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黄大爷和黄大妈

本帖最后由 半醉汉 于 2012-7-16 21:28 编辑

黄大爷和黄大妈
  黄大爷是个卖早点炸油条的老头,和蔼善良的面容一天到晚乐呵呵。尽管家境并不富裕,但老俩口都乐善好施,喜欢帮助别人。
  黄大爷家住在大戏园子对面巷口,每天一早,黄大爷和黄大妈就在他家门口摆出早点摊,除了油条、稀饭,还有诱人的小笼包子。他家做的包子,馅多而皮薄,味美而不腻。加上价钱公道,因此生意兴旺。
  五九年后,我们的生活进入到毛泽东时代。
  毛泽东时代最具中国特色,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全社会进入了一个票证世界。
  日用品如油盐酱醋茶,烟酒糖肉糠,大米面粉那就不说了,包括棉布毛巾,火柴香烟,一切物品,均是凭票供应。这种捉襟见肘、狼狈不堪的社会经济现状,当时叫社会主义计划经济。
  那时候你就是有钱,但你没有一张购买货物的票证,你在商店也买不到货物。
  这种社会现状,一直延续近二十年。
  大跃进的时候,我们六安城里,
  家家的烧饭锅、锅铲,铁勺和铁锨,锄头,以及所有铁器都得上交。有许多人舍不得上交那些铁制的日用品,街道就组织积极分子挨门挨户搜查。查出来,成分不好的人这就是他抵制三面红旗的证据,成分好的,也要给他安上一个落后分子的帽子。其彻底程度,连大一点锁门的铁门环都得给卸下来。
  没收的铁器,统一送到炼铁厂或街道办的小高炉炼铁现场炼铁。
  这些从小高炉里炼出来铁渣,几乎没用。大家开始怀疑,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超过英国、赶上美国,五年的时间是不是少了点?
  总之,面对轰轰烈烈的大办钢铁、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人们脸上兴奋,心里怀疑。
  当然,忧患意识并不代表就是忧患。
  很快,人们又兴奋起来,因为我们东大街要率先进入共产主义,搞了三个月的大锅饭。
  全街道的人,虽然家家都没有烧饭锅了,但大家都可以按时到公共食堂吃饭,而且还不要钱!
  那种激动和新奇,不是在下的文字所能形容。
  食堂在和平巷临近云路街一个大户人家的前院,里里外外围的都是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淑女流氓各色人物俱全。
  记一个在解放前做过钱庄保镖的叫侉大爷的人,他拿着一个硕大的近似小脸盆样的碗,蹲在大食堂门边的台阶旁边的上马石上,边狼吞虎咽地吃饭,边大声发狠。说:“谁他妈以后要是说现在没过去好,给我听见了,老子就当面扇他耳光子!”
  他身后有不少跟他学武术的青年,跟着他兴奋。
  只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公共食堂解散,侉大爷不久因食量大又没吃的被饿死。
  别人家怎么解决吃饭问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母亲当时把饭锅埋在床底的地下藏起来,的确是先见之明。
  我家对面的王大妈,只能用脸盆熬稀饭。为此,她十分后悔自己对大跃进、大炼钢铁太积极。
  粮食不够吃,是家家的忧虑。
  当时每家一个月一人供应半斤猪肉,四斤菜籽油,粮食是成人每月一人供应二十五斤半,其中细粮(米面)和粗粮(红薯干、高粱面、玉米等)参半。少年和孩童的定量标准,十九斤到十二斤不等。
  人人都吃不饱,饥饿,是全国人民每时每刻要面对的现实。
  “观音豆腐”是我们家乡那里一种叫“观音”的藤本植物,取其枝干、叶子和根茎,经过搓揉粉碎,和水沉淀,可获得淀粉。用这种淀粉可以制作出如豆腐样的茶色胶状物,叫“观音豆腐”。
  此物无毒,无营养。在饿极状态下可以暂时充饥救命。长期食用,非病即死。
  “观音土”则是一种泥土,细腻无味,也是无毒,无营养。
  人吃下去后无法消化,“观音土”在肠胃内便结成石块。少量食用可能无妨,数天食用,最后食用者会引起消化和排泄系统堵塞,因拉不出大便致死。
  但这两种东西,都因能临时充饥救命,被饥民奉为“观音”。取其大慈大悲,能普度众生之意。
  我故乡的父老,得“观音豆腐”和“观音土”恩惠,幸免于死者不少。死于“观音豆腐”和“观音土”的人,亦不在少数。
  这些饿死鬼找谁伸冤去?
  前些日子在网上看见有人,他评论此事说:谁叫他们一点科学知识都没有,不能吃的东西还吃?这还能怪别人?怪国家?哼,死了活该!
  这个可爱的叫五毛的憨厚的小伙子,为那些饿死鬼宁死也不吃肉,给我们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抹黑而耿耿于怀。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
  几乎家家户户粮食不够吃,黄大爷家自然也不例外。没有粮票、油票就买不到粮油,他早已没办法再做早点生意。
  但黄大爷是个能干而又聪明的人。
  每天一清早,他就到城外远处荒凉的河沟里去挖野菜,运气好的话,还能在河沟里捉到几条泥鳅、青蛙与河蚌。
  这种美味,在当时不用油盐作料,就是用白水煮开那也是满街飘香,况乎黄大爷还是烹饪高手!
  他会三下五除二把泥鳅、青蛙、河蚌等战利品清洗干净,黄大妈打下手生火。黄大爷亲自掌勺,顷刻间一大碗香喷喷的佳肴就摆上饭桌。
  黄大爷满怀深情地叹道:“唉,要是再有二两酒就好了。”
  黄大妈不满地埋怨说:“侉大爷前些天死了,你知道吗?”
  黄大爷说:“知道,他一顿能吃三十个小笼包子,那么能吃,能不死吗?”
  黄大妈叹道:“造孽啊!粮食都是给人度命的,还能造酒吗?现在你居然还想喝酒,你这不要遭雷打吗?”
  黄大爷便顿失食欲,默然蹲在地上,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黄表纸,开始卷烟抽。
  他用的烟丝是他用柳树叶制作的,点燃后只有烟味,根本没有香味。
  日子再苦也要熬,黄大爷总算熬过来。恰在此时,他居然时来运转,不怕吃不饱了!
  原来,饮食服务公司要在东大街办个大众饭店,他们领导知道黄大爷烧得一手好菜,人又忠厚勤快,便请黄大爷去大众饭店当厨师!
  这无异于天上掉下馅饼,黄大爷那份惊喜和激动,简直和范进中举差不多。他非常清楚,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好好在饭店工作,从此一家人的威胁也就不存在了。
  绝不要小看黄大爷人品,怀疑他会偷盗饭店的粮食。他宁愿饿死,也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用他的口头禅说,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他的办法就是在淘米时多搓揉几遍,然后把淘米水沉淀,晚上在把淘米水的沉淀物带回家,再煮成汤给家里人充饥。黄大妈则不要工资在厨房帮厨,食堂经理答应她,她可以把那些废弃的菜根烂叶带回去给孩子吃。
  我曾经在黄大爷家吃过许多次烂菜叶加玉米面煮成的稀饭,此等恩惠,等于救命,我将终身不忘。
  但由此,老俩口遭到许多人嫉妒。
  黄大爷好景不长,一日,街道里的干部惊爆出一条惊人消息,说黄大爷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解放前在国民政府军队里当连长!
  很快,街道和大众食堂就联合召开斗争会,在大众食堂的餐厅开会斗争黄大爷。
  会议上,有几个积极分子在会上痛陈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还有几个年轻人在台下愤怒地在喊着“打到反动军官”的口号。黄大爷不知所措,弯腰站在台上,一连声“我认罪、我认罪”地呢喃着。
  但会场下面的大部分人对黄大爷并不仇恨,反对那些积极斗争黄大爷的人侧目而视。
  斗争会的气氛很尴尬。
  大约为调动会场气氛,街道干部愤怒地问黄大爷:“说!你屠杀过多少八路军、新四军?”
  黄大爷委屈地说:“我当兵时在四川、湖南一带,从来打过仗啊。”
  街道干部知道黄大爷说的是实情,但依然不依不饶地追问:“就算你们国民党的军队,没打过八路军、新四军,难道还没打过我们共产党的游击队?或者是敌后武工队?”
  黄大爷认真地说:“没有,真没有。我们一直在和日本军队打仗。”
  “胡说!”街道干部没达到目的,十分恼恨,他愤怒地反问,说:“你敢说国民党反动派也打日本鬼子?”
  黄大爷无奈地争辩说:“那当然。”
  “你反动!”街道干部不容分说,对老人就是一顿拍桌子,摔板凳。
  会场里早已安排好的两个积极分子窜到黄大爷面前,对他推推搡搡。
  黄大爷只能一面任其摆布,一面给那个街道干部台阶下,说:“你批评的对,有的国民党军队确实和新四军打过仗,也有的汉奸军队不打日本人。”
  街道干部这才消气。
  但那两个积极分子却不识趣,问黄大爷:“你得过国民党发动政府的奖章,你要是不反动,反动政府怎么会奖励你?”
  黄大爷只得抗辩:“那是我杀鬼子有功得的奖啊。要反动,也是他们这些国家的大人物反动。他们反动跟我没关系,我打鬼子不是反动啊。”
  这两个积极分子恼羞成怒,动手要打黄大爷。
  突然,黄大妈冲上会台,护住黄大爷。
  她愤怒地对那个人说:“不许打人!我家老头子没杀过一个中国人,只杀过日本鬼子!老娘我就是因为他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汉,才嫁给他的!我告诉你,我家老头子腿上有日本人的弹片,你们谁要是把他弄伤了,老娘跟谁拼命!”
  这两个积极分面对半路上杀出来的这个女“程咬金”,一时瞠目结舌,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
  黄大爷怕主持会议的干部难堪,便平和地向那个年轻街道干部解释说:“抗战一胜利,日本一投降,我就解甲归田了。我没参加内战,这些你们当领导的都知道。”
  街道干部对黄大爷的历史也了解,只好就此下台,说:“你没打内战是不错,但你在反动军队呆过,这就是历史上的政治污点。再讲,不说别的,你现在在工作单位,把公家的淘米水偷偷带回家,还把公共的菜叶子拿回家,对吗?这些东西再不值钱,再没有用,那也是公家的财物。事情虽小,但反应出反动军队旧军人的恶习你身上还是有的。所以以后你要加强思想改造,接受人民监督。”
  “是是,我接受领导批评教育,再也不拿公家的东西了。”黄大爷忙不迭拦住还要争辩的黄大妈,连连对年轻街道干部说:“我检讨,我改正。我以后一定多多加强思想改造,接受人民监督。”
  街道干部也连忙宣布散会,聊以收场。
  后来,黄大爷再也不敢把淘米水带回家,黄大妈也不敢要那些烂菜叶子了,我也失去很多白吃的机会。
  这使我们几个从小撒尿和泥玩,在一起长大的孩子很失落,很不忿。
  我们经常在一起商量,如何狠狠收拾一下那个街道干部。
  数月后,我们终于如愿以偿。
  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建议楼主把类似的人物故事都收在一个贴子里,方便阅读。
边走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