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ID
- 14444
- 帖子
- 422
- 精华
- 14
- 性别
- 男
- 注册时间
- 2009-12-19
访问个人博客
|
沙发
发表于 2012-7-26 10:08
| 只看该作者
第一节 非攻:巨侠的底牌
非攻就是反战,反战这个观点,在当时不算有特色。
春秋时的战争多少还保留着些西周军礼的遗风。宋襄公恪守“不重伤”(砍对方一刀没砍死不砍第二刀),“不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叫二毛)的规矩,虽然被伟大领袖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当时的风评,却不是一边倒的反对意见。发生在晋楚之间的邲之战、鄢陵之战都是有名惨烈的大战,然而邲之战胜负已分后楚军指导晋军怎么逃跑;鄢陵之战时晋国大夫则在战场上还要抽空向楚王下车行礼,这些也都被传为美谈。
到战国了,可是整个儿变了局面。“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了。面对盈野盈城的尸骨,稍具人心者都要站出来反对战争。
墨子《非攻篇》开宗明义,证明发动战争是不义的:偷别人家的桃李是不对的,当然偷别人家鸡狗猪更不对,偷别人的牛马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人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十个人又比杀一个人更不对,杀一百个人又比杀十个人更不对,发动战争死人更多,所以更不对。看见一点黑色说是黑色,看见很多黑色说是白,这是不知道黑白的分别;尝到一点苦味说是苦,尝到很多苦味说是甜,这是不知道苦甜的分别……所以不反对战争,就是不知道义与不义的分别。
平心说,这样夹缠的一大篇,可抵得过庄生的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么?
把墨子骂作禽兽的孟轲孟老夫子,曾宣称“善战者服上刑”,最好各国把能征惯战的名将都杀了,于是也就天下太平了。
而且某种意义上说,孟子的反战,是要比墨子彻底的。墨子非攻,但是却“义诛”,就是说,像古代圣王那样发动正义的战争是可以的,——我们都知道,后世那些热衷侵略屠戮的元凶巨恶,谁不爱扯个正义的大纛?直到两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作战双方的普通士兵,又有多少人都满腔热忱的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墨巨侠的这个缺陷,庄子看得很清楚,他说,“为义偃兵,造兵之本”。
孟子反而没这个问题。不义的战争他反对,而一旦正义,他就坚信应该有征无战。商汤征伐四方,结果是往东边打西边着急,往南边打北边着急,少数民族兄弟都抱怨说:“你咋才来捏?”(“奚为后我?”)周武王讨伐商纣,商王朝的军队立刻临阵倒戈,为王前驱,争先恐后的当了带路党。道德感化力强悍到这一步,仗当然是打不起来了。至于也有说法,认为商周之战竟至于杀得血流成河上面漂着被丢弃的大木棒,孟老师是绝不认可的。他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相信的,就是这些关于圣王战争打得很暴力的纪录。
所以,只要战争是残酷的,它就一定不正义。孟老师这个反战逻辑,绝对一以贯之。当然,一旦面对现实,它立刻就显得无比脆弱可笑。事实上,墨家也正是抓住这一点拿儒家开涮的。儒家对西周、春秋的温和战争规则始终有一种怀念,墨家就说,要不你就别打仗,打仗你就应该下死手,除恶务尽懂不懂?(“暴乱之人得活,天下害不除,是为群残父母而深贱世也,不义莫大焉。”)什么敌人逃了就别追啦,虚拉几下弓弦别再放箭啦,逃敌的车困在立交桥下你就去帮他推车啦(“君子胜不逐奔,掩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你这是装逼呢装逼呢还是装逼呢?
说到底,墨巨侠“非攻”的与众不同不可企及之处在于,他是实践派。
你庄子话说得再精彩犀利,孟子话说得再慷慨激昂,面对屠刀,你们有办法吗?
可是墨巨侠就有。他可以以暴力对暴力,枪杆子里出政权,你能攻我就善守,你作云梯我就有“守圉之器”,你攻城的招数已经用尽了我防备的办法还有余。
而墨子最有名的“非攻”实践,的自然是救宋的故事。
听说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很着急,从齐国赶了十天十夜的路到楚国郢都。先见公输般,再见楚惠王,一从道义的角度论证攻宋不合理,二从成本收益的比率论证攻宋不合算,三模拟演练,证明宋国你根本打不下来。总之,墨子冒着生命危险,总算是保住了宋国。
而墨子回去的时候途经宋城,宋国人居然不让他进门避雨。
照例,介绍墨巨侠行侠仗义的业绩的时候,都要讲这个故事。但这个故事的煽情结尾,还是让人有点疑惑。
有的古书说,墨子是宋国人;有的古书说,墨子在宋国做过官;还有学者分析,墨子的思想,和宋国的文化氛围很合拍。就算这些说法都不对,墨子和宋国关系挺密切,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宋国人没理由不认得墨子。再说,墨子才跟楚王说,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在宋国帮助守城。现在老师来了,这些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问题就出在帮助守城上。
墨子向公输般和楚王证明了,自己的守城技术和设备很了得。但打仗是个系统工程,光靠技术、设备肯定不够,他需要一系列配套的守城措施,才能做到实战像模拟一样无懈可击。这才是墨子真正的底牌。
当墨子和公输般在楚王宫里演练攻防的时候,禽滑厘等墨子弟子,应该是在宋城忙着这样的工作:
禽滑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守城的官吏、小军官以及富人、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住到官府,安排可靠的人把他们保护和监控起来。实际上,是拿她们当人质,这样才能确保城中关键人物不会叛逃。
其余墨家弟子们则迅速分散到全城各个角落,一部分查点百姓家的木材、砖瓦、石头等物的数目,登记其长短和大小。另一部分则组织安排城里的官吏、士兵和百姓,要他们和邻居结成联保联防。
这一切完成后,禽滑厘飞速赶到中军,击鼓三次,这意味,宋城开始戒严,从这一刻起,城上道路、城内街巷都要禁止通行,擅自出行者,斩。
粗手笨脚的军人甲导致了一场火灾,一旁的军人乙惊叫:“失火啦!”不远处但隶属于另一防区的军人丙闻声前来救火。禽滑厘听到汇报,确信军人甲并非故意纵火,松了口气,传令:军人甲、乙、丙,皆斩。——因为正确的应对,应该是军人甲、乙静静救火,军人丙原地不动,这样,救完火后,只要砍军人甲一颗脑袋就可以了。但如果甲是有意放火的,则应处以车裂之刑,乙则要连坐处死。
师弟曹公子慌慌张张的来像禽滑厘禀报,宋城的局势有点失控。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有人在大街上奔跑,还有百姓企图爬上城楼,观望敌情……禽滑厘不耐烦听他说完,重重一挥手:一律处斩!
机警的小师弟辅子彻 揪出了一个企图给楚军传递情报的间谍。理所当然的,这个人将被车裂。间谍所在地的街坊里正和负责守护街巷的居民以及相关部吏,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为了提醒城中其他地区提高警惕,这些人也一律死刑……
上述场景,是我根据《墨子•号令篇》推想的。这是篇专讲危急关头怎么布置城防工作的文章,或者干脆就是墨家一份军法性质的文件。
毫无疑问,按照这份法令打造防御体系的过程里,宋国人深深的被折腾了 。而最终结果是:墨子的游说成功了,楚国人并没有来。
我们知道,人民群众往往也不是好伺候的:你加大国防投入而使侵略没有发生,他们就往往会相信,侵略本来就不会发生。宋国的带路党会说,楚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野蛮国家了,现在它是友好的,是华夏文明圈的一员,根本不会侵略我们。宋国的五毛会说,楚国是混蛋,但楚国已经没落了内政一团糟,宋楚之间必有一战但应该是我们灭他们。总之,牺牲和平生活大力搞防御系统,纯属毛病。
所以,他们不让墨子避雨,也许是对墨子有怨气。
另外,我个人的经验是,当年读了《号令》,因为打游戏而产生的对墨家的浪漫想象,也就烟消云散了。当然,这不是说要拿今天的标准谴责墨家残忍不人道,而是必须记住,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墨家作为一个人数不太多,背后也没有强有力支持的军事团队,这样高度的警惕和铁一般的纪律,是他们为了生存的唯一选择。
理解这一点,对理解墨家的其他很多观点,大概是很有帮助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