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一:旧时宣武门前燕

一、一九五八年的往事:

  一九五八年,政府想出来一个好主意,发动全民轰麻雀,让这种害鸟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无片刻喘息的余地,气竭而亡。于是工矿、企业、机关、学校停止一切日常活动,轰麻雀。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等把麻雀轰到第三天,疲劳战术果然奏效,麻雀个个体力不支,有如年前的右派分子,纷纷落马。当时我正上初小一年级,头两天还颇感新奇,到了后来,对麻雀的兴趣已大不如前,于是同学赵君邀我去宣武门城根儿逮蛐蛐儿,我便满口答应。

  宣武门城楼下的荒草丛中有我们无限的乐趣,不觉渐渐天色将晚。这时天边雷声忽近,我们方才发现雨点湿了头发,慌忙躲进宣武门的门洞中。

  门洞中一对卿卿我我的青年男女将我们着实吓了一跳,进不是,退也不是。不过我们到底是对毛孩子,虽然并不晓得这有多么要紧,但知道此处绝非久留之地,一声呼哨,便返身冲出门洞。看见斜对面南堂从来不见洞开的大门,此刻正巧有位着黑袍的神父送人出来,于是我们便冒雨冲了过去,一来是想顺便从大门中对万般神秘的教堂瞅个究竟,二来那里也可作个暂且躲雨的栖身之处。

  顶着大雨,刚刚跑到南堂门口的石阶上,只听得耳边炸雷似的一声吼:站住!这里也是你们可以瞎跑的地方么?
  我们二人抬头望去,见神父只在一旁讪笑,那位被送出门来的客人反倒十分不友善,死盯住我们。

  我们来躲雨,不干别的,我二人嗫嚅道。

  不行!这是什么地方,怎能容得你们胡来!那人不依不饶。

  让他们小孩子先进来,雨停了就让他们走,神父动了恻隐之心,替我们说情。

  这些宗教的东西不能让小孩子看到,影响太大!他还是一根筋地说。

  神父显得有些无奈。这时只见同学赵君撇着嘴道:我什么没见过,我奶奶教给我说,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不知赵君这话从何说起,我听不大懂,但只觉得十分解气。赵君大概也不全懂自己的话,说完也有些怕,扯起我的衣袖落荒而逃。

  幼时的这次经历使我对进入教堂有如当初林冲误入白虎节堂,其实那天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事后一想起来便会生出莫名的恐惧。

  直到多少年后,门户开放,我是凭了一纸科学院的证件,才荣幸地得以第一次走进南堂。

  又是好些年后,我在德国南方小镇普林读德文。不幸班上有两位法国同学死于车祸,准备下午在镇上的教堂中做追思大弥撒。和朋友陈君换好礼服,我一再叮嘱陈君要带好学院的证件,因为我有过这个经验。

  在教堂门口,我和陈君一再向门口的司仪出示证件,司仪也只是一再行礼如仪,却对证件熟视无睹。礼过三遭,我们只好放开胆子,径直大步走进去。好在整个弥撒都是用拉丁文做的,我们只需在某些结尾处跟了众人大声说道阿门便好。除此之外,我的脑子里根本记不得死去的同学,只见证件飞舞。后来,我们带证件上教堂的趣闻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在各国同学中传为美谈,此乃后话。

  话说这时大雨过后,西方好一片彩云。雨燕见到麻雀身败名裂的下场,自是不敢贸然飞到低处,只得围在宣武门的城楼四周飞舞。好在雨燕有的是一身飞翔的本领,麻雀无法相比,人群自也是奈何它们不得。只是左近居民声嘶力竭的轰赶,吆喝声和敲击洋铁桶的震耳噪音,与啾啾的燕鸣响成一片,使得数百年沉稳如一的古城也平添上几分莫名的躁动。

  这样轰下去,我家南屋下的那窝燕子今年大概是不会再来筑窝了,我不禁担心起来。

  倾刻之间,晚霞中的雨燕倏地齐飞起来,将投到门楼上的彩光时而遮掩,时而让开。整个宣武门若明若暗,光线变化无穷,煞是好看。我们二人渐渐看得有些呆了,不禁发一声喊,连连喝起彩来。赵君是个书香人家的子弟,随口套用古人的两句诗,口中念念有词道:

  旧时宣武门前燕,莫入寻常百姓家。
二、一九七八年的往事:

  此后过了二十年,一九七八年,我有幸读到几本史书,将零零星星的吉光片羽拼凑起如下一段历史,竟发现当年使我噤若寒蝉的南堂,居然还发生过中西交流史上一桩有趣的公案,不免连声称奇。

  明神宗万历二十九年(公元一六零一年),泰西意大利国耶稣会士利马窦神父给几位在皇上跟前有脸面的公公打点了一番,又给皇上贡上几样自鸣钟之类的西洋稀罕玩意儿,逗得皇上龙颜大悦,总算皇恩浩荡,得了准许常住北京。后来在北京宣武门内敕建天主堂,这就是如今的南堂。

  随后利神父还是不敢怠慢,赶紧又写了几本书,原原本本把他们在欧洲奉教的情形说了个明白。不过他心中自忖,光有这些书还不够,要是能找到天主教早年来过中国的证据就更好了。

  谁知心想事成。话说河南开封府,有位一赐乐业的教徒艾田先生,是个读书人,原是本地的一名小官,凑巧看到利马窦写的这些书,好些人名地名都眼熟,越读越象是自己的同道,不由得就想上北京去访访这位利神父。艾先生想,这么多年,一直就不知道东土以外还有犹太同胞,这回利神父真要是西方来的同人,正可光耀教门。另外看来利神父还是个饱学之士,也好给开封府犹太神庙上了岁数的拉比找个帮衬。原本艾先生就弄不大懂,为什么他们和当地的回回都不吃猪肉,只是各自戴的帽子颜色不同,就被汉人叫作蓝帽回回,其实他们牛羊的脚筋也不吃,这是街坊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再说那教义也跟回回他们差得远。这回正好一起打听周详。

  明万历三十三年艾先生一路日夜兼程,走了好几天,到了六月底总算到了京城。住了店就策马来到宣武门里找利神父。他自报家门是利先生的同道,在中国已然住了几百年有余。

  艾先生的来访对利马窦来说,可说是喜从天降。利马窦早就想在中国找到早年来东土的基督徒,二十多年徒劳无功。这次居然有自己前来认祖归宗的河南教友,自是喜不自胜,连忙让到堂屋。

  二人行礼寒喧过后,利神父便引艾先生到小教堂中观看圣约翰浸礼的庆典。圣坛之上是一幅玛丽亚怀抱圣婴耶稣的画像,还有一幅是年轻的圣者约翰的立像。利神父虔诚地在两幅画像前跪将下去。艾先生看着画像,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认为大概这是瑞百卡、雅各和以扫的像,但不明白为何要下跪。但客随主便,艾先生也跪下身去,行礼如仪。

  接着是利神父指点墙上的福音壁画,一一介绍使徒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艾先生更加糊涂,不禁高声叫道,这可就是雅各最大的四个儿子?又问利神父,为什么不将雅各另外的八个儿子也画上。

  这回轮到利神父不知所措了。二人鸡同鸭讲了半晌,利神父方才醒悟,这位贵客并不是中国的天主教友,却是犹太教徒。利神父告诉艾先生,他们的这种宗教在欧洲称为犹太教,凭着利神父的学问,这点来龙去脉的犹太源流自是侃侃而谈。艾先生听罢,似有所悟,于是便有些怏怏地告辞出来,和利神父约定,一定派人到开封府去看看托拉经卷和其它的方经。利神父送艾先生到大门口,南堂门外是北京六月似火的骄阳。

  一场空欢喜后,利神父倒也有些安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总算知道中国几百年前还有犹太人来过,并且此时尚有几千人住在河南的开封府。特别是艾先生说到他们还有十几卷托拉供在神庙内,利神父倒是想看看他们的托拉与《旧约》的记载有何不同。

  后来,利神父果不食言,遣了一个洋名叫安东尼的中国人去开封府看了一趟犹太的神庙和经卷,还遵了利神父的叮嘱,把托拉开头和结尾的语句抄了下来。回京之后,利神父与《旧约》一一核对,竟不差分毫,众人自然又是称了一声奇。利神父都原原本本作了记录,写信向耶稣会总会和罗马的教廷汇报,这些文献直到如今都存放在那儿。此后世人才知有一支犹太人很早就生活在东土华人之中,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几百年。至今耶路撒冷的犹太博物馆中,还按当年耶稣会士的绘制重构了开封犹太神庙的建筑模型,这些都不在话下。

  万历三十六年,利马窦差人给开封的犹太拉比写了一封信,拉比也回了信,说他坚决不能同意利神父关于弥赛亚已经降临的说法,另外自感体力日渐不支,希望利神父能来开封犹太社区主事,不过有个条件,绝对不能吃猪肉。直到如今,也没人能找到利神父回复这封信的证据。我想,大概是利马窦神父此时身体太虚,手无著笔之力,因此无法回信。此后过了一年半载,利神父就在万历三十八年撒手尘寰了。皇上待见他,王公大臣也都喜欢他,于是封了爵,赐葬在今日西城车公庄的滕公栅栏,还竖了道碑。当然,后来义和团他们反洋教,喝了净水,吞了朱砂,也烧了一道神符,可刀枪不入的躯体,洋人的洋枪洋炮照穿不误。于是就闹气,砸了利神父的碑。砸了三回,又竖了三回。最后的这一回是文化革命里让小将们砸的,后来洋人要来参观,又赶紧给竖了起来。还不错,利神父的碑没象旁边汤若望神父的,竖是竖起来了,可是干活的工人不懂规矩,把碑竖反了。不过倒也不打紧,反正此时此地已然是北京市委的党校,门口站着岗,里边的人又都不信教,所以也就没人理会。

  再说自从利神父过世之后,按既定方针办,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事业越来越红火,京城之外又添了几处教堂,开封府自然便成了首选。

  转眼之间就是几百年,开封府也经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事。黄河发过几次大水,再加上修了京汉和陇海两条铁路,河南省的府会也就搬到郑州去了。只是可惜开封的犹太神庙后来售给当地安立甘教堂,许多碑刻与经卷也随之散失殆尽。最后,这块历经数百年不衰的风水宝地成了开封市人民医院的所在,极尽救死扶伤之能事,倒是不失为一番善举,只是侧手边上的挑经教胡同名称依旧,匆匆的路人却大多不知所云了。

  我到过开封多次,竟未能一睹旧日的遗迹。此时读罢这段历史,更有失之交臂的喟叹。

三、一九九八年的往事:

  再过二十年,一九九八年,我在美国作稻梁谋。一个偶然的机会,从古版本学者麦克·波拉克先生那里得知,他终于确认,藏于美国南美以美大学(位于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波金斯神学院布瑞德威尔图书馆中一卷来历不明的犹太教托拉原来就是开封犹太神庙里的供奉之一。这卷托拉历尽劫难,终为世人识出,总算不幸中的大幸。

  遥想当年,利神父差人看到的正是这些托拉。此后不知多少人孜孜以求,交相转手,仿佛众人的手泽尚在。当年的十二卷托拉如今流落四海,谁知竟有一卷辗转至美,却是养在深宫人未识达百年之久。

  把波拉克先生的文章仔细玩味,不由得感叹世事的难料。此后,我迫不及待地邀了犹太朋友理查等人到中国城小聚,将我心中的块垒一吐为快,众人听后,不禁也都叹了。

  于是我就想到,当初开封的犹太人是被耶稣会士发现的,最早让外界知道这些托拉经卷的也是耶稣会士,倘若能找到饱学的耶稣会士,再加上犹太朋友,济济一堂,坐而论道,岂不美哉?

  妻子提醒我,中国城玛理诺修会的办公室已经换了主人,当值的恰好是位耶稣会士,唤作葛谟神父。他对当年利马窦发现开封犹太人那段戏剧性的公案早已心仪不已,我们引为同道,一直相见恨晚。这次开封犹太神庙里的托拉竟会在美国发现,实在是个开谈细讲的难得机会。

  我和妻子商量好,一定要把理查和葛谟神父约作一道,邀他们一同去中国城吃顿中餐,把我从宣武门城门洞里冲到南堂门口却未能一睹法相庄严的经历,与利马窦神父从同一张门送艾田先生出来的情节细说从头。当然,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应该过细描述一番宣武门前雨燕纷飞的落日景色。我想,一九五八年我在轰麻雀的战斗中所见宣武门楼檐下的雨燕,大概就是利马窦神父那个时代雨燕的后裔,它们祖祖辈辈都是将燕巢筑在宣武门楼檐的底下。我所看到的景色,利马窦神父大约总归也见到过。或许万历三十三年六月间的那个下午,利马窦神父送艾田先生走出南堂,放眼望去,看到的正是宣武门城楼前纷飞的雨燕。

  只是至今我和妻子都还没有决定,宣武门城楼早已不在了的消息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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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的回忆录写道哪一段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只是至今我和妻子都还没有决定,宣武门城楼早已不在了的消息是不是该告诉他们二人。
旧式的房檐结构和材料,颇适鸟类筑巢,现在城里,其实农村也是,鸟类根本无法安窝。
“二闲堂”现在竟然也被屏蔽了,唉!

维一的回忆录应该已付梓,近日似和北岛等编写了北京四中的文革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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