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5159
- 帖子
- 3252
- 精华
- 1
- 性别
- 男
- 注册时间
- 2010-8-26
访问个人博客
|
板凳
发表于 2012-5-28 21:03
| 只看该作者
可是,对于人类来说,这样一种世界观岂不太可怕了一些?如果变易就是一切,世界没有一个稳定的核心,一个我们可以寄予希望的彼岸,我们如何还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一个人持有这样的世界观,就不可避免地会厌世,看破了一切暂时之物的无价值。赫拉克利特也许就是这样。我听见他说出了一句冷酷的话:“时间是一个玩骰子的儿童,儿童掌握着王权!”如此看来,当他在阿耳忒弥斯神庙旁和孩子们一起玩骰子时,他哪里是在游戏,简直是在从事一种“行为哲学”。我仿佛看见他以鄙夷的目光望着围观的爱菲索人,又越过围观者望着人类,冷笑道:人类呵,你们吃着,喝着,繁殖着,倾轧着,还搞什么政治,自以为是世界的主人。殊不知你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一个任性的孩子手里,这孩子就是时间,它像玩骰子一样玩弄着你们的命运,使你们忽输忽赢,乍悲乍喜,玩厌了一代人,又去玩新的一代,世世代代的人都要被他玩弄,被他抛弃……
然而,对于这同一句话,有一个哲学家听出了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意思。跨越两千多年的时空,尼采在赫拉克利特身上找到了他的唯一的哲学知己。他相信,当赫拉克利特和顽童们游戏时,心中所想的是宇宙大顽童宙斯的游戏。作为永恒变易过程的宇宙,它就是一个大顽童,创造着也破坏着,创造和破坏都是它的游戏,它在万古岁月中以这游戏自娱。我们如果感受到了它的游戏的快乐,就不会为生存的短暂而悲哀了。一切暂时之物都是有价值的,按照尼采的说法,即是审美的价值,因为孩子在游戏时就是艺术家,游戏的快乐就是审美的快乐。
有道理吗?也许有一点儿。永恒的活火对于我们的生存既是判决,又是辩护。它判决我们的生存注定是暂时的,断绝了通往永恒的一切路径。同时,正因为它废除了彼岸,也就宣告无须等到天国或来世,就在此时此刻,我们的生存已经属于永恒,是宇宙永恒变易过程的一个片段。然而,即便如此,做永恒活火的一朵瞬间熄灭的火苗,这算什么安慰呢?事实上,我在赫拉克利特身上并没有发现所谓的审美快乐,毋宁说他是冷漠的。他超出人类无限远,面对人类仿佛只是面对着幻象,以至于尼采也把他比喻为“一颗没有大气层的星辰”。对于我来说,赫拉克利特的世界观是可信而不可爱的,因为我不可能成为玩骰子的宇宙大顽童本人,又不甘心只在它某一次掷骰子的手势中旋生旋灭。
四
“那个在德尔斐庙里发布谶语的大神既不挑明,也不遮掩,而只是用隐喻暗示。”赫拉克利特如是说。其实他自己与阿波罗神有着相同的爱好。
赫拉克利特著述不多,据说只有一部,不像后来的希腊哲学家,几乎个个是写作狂,作品清单一开百把十部。流传下来的则更少,皆格言式,被称为残篇,但我相信那就是他本来的写作形式。大约因为料定无人能读懂,他把作品藏在阿耳忒弥斯神庙里,秘不示人。身后不久,这些作品流散开来,使他获得了晦涩哲人的名号。苏格拉底读到过,承认自己只读懂了一部分,但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宝藏,对欧里庇得斯说,若要领会其中妙处,就必须“像一个潜水探宝者那样深入到它的底部去”。亚里士多德也读到过,他的严格的修辞学头脑却接受不了这些神谕式的文字,抱怨读不懂甚至无法断句。
从保存下来的文字看,其实不可一概而论。其中,有一些十分通俗明白,例如:“不要对重要的事情过早下判断。”“获得好名誉的捷径是做好人。”“在变化中得到休息;服侍同一个主人是疲劳的。”有一些言简意赅,耐人寻味,例如:“我寻找过我自己。”“性格就是命运。”还有一些就很费猜测了,例如:“灵魂在地狱里嗅着。”“凡是在地上爬行的东西,都被神的鞭子赶到牧场上去。”其间明晦的差别,显然是因为话题的不同,本来简单的就不要故弄玄虚,本来深奥的就无法直白。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况,我们都看到,共同的特点是简练。第欧根尼•拉尔修辑录的赫氏言行是后世了解这位哲学家的最主要来源之一,他虽也谈及了人们对其文风的非议,但仍赞扬道:“他的表达的简洁有力是无与伦比的。”这是公正的评价,在相当程度上至今仍然适用。我们至少可以把赫拉克利特看作西方哲学中格言体的始祖,而把奥勒留、帕斯卡尔、尼采等人看作他的优秀的继承者。
就哲学写作而言,我认为简练是一个基本要求。简练所追求的正是不晦涩,即用最准确因而也就是最少而精的语言表达已经想清楚的道理。无能做到简练,往往是因为思想本来不清晰,或者缺乏捕捉准确语言的能力,于是不得不说许多废话。更坏的是故弄玄虚,用最复杂的语言说最贫乏的内容,云山雾罩之下其实空无一物,转弯抹角之后终于扑了一空。然而,在不动脑子的读者眼里,简练很容易被看作晦涩。这也正是赫拉克利特的命运。简练之所以必要,理由之一恰恰是要让这样的读者看不懂,防止他们把作者的深思熟虑翻译成他们的日常俗见。一个珍爱自己思想的哲学家应该这样写作:一方面,努力让那些精致的耳朵听懂每一句话,另一方面,决不为了让那些粗糙的耳朵听懂——它们反正听不懂——而多说一句不必要的话。如此写出的作品,其风格必是简练的。
在涉及某些最深奥的真理时,晦涩也许是不可避免的。赫拉克利特说:“自然喜欢躲藏起来。”这句话本身是隐喻,同时也阐释了隐喻的理由。我从中听出了两层含义:第一,自然是顽皮的,喜欢和寻找它的人捉迷藏;第二,自然是羞怯的,不喜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在接近自然的奥秘时,一个好的哲人应当怀有两种心情,既像孩子一样天真好奇,又像恋人一样体贴小心。他知道真理是不易被捉到,更不可被说透的。真理躲藏在人类语言之外的地方,于是他只好说隐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