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周保松:活在香港:一个人的移民史

http://www.chinese-thought.org/shgc/007689.htm周保松:活在香港:一个人的移民史 作者:周保松  时间:2009-12-27   来自:  阅读: 938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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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移民香港,二十二年了。
  我是一九八五年六月三十日跨过罗湖桥的。跨过去的时候,并没想过后来种种。现在回过头来,又显得有点欲说无从。昔日的日记相片书信还在,多年来尘封不动。外面正是十年回归大庆,我却独坐一室,茫然地整理个人的移民史。
  八十年代至今,有近百万新移民从中国来港。这百万人一离开罗湖,便好像细流入深海,静默无声,不知那里去了。再出现的时候,往往便是报纸头条的伦常惨剧主角。这并非事出无因。对很多香港人来说,「新移民」一词几乎和社会问题同义,常常和家庭暴力、骗取社会保障援助、贫穷落后等关联在一起,是个不光彩的标记。新移民既是外来者,同时又被视为社会问题制造者,遂背负双重的道德原罪。很多人认为,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在于将新移民尽快改造成香港人,洗去他们旧的次等的不文明的价值,接受新的先进的香港人的生活方式。新移民跨过罗湖桥那一刻,便须承认自己在文化上低人一等。这份深不见底的自卑,令新移民不愿面对过去,更加没有勇气在公共空间述说自己的历史。而手握权力的主流社会,不仅没兴趣了解新移民的前世今生,甚至有意无意丑化他们的形象,漠视他们面对的种种困难和承受的诸多不义。于是,新移民这一庞大群体,在据说是自由开放的香港,形成了某种集体性消声。
  新移民明明无处不在,却又彷佛并不存在;明明有话想说,却又无法可说。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文化现象,因为香港本身是个移民社会,一九四九年以降,历经几波的大移民潮,目前七百万人口中,真正称得上「原住民」的,少之又少。但在这样一个移民城市,新移民的生存处境和精神状态,却甚少在公共领域受到关注。两年前,我在报纸发表了一篇短文《像我这样的一个新移民》,结果收到很多素不相识的读者的电话和来信,分享他们的移民故事,情绪热切而激动。这教我诧异。那一刻,我才知道有多少新移民的郁结被这个城市压抑着。他们渴望被聆听被理解,渴望得到别人的肯认和尊重,但往往事与愿违。
  在过往大部份的新移民讨论里,经济考虑是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向度,例如新移民对香港人力资源的影响,对社会福利造成的压力等。因此,政府最关心的,是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令新移民脱胎换骨,成为有利于香港经济发展的劳动力,并减少他们对社会福利的依赖。至于新移民作为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过去的独立个体,在新环境中的实存感受和真正需要却往往被忽略。而对于经常发生的新移民家庭惨剧,整个社会也去到近于麻木的地步,无意深究背后的原因。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林婕,一个品学兼优的新移民女生,不堪在港生活的苦楚,在最美好的十八岁,从高楼一跃而下,死后留下这样的问题:「我很费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我来自内地』就是我的罪过吗?」林婕的死,迫使香港社会作了一点道德忏悔。当时的教育署署长罗范椒芬,写了一封信给全港老师,说:「作为土生土长的香港人,我感到十分羞愧;对林婕和她的母亲,我有无限的歉意;作为教育署署长,我难以想象林婕所遭受的歧视,竟然发生在教育界、在学校里。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林婕用她宝贵的生命,打破一池死水,让香港社会一瞥新移民的艰难处境。但池水顷刻回复平静,社会并没任何改变,事件很快便被遗忘。人们或会自我安慰说,林婕毕竟只是极少数不能好好适应香港的特殊例子。万万千千的年轻心灵,早已安安份份地完成改造。
  我自己也以为是这样,以为只是自己改造得不够快不够好,才做香港人做得如此吃力。二十年过去,我才开始懂得问,为什么过百万的新移民,会在这个喧哗的城市失去声音?为什么林婕要选择死,来表达她对这个据说是东方之珠的城市的憎恨?我开始意识到,不应只是问如何改造,而要问为何要这样改造,改造的代价是什么,谁去付这些代价。要回答这些问题,我只能从我个人的新移民史谈起。
  二
  一九八五年六月下旬的某个傍晚,我放学回家,母亲说过几天便要移民香港。我呆了好一会,然后咬着牙说,我不去,眼泪便跟着流下来。
  我不愿意离开故乡,一个广东西部偏远的小县城,因为我活得快乐。活得快乐,并不是因为富有。事实上,我家里一直很穷。我出生在农村,家庭成份是地主,父亲五七年被打为右派,全家备受政治折磨。我小时候在农村放牛打鱼,后来才出到县城读书。我那时正在读中学二年级,既没有考试压力,也未懂得为前途担忧,和一班同学相处融洽,挥霍着人生最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我走的时候,办的是停学手续,而不是退学,因为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回来。离别那天,全班三十多位同学到车站送我,大家都哭了。有同学送我一瓶从江中装来的水,也有同学递我一包泥土,希望我不要忘了故乡的山水。二十年来,我们这班同学仍然保持联络,几乎年年一聚。
  我们能够来香港,是因为父亲早在八一年来港探望几十年不见的伯父时留了下来。父亲五一年加入农业银行工作,为人能干正直,在单位受人敬重。他申请探亲时,压根儿没想过留下来,伯父却苦苦劝他。临离开香港前,伯父写了一首诗给父亲:「扁舟飘忽到桃源,车水马龙别有天。凡心未了留不住,他朝徒叹误仙缘。」伯父认为香港是桃花源般的仙境,希望父亲不要再回到大陆那样的人间。几经挣扎,父亲终于放下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我后来才体会到,对父亲来说,这是个艰难的抉择。父亲那时正当盛年,工资虽然不高,但事业发展顺利,和同事合作愉快,工作带给他很大的满足感。一旦留下来,便等于放弃几十年的事业,由最低层重新做起。而他探亲期间在布匹公司做职员,一个月工资一千元,除去租金,早已所剩无几。
  我出来工作后,父亲有次和我说,考虑职业时,一定要选择有意义,能带给自己满足感的工作。这番说话,说来轻描淡写,却道尽了他的辛酸遗憾。人到中年而选择离开故土,放弃前半生辛苦累积的工作经验、地位、社会关系以至事业追求,在不确定的新环境中由零开始,代价不可谓不大。不少人认为新移民无论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因为即使做最底层的工作,甚至领取社会援助,收入也较国内高。选择是否值得,每个人有不同判断。但财富多寡,和一个人是否活得有价值有尊严,并不总是划上等号。我们习惯以金钱作为判断生活是否美好的标准,却忽略了其它价值的重要性,是对生命的一种曲解。而以这种标准去论断新移民,对他们失去什么和承受什么视而不见,因而缺乏同情和理解,恐怕是一种看不见的伤害。
  父亲那一辈其实无路可退。他们既不能回到过去,却又无力在新环境中赋予生活新的意义。他们面对的,是生存问题。唯一的出路,是接受现实,胼手胝足努力工作,并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下一代。至于曾经有过的理想和追求,只能压抑于心底深处,并随年月流逝而逐渐淡去。
  父亲留下来后,便申请我和妈妈来港。经过二十多年茹苦含辛的工作,家里的经济环境虽已大有改善,父亲却已垂垂老去。即使粗心如我,也常常感受到父亲的寂寞。真正能提起父亲兴致的,是和他谈起旧日国内生活种种,例如年少的轻狂,当年在银行工作的情况以至农村生活种种趣事。即使是反右运动和文革时被批斗的情形,父亲回忆起来也津津有味。但我从来没敢问父亲,香港是否他的桃花源。今年六月三十日,是我来港二十二周年。那天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我问父亲,回首过去,可曾后悔移民来香港。父亲沉默良久,说,看到你们今天活得很好,我不后悔。
  香港没有为社会贡献的概念,因为社会只是抽象地指涉个体在其中追逐个人利益的场所,本身没有任何共同目标。人们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一切归于个人,和社会无涉。因此,父亲只能说为他的子女付出了多少,却不能说为香港付出了多少。在这个城市工作大半生后,这是他唯一的肯定自己生命价值的理由。我无法和父亲说,你不仅为我们付出了许多,更加为香港的发展付出了许多,因为家的概念,延伸不到那么远。或许正因为此,我们对于那些辛苦大半生却老无所依的老人家,往往既没同情之心,亦无亏欠感激之情。
  三
  未到香港前,我对香港的认识,来自流行文化。那个年头,香港电视剧刚开始流行,《大地恩情》、《万水千山总是情》一出场,便风靡一时。但真正令我着迷的,还数《大侠霍元甲》。如果没记错,当时这套剧是晚上九点播放,而我们学校的自修课正好到九点结束。八时半过后,所有课室便会出奇地安静,人人收拾好书包文具,蓄势待发。九点钟声一响,全校几百人立即蜂涌而出,以最快速度飞身跳上自行车,在街上横冲直撞,铃声不断,直奔家里。
  香港流行曲也开始普及,张明敏、邓丽君、徐小凤、许冠杰、林子祥一一登场。那时候,很多同学都有一本歌薄,将自己喜欢的流行曲歌词抄在上面,彼此交换,下课后一起在走廊引吭高歌,又或躲在课室一角独自吟唱。音乐课上教的那些革命电影歌曲,早已乏人问津。我班上有位同学的哥哥看准时机,开了一家唱片店,专门从香港买回歌星的最新录音带,然后大量翻录转售,几块钱一盒,在小镇大受欢迎。
  但我真正受香港文化「荼毒」的,还数武侠小说。我自小沉迷书本,尤其喜欢小说传奇神话,小学三、四年级时已将《三国演义》、《封神榜》、《三侠五义》、《大明英烈传》、《水浒传》、《镜花缘》、《东周列国志》等一大堆囫囵吞枣地读完。那时找书不易。镇上有一间图书馆,但小得可怜,几乎无书可借,唯一有印象的是在那里借过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另一个看书好去处,是镇中心十字街口的新华书店。大概从八二年起,书店将部份书以开架形式摆放,我遂可以在那里「打书钉」。但我大部份的精神食粮,来自父亲的同事。那时单位的人全住在一个大院,家家户户彼此熟悉。叔叔伯伯自小看着我长大,待我很好,我因此常到他们家借书。那时真是有书必读,但有两本却实在啃不下去。一本是《红楼梦》,因为受不了它的情节;另一本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因为受不了那些又长又难记的翻译人名。
  我第一次读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这本书是当时正在追求我大姐的未来姐夫借我看的,我之前对梁羽生一无所知。谁知书一上手,便放不下来。我不眠不休,一口气在两天内将书读完。我尤其记得,看完书后我走上天台,眼前一片晕眩,心中怅惘,书中主角张丹枫和云蕾的影子在脑中挥之不去,只想尽情大叫。在我的阅读史中,那是一个分水岭。我的近视,也因此突然加深,但当时却无眼镜可配,上课时总看不清楚老师在黑板上写些什么,结果影响了升中学的考试成绩。
  接着下来,我发觉一本叫《武林》的月刊,正在连载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更把我弄得心痒难熬,每月都心焦地等待它的出版。很可惜,或许因为版权的缘故,连载几个月后便中断了,而我却像吸毒者一样,对武侠小说上了瘾,在镇上四处打探何处有梁羽生和金庸可借。上了中学,我从一位同样是小说迷的高年级同学口中知道,镇上某处真的有武侠小说出租。出租室有点神秘,要熟人介绍才可进去,内里黑沉沉的,书架上排满了金庸、梁羽生、古龙和一些台湾作家的作品,全是繁体字版,封面用牛皮纸包着。那个时代不如今天开放,出租港台图书还相当顾忌。租书除了十元按金,租金要两角一天。这是相当贵了。当时租连环图才两分钱一本,而我一个月也不过几元零用钱。为了省钱,我必须以最快速度每天看完一本。我于是学会繁体字,也学会逃课。在别人专心上课时,我却跑到学校后山的橡树林,在午后阳光和聒耳蝉声中,沉醉在侠骨柔情和刀光剑影的世界;在夜阑人静时,我抱著书偷偷跑到公共厕所,借着昏黄微弱的灯光,与杨过小龙女同悲同喜。
  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除了功夫和爱情,同时呈现了一个价值世界。对是非黑白的坚持,对弱者的同情,对朋友的道义,对承诺的重视,对民族的热爱,是这些小说不变的主题。当读者全情投入小说情节时,也不自觉地接受了背后的价值。可以说,武侠小说除了带给我无穷的阅读乐趣,也无形中影响了我的思想和情感。说来有点好笑,我在逃课中完成了另类的人格教育,而我对此却毫不知情。
  我们是受香港文化影响的第一代。当时虽已开放改革几年,整个社会仍颇为封闭落后。历年政治运动磨尽了所有人的理想和热情,九十年代全面资本主义的时代仍未到来,人人处于精神极度饥渴,却不知出路在哪的躁动状态。香港的电视剧、电影、流行曲和文学的传入,正好满足了这种需要。香港文化商品最大的特色,是使人欢愉。它没有什么政治道德说教,却能深深打动我们的情感。邓丽君的中国小调,《大地恩情》的乡土情怀,金庸小说的侠义精神,甚至张明敏的《我是中国人》,着实滋润了我们的心灵。尽管如此,我对香港并没多大向往。父亲去了香港以后,家里的生活慢慢有了改善,开始有了电风扇,黑白电视和卡式录音机,我间或也会向同学炫耀一下父亲带回来的斑马牌原子笔。但记忆中,我从没想过要成为香港人。那是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世界。
  四
  抵达香港那天,最初迎接我的,是深水步地铁站的北河街鸭寮街出口。当年的鸭寮街,和今天一样热闹挤拥。旧摊档满地,叫卖声盈耳。我和妈妈紧紧跟着父亲,拖着行李,一步一步在人群中穿过。抬头上望,只能隐隐见到天空的一抹蓝。
  我们住的地方,是北河街一个单位的板间房。这是一幢非常残旧的「唐楼」,单位只有四百多平方尺,住了三户人家,大家共享一个厨房和厕所。板间房再分为两层,父母住下层,我住上层,算是个阁楼吧。阁楼没有窗,晦暗局促,人不能站直,得弯着腰才能在茶几上读书写字。躺在床上,天花板好像随时会塌下来。
  初来的一年,日子难过。我当时有写日记的习惯。最近重读,发觉八五年七月七日写下这样的感受:「离回家还有358天。今天简直闷得要发疯了,真想偷渡到深圳回故乡去。这几天度日如年,心都快要滴出血了。想起在家里能和同学们一起看书打球,多有意思。可是在这里,一切都是梦。」(当时香港政府规定,必须住满一年才可以领取回乡证返回内地。)然后是七月八日:「我真后悔自己来香港,现在真是要我死都愿意。」这样的情绪,整本日记随处可见。那时打长途电话很不方便,只能和故乡的朋友通信。生活最大的寄托,便是等信和写信。邮差每天派信两次,早上十时一次,下午四时一次。我每天起来,脸未洗牙未擦,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楼下看信箱。如果有信,自然满心欢喜,捧在手中读完又读。没信,心里失落,只好不安地期待下午另一次派信。那一年我写了好几百封信。
  新移民最难适应的,也许并非居住环境恶劣,而是「生活世界」的突然转变。生活世界是个复杂的意义系统,包括我们的语言、传统、价值、人际关系,以至日常的生活方式等。在这样的系统里,我们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理解行动的意义,并肯定生活的价值。如果我们由小至大活在一个稳定的世界,我们甚至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以为一切均理所当然。但当我们由一个世界急速转换到另一个世界,两者又有根本断裂时,人便容易迷失,觉得无所适从。我们会失去那种「在家」的自在感,并和新世界格格不入。
  来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这种疏离感中。表面上,我很快便适应下来,语言、读书、生活各方面,均没遇到多大困难。但在内心,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香港人,更不知日后的路该如何行。走在街上,觉得所有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回到家里,躺在黑暗的阁楼,脑里便只有昔日的世界;看到中国和香港的运动员比赛,我会暗暗为中国队打气。来港最初几年,每次返回国内,我都有种着地的感觉。即使去北方旅行,碰到素不相识的人,我也有着难言的亲切。这种割裂,使我长期处于一种孤独状态。伴随这种心境,我沉迷的不再是武侠小说,而是李煜、李清照、柳永那些忧伤的长短句。
  读到中四,我的迷惘更甚,变得忧郁孤僻,觉得没人理解自己。为求出路,我开始找老师讨论人生的意义,跟同学去基督教会听福音,甚至胡乱找些佛学书来读。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某天放学后,夕阳斜照,我站在弥敦道和界限街交界的安全岛,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匆匆的人群,突然有种完全无力行下去的感觉。我软弱地斜靠在栏杆上,看着红灯转绿灯,绿灯转红灯,人动也不动,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
  苦闷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深水步游荡。深水步是穷人聚居之所,密密麻麻的唐楼又残又旧,街道也乱糟糟的。那时南昌街中间仍是店铺林立(后来拆了,变成现在的休憩公园),石硖尾街的天光墟(在天刚亮时将东西放在地上摆卖,故有此名)也在,黄金商场周围还有无数的流动熟食小贩,再加上福华街、福荣街、长沙湾道的时装批发店,北河街菜市场和鸭寮街的旧物和电器摊档,令深水步成了个无所不包的大市集。在这里,你会见到蛇王在街头当众用口咬断蛇头,随即挑出蛇胆,给客人和着酒一口喝下去;会见到柜台高高,令人望而生畏的老当铺;当然还有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的色情杂志。
  我最喜欢的,还是到鸭寮街淘书。鸭寮街并没书店,「收买佬」只是将收回来的书和其它杂物,随意堆在一起。要挑书,便要不怕脏,而且需有耐性。我在那里淘到最多的,是小说散文,但也找到一套三册马克思的《资本论》(译者郭大力、王亚南,民国27年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唐君毅的《哲学概论》和梁启超的《饮冰室全集》等。后来读大学时,我甚至在那里用十元买到最近逝世的美国哲学家罗蒂(Richard Rorty)的成名作《哲学与自然之镜》英文版。
  住得久了,我便慢慢感受到深水步的贫穷。我家的居住环境,还不算最恶劣。更差的,是那些住在「笼屋」的人,几十人挤在一个单位,每人只有一个铁笼般大小的床位。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南昌街笼屋大火,导致六人死亡,五十多人受伤,人们才知道香港仍有那么多人居住在那样的非人环境。张之亮当年拍摄的《笼民》,便是以此为题材。深水步也有许多老无所养的独居老人,天一亮便坐满街角的小公园,有的在下棋打牌,有的在发呆。新移民也不少。只要在街上转一圈,什么口音都听得到。我父母后来搬了两次家,却始终没离开过这区,而我每次回家,依然那么喜欢在深水步闹市散步。
  五
  一九八五年九月,我入读大角咀福全街的高雷中学。父亲为我读书的事,四处奔走,却一直苦无头绪,最后只好选择这所自己同乡会办的学校,由中学一年级读起。严格来说,这不算一所完整的中学。学校在一幢工厂大厦二楼,楼下是售卖五金钢铁的店铺,噪音不绝于耳。学校除了几个课室,没有任何设施。课程只办到三年级,四年级以后学生便须另选他校。
  学校离家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便到。第一天上学,我发觉全班五十多人,有七成是像我这样刚到的新移民,以广东和福建最多,但也有更远的。大家一开口,便发觉人人乡音不同,十分有趣。香港出生的同学,由于是少数派,不敢怎样嘲笑我们。我们很快便混得很熟。从一开始,我便喜欢这班同学。他们纯朴善良,彼此友爱没机心,而且回忆起国内生活种种,易有共鸣。平时下课后,我们会联群结队去踢足球,在游戏中心流连,到桌球室找乐,周末甚至试过一起去大角咀丽华戏院享受三级片早场的刺激。我们有心读书,却不知从何学起。学习环境实在太差,学生程度又参差不齐,老师难以施教。我们渴望融入香港社会,却不知从何做起。我们对香港的历史文化一无所知,父母教育水平普遍偏低,又要日以继夜工作,对我们爱莫能助。我们好像活在一个隔离的世界,自生自灭。
  开学不久,我们便一起去工厂做兼职。事缘有位同学的父亲,在制衣厂专门负责穿裤绳(俗称裤头带)的工序,方法是用铁针将尼龙绳由短裤一端贯穿到另一端。由于工作多得做不完,同学便叫我们下课后去帮忙。工资按件计,一条一毫。如果熟手,一小时大约可赚到八元左右。工作本身极单调,但几位朋友一起,加上工厂可听收音机,因此不算特别苦闷。
  我后来在工厂认识了一位负责牛仔裤包装的判头阿卓。由于他给的工资较高,而且工作较多,于是我和一位外号叫「大只广」的朋友便过去跟他。阿卓和好几间制衣厂有协议,那里要人便去那里,因此我们有时在大角咀,有时在长沙湾和葵涌。包装是整个成衣生产流程最后一道工序,相当复杂,包括贴商标,折迭,入胶袋,开箱封箱,以及用胶带机将箱扎好。由于出口订单有时间性,厂方往往要我们一两天内完成大量包装,非常消耗体力,而且有时要加班到很晚,不是易做的工作。
  大只广是恩平人,比我大两岁,人有点侠气也有点流氓气,好抱不平,喜饮酒抽烟,平时三句有两句是粗口,上课常常和老师作对,是我们这群同学的核心人物。我和他性格不同,却很投契。他的数学很好,却对英文完全没兴趣,所以读了半年,已经对读书失去兴趣。有一次我们在葵兴下班,已是晚上十一点,天下着小雨,我俩不知为什么抬起杠来,谁也不让谁,结果决定一起步行回深水步。那一夜,我们没有伞,却不畏雨,一边健行一边笑谈彼此的梦想,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点,吓坏了在家久等的父母。我不记得大家说过什么了,但当晚那份对未来的豪情,却一直长留在心。一九八六年夏天,当我领到回乡证后,便和大只广联袂返回故乡,再会合我的四位好朋友,一同坐火车去桂林。我们在漓江畅泳,在桂林街头放肆高歌追逐,在阳朔回味刘三姐的山歌,快意非常。                                                                                                                                                                                                                                   
  大只广读完中三,便辍学回家帮父亲做些中药转口的小生意,中间赚过一些钱,并请我们一班同学去鲤鱼门尝过海鲜。后来听说他生意不景,又迷于赌博,以致欠下巨债而要避走大陆。再后来,便没了音讯。我们的老板阿卓,好几年后听说他原来是个偷渡客,遭警方发现,坐完牢后也被遣返国内。我们曾经工作过的制衣厂,也早已搬上大陆,工厂大厦则被推倒重建为几十层高的住宅大楼。至于我那群新移民同学,绝大部份读完中三或中五后便出来工作,最多是到发型屋做学徒。就我所知,能读上大学的,不足三人。而我读完二年级后,便透过考试转到何文田官立中学做插班生。
  六
  一九八七年转校后,我的生活起了变化。最大的不同,是大部份同学都是本地出生,而我的乡音,便间或成了同学的笑柄。那谈不上是歧视,但却时时提醒我和别人的分别。这还只是表面的差异。我很快便发觉,我和我的香港同学,其实活在两个世界,难以沟通,因为彼此的成长经历完全不一样。例如我从不看卡通片,也不喜欢漫画,更不热衷电子游戏。但这三样东西,却是香港大部份男生的至爱。结果一年不到,我最熟络的朋友,又变成学校中的新移民同学。
  我们那一届四班同学中,大概有一成多是新移民。这些同学和高雷的有些不同。他们早来几年,很多从小学读起,因此较易适应香港的生活,而且何官是所不错的学校,学生自信心较强,也有较高的自我期望。他们很多喜欢看课外书,较为关心政治时事,甚至会坐下来认真讨论一些人生哲理问题。中四那年,我和几位同学成立了一个读书小组,定期讨论问题,并自资手写出版一本叫《求索》的刊物,取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校长有点担心,派了一位老师在我们开会时前来旁听辅导,刊物内容亦须老师过目。我当年写了一篇文章,批评很多人弃香港而移民他国是不应该的,结果被劝谕不要发表。
  一九八八年夏天,我和国内一位同学,从广州坐火车去北京旅行。我自小喜欢中国历史,加上受武侠小说影响,对中国名山大川早已向往。旅费是兼职赚回来的,不用父母操心。只是到现在我也不太理解,我当时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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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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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后来的心路历程,有点象六七十年代香港一些思想左倾的学生,本来对大陆心向往之,还去井冈山,延安参观学习的,文革真相一披露,觉得上当受骗,感叹"一夜之间,神仙变成鬼的?",从此投身工商界,而且成了坚决的反共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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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分水岭倒不是文革,而是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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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是"有点象"的呀. 

一样的中国心,一样的大陆情,一样的得知真相后,转态剧烈.  
好山好水好闲情 半渔半樵半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