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货币准则才是问题的根本

正当本系列评论收尾之际,上周末发生了美国国债遭标普降低评级的事件。报道说美国财政部在上周五下午1点15分得到通知,然后财长等高官即与总统奥巴马作了讨论。次日,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席斯柏林(Gene Sperling)公开作出抨击性回应,抓住的把柄是标普的估算出错。不过毕竟史无前例,消息还是引发激荡,本周全球股市连日一片漆黑。
  看到过的评论里,有两个观点值得注意。其一,此降级并不意味美国国债违约的风险上升,因此其象征意义重于实质意义。其二,虽然自家的信誉有可议之处(如曾给次贷较高评级),但标普公开给美国国债降级,却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合到一起,仅具象征意义的美债降等是一个划分时代的大事件。
  我同意这个合并起来的判断,出发点还是货币。这么想吧,举世对美国国债预后不良,起因是美国联邦负债过度,而如何削减债务,他们的国会要闹到政府几近关门才达成微弱的一致。进一步问,美国政府的过度负债又缘起何方?如果说希腊、西班牙和意大利等国的欧债危机,起因于“欧猪”们争搭欧盟(特别是德国经济)的便车,那么美国这样一个超级大国,又有谁的便车可搭呢?
  答案是,美国搭了美元的便车。很明白,倘若没有美元,这个星球就是所有国家都心甘情愿,也借不出如此庞大数目的钱来供山姆大叔海花。还不是因为美元是全球主要储备货币与结算货币,还不是因为美国掌控了全球货币供应,所以美元才成为美国过度负债的支点?君不见,美联储印制的天文数字的美元,到国外转一圈回去就成为美国有钱可花的国债?2007年危机爆发后,美联储还有进一步的“创新”,那就是加印钞票购买美国国债。甚至在此次美债危机之后,还有专家建议美联储考虑进一步买美国的州债!当然州债不过瘾,还可考虑县债、镇债。再不够的话,干脆组团到我们这个地方学学政府怎么搭融资平台算啦。
  看客须知,全球储备货币是为全球交易服务的。美元那票子毛了,受损的可远不止美国自己。可是美债的好处,却差不多为美国独享。这就应了我下乡时候老乡说的那种情况:炒豆自己吃,砸了锅是大伙的。收益独得,代价则由他人分担,这就是“搭便车”的行为逻辑了。
  这样看,此次美债危机牵动的层面不单是债务违约,而且事关全球货币秩序。美国的国债好歹还有一道上限法令管着,就是贵为美国总统,想突破也必须求得国会的修法支持。可是,美元又归谁管?这口“大锅”一旦砸了,还不是天下所有持有美元和美元资产的国家、公司、个人,一概“贵客自理”?这是说,美债的背后有一个更严重的美元问题。美债降级冲击的不只是对美国政府筹资、偿债能力的信心,更冲击对美元的信心——那又何止“动摇国本”,从全球金融着眼,说“动摇球本”也不算离谱。
  应对思路也要分层处理。作为世界上美国国债最大的债权人,此次中国面临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手头的资料说,现在中国持有美债1.15万亿美元,占全部外国持有美债的26%,分别超过日本(20%)、英国(8%)、巴西(5%)和俄罗斯(3%)。如果算上香港(3%)和台湾(3%),大中国地区持有外国美债的总额,比日、英、俄三国之和还多出了一个百分点(数据见《信报》2011年8月8日要闻版)。美债评级被降级,即便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大债权国手中的美债资产有账面损失的风险,怎么可能没有压力?
  问题难在增量而不在存量。这里所谓存量,就是已经作为国家外汇的美元资产,其中包括中国持有的万亿美元以上的美国国债。横竖选择不多,不持美债就买欧债或日元资产,就算那些真比美债强,也没有那么大的容量呐。大债主的确不好当,常常还没有搬兵,市场相对价格就闻风而动,鲁莽从事的话,吃亏的还是自己。退一步想,选择不多就是机会成本高不到哪里去,投资也讲路径相关,“套住了”就作套住的打算。短期可下注的是,现在轮到美国“大到不能倒”。这倒不是说山姆大叔的国运依旧昌盛,而是超级大国走下坡路是长期而慢变的趋势,短期内除了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冲击,偌大一个美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说倒就倒的可能性等于零。
  令人忧心的是增量,因为美元还是每日每时地大量涌进中国,还在不断转为国家的外汇储备。读者一定注意到以下新情况:中国的贸易顺差收窄了,但国家外汇储备的增势还是方兴未艾!不论各家怎样分析其成因,当务之急却是要面对它的结果——外汇增量又源源不断转为选择不那么多的存量。那呼呼流向中国的美元,难道真能像某位名家主张过的那样,“一把火把它烧掉”?个人自己的美元,想烧就烧吧,别人不好说什么。国家的外汇储备是公共财产,其中的每一块钱都是央行用基础货币换来的,那也是说烧就烧得的?烧不得,又不能锁在保险柜里,还不是只好再买美债——说白了就是继续被套。
  我的意见,这看似别无选择的局面,其实终究还是选择了的结果。回头看,第一个大选项,就是要不要把维系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稳定,作为中国一个毋庸置疑的优先政策目标?另外一个选项,那就是定下了人民币汇率稳定的目标,究竟用什么手段来守?用本系列评论习惯的方式发问,就是非要央行用基础货币大手购汇,才是维系人民币汇率稳定的最佳路径吗?
  事实上,恰恰是对以上两大问题作出了选择,才把我们引入事后看来似乎没有选择余地的困境。反思一下,应该无人漠视出口对中国经济增长、就业和税收的积极意义。但是,以汇率稳定支持出口导向战略,却遇到一个挑战:人民币汇率那头挂着的美元,其本身的币值究竟稳定还是不稳定?若美元币值稳定,人民币汇率稳定就好办,对整体经济的积极作用也明显。若美元的币值不稳定,人民币一头热搞汇率稳定,负面的代价就越积累越大。讲过了,在美元发飘的状况下搞固定汇率或钉住美元那一套,很像是当代庞统的连环计,把中国大船与美国巨轮拴在一起,看起来甲板辽阔,场面稳定得不得了,但哪一家烧起来大家谁也跑不掉的危险也随之增加了。至于被动用基础货币大手买汇的办法来维系人民币汇率稳定,更是把美元走贬之火加快引到中国经济的船上——所谓“输入性通胀”是也。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名义汇率算是守住了,但国内通胀抬头,真实汇率的稳定呢?怕还是渐行渐远。
  问题的关键,是中国——还有其他外国——根本管不了美元的货币准则。美国的事情主要靠美国人自己管。人家搭上了美元的便车,舍不得下痛手约束自己,一时间谁也没有办法的。退而求其次,各扫自家门前雪,集中力量管自己可管的事情吧。可是,“固定汇率有利中国经济论”大行其道,弄得人们普遍相信,只要美元当道,天下哪个国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岂不知,“固定汇率论”兴起的经验基础,是美元或挂黄金、或挂还算审慎的货币政策,所以谁挂美元,谁的货币准则也就相对可靠。可惜到了中国大开放的年代,美元的货币准则早就审慎不再。美元管不住自己,非要人民币挂美元,结果就是既管不住美元,也很难管住自己。此种情况下,高举“人民币绝不升值”大旗,高远的立意终究遭到日积月累的磨损。
  美债评级危机及其背后的美元危机,再次提醒我们从货币准则的角度来看全球化。在这个意义上,当短期冲击的波纹平定之后,美债危机的“划时代”含义才会持久地显示出来。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请本栏编辑和读者朋友再多给一周时间,容我为这个篇幅已经不短的系列评论作一篇概述性的小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