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海风吹来宪政的花粉

海风吹来宪政的花粉




1796年清高宗禅让,十五子颙琰沐浴着乾隆盛世的余辉登基了。他的平庸似乎证明了这位“十全老人”透支了爱新觉罗后世几代人的秉赋与福祉,清朝要在哪一代才能翻过身且回过神儿来?嘉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能牢牢守住老子的这份儿家业就不错了。
怎么守?一个字,“禁”!凡是爹的一朝没有的,都在禁之列。直到1820年嘉庆死去,他都打定了注意,不许唱童谣,不准读小说,消灭邪教组织白莲教。漫长的海岸线,也飘扬着他的最高指示:沿海内迁之渔民禁越30公里界沟,片帆依旧不得入海。海外,无论是插着天使翅膀的传教士,还是带着魔鬼面具的鸦片,都别来烦我。
关好门窗,躲进天朝里,谈不上惬意,却能唯我独尊。哦,别忘了,粤海关还是要留一个通风口的,那是我皇家的银行,内务府的印钞机。这就是嘉庆理想的王权主义牧歌,牧民牧国之歌。
但是,嘉庆的担忧还是发生了。1807年,英国传教士马礼逊就从这个通风口进入了广州,他是西方派遣到中国传教的第一个新教教徒,除了使徒的宗教使命外,他还带来两种西方新精神:欧洲文艺复兴的人文精神和英国工业革命的科学精神。在美国商人的庇护下,他住进美国商馆,开始冒险学习中文。八年以后,他在“通风口”的对岸马六甲策划了第一份中文期刊。
1815年《察世俗每月统纪传》终于发行了,英国传教士米怜任编辑。“每月统记传”今语“月刊”之意。其实每期只有10到14页不等,外观仍旧沿袭中国线装古籍样本。撰稿人除马礼逊、米怜外,还有另一个英国传教士麦都思。最初每期印五百本,后来增加到两千本。既然它的读者群定位为华人,那么它的发送范围大概就在南洋华侨一带,或者秘密运到广州和澳门。据说他们想到了更为聪明的办法,就是每逢等到广东省县试、府试、乡试时,由一位名叫梁发的中国信徒搬往考场,与宗教书籍一同免费发放;或者请往来广东、南洋群岛的客商们捎带。到1821年停刊,共出了七卷,印发三万多本。
除了传播主的福音,《察》还很有世俗使命感。它的办刊宗旨说:“察世俗人道,致可能分是非善恶”之理。说明除了神理,它还涉猎人道、国俗、新闻、常识、历史、政体等内容。西方中世纪的天主教是旧教,它把目光投向天空,鄙视人的欲望。而基督教则以平视对世俗风情投以注目礼,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关心人性,关键这些都是构成资本主义新教伦理精神的基本元素。在中国,佛教与禅宗的不同,与之有相似之处。但是由于佛教和禅宗都没有主义而被社会边缘化,最终带有浓郁主义色彩的儒家在世俗化中走向政治主流。
资本有主义,自由主义;资本有精神,平等精神。于是,资本为自己设计了民主政治制度。新教与资本主义宪政制度融为一体。
新教徒米怜在《察》上先后连载三篇介绍美国民主政治的文章。题目为“论亚墨利加列国·论亚墨利加之朝政”,介绍了新兴的美国及美国宪政,同样是他的使命。
“花旗国,其京曰瓦声顿。此国原分为十三省,而当初为英国所治。但到乾隆四十一年,其自立设政,而不肯再服英国。”
其政无王,乃为国内大富大才之人所治,其有两个大议会,第一大议会有一位尚书,或曰总理;又每省出两位大官。总理在任四年,每四年后,必立一新总理者,其各大官在任六年,然后致职而他人当之也。其总理及大官等皆为众百姓所选而立者也。第二大议会者,有大官二百位,即全国内每四万人中出一人入议会,若日后国内之民生多,则每五万人中必出一人入议会。二百大官皆任职两年,亦为各省之百姓所选也。藩国之大事,先送第二大议会商量,再送第一大议会讨论定谕。随后总理签署,通告全国。这样的朝政虽然为似乎不治,到底其甚有次序,而花旗国少有作乱,少有暴虐也。
当这些介绍西方立宪政治的文字,被梁发带进考场,举子们在忙于“彀文”时,是否嗅到一丝海风吹来的咸味儿,不得而知。
不过,1819年,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编撰一本《地理便童略传》时,已经着意于启蒙灌输了。本书的意趣,似乎是一本启蒙童子的地理学通论,但其中却有不少以问答形式介绍英美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的内容。
如,四十四问:英国国政如何?
答曰:出战、约和、建城、军需、铸钱、封官、定生死罪等事,皆归君主意,惟设新律、重粮税,此不归君自定也。惟国内有两大会,一是世代公侯之会,一是百姓间凡乡绅世家大族者之会。但凡要设新律,或改旧律,有事急或加减赋税,则两大会必先商量之,然后奏与君上定意。如此国之大权,分与三分,君有一分,众官一分,百姓一分,致君难残虐其民,诸侯不能行霸,百姓不能作乱也。
六十九问:花旗国之朝廷如何?
答曰:花旗国之朝廷,略像英吉利之朝廷,都有两大会,治理法律、粮税等事,惟花旗国无王,只有一人称总理者治国家的事,其在任四年,然后他人得位。
显然,这本书直接宣讲的对象恐怕还是往来的商人或华侨,余皆大概也是走《察》的路径,随着商船乘风破浪流进清朝内陆,大概就像今天形形色色携带港版红色书籍过罗湖口岸一样。
海风吹来宪政的花粉,究竟有多少能在晚清的大地上找到栖枝,无法统计。但只要花粉飞过,毕竟要惹痒一些鼻子。
1817年《两广总督蒋攸铦奏报美鸦片船被抢现量予赏恤并晓谕严禁片》中,提到了美国的民主制度:
该夷并无国主,止有头人,系部落中公举数人,拈阄轮充,四年一换。贸易事务,任听各人自行出本经营,亦非头人主持差派。
鼻子痒归痒,孟子早已给这位老将打了免疫强剂,无君无父,明明是夷狄嘛。
当然,除了看到当时广州瓷器画家在外销瓷盘上描绘横越太平洋抵达广州的美国船舶外,这片奏折与那些花粉的命运一样,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响。人们依旧在天下观里忙碌,少量的西来花粉并未刺激天朝的过敏神经。
麦都思可不管那么多,在马六甲正热情地通过《地理便童略传》,向华侨以及清国的南部,输送英国或美国的立宪政治。面对大海,不管天朝把门窗如何紧闭,海风吹来宪政的花粉,还是从窗边儿、门缝悄然沁入,初度润物细无声的春天。
据熊月之统计,1842年以前,传教士在粤海马六甲、新加坡等地出版了138种中文书刊,人物传记、宗教106种,占76%,政治、经济、地理、历史文化32种,占24%。传教士们以大海为据点,再一次掀起西学的海潮,当立宪的花粉找到合适的柱头时,却引发了一种立宪过敏症,喷嚏纷至沓来,微弱的风媒花未及结果便已枯萎。
立宪过敏了一个多世纪,海风依旧尽吹宪政的花粉,可惜美丽的风媒花在淮北却结出一个枳果。
《中国经营报》2011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