就算上海的物资再多,也难抵各地游资的围攻,物价再也压不住了。
  等待时机
  11月8日,中财委接到了上海方面的急电。
  华东财委在电报中提出:“此次上海物价波动,我们不断抛出物资托住物价,中间曾有三度短期(两三天)的回平,但全国各地对平稳物价步调未能统一,此起彼伏,互相影响,给投机者以机会,增加了平稳物价的困难。”
  华东财委的意见与中财委的分析是一致的。这一次,政府面对的是全国的投机势力,单从上海一地来看,抛售数量确实不小,但从全国来看,却不足以平抑涨风。在投机资本充裕的时候,低价抛售,反而让投机商人大占便宜。
  怎么办?
  以行政手段“冻结物价”是一条路,但会在抑制投机的同时,也抑制了正常的市场调节,反而会损害政府的调控能力。
  更可行的办法依然是依靠抛售物资来使市场平稳。
  此时,新中国已经成立一月有余,国家公粮收入中,除了供给制人员的口粮外,还可以拿出一部分来供应市场,加上供销合作组织收购的粮食,可用作商品调用的粮食已经不下50亿斤;国营中纺公司所掌握的棉纱将近全国产量的一半,棉布则超过一半。这些物资实际上掌握在政府手中,可以统一支配和调运。
  但陈云迟迟没有动手。
  这可急坏了一些中财委委员。当时中财委有委员50位,很多都是懂经济和城市管理的党外民主人士。陈云对他们一向敬重有加,虚心求教。曾有天晚上10点多钟了,陈云还拖住在上海金融界、工商界打拼多年的章乃器先生,让章先生给讲讲外汇问题。章先生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贡献了许多好点子。
  章乃器后来向自己的儿子回忆说,物价斗争时,他心急火燎,曾几次找到陈云,一再建议早点下手,对市场施加压力,稳住物价。
  但这一回,陈云没有采纳章乃器的建议。
  时机还没到。陈云曾将中财委所能调运的物资和市场上流通的货币量做了比较,结果发现手中的物资全加起来也不足以抵消市场上流通的货币。我们手里的物资少,投机商可以调用的资本多,如果贸然抛售物资,只能被对手吸走,根本起不了作用。
  资本的本性是贪婪。这一回,陈云就要利用资本的贪婪来布一个“局”。
  12道密令
  11月12日晚,陈云草拟了一份电报,并连夜上报中央。
  周恩来看后,当即在电文上做了一个突破常规的批示:“如主席未睡,请即送阅。如睡,望先发,发后送阅。”
  毛泽东当时正在准备前往莫斯科的国事访问,确实还没睡。电文送至案头,主席看后当即批示“即刻发”,“发后再送刘、朱”。
  11月13日,这封争分夺秒制定出的电报秘密发往全国各地的财政金融部门。
  电报上,有12道密令。
  这12道密令指示贸易、财税、金融三方部门全面动员。主要内容包括:
  各地贸易公司,除必须应付门售者外,暂时不宜将主要物资大量抛售;要求东北自11月15日至30日,每日运粮1000万至1200万斤入关;派员前往上海、汉口,适当调整两地纱布存量,以便行动;还令西北财委派员将陇海路沿线积存的纱布,尽速运抵西安;同时收紧银根,下令人民银行总行及各主要分行一律暂停贷款,开征税收,迟发地方经费……
  电报发出之后,中财委迅即派出大批工作人员奔赴各地,帮忙调运粮食。
  位于北京的贸易部里架起了长途电话线,贸易部副部长姚依林、中财委秘书长薛暮桥亲自坐镇统一指挥。几大重要城市每晚电话汇报:市场粮食卖出多少,买进多少,当日价格多少,投机商人吃进多少,吐出多少。中财委每天商讨决定粮棉的次日开牌价,以及需要抛卖多少,买入多少。
  战役总指挥陈云更是夙兴夜寐、日夜操劳。陈云后来回忆说:“解放时,我45岁。那时,可以三班倒、四班倒,上午、下午开会,晚上同周总理谈,午夜去找毛主席,安排得满满的。”陆恺悌是陈云一位老友之子,当时在北京上学,每逢假日就住在陈云家里,他常常在深夜听到陈云屋里传来拨打算盘的声音。
  就在这噼里啪啦的算珠声中,一场歼灭战的埋伏圈在千里之外飞快地形成。
    欲擒故纵
  时值秋后,各地公粮陆续征收上来,这为中财委调运物资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短短数日,中财委便从东北调集粮食6000万斤,京津地区准备布匹35万匹(1匹约为33米)、棉纱5000件(1件约为360斤),上海准备了棉布11万匹、棉纱28000件,武汉准备了棉布30万匹、棉纱8000件,西安准备棉布40万匹。大量物资集结完毕,比原来预定的11月25日至30日提前了五六天。
  11月20日,战事进入第二阶段。当日,中财委发出指示,要求上海、北京、天津、汉口等地的国营贸易公司准备出足够数量的粮食、纱布等重要物资,开始出售。
  投机商人们正为连续几天国营贸易公司的“惜售”而憋闷不已,一看又有物资放出,也不管价钱,一窝蜂地扑上来吃进。这些人也许没有注意到,各地国营公司在放出物资的同时,也在逐步提高商品牌价。
  政府的买卖居然也跟着放涨物价!谁也没明白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投机商们只是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他们根据过去的经验判断,紧俏商品一天就能涨好几轮。所以,管它价格高低,只要东西到手,一倒手当天就能挣到钱。不但可以应付拆借利息,更可以获得暴利。他们只顾疯狂吃进,兜里的钞票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哗哗吸走。银行抽紧了银根,这些人就向高利贷借款。市场日拆(按日计息)暗息在11月初还只有14%。,后来又升至51%,最后居然到了100%……
  到了11月24日,国营公司出售的物资价格已与黑市价格相当。这个当口,总体物价水平与7月底相比已经上涨了大约2.2倍。在此价格水平上,中财委所掌握的物资已与市场上流通的货币量相当——这意味着双方实力已然对等,可以放手一搏。陈云当机立断,决定收网。
  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又放任甚至助推物价上涨,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
  决战
  11月25日,上海、北京、天津、武汉、沈阳、西安等大城市的国营贸易公司同时开始大量抛售纱布。一边抛售,一边不断调低牌价。
  开始的时候投机商还频频接招,继续吃进。但国营公司的物资向滚雪球一样抛售出来,而且越抛越快,他们手里的资金很快就不够用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中财委几路进兵。首先是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与公安部门经过充分准备,对地下钱庄进行了突击清查,查获地下钱庄26家,拘捕了111人,查抄大量支票、黄金、银元和美钞。这一招截断了投机资本的资金来源。接着,中财委又规定所有国营企业的钱一律存入银行,不向私营银行和资本家企业贷款;规定私营工厂不许关门,而且要照发工人工资;同时加紧征税,迟交一天,就得罚款税金的3%。
  投机资本阵脚大乱,他们赶紧抛售手中那些高价吃进的纱布。但他们“割肉”越多,亏得越多,市场行情跌得也就越快,再加上国营公司的降价推动,上海的棉纱价格在一天之内就掉了一半下来。
  直到这时,投机商们才看清共产党“以退为进”的手段!
  政府连续抛售10天以后,粮棉等商品价格总计猛跌了三四成。许多投机资本被高利贷、工人工资和税款三道“枷锁”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人跳楼自杀,有人逃往香港,参与投机的私营钱庄也因大笔贷款收不回来而亏损破产。上海的私营粮食批发商一下子倒闭几十家,棉布行投机商亏蚀了253亿元。
  年轻的共和国在经济领域打了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上海工商界人士从此对共产党的经济执政能力刮目相看。一位着名的工商界人士说:6月的银元风潮,中共是用政治力量压下去的,此次则仅用经济力量就能稳住,是上海工商界所料不到的,给了上海工商界一个教训。还有人竖起大拇指说,那个商务印书馆的小个子(指陈云)确实不简单。
  驯服“通胀”
  没过多久,中财委又用同样的手法给了投机商最后一击。
  上海粮食市场上,历来就有春节后“红盘”(指正月初五开市)看涨的老规律。投机商看准这一点,四处囤积粮食,一直忙活到大年三十。然后,他们烧香拜佛,就等着年初五财神爷上门。
  这一次,中财委做好了万全准备。上海周边已然形成了三道粮食防线:第一道,杭嘉湖、苏锡常一线;第二道,江苏、浙江、安徽一线;第三道,东北、华中、四川一线。三道防线合在一起,可以周转的粮食有十几亿斤,足够上海周转一年半。
  此外,11月的物价风波过后,陈云再次建议发行公债,控制流通货币量。这一次,中央终于下了决心。1950年1月,中央政府开始发行2万份公债,每份约值人民币12000元。公债发行,银根收紧,拖住了大批游资。
  1950年2月21日(农历正月初五),粮食市场上“红盘”开出。投机商们傻了眼,粮食价格不但没有上涨,反而连续下跌。投机势力遭到彻头彻尾的失败。
  持续十几年、如脱缰野马的通货膨胀终于被驯服了。杨波老人记得,硝烟过后,陈云不无幽默地用他和另两位同志的名字总结了这场战役。陈云说,物价风波是扬(杨)波、又(薄)一波、最后是无(吴)波(时任财政部办公厅主任)。三个人名字中都带个“波”字,并且都与陈云并肩奋战在新中国的财经战线上。
  “红盘”之战以后,大陆绝大部分地区已经解放,全国基本上转入和平状态。新解放区的财政收入逐步增加,全国城市、农村能够提供更多财源。再加上1950年3月中央政府及时颁布了《关于统一国家财政经济工作的决定》,全国财政经济统一,财政收支接近平衡,金融物价趋于稳定。
  多年以后,薄一波曾回忆说,毛泽东对这场经济仗给予过高度评价。主席说,平抑物价、统一财经,其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打那以后,共产党政权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共和国的财政经济也走上了正轨。
交易变成抢劫,管制代替市场,战役就打赢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