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3582
- 帖子
- 1310
- 精华
- 2
- 注册时间
- 2009-4-12
访问个人博客
|
板凳
发表于 2011-8-20 15:55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金枫吟 于 2011-8-20 15:56 编辑
(续前)
Z F:1990.清明前邹静之正午的黑暗
5 月31日下午,象往常一样,我在房间里看书,总听见门轻轻地响着,象是有
人来,出去看过几次,没有,那声音太象一禾静静地走过来了,他总是这样,轻轻地推门,轻轻地坐下,轻轻地说话,做着一些简单的手势,他的目光慢慢地渗透你,带你去他的《大海》。整个下午,总是觉得他在走进来,盼着他走进来。
得知他病倒是在5 月15日的晚上,走进那座熟悉的院门敲过门后,出来开门的
不是常见的那位保姆,是一禾的姐姐:“一禾住院了,情况很不好。”随后,她讲
着一禾在13日晚上的情况。我听着,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前几天晚上他还在我家。”这是强加给我们的一个事实,听完后,我感觉到我的血似乎慢慢流尽,情绪坏极了。
青年诗人海子去世后,一禾更经常地来我这儿,他的悲伤无法掩饰,他不断地
谈着海子的往事,亲人般地为海子的丧事奔忙着,得到海子死讯的那天,我恰恰收到了《草原》杂志,那上面发表了我代约的海子最后完成的几首短抒情诗,人去诗在,更添一番悲愁,晚上到一禾那里,相对无言时,深觉他的周围已被哀愁布满。“我的那本诗集暂时不出了,要千方百计把海子的诗集出出来”。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我相信每一个诗人,都知道这话的分量,那些日子,他无法睡着,他说:“总觉得海子没有死”。从山海关办完海子的丧事回来,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我家,身上头上落满尘土,他细细地讲着经过,他的倦意与悲伤是那样的重,他神圣的情意光辉,使我感动。
在处理了海子的大部分遗稿后,我和一禾参加了几位诗人的集合,他不断地喝
酒,几乎不吃饭菜,怕他醉时,已经劝不住了,夜里送他回甘家口的新家时,他说:“我要这样,海子死后我太沉重了,我要把这些吐出去。”海子死了,一禾用友情和艺术家的良知,完成着他的人格,海子的死及丧事,遗稿的处理,使一禾加快地走向5 月31日。
在写这些文字时,我反复放喜多郎超然的孤独音乐,听这些乐章我能看到一禾
在对面看着我,他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与一禾相识,最初的惊异是他可以把新旧约的原文背出来,他能够精辟地说出自己的理论,尤善谈对长诗结构的设想,他善辩但觉无霸气,一禾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写作和看书上边,每次去看他,他总是在那张桌子前,无一例外地在写。他的学问如一座很结实的台幕,我感觉到他拼着性命在台基上立着什么,他完成了4000余行的长诗《大海》,及上万行长短不一的抒情诗,他应了自己的那句话:“象诗一样活着。”5 月16日,刘湛秋、唐晓波、麦琪和我在天坛医院的走廊,不断地寻问着一禾可能的结果,我走进病房,一禾平静地躺在床上,一种宁静从床上浮升起来,他是那样的平和,松弛,象海最静的时候,我在心里呼唤他,没有回声。
6 月1 日上午,西川打来电话,当“坏消息”这三个字刚一说出,我知道,一
禾走了,他走了。
当我穿着一件黑色的衣衫把这些文字写完时,夜在衣衫的外面重重地包围了我,
原本就有的孤独,此刻更深。
韩东:海子行动(《选自第二次背叛》)
海子自杀后,第三代诗歌内部议论纷纷。死亡及其方式使海子的面孔变得深奥。
不论他的本意如何,这次死亡在具体的时空内无可避免地成了一个象征。正象有人指出的那样:中国当代先锋诗人还没有自杀的呢!海子是第一人。言下之意,海子死得其所、恰到好处、正是时候。他们为此欣喜若狂,第三代诗歌运动也似乎向前大大地推进了一步。这里,除了头脑简单的认同(西方现代主义运动)外,还有一个更深刻的原因——第三代诗人对行动的渴望。自杀是行动最极端的形式,它理应受到行动主义者们的推崇。
我曾讲过第三代诗歌的共性特征:实验。实验就其反证本质而言就是对传统诗
歌概念的背叛。到了极至,甚至否定诗必须由语言材料构成。纸笔也纯属多此一举或者可有可无。诗至此可以是身体的艺术、行动的艺术。为了和日常生活区别开来。
行动主义者一直在寻求超凡脱俗的行动。他们酗酒、打架、玩女人、四处流浪、培养怪僻,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诗人。最终他们发现自己非但不能免俗,而且境况越发糟糕。现在,只有死亡没有一试了。海子之死对于他们自我的确立的意义不言自明。但这些和海子本人毕竟无关。
海子之死只能是诗人悲惨处境和内心冲突的一个证明。外面不能从他的死亡去
追溯他的诗歌,而只能从他的诗歌中去发现使他赴死的秘密。如果说海子是为了诗歌而死的,那一定说明他的创造力已面临绝境。死是一个解脱,而非任何意义上的升华。
写不出诗来就应该一死吗?如果有人象我们证明了这一点,诗歌的事业就是值
得我们付出全部生命的。关于海子之死的猜测永远得不到证实,无论是行动意义上的还是诗歌意义上的。但就我读到他的那些极为优秀的作品而言,我坚持认为海子是一个写不出诗来就宁愿一死的人。虽然这很可能不是这次死亡的具体原因。
陈东东丧失了歌唱和倾听——悼海子
骆一禾
布罗茨基在论述曼杰斯塔姆的一篇文章中说:“' 诗人之死' 这几个字听起来总是比' 诗人之生' 这几个字更为具体。”因为,“生命”和“诗人”几乎是同义词(或许也同样模糊不清),“而' 死亡' -即使作为一个词——则差不多像诗人自己的作品即诗那样明确。”布罗茨基的这一解释大概也适用于有关诗人之死的另
一个事实——诗人之死总是要令人思考的那个具体的死亡事件背后的含义,正像一个合格的读者总是要发现一首诗的真谛一样。现在,当我面对两个诗人——海子和骆一禾的死亡,我所关心的也不仅仅是这一事件本身。
海子死于自杀。他于1989年3 月26日下午5 点30分在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段慢车道上卧轨,被一辆货车拦腰轧为两截。他带在身上的一份遗书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把遗稿全部托付给了骆一禾,这些遗稿包括巨制《太阳》(由诗剧、长诗、大合唱和小说等构成)、三百多首优秀抒情短诗和一些其它作品。
在海子离去后的第49天(5 月14日),骆一禾因脑出血而晕倒在凌晨。他被送
往医院做了开颅手术,但是不见疗效。他昏睡了18天,于1989年5 月31日下午1 点31分在北京天坛医院病逝。骆一禾的绝笔,是5 月13日夜写成的纪念海子的文章《海子生涯》。
我了解他们,但并不跟他们熟识。我曾经见过一禾一面。那是去年(1988年)
夏末,在一个黄昏,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当我走进屋子,一禾正凭窗而坐。他在倾听——鸟啼、虫鸣、黑夜落幕的声音。他是那种南方气质的诗人,宁静、矜持、语言坚定。他谈的是海子,说话的时候,眼光闪现出对诗歌中音乐的领悟。一禾给我的来信,谈的也是海子,以及海子之死。
由于他那凭窗的姿势,我把一禾看成了一个倾听者,一只为诗歌而存在的耳朵。
而海子则是嗓子,海子的声音是北方的声音,原质的、急促的,火焰和钻石,黄金和泥土。他的歌唱不属于时间,而属于元素,他的嗓子不打算我某一个时代歌唱。他歌唱永恒、或者站在永恒的立场上歌唱生命。海子的悲哀可能是,他必须在某一个时代,在时间里歌唱他的元素。把带着嗓子来到这个世界,他一定为这个世界上的迅速死亡——尤其是声音的迅速消失而震惊。这个世界迫令他在短暂的几年里疯狂地歌唱,并使他不满足于只用一副嗓子歌唱,海子动用了多重嗓音,鸣响了所有的音乐,形成了他那交响的诗剧。美丽、辉煌、炽热,趋向于太阳。如此广泛和深入,如此的歌唱加速度使他很快达到了声音的最高处,到达了使声音全部返回的洪钟的沉默、永久的沉默。这样的沉默过于彻底了——海子自己扼断了自己的歌喉!
海子属于我们这些诗人中最优秀的歌唱。与海子的歌唱相对应的,是永恒优秀
的倾听之耳。一禾有同样优异的嗓子,可是他从来不谈论,也尽量不让人注意他的歌唱。他谈论的始终是他的倾听,他愿意让其他的耳朵与他共享诗之精髓和神的音乐。一禾的这种优异,集中于他对海子歌唱的倾听。当一些耳朵出自不同的原因纷纷向海子关闭的时候,一禾几乎是独自沉醉于海子的音乐里,并且因为领悟而感叹。
今年春天,一禾成功地演讲了“我考虑真正的史诗”这一题目,他的演讲不仅透彻
地分析了海子的诗篇,并且对那些诗篇更是有创见的丰富。
对于诗歌来说,歌唱和倾听是同样重要的,有时候,倾听对于诗歌甚至是更加
根本的。在海子和一禾之间,事情就是这样——由于一禾特别恳切的倾听、要求、
鼓励、磨炼和提高海子的歌唱;由于一禾特别挑剔的倾听,海子的嗓音才变化得越来越悦耳——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倾听者正是歌者的黄金。
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如此年轻,又如此杰出,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地停留。
死的时候,海子25岁,一禾28岁,他们最重要的作品都还没有完工。他们是一对密友,互相敬佩和热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一个尽情歌唱,一个就倾听和沉思。他们对大真理怀有同样的热情和信心,竟然在同一个春季相继离去。
当一个扼断了自己的歌喉,另一个也已经不能倾听,当优异的嗓子沉默以后,
聒噪和尖叫又毁坏了耳朵。由于这两个诗人的死,我们丧失了最为真诚的歌唱和倾听。
(1989.6.15 )
肖开愚:三种时间里的英雄
一禾和我在一起谈论得最多的是三种时间整个古老的问题。芝诺关于阿基里斯、
飞矢和乌龟的行而上学理论中所提出的绝对性首先使空间的直径变得不可思议,令人畏惧,这一具有无限弹性的直径正是时间。这种不动的永恒中最光辉的事物是礼拜日的上帝和他的手。这双疲倦的大手在昨天——星期六——捏造了脆弱的人类,从而开始了无情的运动。但丁在《地狱篇》中写到了结果前的叹息:“我的性命几乎归于尘土”。我想这一时间中主要包含了人类作为动物的世代和方向。在我们自己一闪的生命中,一禾写到:与罪恶我有健康的竞技说一道修远三种时间就澎湃而来在这三种时间内,三个层次的空间——天空、世界、土地——被英雄贯穿起来。
在一禾宏伟的诗歌建筑群的设计上,体现出的基本意图是拯救改造它!但一禾
的方式是朴素而激动人心的:替罪。一禾逝世的消息给我带来的悲伤是,一个年轻的头颅带走了高尚和智慧。一禾的脑血管疾病是先天的,这意味着他的受难和替罪气质是先天的、派定的。他的六千几百行的长诗《大海》题献中写着干旱、农村和气母。最使人惊异的是《大海》是一禾的基础宫殿,也就是说宫殿里铺设的大理石是汹涌的海水。一禾是那种将激情进行慎密的砍伐和雕刻的人,他对他的广场和土地一定是经过深思,尽管这些性质的这些内容都是他从幼年带来的,一禾的改变是这样彻底,致使所有道路和血液要被洗涤。
一禾的写作是一种被压力包围的火焰的焚烧,一种持续的、封闭中的锻炼,最后炼出山顶上的黄色石块,金子。一禾的火焰又是这样奇怪,它是液体的、清澈的、汹涌而连绵不断的。它是同步、一致的洗涤。因此在《世界的血》之后还要为全部建筑造一个完整、光明的窟窿,在一禾的劳动中也是最有理想主义真谛和最重要的。这是一项要用一生的灾难、经验、渴望和死才能理解的工程,它比叶芝惊叹过的那种反向的改变要艰巨得多,甚至是人的能力所不能达到的。未完成,以一种悲剧的形式创造了知识分子的痛苦,又创造了接近神和王座的英雄。
一禾是品性高古的人,他崇敬斯林格勒和屈原,正好对应了智慧、慷慨和悲壮。
正好陈述又塑造了三种时间。正好把现实中的理想形象归结到英雄。英雄意味着道路、古代和北方,一座宫殿对三种时间的跨越的必然方向。北啊北北和北他又写道:想起方向的诞生血就砍在了地上这完全是北欧神人混同时期的英雄形象,大力又歌唱,高峻、猛烈又忍耐。
《伯约记》说:“金光出于北方,在神的那里有可怕的威严”,向北就是向上,也是向彻越时间的光的源头。一禾要用来灌溉人民和土地的水——滋养的光明——来自北方寒冷的高处。他用一生歌唱了那到达神(衤氐)、光明和甘霖的道路,他一人“血液中充沛了万马”,在这条道路上行走。这就是他的生活。费希特曾详尽地论述过如何在某种伟大事物上运用人类的力量,他说走向理性(原则)之日也就是其人在尘世上死亡之时。等于说,一禾在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到达了北方。
在到达之前,他留下了全部围绕着修远的诗歌,史诗。一禾致力于恢复的这种
伟大体裁以其辽阔的精神空间浓缩了他的生命,削减了他的尘世生涯。这和在他的友谊中进行史诗创作的海子相同。海子是元素横跨的三种时间里的歌者,一禾是血砍出的三种时间里的英雄。一禾的仇敌是道路,一禾的节奏是排箭和排萧的历险,
一禾的音乐是嗨。浩嗨。长剑长风;长啸。太阳的光,神(衤氐)的光,灵犀的光,三匹时间的闪光,跪饮过死亡的人放弃鞍子,直接骑在你们的脊背上。钟鸣中间地带海子的自杀与他生活、往返的两个地区有关,一面是单调乏味的小镇,这种单调,是由于公共生活的乐趣已完全退缩为家庭私密和不同类型的交头
接耳形成的,没有真正值得谈论的东西,生活重复、空虚、具体、晦涩、沉重,人只感到在无休止地下坠。
相反,首都,这座他上过大学,有许多亲密朋友的城市却是不乏机会,精神可
以得到拓展和丰富的文化中心。这座城市建设冲突、摹仿成性,胆大妄为,充照了政治幻觉、复杂的身世、客气但城府很深的名流、在风沙和温带大陆性季风型气候里逐步退化的女性的美貌、又忙又累的脸、成功的逃税者、暧昧的中产阶级、冠冕堂皇的保守主义,涉猎上流社会的拙劣动机和举止、频繁的社交、宴会、典礼、光荣和梦想、轻浮与焦躁、滞重。
海子要以不同的身分和态度来应付这两种生活,他一边得到了休恩的鼻子嗅这
座什么都接受,又什么都排斥的城市,它是巴黎、纽约、伦敦片刻之间的局部错位,又是耶路撒冷、婆罗浮屠和日本神社一种奇妙的杂交。这座含混的城市把古代燕京的门坊和现代西尔斯式的大厦不可能地熔为一体。激进而保守,骄傲而又不十分自信,分布指示却两耳闭塞,声张平等、正义却官道森严。同时,海子又用这只膨胀的鼻子,转过来,惶惑地嗅着小镇可怜而又无可奈何的孤立状态。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有许多这样的卫星小镇。他们是地理意义上的仆人。对北京来说,小镇是一种合理的牺牲,而北京对这些星罗棋布的附属物来说,却是一种不合理的轻佻和高大。
海子在两个地区都不作长时间的停留。因为这两个地区都赋予了他一种居住权,
一种责任和看法——它们彼此是出发地,又互为终点。因此,当海子作为这两个地区的代言人,在判断的法庭上互相审查、挑剔、对质,寻找机会,抓住对方的每一个弱点和纰漏时是可以想像的。在两地他都是陌生人,一个乡村邮差,不断用身历其境的地貌,风土人情和人们以不同方式打发日子,听凭堕落、涣散的细节使双方受到刺激。他用两种方言进行周期性的拜访和嘲讽。他这样做,很容易使双方都陷入尴尬和难言之苦而随时存心抛弃他,出卖他,以保地区和平。他的陌生对于面对面的虚伪手段和人们引以为豪的本地特色有一种威摄。除非他有充分的理由使这两个表面对峙、而私下却串通的地区,相信他是可以被利用的,而且,在传递各种怀消息的时候最好有一种含蓄的、大家都能够心领神会的形式,否则,他会被双方拒之门外。这种形式自然指的是写作,当然是一般人眼里的那种写作,它与城市里带纹饰的柱子,拱门和长廊没有什么不同。但当写作真正到了海子手中,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一场道义上的冲突,一种肉体的、同时又是文字的耗散性的双向运动和历险,写作帮助他挣脱了物质的外壳而考究精美的内核,成全了他超凡脱俗,靠敏锐嗅觉行事的怪僻行为。在急速的写作中,他象一只带着青铜坠饰的大鸟凭虚凌空,俯瞰着大地所有互施强暴、敌对两半的市镇。他越公允,便越孤立。他的判断和担心就象他实际看到的那样丝毫不能取得妥协。情绪对立的两半,一半哭泣,一半耻笑;一半填怪,一半恭敬,一半扶摇直上,另一半却沉入地狱。他很想摆脱这种身首异处的状况,想升得再高一点,尽量把两个地区的全景和细部统一起来。这种占据某个制高点的愿望,促成了他精神上的中间地带,他在那里看到了从来没有展示过的景观:他生活的两个地区,或者说两种生活方式和可能吧,犹如暮色中的原野,在血腥中慢慢合拢。这种现象令人震惊,他突然感到再也没有获得双重信任的必要了。万事万物都在卑鄙地同流合污,而他需要的只是一只精神和谐,把人们引向愉悦的市政设施,需要的是灵魂经过一番微不足道地处理后的高度和中立,一种新的视点和肉体可悲的遗弃、落实。当然,这种肉体的栖息之地,并不是没有选择的,它必须是一个中间地带,与他生活过的两个地区放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保持着丝毫不差的距离。是一片消除了全部差别的真空,一个具有臆想之美的风景区,为月亮、大海、柠檬、树木、古风、缅怀生离死别的男女、多情的中世纪混合气氛所笼罩。他卸去肉体重荷的所在地是一个听得见海水的地方,一段铁路——仔细想来非常可笑,简洁、冷漠的铁路穿过这里,棉亘在他曾经生活过的两个地区之间。这段铁路过去把他送往冲突的领域,而现在成了他摆脱这种冲突,摧毁自己的工具,是他身体获得平衡的、必不可少的地点,也是他最后徒步达到的天国车站。在这块地上,火车开进的速度很慢,海子选择了火车的中间部位,两副轮子的绝对中间,这种等距离留下了片刻的时间,既宽容,又不允许太多的恐惧和痛苦。在他卧轨自杀后,人们只忙着验明身分、收尸、报讯、哀悼、为出版他的身后著作(The Works Postumous )募捐。但没有人去注意海子一分为二的躯体所达到的精确程度以及它的含义,更没有留心他最后带在身边的那个橘子,是不是也按照等距离规则玩了一场死亡游戏,干净的两半,没有流血和狼藉。
1989.6.15
燎原孪生的麦地之子——骆一禾、海子及其麦地诗歌的启示当中国诗坛突然大面积种植麦子的生活,我想少数在“麦子”这个词前黯然止
笔的人心中定然是疼痛的。他们知道一个词的分量。知道深居在《说文解字》9535
个字中的某一个,终而有一天同诗人们互相发现、互相击穿时的那种神秘机缘的意味。他们的疼痛,是目睹了两位“少年诗人”发现了金黄的麦子,并以诗向它夺取了自己的生命的疼痛。在诗歌创作中,诗与个体生命的相互选择是一种缘分。个体生命以只有自己具备的心灵能力发现并映照这个词,使它复活、发热,获得无限延伸的光芒,进而照亮别人。
我便是怀着这种疼痛说起死在肇始于他们诗歌麦地中的海子和骆一禾。
当其它被照亮的人相继坐在他们死后的麦地中歌唱,比如整个世界排在梵高身后歌唱向日葵,我们是否该为这麦地上空觉醒的合唱之声感到、并意识到当代中国诗坛一个值得注意的时期已经开始了?
“向日葵是平民之花……自十七世纪以来,西欧世界和美术界就一直对向日葵
寄托了一种神圣的情思。' 向日葵' 的含义中有对' 崇高者的爱' ”(张承志《金
牧场》)。中国艺术界的向日葵情思几乎是从张承志对梵高的追认开始的。而它直
接作为众多中国诗人的抒情对象、被热爱的“崇高者”,则表明了他们对痛苦燃烧
的人生和炽热艺术理想的理解及其心理趋向。但这种从梵高眼中看到的欧洲的向日葵,对于他们的诗歌来说则是一种假借或依傍。这意味着他们不能比梵高说出更丰富的语言。因而也意味着这些作品可有可无的存在地位。“错把他乡认故乡”的误会,若干年来一直妨碍着我们自己经典的产生。当少数优秀诗人意识到这一问题,并重新进入中国文化的源头时,过重的纸味却减弱了这些诗歌抵达生命心灵的汩汩活性。
中国的向日葵——麦子,是被众多醒悟了的青年诗人寻找而由海子骆一禾最先
找到并且说出的。由这个词延伸开去的村庄、人民、镰刀、马匹、瓷碗、树木、河流、汗水……的意象系列,现在时态中为这一些朴素之烛照亮的对良心、美德和崇
高的追认和进入,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感,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艺术能够更新我们对生活经验的感觉”。麦子是我们这个农耕民族共同的生命背景,那些排列在我们生命经历中关于麦子的痛苦,在它进入诗歌之后便成为折射我们所有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成为贫穷崇高的生存者生命之写实。
但是海子与骆一禾,他们二人几乎同时倒在29多岁的韶光中。在我搜读了他们
生前的大量诗作后,我有充分的根据说,他们的灵魂已触及到死亡光明的核心。他们是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对生命怀有炽热理想的诗人。他们是在一系列麦子的歌颂之后成为麦地上空燃烧的火焰,延伸了作为诗人的他们自己的生命。他们类同的生命结局是富有意味的,他们诗歌中某些共同的创作事实同样富有意味。我惊讶地发现,他们在若干年前几乎同时北方乡村的诗歌背景以及相似的诗歌意象系列。除了上面提到的之外,我们还可以提取三对句子加以对比:
“而两个手捧大碗的男人谈雨水,也谈收成/ 此外就没有话了”“杨树美如黄金,百里之间/ 杨树是最漂亮的眼睛”“那一天蛇在天堂里颤抖/ 在震怒中冰凉无言享有智谋”——以上骆一禾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 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样没有声响”“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当七月萦绕着我,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 她将在痛楚和苦涩里度过一生”——以上海子
我并非仅是为了通过这些对比提取麦地、大碗、杨树、蛇这些共同的意象,我还在他们更广泛的共同意象之后,发现了“感恩的麦地之子”这样一个相同的抒情主体角色,及其忧伤脆弱的女性气质。骆一禾自称“生为弱者”:“我背起善良人深夜的歌曲/ 玉米和盐/ 还有一壶水”;海子曾这样倾诉:“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如今只剩下我一个/ 为你写着诗歌”。在艺术中,男人的这种脆弱的女性气质,是智性情感触及到人类生命之根时心灵的彻底通透,比如在世界驳杂的物质流程的源头,对那位美丽忧伤的母亲一瞬间刻骨铭心地看见和理解。他因此而孤独,坐在那个无人可与说话的深处,独自承受着整个世界浓缩在他心里的情感。此时,被孤独抽成韧丝的语言便成了最能颤动我们灵魂的琴弦——因为女人或者母亲就在我们生命的血缘之中。这是那种潜在的语言力量。另外,当孤独的领悟被“说出”的欲望所冲决,语言又会在“高烧”的惑乱和执迷中形成燃烧的白金。两种语言指向都会达到了终极性的力量。
海子和骆一禾这些“麦地”系列的诗歌大都写于85年——88年这个时间区段。
我们当然记得此一时期中国诗坛所发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藩镇割据”以及几个有影响的群体实验阵容。而他们却一直寂寞的(海子的部分诗作除外)几乎是在一直湮没的危险中,坚持着朴素、热忱的“麦地劳作”,深入麦子与民族精神间的本质意蕴。我们于这个事实中不难觉出诗歌与他们的灵魂、生命的关系。他们这种专注也是通过麦子找到自身生命与大地的对应关系后,对由此放射开去的民族大灵魂的投入。由生命抵达语言,在语言的生命化中烧结艺术的白金。其形态正如托马舍夫
斯基评价普希金时所指出的:“应用诗歌所造了他生平中的某些事实”。就是说:
他们写诗是为了生命大人格的逐步实现,而不是以生命经营作为文字和功利的诗。恍若一对孪生的麦地之子,他们二人是在灵魂的诗歌生命本质的共同进入中抓住并照亮了那些麦地意象系列的。但这些共同的意象系列在走入他们的诗歌时,所展开的境界却是各自独立的。他们那种忧伤脆弱的女性气质,其实有着各不相同的特定内涵。骆一禾的书斋气息显然是极浓重的。他采取了一种静悟的方式,以心灵的修炼而获得内在的空明、热烈,进而抵达远在的光明。海子则更多一些漂泊的意味,他从被麦子映照出的宇宙空间,捕捉类似流萤闪电的神秘信息,终而到达心灵的顿然开启。骆一禾是前瞻的,以内心的光明之核笔直地朝向远在的光明之境。在他的诗中,那些麦子的意象系列呈一条渐至升高递增的广阔光带:“我们在黄河与光明之间手扶着手,在光明/ 与暗地之间手扶着手/ ……从这支光烛走到那支光烛/我们就是一对熟人”。在这条光带中跳动的,是黄河、大太阳,是四匹在大道上奔驰的骏马、农民的女儿、钴蓝色瓦盆上怒放的心神,是亘贯在历史中革命和穷人的美德(见《为大地歌唱》《黄河》等)。这条由衷地在诗歌中投射出的光带,构成了一个民族的去年心史。至此,我们已足以此中觉出骆一禾由一个纤弱的麦地少年到大地歌手的生命转化。他87年完成的长诗《屋宇》,无疑显示了他生命熟(左禾右念)期最本色的风度。那种囊括生命万象于从容辽远中的徐徐行歌,标志着他对生命节奏和艺术法则的深邃把握。它的恬静、壮阔、炽热、幽邃使人自然地把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埃利蒂斯的爱琴海系列和东山魁夷的蝉境综合起来与之对照。骆一禾用自己丰裕的生命温情晕染“黄昏中盛大地之流布的殿堂”……麦穗
的破浪于胸中辟阖起伏。那时,他“以黑眼在活生生的屋宇前,长久地静霎”。他
着看眼前那座史诗的屋宇,生命升华为一种精神物质后的沉醉和昏迷,使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峰巅境界。《屋宇》无疑对他形成了再也无法逾越的绝望。他因此紧张而乃至显现出一个人即将终了时不甘于赊欠生命的焦躁:
“我们无辜的平安,没有根据/ 是黑豹/ 是泥土埋在黄豹的火中/ ……天空是一座苦役场/ 四个方向/ 里,我撞入雷霆”(《黑豹》)。
这种绝望的暴怒,与他惯有的书斋式的空明热忱形成了刺目的反差——这正是他不可摆脱的预感之征兆。是的,是诗歌创造了骆一禾的生命事实。他的艺术行为和生命行为已经执迷为纯粹的宗教情感。在他心灵的走廊上,是一条神秘的光明在涌动,而他生为弱者的生理性神经,在那条光明最终涌成火焰的瀑流,而使生理肌体失去承受能力时,他的生命便有如碘钨丝炽白的一闪,随之在光明中完成。
如果说,骆一禾是从麦地出发,并沿这条光线自燃着倒在最终的光明之中,海
子则是走出麦地后,遂开始了麦地上空的精神漂泊。在这样一个空间,他仿佛一个脑袋里装满哲人智谋的诡谲的孩子,嘴中吹着芦笛,而思想却千年苍茫。他以人类文化为心灵之境,折射大宇宙投射于生命的花纹。骆一禾的麦地是一种群体生命的抒写,而海子的麦地是孤独的。他用化学式的微观分解探视储存在麦子中自然的和人类生命的合成元素,从而使麦子扩大成宏观的他的生命源头和文化背景。他于其中领受恩典,而所关注的却是“麦子宇宙”提供给艺术的奥秘——这似乎是他生命的唯一任务。在麦地的孤独中,他把麦子放大成一个客观宇宙时,也把自己放大成与之对应的对话者。他的广大的孤独使他把自己视作人类以诗歌与宇宙交流这一使命的唯一承受者和发言人,他迷醉于自己意识中的这一使命,并且为之焦灼。
我想漂泊中的海子这时一定在这个宇宙深处看到了什么。出现在他诗歌中的已经是骸骨、鹰、泪水、神、王等这样一些渺远、具有疼痛感的意象。或许可以这样认为,他是在意识到人类生命能力对宇宙核心触及的有限性的悲哀中,坚持作生命的伸展的。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鹰在集合神的故乡鹰在言语秋天深了,王在写诗在这个世界上秋天深了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秋天》这种坚持中满贮的疼痛和泪水,尚能被他用平静的语气所掩饰,但随着那一感觉无法掩饰的尖锐,他终而失魄地惊悸到:“诗人,你无力偿还/ 麦地和光芒的情义。”这麦地和光芒的情义,是他从中获得了人的生命,而要用艺术报答归还的情义。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支付这一生命的债负,并为这一支付而给自己设置了一根警策的鞭子:
“一只空杯子内的父亲呵/ 内心的鞭子将我们绑在一起抽打”,“日光其实很强/ 一只万物生长的鞭子和血”。
但当他终于在少年式的幻想后看到绝望时,却转而满含泪水地要求麦地对自己的生命努力作出承认: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呵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个诡谲的孩子一瞬间还真了。他要得到
一种安慰性的承认,以证明自己不负生命。他是以这种清醒的自我欺骗,在生命不能抵达的半途,对着远方作一次遥远的梦喃——他看到了远方的真山真水,也看到了真山真水前自己的山穷水尽。剩下的岁月,在他看来只是没有奇迹的生命延续,这是他骄傲的心所不能忍受的——猝然的,他在认为该结束的时候结束了自己。当代德国哲学家伊曼纽尔曾对这种生命现象作过深刻而精辟的论述。他说:在生存无故实现的地方,在生存好象没有重量不断消散的地方,这种生存的结束正是对生命必须承担使命的提醒。
新时期中国诗歌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在诗歌真正回归到其本身、并对使命的
质询作出应答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这样一些诗及其源头:江河《太阳和它的反光》系列之于老庄和中国神话;杨炼《礼魂》系列之于屈原、艾略特、桑戈尔;宋琳的城市诗系列于博尔赫斯和欧美新小说派;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之类与庞德和欧美新口语诗。他们分别在生命的形而上的高处或诗歌的智性空间为我们描述了新时期诗歌所能达到的深刻和智慧。但是作为一种玄思,作为现实的文化生命对一种既有哲学新的进入和对应,这些诗在获得其先锋性的同时却减弱了传输的广大性和情感的湿润性、可感性。当他们在高文化的层面上走动时,现实生命情感中苦涩与温馨——那种由农夫在大地上稼穑时对着太阳和庄稼所涌起的、并一代一代沉积在我们心灵中情感之根的东西却在一层隔板上封闭着。我正是从这个角度看到了海子与骆一禾这两位麦地诗人对当代中国诗坛的意味的。相比之下,他们的诗似乎更少依旁,因而更本真、诗质的新品位更高。
陶渊明、王维、弗洛斯特乡村场景中淡泊忘情的出世特征,正好使他们麦地中心灵的紧张炽热显出灼目的光芒。深入人生、深入广阔场景中民族的心理之根,以麦子的光芒照耀现实生命的空缺进而抵达乡村中国血汗生命的精神领空,这便是他们诗歌的主题。在他们麦地意象系列的核心——人民,作为一种品质和道德的象征,是被放入一个特定的时空中加以观照的。他贫穷中的美德、迟钝中的坚韧、苦难中的革命……在怀着沉重的现代道德精神忧虑的他们心中,成为神圣的良心和激活现实生命的精神源头。他们深刻的现实生存忧患和崇高人格的热切追取,以及灵魂直裸于生命质询时的坦诚以及自省精神,都对当代中国诗歌重新开始了对朴素的关注,对情感与心灵的关注。他们还提供了一种亲近可感的文本范式,在诗歌形而下的拘泥和形而上的隔膜诸种表达的困惑中他们以富有血脉感的意象振动高处的蓝色空间,在空远中产生灼烫。时间对于某些东西是无能为力的,若干年后,中国诗坛仍将记得这样两位少年,在他们真挚得用生命去和麦子的光芒作出交换后,一说到诗,我们的心便会随时处在疼痛和不宁中。
1989.11.26夜青海南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