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高华教授遗作:读王鼎钧的《文学江湖》:冷战年代一位读书人的困窘和坚守

高华教授遗作:读王鼎钧的《文学江湖》:冷战年代一位读书人的困窘和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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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 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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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注:著名历史学家高华教授于2011年12月26日22时15分在南京病逝,享年57岁。高华教授是爱思想网历史学科授权专栏学者,本网站表示沉重哀悼,并发布高华教授最后公开发表的遗作,与读者共同缅怀。
     
    大陆人特别是知识分子在毛时代是怎么渡过的,已有许多文字反映,台湾知识分子在这三十年的生活,却不为大陆的人们所熟知。一般人所了解的就是台湾土改,经济起飞,人民生活富足等很表面化的内容,对在那段特殊的岁月,人是怎么生活的等详细的情况大多不知,也很少见到亲历者就这三十年写的生活实录一类的读物。王鼎钧的书恰说的是这一段,虽名曰「文学江湖」,然决非是单讲文学,而是作者通过他生活于中的「文学圈」,对纵贯在台生活的三十年岁月(1949-1978)的观察、记录和反省,与作者的《关山夺路》构成姐姐篇,展示了在政权更迭、易代之际一个中国读书人在台湾的日常生活。
    由于1949年后海峡两岸长期武力对峙,蒋氏父子以此为由,利用戒严和反共,在台湾建立起独裁统治。但相比与抗战、内战,这三十年毕竟是一个承平的年代。于是出现一种怪异的状态:国民党挂着「戒严」的牌子,用战时的「统一思想」,「统一意志」来统领社会,实际上偏安一隅。在如此大环境下,一方面,个人被无所不在的政治裹挟;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成长,个人逐渐也有了一定的自由的空间,但更多的是遭受横逆,被生活揉搓与挤压。尤其作者在50年代漫长的十年里,心理压抑,创痛巨深,这伤害既来自于国家、民族的分裂;更来自党国的专制。从本书中既可窥见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时代潮流的演变,也能感受作者对国家命运、历史教训的独立思考,是一份极具历史和人文价值的个人总结。
     
    一、「以蒋来拒毛」
     
    列宁曾把年轻的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称为:「全世界社会主义大火的中心」[1]。1949年,这股最早点燃于俄国的革命烈焰,终于在中国燃成一片,在列宁的学生毛泽东的领导下,中国人民解放军彻底焚毁了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
    这场熊熊大火让两百万人被迫逃离大陆来到台湾。1949年5月26日,王鼎钧随兵船从上海撤退到基隆,他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三十年,当时来台的绝大多数人都以为几年后会随「老总统」一起回大陆。
    当年的台湾,落后贫困,国民党后面被解放军追赶,尤如惊弓之鸟,人是来到台湾了,可是靠什么活下去?政府不管,王鼎钧是军队中的文书,就拿到一纸国民证,其它什么也没有。当局对离职的士兵,允许带走两套旧军服,另发560元老台币,而一碗炒河粉要700元。士兵离营时可以把睡觉的席子带走,供倒地而卧或倒地而亡—用席子卷人埋了(王书:页24)。
    上岸的人登记用的白纸成了王鼎钧投书的稿纸,就在基隆码头上,他买了一瓶墨水,给《中央日报》副刊投稿,很快就被刊用,就此走上写方块(小专栏)谋生的人生道路。他先后给《中华日报》副刊、《公论报》副刊,《征信新闻》(《中国时报》的前身)等写专栏、编副刊,一干几十年。靠着朋友的帮助,更靠自己的天份和努力,在台湾站住了脚根,还供养弟妹读书,赡养父亲。这在大陆是无法想象的,盖因在台湾只要不反对政府,还可以让人活下去。
    人是有思想的动物,遭1949年的大变,不会不思考。到台湾,除了那些被裹挟的「壮丁」外,都是追随蒋介石来的。可是为什么支持他,追随他,这是回避不了的大问题。大陆作家邵燕祥当时只是北平的一个初一学生,回忆他的1948年时就说过,选择毛还是蒋,「对每一个二十世纪的中国人都是多么严肃郑重需要深思熟虑的问题」[2]。对于政治早熟的他或一般知识分子,这是成立的,但我认为大多数老百姓,特别是国统区的老百姓,则谈不上选择,就是对这个问题有所认识,也多是事后的认识。对于广大普罗来说,只要不是异族的暴虐统治,在哪个朝代,都是干活、吃饭。
    王鼎钧来台湾属于自觉自愿,这是符合邵燕祥那个命题的,他就是追随蒋介石来台的,其原因用王自己的话来说,是「以蒋来拒毛」。王说,在对蒋和毛的态度上,台湾外省人和本省人完全不一样:本省人仇恨蒋,但不怕毛,他们是从「2,28」和「白色恐怖」中知道了蒋的厉害。外省人则不一样,他们是被共产党赶到台湾去的,知道毛的厉害。他对本省人说,「你们不知毛更厉害」,而他们之所以支持蒋, 是「两害取其轻」,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蒋可以对付毛,所以要克制自己来配合蒋。作者认为,「蒋到底与毛不同,比较起来,他还算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人」(页244)。
    王鼎钧的思想底色是自由主义。来到台湾后,他的自由主义,和大陆时代有了差别,最典型的莫过于他对胡适的态度:他虽然尊敬胡适的思想和主张,但是又认为自由主义不切合当时台湾的处境。这个矛盾怎么解决?王说,《自由中国》半月刊给了他答案:「除了自由主义,反共没有理论;除了纳粹,反共没有办法」(页112)。
    可是现实是当局对自由主义深恶痛绝。国民党恨自己不够专制才丢掉了大陆,到了台湾后,索性「以组织对组织,以思想对思想,以特工对特工」,当这些类似纳粹的做法全面铺开后,王鼎钧又受不了。于是作者得了「冷战心理忧郁症」,每天腰酸背痛,无精打采,也厌烦和别人交往。作者在台湾的三十年活得不容易。既要有所为,又要有所不为,他在保持个人尊严和独立的前提下,恪守住了做人的基本准则;同时又展现出灵活性和韧性,适时还得作出忍让和妥协。但是人非机器,一旦超到了心理承受的临界点,也就是实在不能忍受时,怎么办?那就去找一个参照物,这就是大陆。
    王鼎钧说,一想到大陆的情况,对台湾的一切,就都忍受了,他有一段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门太武山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内心的一切都化解了!」(页432-33)。
     
    二、 「匪谍妄想症」和「做出来的匪谍案」
     
    50年代初,台湾国民党当局要求党员和非党员「自清」──凡是在大陆和中共人员有过接触的人,都要向当局办理「自清」手续,否则视同继续联络中。这很荒唐,在大陆时代,国共两次合作,国民党与共产党有太多的交集,特别在抗战时期,不是同学就是老乡,很难切割清楚。国民党当局以后就以这些做借口,拿一张合影照片、一张旧报刊说事,大抓「匪谍」。
    与此同时,毛号召在中层(政府部门)、内层(党的部门)工作的共产党员交代与国民党及资产阶级的关系。更早,在40年代初的延安整风运动时,也要求党员向党组织说清与国民党的关系。
    国民党因吃中共的亏太大了,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按王鼎钧的说法,在大陆时代,国民党是一个大马蜂窝,处处可以潜伏(页158)。逃到台湾后的国民党刚安顿下来,就开始总结失败教训了,他们的结论之一就是中共已大量渗透进国民党,才导致国民党的大失败。患了「匪谍恐惧症」的当局把台湾搞的一片肃杀,四处可见标语:「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
    仅有口号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措施,国民党也是吸取了大陆时代仅有口号而无措施,更无落实的教训,从此专注于在基层,在草根阶层发展势力。蒋经国在各单位广设「眼线」,──即在各基层单位布建「细胞」,这项工作在大陆时代受制于各种因素的制约,没有来得及做。国民党来台后特别重视在工人,勤杂人员中吸收「细胞」。王鼎钧多次提到在「中广」公司那些工友特务,《郭廷以先生纪念集》中也提到在中研院近史所图书馆工作人员中也有当局布建的「眼线」,通过主动向研究人员介绍有关「匪谍」的书刊来「钓鱼」。
    在这方面,中共起步要早于国民党,这也是中共战胜国民党的重要原因之一。早在抗战初期,有关部门就在延安各机关、学校布建「网」,发展「网员」(情报员),江青在延安「鲁艺」工作期间就是一名工作不甚主动积极的「网员」。她的单线领导许建国(原名杜理卿),在建国后曾担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和驻罗马尼亚大使。许建国指示江青多以「灰色」面目出现,以利于收集各方面情报,但江青从不主动向他汇报工作,而是经常往毛的住处跑,让许建国很是生气和无奈。这种工作传统一直沿续了下来,建国后,保卫部门着手在各要害单位布建秘密组织,诗人牛汉当时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有关方面动员他加入「保卫毛主席的绝密核心组织」,并说先送到莫斯科受训,他在中共元老、校长成仿吾的暗示下婉言谢绝了[3]。
    国民党迁台之初,台湾确有中共地下人员的活动,但是在蒋经国的严厉打击下,到1952年,全台的中共地下组织基本被摧毁。其后,就是借抓「匪谍」来统合社会,树立党国和蒋氏父子的权威。
    大陆在60年代后也是少有真正的「国民党派遣特务」和「潜伏特务」,他们早已在镇反等运动中被消灭了。大陆在镇反运动后,在各单位都设有政工、人保干事等,防特、保密已完全制度化。1962年蒋介石宣称要「反攻大陆」,其派遣特务往往在东南沿海一登陆就被全抓,已达到「来一个消灭一个,来两个消灭一双」的程度。对于社会上的「特务」或 「特嫌」(特务嫌疑),只会是多抓,不会漏网,用大陆的术语,就是「扩大化」。例如,中共对历史上当过「宪兵」的人高度警觉,几乎把他们全都看成是「特务」,对他们的处理,最轻的也是戴「历史反革命」的帽子,交派出所和群众监督改造。其实中共对国民党宪兵的判断是有误的,宪兵中是有特务,但只是非常少数的人,大多数宪兵就是维持治安和军纪而已。王鼎钧说自己在国民党宪兵服役时,没喊过一句反共口号,没读过一页反共资料,没破获过一个中共地下情报组织(页157)。至于文革中被揪出来的大把「国民党特务」,那完全是 「阶级斗争」走火入魔的产物,与真正的「台湾特务」无涉。
    台湾在60年代抓出的匪谍案,基本上是「做出来」的案子:被抓人员被特务引导,再施以酷刑,迫其咬出同伙,交代上、下线,与大陆在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如出一辙。
    国民党一方面对「匪谍」充满恐惧感;另一方面,又肆无忌惮,枉杀枉捕。任何一张旧的合影照片,一份旧报刊,一封诬告材料,一本左翼文学书籍,都可以成为诬人为「匪谍」的所谓「证据」。
    王鼎钧告诉我们,「匪谍案」是真正的「艺术品」:所有材料都是「真」的,这些材料结构而成的东西都是「假」的(页36),因为「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办案人员的构想给自己捏造一个身份,这些人再互相证明对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为,各人再捏造行为,并互相证明别人的行为,彼此交错缠绕形成紧密的结构,这个结构有内在的逻辑,互补互依,自给自足」(页37)。
    斯大林「大清洗」中的形形色色的叛国案,诸如布哈林叛国案、图哈切夫斯基叛国案等等,文革中的「刘少奇叛徒、内奸、工贼」案,都是这样做成的。最近披露的材料说,参加刘少奇项目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文化程度不能很高,只能在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之间[4]。
    这一套是从哪儿学来的?中国是从苏联学来的还是效法于本土的周兴、来俊臣?这或许是人性幽暗面不加控制而带来的灾难?毕竟那是一个极端年代。特务之猖狂,令人发指。王鼎钧多次提到的那个在中广公司半公开活动的「英俊高大的特务小头目」,其中讲到他对「引刀成一快」的解释,说「没那么快」,意思是,特工部门不会就一刀砍死嫌犯,「让你们死得那么痛快,而是要折磨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让王鼎钧闻之惊骇不已,毛骨悚然。特务一直紧盯王鼎钧,盖因王有「历史问题」,即平津战役期间被共军俘虏又被共军释放一事,因而长期被监控。手段有:「五人联保」──互保思想正确,行为合法,一人有罪,四人联坐。还有跟踪,私拆信件,偷听电话,命令他的朋友侦察他的言行,勒令写自传,要求从六岁写起,作者怕每次写得不一样而带来灾祸,不得不经常背诵自传。王鼎钧书中有三个章节专写他所遇到的特务:「匪谍是如何做成的?」「特务的隐性骚扰」,「与特务共舞」──特务「瞻之在前,忽矣在后」,如影相随,横跨了王鼎钧在台的整整三十年。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知识分子做特务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王鼎钧说,那时官场盛传「识时务者为俊杰,时务有三,党务、洋务、特务」。书中有一段写得非常生动,几个朋友久别重逢,大家互道问候,「混得不错啊,你通了特务啦!」看了谁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人已做了特务。王鼎钧说,在他看来,50-70年代的台湾,知识分子做特务的比例很高,甚至几个人中就有一个是特务(卧底)。据王鼎钧说,不少作家都做特务(页306),甚至是老作家,也做了党国的「卧底」,他自己就多次遇到来打探他个人消息的老作家,转眼就去向特务部门汇报去了。
    类似的情况大陆也存在,只是表现形式不同,大陆更强调该工作的革命意识形态意义。大陆学者章诒和前几年撰文,披露著名翻译家冯亦代如何以「为革命」,「做好党的驯服工具」来说服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碍,主动积极地在她家做「卧底」的。在经历多次政治运动洗礼后,冯亦代已有了全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为了提高自己的职业素质,他还专门买了苏联的《一个肃反工作者的手记》和有关介绍「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历史的书籍。他说:「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经消除了那种腐朽的感伤的情绪,我觉得我在保卫党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日益丰富起来。」[5]。他自认为「是在第一线作战」(冯书:页288)的「一个保卫工作者」(页258),于是,心中「也就释然了」(页335)。冯亦代以「好友」的身份定期到已打成「大右派」的章伯钧家聊天、喝茶、吃饭,然后再向有关方面汇报章伯钧在家中的言行。对于当年的行为,冯在晚年有很深的悔悟,在他的《悔余日录》一书中将此隐私公之于众。
    谁是特务,都是慢慢发现的,也有弄错的时候。王鼎钧写道:有一位作家问我,你看台湾的前途怎么样?咱们的反共文学这样写下去,到底是活路还是绝路?这种问题只有一个标准答案,怎么明知故问。莫非他是一个特务,打算「引蛇出洞」?后来冷战结束,两岸交流,那位作家向我抱怨,你为什么劝我写反共文学?现在共产党要来了!我思来想去,你大概是个特务(页307)。
    无独有偶,许倬云先生也提到他在台期间被特务检举和骚扰,由于他与蒋经国有工作上的接触,蒋经国说了一句话:我对他了解,他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这才使许先生被解脱。
    1960年代以后,国民党杀人少了,但还是什么都记录在案。特务直接对王说,「你几根骨头,我们都知道」,但一般不再直接行动。他们对谁都不相信,陈诚有一逻辑,连程潜、张治中都投共了,还能相信谁?特务甚至盯上了《蒋公序传》的作者黎东方先生。此君在大陆被认为是亲蒋右翼知识分子,但在台湾的情治部门的眼中,却演幻为「左翼嫌疑」。他对王鼎钧说,他演讲时提了几次「中共」,几次「共匪」,有没有引用「蒋公」语录,引用了几次,都有人记录。
    王鼎钧也曾被弄到「保安司令部」谈话,被罚站,他在那儿见到那位一直监控他的「英俊的特务」,特务对王鼎钧还算客气,没有留下他。多数被叫到「保安司令部」(以后易名为「警备总司令部」,简称「警总」)问话的,都不许回家,许多人就这样神秘失踪了。在如此恐怖气氛下,谁都不敢打听,个别人有大老援手,也无结果,盖因蒋经国非常冷漠,「铁面无私」。
    照顾蒋氏父子一辈子的翁元对蒋经国有非常深入的观察,他认为蒋太子最大的特点就是「永远神神秘秘,让人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6]。他说,蒋经国是「双重性格」,在外面和私下完全不一样,讳莫如深,高不可测,故做「神秘」状,「铁面无情」(翁元:页224)。连翁元这样对蒋经国极熟的人,都感到「时时有如临履深渊,如履薄冰的惶恐之感」(翁元:页218)。
    魏景蒙是蒋经国的亲信,又是中央社的老人,是董显光的手下,1943年曾陪美国记者访问延安,写有访问记,对王震有近距离的刻画。然而就连魏景蒙向蒋经国求保「中广」副总经理李荆荪也被拒,致使李荆荪无辜被关押15年。台湾在70年代,还在抓匪谍。 「中广」崔小萍案发生在1968年,李荆荪案是1970年,与真正的「匪谍」毫不相干,都是被诬陷入狱。在这之后,台湾的情治工作有所变化,开始注意「公关」形象。军情局长沈之岳有意展现新风格,还笼络王鼎钧为情治单位的公关电视片写文字稿。当王鼎钧收到赴美国大学讲学的邀请信后,情治部门派出五个人定期与王喝茶、谈话,他们只听不说,对王进行新一轮面对面的考察。王知道自己能否飞出鸟笼,获得自由,就在此一举了,他孤注一掷,和盘说出他对台湾甚至是军情部门的批评和建议,结果王鼎钧被批准出国。
     
    三、「中国广播公司」
     
    王鼎钧在「中广」服务十年。中广全称「中国广播公司」,是国民党党营事业,前身为中央广播电台,建于1928年,原在南京,1949年1月迁台,把所有重要业务数据都带走了。
    50年代,在台湾是广播电台占领天空的十年,听众众多。中广吸引听众的主要手段是广播剧,王鼎钧参考了中广从南京带到台北的30年代的一些剧本,诸如:曹禹的《日出》、《雷雨》、还有郭沫若、洪深、陈白尘、李健吾、丁西林等的话剧剧本,然而特务身手敏捷,很快就把这些剧本都搜走了。在大陆时代,国民党对这些事是从来不管的,但是败退台湾后,完全翻了一个个儿,凡是左翼和留在大陆的学者、作家的作品一律查禁。
    当局明明以专制主义治台,却要扮出自由民主的模样,其意也是为了争取美援和国际好感,为此大耍两面派。国民党在香港办的《香港时报》是一份地道的「党报」,却标榜「以自由主义反共」,「社论充满自由主义色彩」,但这份反共报纸不能进口,只特许进口八百份,供指定单位参考(页258)。「中广」被允许进口一份。
    王鼎钧从事广播稿的撰述,一直小心翼翼。广播有其特殊性,特别要注意谐音字的问题,因此禁忌特别多,「蒋总统复行视事」,简为「总统视事」,可以听成「逝世」,因此要改字,改为「总统复职」。广播不能用长句,有一句是:「美轮美奂的大会堂中间悬挂着总统的肖像」,播音时断句换气,说成了「悬挂着总统」,引起了惊扰。王鼎钧也叮瞩,「总统」之前切忌有任何动词。十月,更要小心注意,因为许多重大节日都在十月:十月十日是「双十节」、十月二十五日是「台湾光复节」、十月三十一日是「蒋总统诞辰」,「每一个节日都要节前有酝酿,节后有余波」。可是「十、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庆,这对于台湾来说是迎头一击,无形中把「光辉灿烂的十月」的亮度减低不少。国民党的反制措施是从「十、一」前一天,台湾就不准有任何喜庆的表示,广播中更不准有祝寿的内容,不可开张剪彩,快乐幸福的歌曲一概禁播,天气报告中如有「台湾海峡乌云密布,长江中下游阳光普照」,都会被治安机关追究。
    在那个年代,真正是草木皆兵,政府对百姓家中的收音机也不甚放心。50年代初,政府管制制造收音机的器材,谁家的收音机坏了,还的向治安部门报废备案,交回零件。
    当局对收音机一类的硬件不放心,对软件就更不放心了。当局患有严重的「文字敏感症」,在「警总」眼中四处都是共党在搞颠覆宣传。王鼎钧回忆说,1951年前后,他把文章写好以后总要冷藏一下,进行自检,假设自己是检查员,把文字中的象征,暗喻、影射、双关等一起杀死,反复肃清,才敢放心交稿。即便如此,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中广」有一批从南京、重庆时代就从事播音工作的老播音员,个个都有很高的播音艺术水平,他们把广播剧演得出神入化。由于广播剧的效果太逼真,也被怀疑。某次,王鼎钧编写的广播剧讲述大陆镇压反革命,出现有枪毙人的场面,使听众有身临其境之感,被「中四组」(即国民党改造后的中宣部)叫停,情治部门也来调查,被怀疑是影射国民党杀人。
     从王鼎钧的书中才知道,在50年代初,「中广」的收音效果很差,与大陆完全不可相比,大陆广播在台湾任何地方都能收听到,而「中广」的播音,连陈诚的家都听不到。陈诚清廉,不愿接受新收音机,「中广」只能派出技术人员一处处勘测,来确定收听的信号的强弱。并把陈诚家的老旧收音机带回来修理,重装了真空管和换了线路,才给陈家送回去。
     至于大陆人知晓的「敌台」之一的「中国广播公司、自由中国之声」,只是挂在「中广」名下,与「中广」台湾播音部没有关系,台湾对大陆的广播直接归国民党中央党部中六组领导,实际上是情治部门的一个组成部分,「匪情专家」王健民曾长期在中广大陆部工作,此人以后用国民党虏获的中共原始资料为基础写成《中共党史稿》,1979年后被引入大陆,在内部流传,颇被重视。
     
    四、「反共文学」,写还是不写?
     
    王鼎钧以报刊专栏作家而闻名,当韩战爆发,美国第七舰队巡航台湾海峡,台湾大局稳定后,党国要人、也是国民党文学界的掌门人张道藩就组织起了写作讲习班,王鼎钧报名被录取。第一期只录取30人,大多为外省人。王鼎钧非常认真听名家讲课,也勤于习作。由于大家都是经战乱而来台湾,写作主题很自然的就是流离岁月和对中共的「控诉」,但是那时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反共文学」的口号和概念。
    不久,张道藩提出要写「反共文学」即所谓「战斗文学」,却碰到一大难题,这就是「反共文学」的禁忌太多,作家不知如何去刻画共产党?甚至张道藩写的「老天爷,你不长眼」一曲,也遭到警总的查禁,因为此曲也可读成对蒋介石的批判。某次,总统府前举行歌舞会,一出维吾尔舞蹈被检举是「苏俄舞」,在「反共抗俄」的年代,这是严重的「为匪张目」的行为,于是张道藩马上辞职。
    所以,在那个时代,可以不写反共文学,不写,没人找你麻烦;而写了,却可能遇到大问题,因为分寸拿捏不准,作家的「反共」与官方的「反共」规格不合,当局更害怕「反共文学」有可能演变成对国民党失去大陆的检讨批判。
    怎么写共产党?令许多人头疼,共产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去台的作家个个有体会,在大陆时代他们和共产党员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不是同学,就是朋友或老师,但是他们却写不出具体的人物,用大陆的专业语言讲,就是写不出「典型人物」,无法在文学创作中塑造出符合国民党意识形态要求的「共产党员」的形象。
    于是讲习班请来胡秋原,此公早年曾参加「福建人民政府」,事败后去过莫斯科,在莫斯科和重庆与共产党领导人王明、周恩来、邓颖超、叶剑英等有过近距离的接触。他说共产党有「宗教心理」,「会党心理」,「军队心理」,有集体性,宣扬全体主义,同归一宗,说话使用特别的切口,使用巫术、图腾、咒语,身体动作单调重复,产生交互作用云云。胡秋原上述言论谈不上深刻,特别是胡秋原说中共党人「身体动作单调重复,产生交互作用」,就纯属无稽之谈,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如此说法,堪称胡秋原的原创。可能是过于荒唐,胡的这段话没有传播开来。
    当时王鼎钧就认为中共不好写,一写就写成了国民党。事实也如此,阎锡山骂中共的那些泄愤之语,怎么可以搬到小说和戏剧中去呢?只能是那些概念化的「青面獠牙」、「五毒俱全」的「匪干」和「匪谍」了,时间一过去,反共文学的大部分作品就被大浪淘沙了。
    就在当时,这些学员们就说,看来写共产党只能是将来的大陆人才能写出来,果其不然,王鼎钧在几十年后高度评价几位大陆作家,认为他们在几十年前的话应验了。
    那位姜贵呢?王鼎钧与他很熟,对他的作品也评价很高,我最早是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知道姜贵的大名,以后在台湾,朋友还送给我一本九歌出版社2004年再版的姜贵的代表作《旋风》,但是我实在读不下去,这本书没有引人入胜之处。
     
    五,「做成宝石,镶在五星徽上」?
     
    台湾在1950年代之穷,远甚于大陆。大陆幅员辽阔,人口和物质资源极为丰富,财富收入也多,国家对高级干部(高干),高级知识分子(高知)、高级民主人士的待遇都很优厚,工资高,待遇高,住房条件好,还依级别配有秘书、警卫、小轿车、公务员等。台湾当时只有700万人口,美援主要是军援,经援相对较少,而等待土改出效果,还需要一段时间。
    据蒋氏父子的副官翁元回忆,蒋经国一家在50年代初的早餐就是一盆粥,煮一次罗宋汤一连吃几天。他还说,在官邸工作年终时,「老先生」(蒋介石)会发给他们一份100元的奖金,他说,这笔钱,对于一个普通的公务人员是多么大的鼓励(翁元:页48)。胡宗南家境也颇困窘,盖因他的工资分三份,家中仅留一份,其它支持故旧, 其它一般家庭就可想而知了。至于投稿、赚稿费也并非人人都可胜任。给《中央日报》副刊写稿就绝非易事。胡宗南之子回忆其母为弥补家用,给《中央日报》副刊投稿三次均被退回,其母为此在家痛哭,而胡宗南妻还是留美博士。
    王鼎钧书中说,1951年中秋节,中广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只有一块月饼。50年代初,有些作家坐不起公交车,虽然每张票只是5角,作家手上捏着4角钱,跟在公交车后赶路。有的作家因裤子破洞而不能出门。那时,在台北的公交车上还常看到赤脚的军队传令兵。
    我也听朋友说,即使一些公教人员的家庭的子女,在1960年前很少有钱穿袜子。
    1957年,开始出现初步的繁华,有霓虹灯了,也仅限于台北。 1960年开始,台湾初步富裕起来了,台北有所谓「吃文化」的兴起。东华大学历史系的李教授对我说,到1964-1965年,生活才真正好起来,许多家庭有了电视机。到了1968年「四年经建计划」完成,同年,实施九年国民义务教育,台湾的社会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民众的收入也不断增加。1970年后,甚至出现「全民阅读」的热潮。作者曾去成衣加工厂参观,看到缝衣的小姑娘利用钉钮扣的间隙,看摆在缝纫机上的书本,竟是钱穆的《国史大纲》(页470-71)。
    要不要建设台湾,也有争议。有一种看法认为,建设好了台湾,还不是送给共产党?「你有本事把台湾打磨成一粒钻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镶在五星徽上」(页351)。还有人认为,全力建设台湾固然很好,但在其背后,是不是觉得 「反攻无望」呢?
    1954年,王鼎钧第一次听一位本省人说,「你们回不去了」,很受震撼。在50-70年代,台湾学生人人都会唱 「反攻大陆」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反攻,反攻,反攻大陆去;大陆是我们的国土,大陆是我们的家园……」 。「反攻大陆」是蒋介石在台统治的合法性的基础,也是凝聚人心的精神基础,是神话也是信仰,一旦无效,心理崩溃将不可避免。因此蒋氏父子只能以暴力和镇压来维系这个信念。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两岸的力量对比太悬殊,反攻怎么可能?更大的障碍是美国不支持。
    蒋介石只能忍耐,1960-1961年,大陆的大饥荒已达到顶点,也是人心最浮动的时候,国民党对大陆没有实施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到了1962年的6月至1963年初,大陆的情况已大为好转了,国民党却开始行动了,派出小股武装骚扰闽、粤、浙、苏、鲁等沿海地区,都以失败而告终。1964年,国民党不得不把「反攻大陆」改为「光复大陆」,军事性的内容消失了。王鼎钧说,一向高歌「我们明天回大陆」的人由痛苦产生幽默:我们一定会回去,自己打回去,或是解放军押解回去(页351)。
    蒋氏父子念兹在兹的「反攻大陆」,终因主客观条件所限而告彻底失败,但是他们对发展台湾经济还是很有远见的。1960年代蒋经国提出「建设台湾」的口号, 70年代后,终见成效。台湾各方面都取得长足的进步,特别是经济繁荣了,百姓的生存状况有很大的改善。以后随着两岸关系的改善,对大陆的经济社会发展也起到良性推动作用,这一切都是当年他们未曾想到的。
    人生如梦,世事难料,就像人们不可能料到蒋经国去世一年后东欧会发生历史性巨变,武装到牙齿的苏联也会解体一样,当年的人们很难想象国民党在台湾铁桶般的统治也会结束。国民党从特务横行,嗜权如命,到遵守政党轮替的游戏规则,其间既有人的因素,也有客观环境推动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说,国民党进步了,台湾社会进步了。
    说起人的因素,人们必然说起蒋经国。他确实是台湾现代化、民主化的重要推手。王鼎钧先生呢,他难道不也是推手吗?他在台几十年的文字耕耘,把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块土地,不仅是为了谋生,更是寄托了自己对台湾、对大陆的理想和追求,他在这里有压抑也有喜悦,正所谓冷暖自知。如今他不悲不怨,以坦然豁达的态度重拾那幽长的岁月。他说在年轻时不满意当时的社会,以为只有社会主义能解决问题,后来又相信美国的资本主义能解决社会主义不能解决的问题,但是又是失望,「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没有一个什么新的主义了!」 (页361-62)。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所思所虑还是「中国向何处去」这个萦绕他一生的主题,让人何等敬重!如今他的《文学江湖》一书,既是为历史做见证,也给我们启示和教益,让我们知道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在过去的二十世纪所经历的痛苦和所怀抱的梦想、希望。所幸的是那个专横的,看不到尽头的反共一元化时代已经结束,一个孕育未来新创造和新文明的思想和价值多元的时代已经来临。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列宁全集》中文版第37卷,页372
    [2] 邵燕祥:《别了,毛泽东》,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7,页7。
    [3] 牛汉口述,李晋西编撰:《我仍在苦苦跋涉》,三联书店2008,页92-93。
    [4] 郑彦英:〈与刘少奇项目组副组长同行〉,2011-03-28,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0c7f7401017kt5.html?tj=1
    [5] 冯亦代:《悔余日录》,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出版,1960.8.3.页256。
    [6] 翁元口述,王丰笔录:《我在蒋介石父子身边的日子》,中华书局,1994,页28,以下简称翁元。
     
    原载台湾《思想》杂志18期(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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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王鼎钧:「1949」三稜鏡

              
【世界日報 專題報導】

編 按:

2009年台灣出版了三本書,不約而同記述「1949」年前後歷史轉折,兩岸分隔的種種事蹟,它們是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王鼎鈞的「文學江湖」和齊邦媛的「巨流河」。論者認為這三本書以較多的「台灣外省人」視野,回顧了這一甲子的記憶。三本書都暢銷一時,引起巨大迴響共鳴,其中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更迅速在中國大陸獲得無數讀者。本刊為介紹、反映此一文學現象,特邀「文學江湖」作者王鼎鈞和大陸移民來美的作家吳生,分別撰文一抒所見,與廣大讀者共享。


王鼎钧:「1949」三稜鏡

最近台灣有許多人寫文章,談論1949年前後中國發生的事情,揣測緣由,也許是共和國慶祝開國60年引起。湊巧台灣在這一年之內有三本書問世,都與「1949」有關,它們被相提並論。一本是齊邦媛教授寫的「巨流河」,一本是龍應台女士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還有一本是我的「文學江湖」。

「世界周刊」希望找幾位作家談談這三本書,這三本書反映的時代背景,以及它們的寫作技巧,提供讀者增添話題,褒貶春秋,用意甚美。既然我是三本書的作者之一,似乎應該婉謝召喚,但是我讀了「巨流河」和「大江大海」,有很多感受希望與同文共享,這麼一個發表的園地可遇難求;再說我也自信在「得失寸心」和「旁觀者清」之間能尋求平衡,終於還是擔當下來。


▋1949 國民政府退守台灣

用「1949」做這三本書的標籤,它是個很籠統的時間觀念,上溯8年抗戰「中國慘勝、日本慘敗」,下及台灣的高壓統治、生聚教訓。如果用我書中的話來表示,那就是「我們怎麼會到台灣來,我們來到台灣又怎麼樣了」。在這裡,「1949」是一個符號,代表一個複雜漫長的過程,我們可以聯想文學家常說的「30年代」,它也是一個符號,幾乎可以由五四運動說到抗戰勝利。

話說1949這年,國共內戰第四年,中共領導的解放軍渡過長江,席捲南中國,並在西北和西南取得完全的勝利。這年10月,中共主導的共和國正式成立,12月,國民黨主導的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大批軍民隨行,形成近代史上罕見的集體遷徙。史家說,共軍以3年9個月的時間,奪得全國城市的51%,然後以半年時間,奪得其餘49%,第四年進展神速,以致談說那一段時局的人言必稱「1949」。

「1949」之後,台灣出現保密防諜「白色恐怖」,中國大陸出現「鎮壓反革命」、「反右」乃至文化大革命,這就對「除舊布新」的關鍵時刻「1949」形成不可承受之重,全國蒼生各有「夜半心頭之一聲」。「巨流河」、「大江大海」和「文學江湖」三本書的作者都是台灣「外省人」,三人的視角有廣有狹,在大陸上的論者看來,總是出走者流亡者的口吻,龍應台女士更坦率的表示,她寫出「失敗者的故事」。三本書的局限在此,三本書的貢獻也在此,今日何日,中國人應該對下面這一句格言深會於心:「只讀一本書的人是可怕的」!至少我們住在自由環境裡的人要滿足求知的慾望,日知其所亡,補修學分,多出來三本書比當初只有「一本書」好,當然,以後再有三本書更好。

▋巨流河 成功傳達父親形象

先說「巨流河」,這本書可以說是齊邦媛教授的自傳,雖然書名並無明白標示,封底介紹告訴我們這是「家族記憶史」、「女性奮鬥史」,因此要了解這本書的特色,就得了解齊教授的經驗閱歷。她是遼寧省鐵嶺縣人,鐵嶺在瀋陽的外圍,巨流河從中間流過,這條大河今名遼河,在著作者心目中,它是東北的「母親河」,以河名為書名,可見懷鄉的心情。當然這個名詞的意義延伸了,暗指洶湧的時潮,遙遠的跋涉,也許還有一往直前、惟精惟一的學術生涯。

齊教授先由她的故鄉和家世寫起,對她的父親齊世英先生著墨較多。齊公早年流學日本、德國,思想新穎,回國後想改革東北三省的軍政,參加了東北將領郭松齡領導的兵變,打算推翻當時東北的軍閥領袖張作霖。巨流河一役兵敗,郭將軍被殺,齊老先生帶領家人流亡,多次改名換姓逃避追捕。齊教授的文筆銳敏、深沉、細膩、簡練兼而有之,我們開始看見全書的風格。齊老先生痛惜兵變失敗,否則中國東北以後的變局、亂局、危局也許不會發生,表達了東北人獨特的史觀。

以後她歷經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七七事變,勝利後的國共衝突和全面內戰,書中甚少正面表述。到了台灣以後,對高壓統治,省籍觀念,改革運動(儘管她的老太爺參加了此一運動),乃至政權輪替,也都表現得淡然甚或漠然。「曾經巨流難為水」,她的敘寫貼近這條主線,也就是她家無休止的漂泊,她說:「我的故鄉只在歌聲裡。」這首歌就是流亡三部曲第一首,「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由於齊老太爺是重要的政治人物,齊家每一次流亡都是政局變化造成,「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情是出生入死的」!國運家運,密切相連,一部中國現代史也就在她個人遭遇中隱隱現現,揮之不去。但是她把這本書寫成濁水中的青蓮,不垢不染。

「巨流河」中的父親,可能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最成功的形象,齊老一生率領志同道合的人出生入死,國而忘家,最後都被大浪淘盡,書中說「那些在我的婚筵上舉杯為我祝賀的人,也是我父親晚年舉起酒杯就落淚的人」。這句話我拭淚重讀,暗想今世何處再找這樣重道義而有性情的領導人。現代作家寫母親寫得很多,也寫得很好,寫父親就寫得很少,也很難寫好。雖然齊府這位老太爺散見於本書600頁之中,並非集中獨立成篇,但讀者自行「拼貼」,如在其上,如在左右。

書中還有一位可能在文學上不朽的人物,他叫張大飛,是中國空軍的飛行員。

▋純情白描 令人迴腸蕩氣

張大飛原名張大非,他的父親在東北做警察局長,多次掩護抗日分子脫險,終於被日本特務發覺,處以極刑,行刑的方式是澆上汽油活活燒死。張大非承受這種致命的打擊,流亡關內,經東北人創辦的流亡中學收容,得齊府溫情照顧。他後來投考空軍官校,成為一名傑出的飛行員,選入陳納德將軍領導的第十四航空隊服役,對日作戰。國仇家恨使他刻意選擇了這個最危險的職務,他認為只有空軍才可以飛臨敵人的陣地、後方乃至本土,進行最直接的攻擊。

初中時代的齊教授就和「張大非」是玩伴,直到大學時代「張大飛」殉職為止,兩人見面不多,通信無數,齊教授在書中稱張大飛為筆友,張大飛是「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巨大形象」。或者讀者可以想像,兩人由「無猜」到「眼波才動被人猜」,年齡與情緒同步,在那個時代,青年人的情意頗似中古時代的騎士與公主,總是形跡甚遠,心靈甚近,幾乎可說是一種宗教情懷。他們最後一面,張大飛在出動執行任務之前突然出現,幾乎是匆匆一瞥,立即登上吉普車絕塵而去,這一面淡淡白描,讀來卻令人迴腸蕩氣。這一次張大飛升空作戰,沒有再回來。

張大飛屢立戰功,出師雖捷,身仍先死,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職,未能親見抗戰勝利。書中寫張大飛噩耗用淡墨,後來寫張大飛殉職兩周年紀念,讀者就在作者的含蓄內斂之後感受到巨大的反座力。張大飛自知必死,「深恐多情累美人」,正是情深之極。大學讀書時代的齊邦媛經過眉山,想起蘇東坡,她在東坡先生的詩詞中想到的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直到本書末章「印證今生」,猶有一段寫的是到南京「空軍抗日烈士紀念館」看張大飛刻在紀念碑上的名字,可謂伏脈萬里。書中凡有「張大飛」三個字出現之處,文字雖少,張力飽滿,不盡之意如煙雲滿紙。有人把所有寫到張大飛的地方,雖隻字片語也用紅線畫出來一再重讀,我猜想這一段故事會有人拍成電影,使現代人重新認識「純情」。

▋齊邦媛 台灣現代文學保姆

齊教授到了台灣,以全書一半的篇幅寫她的教學和研究生活,在此以前,她像「文人」,自此以後,她是「學者」,後來成了國際知名的學人,國之大師,農工商學兵皆稱「齊老師」而不名。看她才情功力,專注有恆,轉型直上,得來匪易,寫自傳逢到這樣的大轉折,難度尤高。我讀過許多學者教授的傳記,幾乎都是一寫到他有了學問,成了權威,文章就平板枯澀,只能供專業人士做參考書了。「巨流河」流到那裡都是一條奔騰的河,沒有斷裂,沒有淤塞,沒有乾涸,她寫教學、研究、出國開會、學校的行政工作,都仍然是優美的散文,她的修辭考究,氣度高貴,有人說源自英國散文的傳統。娓娓道來之後,她善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手法,把敘事拔高到抒情詩的境地,悠然作結,令人神馳。

數十年如一日,齊老師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其中有人現在執台灣文壇的「牛耳」。她教學之餘又寫了許多書評書序,稱道作家的成就,字裡行間並以巧妙的方式啟示作家如何精進,作家受惠多半不曾自覺,這就是春雨潤物無聲,然後她再透過英譯,把這些佼佼者介紹到西方去,有人說她是「台灣現代文學的知音」,在我看來,她更是文學的保母、律師和教師。1949以後文學在大陸為絕學,在台灣為顯學,台灣有善可陳,齊教授有功可居,台灣是「小國」,只有文化能使小國變大。她推動台灣現代文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她得到的感謝比她應該得到的要少。陳水扁和馬英九前後兩任總統都曾授勳給她,算是社會有自動彌補的功能,不過她在書中隻字未提。

▋大江大海 以情梳理歷史

再說「大江大海」,龍局長(編按,龍應台曾任台北市文化局長)的寫法完全不同,她年歲較輕,沒有「1949」的直接經驗,不能以自已的生活為主線「串連」破碎的歷史,她的這本書並非一般自傳。正因為如此,她也得到充分的自由,可以任意選材,她可以寫蘇聯保衛列寧格勒的戰役,可以寫澎湖流亡學生的冤案,她寫台灣發生二二八事變,國軍怎樣殺戮台灣居民,也寫解放軍中的台籍官兵,在上海戰役中怎樣以「屠殺」討還血債。她以「紀曉嵐式」的敏捷博覽群籍,吸取精華,而且一件事情若有兩種不同的記載,她選擇那最能激動人心的說法,不受「親身經歷」的過濾。

大體而論,她幾乎是以專欄記者的方式工作,她以殷勤採訪擴大外延。資料說,她「走過三大洲,五大洋,耗時三百八十天,從父母的一九四九年出發,看民族的流亡遷徙,看上一代的生死離散,傾聽戰後的倖存者、鄉下的老人家,認真梳理這一段歷史」。我佩服她能找到我們找不到的人,問出我們問不出的話,佩服她的文筆感情淋漓,使訪問發生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所有的資料都因此變成了一手,她以「訪問」創造了自己的1949,條條江河歸大海,於是波瀾壯闊,氣象恢宏。

龍女士長於取材(或者說是取才),可看她訪問弦和管管。這兩位詩人都擅長說故事,但是很少「露一手」,我以白頭宮女寫天寶舊事,曾向他們兩人中的一位請教,答覆是「不記得了」。龍局長循循善誘,喚醒他們的回憶,直接記錄他們的談話,單獨完整成篇。他倆的自述一如其詩風,弦感傷而甜蜜,管管冷冽而幽默,既未神化自己,也未醜化「別人」,只見真性至情。標題說「管管你不要哭」,政論家張作錦先生在他的專欄中表示,過來人都難免一哭。淚有盡而情無盡,我想起龔定菴的詩:「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弦、管管的詩就是他們的簫聲。

▋貼近人心 你哭了沒有?

這本書人物眾多,立場分歧,許多隔離的環境、斷裂的經驗難以互相銜接,龍局長以「時空交錯跳接」的手法處理,效果良好。她寫每一個人都儘量貼近那人的心,為那人代言,近乎國畫山水的「散點透視」。她沒有直接經驗,也就沒有包袱,沒有框框,天下人的「1949」皆我註腳,坐在旋轉椅上掃描眾生,「左中右獨」都感受到她關注的眼神。她的這本書打破了今日書市的兩大「迷思」:有人說今日台灣的讀者不看過去發生的事情,「大江大海」寫的正是他們所說的「中古史」,有人說台灣的讀者只關心「本土」的事情,「大江大海」主要的內容是「異域」禍福。

本書的「活潑」可從一隅反三,例如開始敘述時,訪問者是「你」,被訪問者是「我」,這時訪問者尚在做預備工作,先寫出被訪問者內心的獨白,這或者是使用了「全知觀點」,也或者是使用所謂第二人稱,(其實第二人稱仍是第一人稱) ,總之顛覆了訪問記錄的一般形式。接下去書寫被訪問者的經歷,改用第三人稱,一大段「他」如何如何,或者可視為訪問者不加引號的轉述。這一章結尾時第一人稱出現,原是「我」來寫「他」,一個年輕人記下一位年長的經歷。有人嫌這種章法太散亂了,我勸他觀摩龍局長怎樣化短為長,後出轉精。

「大江大海」暢銷大賣,讀過這本書的朋友互相詢問「你哭了沒有」?有人說他讀這一段哭了,有人說他讀那一段哭了,恕我直言,現代人的心腸不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而「大江大海」能使他為「歷史」泣涕!我經過有限度的調查比較,「聽評書流淚」的仍是年長的人,他所以要「哭」,因為他看到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那一段。恕我多問,你是否也為「別人」的災難傷心?一位台灣本省籍的大人物,公開稱讚龍應台:「她以外省人看見了本省人的傷痛」,他說對了,我想打聽一下,這位大人物是否下面還有一句:「我以本省人也從書中看見了外省人的傷痛」?如果有這一句,他這個人物就大上加大了。我聽說中國大陸下令把「大江大海」禁掉了,為甚麼?掩面不看「別人」「外人」的傷痛嗎?這是小人物作出來的決定吧?嗨!天下沒有不是的讀者,我們只有反求諸己,今後要寫出更「大」的作品,幫助他們成為更大的人。

▋文學江湖 一吟雙淚流

最後我得寫出最艱難的一段,說一說我自己的「文學江湖」。作家的大忌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寫的書,作家的癖好也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剛出版的書,箭在弦上,姑且少談幾句,知我罪我,其維讀者。

面對1949,不揣冒昧,我覺得我也是一個有資格的敘述者,我也有敘述的責任。1949年,「解放戰爭三大戰役」中的兩個我躬逢其盛,這年5月,上海撤退,我也是滾滾人流中的泡沫。1949之前,種種前因,1949之後,種種後果,其中也有我的言語造作。

「文學江湖」開卷第一章,我在基隆碼頭登上陸地,從此以寫作維生,我親歷廣播、民營報紙、電視三大媒體在台灣的成長,得見當時創業者的胸襟才略,略知背後的時代潮流和政治因素,我寫出來了,這些內容,寫新聞史的人無暇顧及。我因「歷史問題」被治安機關長期關切,熟悉「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我寫出來了,有異於泛泛皮相之談。那些年,高壓手段,自由思想,民主運動,各有運用之妙,我寫下我的思考與體會。反共文學,現代文學,鄉土文學,我一一經心過眼,事後的論者先有成見,後選證據,許多事實湮沒了,後來的論者以前人的著述為依據,難增難減。我的文章有其「獨到」之處,補偏救弊則吾豈敢,聊備一格分所當為。

不幸或者有幸,那一段歲月無論在朝在野都想以文學為工具,我雖未捲入漩渦,畢竟弄濕了鞋子,因此得到許多「自傳」的材料,有人引用兩句詩給我看:「網中無意成蝦蟹,治世何妨作爪牙」,我啼笑皆非。用我自己的比喻,就好像看戲一樣,我的位子在最後一排,舞台的燈光也不甚明亮,我沒能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到底也看過了。我是退潮以後沙灘上露出來的螺,好歹也是在海水裡泡過的,錐形殼內深處殘存濤聲。我並非最有資格發言的人,也並非全無資格發言的人。

我寫文章要滿足三種要求:文學的要求,媒體的要求,讀者大眾的要求。以我今日的境況,三者缺一,文章休想見人。寫了一輩子文章「文學江湖」實在是我最難處理的題材,我接受這個考驗。在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人事困擾中,我能寫出:「天下事都是在恩怨糾纏、是非混沌中做成,只要做成了就好」。我在特務工作者的觀察分析下生活,我能寫出「他們是我的知音,世上再無別人這樣關心我的作品」。困頓30年,我能寫出「我是中國大陸的殘魂剩魄,來到國民黨的殘山剩水,吃資本家的殘茶剩飯」,如此修辭來取得平衡。絕交無惡聲,去臣無怨詞,骨鯁在喉,我能寫出「魚不可以餌為食,花不可以瓶為家」。百難千劫,剩些斷簡殘編,常常想起賈島的詩:「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一本作品就是那個作者的世界,我的世界是江湖,江湖的對面是臺閣,是袍笏冠帶,我見過;江湖的對面是園林,是奼紫嫣紅,我遊過;江湖的對面是學院,是博學鴻詞,我夢過,這些經歷並未改變江湖的性質,只是增添了它的風波。1950年代我們曾說:「只有殺頭的文學,沒有磕頭的文學;只有坐牢的文學,沒有作官的文學;只有發瘋的文學,沒有發財的文學。」錯了,文學也磕頭,也發財,也作官,只是在江湖中只有殺頭、坐牢、發瘋。今日反思,我在1979年離開台灣的時候已經是個犯人或病人。

▋三書合讀 如三稜鏡折射

我想,這三本書最好合讀,如看三稜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依照主編的設計,我得嘗試將這三本書作一比較,大處著眼,先說三書的結構:「『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形結構。『大江大海』頭緒紛紜,參差並進,費了一些編織的工夫,是網狀結構。『文學江湖』沿著一條主線發展,但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形成袋形結構。」

齊老師慨乎言之,東北發源的巨流河,注入台灣南部的啞口海。她的巧思真不可及!陳芳明教授說過,大戰結束,版圖重畫,台灣人「失語失憶」。在齊教授看來,1949以後外省人也漸漸失語失憶了。世事無常,你看「啞」字有口,「你們如果閉口不說,這些石頭也要呼叫起來!」無巧不成書,「文學江湖」有一隻口,「巨流河」有兩隻口,「大江大海」你也可以把「海」字半邊看成兩隻聯接的口,可以看見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巨流河」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欲休還說,「大江大海」語不驚人死不休!「巨流河」是無意中讓人聽見了,「文學江湖」故意讓人聽見,「大江大海」就是面對群眾演說了。

另一巧合,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那麼多三點水。「抗日靠山,反共靠水」,鐵打的國,流水的家,多少人家在時代的怒海狂濤中滅頂。書中有許多「水」的意象,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澗溪赴海料無還!書中有許多「淚」字,抗戰時期有人說,鮫人淚化為明珠,戰士的淚化為子彈,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日已無此豪言壯語。「巨流河」詠歎時代,「文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有人說,如果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停止,那有多好!有人說「斜暉脈脈水悠悠」是名句,最後一句多餘。有人說「腸斷白萍洲」這一句把前面各句蘊積的情感完全釋放出來,這才搖盪心靈。也許齊老師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翻過一頁,也許我寫到「斜暉脈脈水悠悠」才另起一章,也許龍局長連「腸斷白萍洲」也一吐為快,三書風格大抵如此。

王德威教授以長文評介「巨流河」,他稱這本書「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容我照樣仿製,「巨流河」如此精緻,如此雅正,如此高貴。「大江大海」如此奔放,如此豐富,如此變化。我的那一本呢,我也只好湊上三句:如此周密,如此老辣,如此「江湖」!

200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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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悲歡60年

(文/吳生)

60年是中國人特別看重的一甲子,真有道理。60年後對1949這個特殊年代的回顧,果然比十年前紀念50年、半世紀的時候來得豐富多彩。許多重大變遷,像中國的經濟發展、兩岸和解,50年時還有點模模糊糊,有點波折,到60年就豁然明朗了,但這個豁然明朗來之不易。很多人早已著手,把這段時期發生的大小故事記錄下來,著書出版,讓後來者看個明白,想個透徹,一起來回顧這段大時代的多變歷史。這些日子沉浸其間,幾乎廢寢忘食,現就2009年出版的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齊邦媛的「巨流河」,以及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中第四冊「文學江湖」談一些自己的感想。

上世紀中葉,中國歷經慘痛的八年抗戰、四年內戰,男女老少,強弱富窮,無人不在劫中。

我的祖母曾經在杭州辦宏文學校,抗戰時帶領學生走過流亡路,損失了家產,還損失了大部分聽力。小時候,她用聾人特別大的嗓音給我講唐詩。誦讀杜甫的「三吏三別」,有時是這幾句,有時是那幾句,她總難免聲音顫抖,淚光閃動。讀到「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甲兵長不用」,滿臉都是我看不懂的讚嘆和憧憬。

▋向失敗者致敬 傾注感情

從小至今,看過記敘、描述戰爭殘酷恐怖的書籍、電影不計其數。儘管如此,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時,還是被她的健筆深深觸動。

龍應台用洋溢的感情寫了一群1949年「失敗者」的故事:

美君和槐生的苦難故事,由於女兒龍應台的成就、龍應台兒子的自由健康成長而昇華,顯出炫目光彩;管管、弦說起少年時慘痛經歷以淚洗面,詩人的名聲使他們今天的眼淚晶瑩耀目;亂世誕生在越南富國島鐵絲網後面的孩子楊天嘯,後來成了中華民國陸軍最高統帥;詩人席慕蓉、作家白先勇、電腦業巨子林百里……曾經在香港避難;馬英九的母親秦厚修當年在香港荔園遊樂場賣門票;戰時辦學的錢穆在自己辦的新亞書院,為樽節開支,每月只支領200元,比遊樂場做工的秦厚修還少拿100元;年輕學者余英時追隨錢穆努力寫稿謀生;商業巨子蔣震曾住難民麇集的香港調景嶺,再去塞班島受美國CIA特種訓練,只差一步就被空投大陸,直接下地獄……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即使是那些在兵燹災害中慘死的亡魂,那些個人晚景淒涼的故事,也像龍應台的父母美君和槐生的故事一樣。今天世界、社會的發展進步,映照著它們的苦難,散發光輝。

這些失敗者的苦難呈現在祭壇上,斐然文采凸顯出它們的聖潔。他們接受事業成功的後代、享受著相對民主自由的後代的致敬,實至名歸:「沒有你哪有我?」

這是一本經過認真準備,「寫給全體中國人看的書」。港台海外之外,作者曾特地到北京去推介這本書,強調寫的是戰爭殘酷,寫的是失敗者,向失敗者致敬。由此,引起我的一些聯想。

龍應台記述的前輩先賢,當時因失敗黯然離開大陸去到港、台、海外。由於他們的不屈不撓、堅忍努力,終於為後代開創了始料未及的光明前途。作者向失敗者致敬,順理成章。

我的父母就是在那個時代分離的。父親遠颺海外,錦衣玉食不能紓解心頭之痛,英年鬱鬱而終;母親留在大陸,歷經各種政治運動打擊,痛苦難以想像。有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則廣告說:要知道地球的重量,可以問問單親媽媽。我驟然想到母親,心如遭電擊,忍不住淚如泉湧。

勝利、失敗、可敬、不可敬的畫分,對我父母這樣的中國人來說,不合情理。命運不如我的中國人很多,這樣的畫分對他們來說,也不合情理。將無數悲慘世界中的中國人畫為一部分「失敗者」的陪襯,更不近情理。

失敗是因為鬥爭,有無數中國人連失敗的機會都沒有,一直在絕望的暗夜中艱難度日,憂鬱死亡。多數人的苦難黯淡無光、深沉綿長,很多人的故事還被施加迫害者搞得色澤黑暗,氣味敗壞,讓後人無可救贖地生不出自豪感來。

除了悲憫,我沒法對更多的失敗者致敬。

人群中有失敗者,則必有勝利者;有可敬的人,則必有不可敬的人。回顧中國60年變遷之際,為什麼要以大陸為界,特意畫分出一些失敗者來致敬呢?

有此一想,龍應台精選的故事光芒輻射的面積就有限了。「子孫安享平安日,家祭毋忘告乃翁」,這本書是一部分人追念自家先人的祭文。

齊邦媛的「巨流河」是另一種風格。巨流河即遼河,有魚龍出沒,潮汐翻捲,作者細緻綿密地寫出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流淚播種,莊重收穫的歷史。

翻開「巨流河」幾頁,看明白作者姓名來歷,我就不知不覺停下來,掩面長思。

遼河旁邊的鐵嶺縣范家屯,距離瀋陽一小時車程,作者1924年初春在這裡出生。

齊家女嬰未滿周歲時發高燒,氣若游絲。午夜時分,她祖母做最後努力,派一名長工騎馬到十里外的鎮上,終於請到一位能騎馬,而且願意在零下二、三十度嚴寒的深夜到鄉下去救一個嬰孩的醫生。當時,初生嬰兒死亡率高達40%,但是這個嬰兒活了下來。不久這位醫生再次到鄉下來,給了她雙重祝福,為她取名「邦媛」。

此名源出「詩經?君子偕老」:「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引起我思索的就是這位仁術仁心,且有舊學修養的鄉下醫生。

在中國,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很多願意在深夜冒著嚴寒騎馬到鄉下救人的醫生。但是我很確定地知道,今天,有這樣文化修養的普通人,別說在距離大城市一個小時車程的鄉下,就是在城市中心,也不多。

這個消亡過程,就從60多年前開始。今天中國的大學生,包括很多他們的老師輩,連「三國演義」都得別人給他們講解。

▋文化艱難傳承 讀者動容

中國的文化傳承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問題?

「巨流河」的意義就在這裡。這本書用最大篇幅記敘中國文化在異族入侵時艱難傳承的故事。無數志士仁人犧牲獻替,無數父母長輩血淚隱忍,支持著民族的下一代,無數幼童和青少年,在血火飄搖中堅毅向學。無數感人至深的人與事編成了大時代的壯麗畫面,讓今天的我們肅然動容。

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的故事,是畫面中鮮明的一抹。

前東北軍將領齊世英在北平成立機構,照顧來自東北流落平津街頭的青年,於1934年籌款成立國立中山中學,招收2000名從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學生。第一任校長是原吉林大學校長李錫恩,教師都是流亡北平的大學教師。

日寇擴大侵略,華北局勢惡化後,中山中學先遷南京,再轉湖北漢口,不久又從漢口逃到湖南湘鄉,再從湘鄉流亡到廣西桂林。不久,羈留桂林的師生分成三隊,由桂林徒步走到貴州宜山縣的小鎮懷遠…。

單從桂林到懷遠這一程760里路,孩子們就走了幾乎一個月:「那數百個十多歲的孩子,土黃色的校服已經多日未洗,自離開湘鄉後沒有睡過床鋪,蓬頭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邐走來…」父母皆無法從那些挑著行李,破衣草鞋的人群中辨認自己的兒女。

這些中華少年沒有缺少長輩的關愛,儘管在日軍炮火延燒中倉皇逃命,他們年輕的眼睛看到了中國山川的壯麗,看到了豐美的土地和文化。顛沛流離中,無論何時,戶內戶外,能容下數十人處,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只要安定下來,就弦歌不輟,正式上課,甚至舉行期考。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那些可敬的老師們除了各科課程,也傳授獻身與愛,自尊與自信。他們代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和信心:「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1990年代,中山中學在瀋陽復校,主要支持者就來自抗戰流亡返鄉的校友,包括吉林省省長、遼寧省委書記、瀋陽市長等。大家都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長行中含淚唱過: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中國沒有亡,中國能復興,因為幾代中國人義無反顧地承擔了文化薪傳重任。除了東北中山中學,全國地無分南北,有千千萬萬所這樣的學校,有中學、大學,還有小學。

齊邦媛筆下,工整地描述了一系列大時代的人物,記憶出自心扉,讀來感人至深。天上人間,都是她一生所寄託緬懷,這些人物中,有她的父親齊世英,有她的多位恩師、摯友,最壯麗的形象是她一生的精神戀人張大飛。

齊世英青年投身革命,為國為民,不辭艱險,常捨身忘家。在社會上,他有抱負,有操守。在他妻子心目中則始終是「溫和潔淨的真君子」。

張大飛是抗日烈士之子,父親被日寇酷刑燒死。他14歲流亡關內,在齊家得到庇蔭,中學畢業就決心報國,參加空軍,一直在陳納德的飛虎隊中服役,身經百戰。抗戰勝利前夕,年方26歲的他在河南信陽空戰中殉國。

作者對她的恩師,尤其對南開中學教國文「詩選」的孟志蓀、武漢大學教英詩的朱光潛,最為深情。

孟老師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任何人聽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迴蕩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鈴響纔如夢初醒,回到現實」。

朱光潛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他用「略帶安徽腔」的英語,把年輕學子引領入文學的神奇世界,使作者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

戰爭到最後關頭,1945年5月,張大飛血灑長空,世界大戰主要領袖美國總統羅斯福逝世;重慶200萬市民空前絕後送別飛虎隊領袖陳納德……

蒼涼的聲音響起來,那是朱光潛在朗誦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 My Captain!),追悼那些不及見戰爭最後勝利的志士仁人。音調鏗鏘,如鼓聲送別,讓人椎心泣血,讓人呼號嘆息,讓人無限低迴:

啊,船長!我的船長!
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
港口近了,聽啊,那鐘聲,人們歡欣鼓舞,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它如此莊嚴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鮮紅的血滴落,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並且死亡。

張大飛殉國後,齊邦媛意外地飛越萬里江山,從重慶回到光復後的上海,再到南京。她在破敗如廢墟的市中心新街口茫然徘徊,若有所思。「忽然看到一條布帶橫掛在一座禮拜堂前,上面寫著大字: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那些字像小小的刀劍刺入我的眼,進入我的心,…不知道是不是死者的靈魂引領我來此。」

時間過去半世紀,齊邦媛垂垂老矣。2000年5月,她在南京憑弔中山陵,想起在旅館看過南京地圖,紫金山旁邊有一座航空烈士公墓,就向司機問路:「車子在山路上繞行的時候,我好似在夢遊境界,…這是萬萬想不到的意外之旅!直到迎面看到國父孫中山所寫「航空救國」的大石碑…。第二層是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3000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他那一欄簡單地寫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職。5月的陽光照著75歲的我,溫馨如他令我難忘的溫和聲音。到這裡來,莫非也是他的引領?」

天若有情天亦老。張大飛的一生在齊邦媛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年輕的生命有對未來的執著嚮往,壯盛的生命傾全力為理想奮鬥,蒼老的生命有莊嚴的深情回顧。

畢生從事教育事業的齊邦媛,有機會親近中國近代史上多位大學者,和許多獻身教育的優秀人才合作奮鬥,更培育人才無數。她從自己特定的角度見證了台灣社會60年走來的道路:從崎嶇曲折到初具規模,到漸上軌道…。

她對自己走過每一段路程的冷靜記載中,常常透出掩不住的強烈感情,愛恨分明。寫情寫景,起伏有致,從戰火離亂中求學,一直寫到60年後和昔日同窗共聚,感嘆人生飄零,故事長,讀者不忍掩卷。這是她的生命詩篇。

齊邦媛早年求學時,通過見聞接觸對共產黨有相當的認識。兩岸隔絕多年後,她重新參與兩岸文化交流,再次思考這些問題,對這個過程有清晰的記錄。這也是這條大「河」中長達數十年的完整迴流之一。

1949年大陸易幟前,齊邦媛和當時很多知識分子一樣,驚訝地發現身邊一個又一個能人、好人,當然也有乖戾特異的人,原來都是共產黨人。她還記得當年民心一片,整齊倒向共產黨時,自己的感慨、彷徨、驚怵和無奈。

單純地看畫面,有很多慷慨激昂、奮勇獻身的個人。仔細地看,可以在畫面背後發現,其中有一批人或明或暗在各個層面為新的國家做引導。

那些做引導的知識分子,當年令很多人不安,冷靜回顧,當中其實不乏志士仁人。引導別的知識分子為新中國效力,就是他們的「報國」。有人說,當初那批骨幹背後是什麼人設計了方案,以後一步一步如何如何都是既定方針,但我不信。

這背後一層又一層的人們都是普通人,普通有弱點的人。政治的腐敗,讓正直單純的知識分子走向政府的對立面。

往事並不如煙,有無數浸透血淚的回憶、記載為證。

清人顧炎武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這是俗話「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來處。那些在少壯的時候認為「自己焉能沒有一份責任」的知識分子,到老來回首前塵往事,還能夠認同這句讓年輕的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熱血沸騰的格言嗎?

▋往事並不如煙 浸透血淚

一位出版界朋友和我談起王鼎鈞的新書,回憶錄四部曲的第四本「文學江湖」。她是王鼎鈞的忠實粉絲:

「鼎公功力了得,像白頭宮女說著天寶舊事,天呀,那是他自己心底血塊乾了數十年的紀事,但放眼看去,文字中似乎沒有一絲絲情緒波動…。」

王鼎鈞把非常強烈的感情精緻地藏在他的文字中,看似波平浪靜,其實有深有淺,並不因時間推移稍減。讀者情緒四時不同,有感應的時候,讀到是處,會有觸雷的感覺。

試看「文學江湖」中記敘1949年6月發生的山東煙台聯中冤案的一節:

「…學生舉手呼喊『要讀書不要當兵』,士兵上前舉起刺刀刺傷兩人,司令台前一片鮮血。另有士兵開槍射擊,幾個學生當場中彈。30年後,我讀到當年一位流亡學生的追述,他說槍聲響起時,廣場中幾千學生對著國旗跪下來。這位作者使用『汴橋』作筆名,使我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歸時方始休!』可憐的孩子,他們捨生忘死追趕這面國旗,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

作者精準冷靜寫出事件過程,寫到學生的呼號蒼涼,軍人的鐵血無情,場面驟時繃到最緊。作者從容借一位流亡學生的回憶,從長焦到廣角,拉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大場面:槍聲響起,廣場中數千悲憤憔悴的學生「唰啦」一片,齊齊對著國旗跪了下來。一切都那麼清晰:廣場上黃塵飛揚又落下,悲憤驚恐的眼淚從黧黑骯髒的面頰慢慢流下來,經過長途流亡,浸透過雨水海水汗水淚水的年輕身體噴發出不潔的氣味…。為什麼對著國旗?國旗就在面前呀!

死一般的寂靜。讀者在擔心:還有學生奮不顧身振臂高呼嗎?還有軍人刺刀見紅意猶未盡嗎?作者繼續拉動鏡頭到焦點以外,拉到千年之前「思悠悠,恨悠悠」的唐朝瓜洲古渡頭。那位回憶者筆名刻意取為「汴橋」,是呀,「汴水流,泗水流,…恨到歸時方始休!」至此,作者不再矜持,他放下攝影機,對這群生死未卜的學生,面向今天直至未來的讀者,長聲呼號:「可憐的孩子,他們捨生忘死追趕這面國旗,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

大家為年輕的犧牲者同聲一哭。汴水流,泗水流,那是無盡的淚河!

這段不到200字的記敘,字字閃著寒光。至冷至熱至悲至憤的激蕩,讓讀者不能自已。寫出這樣凝練精緻、深邃內斂的文字,需要何等的修養和功力?

「文學江湖」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作者細細回顧一生文字姻緣。何意百煉鋼,竟成繞指柔。這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台灣版。

共產黨解放上海前夕,24歲的王鼎鈞帶著父親登船,在1949年5月31日抵達台灣基隆。上岸登記的時候,他向辦事人員要了幾張「十行紙」。隨後就坐在水泥地上,用隨身帶著的鋼筆寫了一篇稿。接著他找到郵局,用剩餘的紙做一個信封,把稿子寄給台北中央日報副刊。幾天以後,文章登出來。

他勤於投稿,從未接到過退稿,前後用了50幾個筆名,也從未拜訪過任何一位主編。台北街頭熱鬧地方都有閱報欄,張貼當天報紙。王鼎鈞早上擠入人群,先看副刊。有時看到副刊上留下一個方形黑洞,他就到別的閱報欄查證。發現被人挖走的就是他的文章時,真是其樂何如。

當時副刊稿費標準不低。有了這一條煮字療飢,且與人無爭的小道,王鼎鈞安定下來。1950年1月,「掃蕩報」副刊主編蕭鐵請他擔任助手,參與編務。半年後該報停刊。他隨即進入中國廣播公司,從節目部資料員做起,不到半年就升任編撰…。王鼎鈞就這樣走上了寫作的不歸之路。

多年來,文化人都尊王鼎鈞為「鼎公」。王鼎鈞說,這其實是他26歲時參加張道藩創辦的小說研究組時,同學們給他取的綽號。為的是他的文字「食古不化」。王鼎鈞文字早臻化境,當年「遊戲鼎公」成了現在的「儼然鼎公」。

興趣所在,努力所向,加上因緣際會,王鼎鈞在半世紀前就是一位「多媒體」作家:新聞採訪、報紙副刊、雜誌專欄、廣播、小說、劇本、電影直至電視,這麼多方面的經驗,都來自極複雜環境中長時間的實踐,而且是成功的實踐。

日本侵略中國,生靈塗炭。王鼎鈞很早就發現漢奸現象內涵豐富,他把不少觀察心得寫在前面幾本書中。「文學江湖」寫他在台灣30年的人性鍛鍊。特務是他不得不下功夫研究的對象之一。

面對橫逆,任何時代都有橫眉冷對,拍案而起的人物。拍案而起,有「玉碎」美名。但是,有不少玉碎的英雄好漢事後被各式人等細細檢索,傳出來的消息是「瓦」碎而已。

面對特務的糾纏,王鼎鈞像躲在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的孫猴子,被文火、武火慢慢熏炙。他睜大眼睛熬著,直到火變成煙,煙飛灰滅,自己有了一對火眼金睛,軀體煉成不壞之身。

眼看特務如附骨之疽,把王鼎鈞盯得緊緊的,讀者會有窒息感,心裡不由暗念「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但是我知道,王鼎鈞不會選擇玉碎。

少小時他心裡就牽掛父母弟妹。九死一生的戰時,袋無分文的戰後,他常反思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從第一筆微薄稿費開始,他就為自己能夠養家興奮。人世間他的牽掛太多,他太理智,太想把事物的因果看個徹底明白。他明白,唯有寫作是他的最後執著,是他的生命使命:
「我做別的事情內心都有矛盾像陶淵明『冰炭滿懷抱』,只有寫作時五行相生,五味調和。…我是付過『重價』的,現在如果不寫,對天地君親師都難交代。」

「我劫後餘生,該死不死,…留下我來寫文章,寫回憶錄回饋社會。我寫文章盡心、盡力、盡性、盡意。我追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己之性。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揀盡寒枝,歌盡桃花。漏聲有盡,我言有窮而意無盡。」

讀王鼎鈞的書,有時使我想起「紅樓夢」中那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副對聯放在秦可卿房中「極俗」。但是,在人間世界,尤其在顛沛流離血火飄搖的戰爭時代,在魑魅魍魎出沒無常的革命時代,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才是獨善其身的法門。

很多人有觀察精細深刻的本領。但是,把對社會人間的觀察從獨特的視角用獨特的語言寫出來,絕對「政治正確」,悲慘世界的故事也可以九分莊重一分詼諧,讓讀者含淚微笑,文字如鐵線勾勒,絕無苟且俗套…。王鼎鈞的眼力和文字功力,無人可望其項背。

「文學江湖」中,作者寫到和他生命有過某種交集的人物逾百,或簡或繁,一幕幕場景淡如清風掠過水面,一個個人物皆鐵劃銀鉤,鮮有一筆虛與蛇委。其中,「難追難摹」的張道藩;「一半是名士,一半是鬥士」的魏景蒙;「帝王於我何有哉」的幽默奇才王大空;恃才傲物的黎中天;因匪諜案被捕判無期徒刑的李荊蓀;中廣強人邱楠…;這些故事不時有銀瓶乍破,鐵騎突出的亮點,餘韻不絕,讓人展讀再三,歡喜讚嘆。

張道藩晚年和夫人團聚,和情人分手。蔣碧微遂出版回憶錄「道藩與我」,公佈兩人戀情。張道藩託人勸阻,說張道藩壽命來日無多,是不是等他身後再出書。蔣碧微說:「黃泉路上無老少,也許我比他早死。」

她手上握有張道藩早年寫給她的情書,一直嚴密收藏。「道藩與我」由小說家章君穀執筆。但是連章君穀也沒有看見過那些情書。「兩人通信的那一部分,蔣碧微自己整理嵌入,可見蔣用心之深。」

蔣碧微過世時,家裡東西無人收拾,有人在地上撿到了張道藩自傳的手抄原稿。

前後寥寥千餘字,將遲暮時分的一代江南名媛蔣碧微刻畫得入木三分。

王鼎鈞與小說家姜貴忘年之交惺惺相惜。兩人相交十餘年。姜貴不合時宜的名士氣派,特立獨行的冷峻語言,讀來使人想笑又想哭。

看到台灣人新造的飯店有于右任寫的招牌,他說:「在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中華民國就像這座大樓一樣,一切屬於台灣,只有中華民國這塊招牌是外省人的手筆。」

看到蔣介石銅像:「在我們有生之年,這些玩意兒都會變成廢銅爛鐵,論斤出售。」

電影散場,夜闌人靜:「在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舞台演宋美齡如演慈禧太后,演蔣介石如演張宗昌。」

姜貴對王鼎鈞做事作文從無一句指教,唯一忠告是「有一天,台灣話是國語,教你的孩子好好學台灣話。」

姜貴對小說家亮軒說:王鼎鈞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

王鼎鈞也認為,姜貴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我一向主張找失意的人談天。跟得意的人談話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見性情,而且有閑暇。」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笑春風。這些走入歷史的人物音容宛在,讀來令人低迴不已。

統觀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寫的是他少年時代家庭生活。

雖然戰爭雷電的隱隱閃光開始從天邊逼近,生活依舊柔和舒展,1938年日軍進犯山東,少年王鼎鈞第一次當難民。一起出逃的有一位顧娘天天出去討飯,為王家節省伙食。她說:

「我是難民。難民討飯不丟人。」

王鼎鈞怦然心動:

「我能去嗎?我也去好不好?」

乞丐必備兩件東西,要飯包和打狗棍不能兼顧。顧娘砍一棵荊棘修成傘狀,小王拿著這件怪異的獨門防身兵刃,就出門了。結果第一次就討來一個大大的溫熱的煎餅。鄉紳父親不卑不亢,囑咐兒子把弟弟妹妹找來三人分食…。即使要飯,還是窮而不困的氣象。

一家人回到蘭陵後,儘可能照常生活。小小蒙童依舊是沃土裡的種子,進士第學詩的故事令人神往。

「怒目少年」寫抗戰流亡學生生活,故事中有一個經常出沒的人物:國軍第28集團軍總司令兼92軍軍長李仙洲。「李氏不菸不酒,不嫖不賭…,處事開明公正」。為了收容從淪陷區逃出來的青年,他在1942年辦了一所中學,各方青年聞風而至。第二年這所中學正式成為國立22中。戰事不順遂,辦學更艱難。李仙洲本人命運多舛,但對這所學校和學生自始至終有一份誠意的關懷。王鼎鈞筆下,李仙洲是他敬愛的老校長。

「關山奪路」寫王鼎鈞內戰時期親身遭遇。四本回憶錄中其餘三本都涵蓋十幾年到幾十年的時光,只有這第三本細細記錄僅四年的經歷:他從學生到憲兵,從國軍到共軍,再回到國軍…,冷峻道出戰爭凶險,逆境中被扭曲人心的殘酷。然後,王鼎鈞把他在台灣30年生活經驗集中在文學生活上寫成「文學江湖」。

世事輪轉,人心依舊,唯智者明察萬里。

距離「文學江湖」的結尾,又有30年時間過去。王鼎鈞迄今寫作不輟,思想敏銳如昔。期待王鼎鈞繼續「把胸中的鮮花撕成花瓣揮灑散落」,把回憶錄四部曲擴展成五部曲,寫出他的思考,則後世幸甚。(吳生)

  
2009-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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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先生自传第一部内地有出版过,第二部和第三部后来设法读了
爬坡兄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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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说,一想到大陆的情况,对台湾的一切,就都忍受了,他有一段话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门太武山从望远镜看「准星尖上的祖国」,当时最迫切的感受是,对岸继「三年灾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对来台湾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谅了!我内心的一切都化解了!」(页432-33)。
showcraft 发表于 2011-12-31 09:49
王鼎钧所言,人之常情﹐讀來深有感觸。
見到有人對老鄧嚴厲批判﹐我心裡明知這些批評並非毫無道理﹐但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因為老鄧是我這代人真正的救星﹐沒有他﹐我還在農場喂豬種菜﹐我全家都在社會低層掙扎﹐今天我全家都在海外﹐全靠老鄧所賜﹐所以對他很多錯誤也勉強忍受了﹐內心充滿了理性和感性的矛盾。
共產黨篡改歷史真相﹐從初小教育開始﹐50 後一代只知道 “解放前 ”國民黨反動派無惡不作﹐賣國賣民﹐人民水深火熱﹐受盡壓迫﹐於是對切身感受的一切不合理﹐都能忍受了。這就是為什麼這種對歷史的篡改至今依然是黨國基本政策。


爬坡兄觉得如何?
showcraft 发表于 2012-1-1 19:02
秀逸兄好,是五年前夏天看的,记得他跟着李仙洲办的子弟中学颠沛流离,后来又当宪兵,有些细节很精彩,跟巨流河相似吧个人觉得。
多谢指点,待有空得看看鼎公的三部曲,不过目前《巨流河》都还没看完,《大江大海》虽有盗版实体书,也还没翻多少,鼎公所言的三棱镜,我是一面都没看透,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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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钧所言,人之常情﹐讀來深有感觸。
見到有人對老鄧嚴厲批判﹐我心裡明知這些批評並非毫無道理﹐但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因為老鄧是我這代人真正的救星﹐沒有他﹐我還在農場喂豬種菜﹐我全家都在社會低層掙扎﹐ ...
老爺叔 发表于 2012-1-2 11:35
邓自然有值得该批之处,本质上他是十分坚定的毛派,同样的,一分为二,他也有他的伟大之处,实用主义,即便是收拾毛的烂摊的“裱糊匠”,但不同于悲剧的李鸿章,他得其时。
据说胡平的评邓不错,可惜多年来无缘一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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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好内斗  劣等民族的传统特质  嘿嘿  呵
阮铭的《邓小平帝国三十年》,不知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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