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巨侠

战国末年,韩非子回顾之前几百年的大辩论,下判断说:

世之显学,儒、墨也。(《韩非子·显学》)

可见在战国时代,儒墨两家很大程度上是平分秋色的。但到了西汉盛世的司马迁那里,给两家的待遇完全不同。孔子本人以布衣而入了“世家”,孔子的弟子们有传,孟子、荀子也有传,墨子却只在《孟子荀卿列传》里附了二十四个字,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

真是冷落得可以。[1]
之后差不多两千年,就几乎很少听到墨家的消息。但随着西学东渐的脚步,墨家又吃香起来:《墨子》这书素来无人关注,传抄中失传了不少,留下来的也错乱得不行,现在学者们开始花大功夫整理;孙中山主持创办《民报》,一边提出“三民主义”,一边甩开孔孟老庄,单捧墨子为的宗师;梁启超甚至说:“只有墨家思想,才能救中国(今欲救亡,厥惟学墨)!”鲁迅写《故事新编》,儒家鼓吹的伯夷、叔齐,道家的大腕老子、庄子,都被调戏得不行,只有墨子和墨子的偶像大禹,端的是有理想有担当,浑身“正能量”突突乱窜,是大先生笔下少有的积极形象。
当然,捧墨子,不是他的十大主张都捧。“明鬼”、“非乐”就明显不受欢迎。“兼爱”自然最得好评,因为很容易联想到“平等博爱”,也容易和基督教挂钩;《墨子》书里一些似乎和科技有关的内容,被迅速附会为声光电化;当时中国正风雨飘摇,反侵略的“非攻”,当然也是格外被强调的。
这造成的结果是,一般人对墨子的印象,就剩这几个标签:兼爱、非攻还有科学知识。最近这些年来,和墨家有关的通俗文化作品不少[2],大体,都是在强化这几个元素。墨子的侠义形象深入人心,而墨家的领导人叫“巨子”,我们可以尊他一声“墨巨侠”。

[1] 当然,即使是这么一句话,其实也还是透露出墨家曾经的煊赫。墨子比孔子小,本来是非常明显的事实,《墨子》书中也从未掩饰这一点,但社会上却仍有墨子和孔子同一时代的说法流行。好古崇古的气氛里,人们普遍是相信年代越早的人物越牛的:道家要压倒儒家,就宣布老子比孔子早;墨子被认为和孔子同时,大概也是反映了儒墨两家曾长期打个平手。

[2] 比如说,刘德华演过一部叫《墨攻》的电影,《寻秦记》里面,项少龙学的是墨家的剑法。影响巨大的台湾游戏《轩辕剑》,来自墨派的美女主人公,也无疑能为墨家赢得不少印象分。王小波称道墨子在科技方面的水准,而他的门下走狗们,往往习惯将他的看法更进一步。
第一节 非攻:巨侠的底牌

非攻就是反战,反战这个观点,在当时不算有特色。
春秋时的战争多少还保留着些西周军礼的遗风。宋襄公恪守“不重伤”(砍对方一刀没砍死不砍第二刀),“不擒二毛”(头发有黑有白叫二毛)的规矩,虽然被伟大领袖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但当时的风评,却不是一边倒的反对意见。发生在晋楚之间的邲之战、鄢陵之战都是有名惨烈的大战,然而邲之战胜负已分后楚军指导晋军怎么逃跑;鄢陵之战时晋国大夫则在战场上还要抽空向楚王下车行礼,这些也都被传为美谈。
到战国了,可是整个儿变了局面。“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了。面对盈野盈城的尸骨,稍具人心者都要站出来反对战争。
墨子《非攻篇》开宗明义,证明发动战争是不义的:偷别人家的桃李是不对的,当然偷别人家鸡狗猪更不对,偷别人的牛马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人又比偷鸡狗猪更不对,杀十个人又比杀一个人更不对,杀一百个人又比杀十个人更不对,发动战争死人更多,所以更不对。看见一点黑色说是黑色,看见很多黑色说是白,这是不知道黑白的分别;尝到一点苦味说是苦,尝到很多苦味说是甜,这是不知道苦甜的分别……所以不反对战争,就是不知道义与不义的分别。
平心说,这样夹缠的一大篇,可抵得过庄生的一句,“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么?
把墨子骂作禽兽的孟轲孟老夫子,曾宣称“善战者服上刑”,最好各国把能征惯战的名将都杀了,于是也就天下太平了。
而且某种意义上说,孟子的反战,是要比墨子彻底的。墨子非攻,但是却“义诛”,就是说,像古代圣王那样发动正义的战争是可以的,——我们都知道,后世那些热衷侵略屠戮的元凶巨恶,谁不爱扯个正义的大纛?直到两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作战双方的普通士兵,又有多少人都满腔热忱的相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墨巨侠的这个缺陷,庄子看得很清楚,他说,“为义偃兵,造兵之本”。
孟子反而没这个问题。不义的战争他反对,而一旦正义,他就坚信应该有征无战。商汤征伐四方,结果是往东边打西边着急,往南边打北边着急,少数民族兄弟都抱怨说:“你咋才来捏?”(“奚为后我?”)周武王讨伐商纣,商王朝的军队立刻临阵倒戈,为王前驱,争先恐后的当了带路党。道德感化力强悍到这一步,仗当然是打不起来了。至于也有说法,认为商周之战竟至于杀得血流成河上面漂着被丢弃的大木棒,孟老师是绝不认可的。他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不相信的,就是这些关于圣王战争打得很暴力的纪录。
所以,只要战争是残酷的,它就一定不正义。孟老师这个反战逻辑,绝对一以贯之。当然,一旦面对现实,它立刻就显得无比脆弱可笑。事实上,墨家也正是抓住这一点拿儒家开涮的。儒家对西周、春秋的温和战争规则始终有一种怀念,墨家就说,要不你就别打仗,打仗你就应该下死手,除恶务尽懂不懂?(“暴乱之人得活,天下害不除,是为群残父母而深贱世也,不义莫大焉。”)什么敌人逃了就别追啦,虚拉几下弓弦别再放箭啦,逃敌的车困在立交桥下你就去帮他推车啦(“君子胜不逐奔,掩函弗射,施则助之胥车。”)……你这是装逼呢装逼呢还是装逼呢?

说到底,墨巨侠“非攻”的与众不同不可企及之处在于,他是实践派。
你庄子话说得再精彩犀利,孟子话说得再慷慨激昂,面对屠刀,你们有办法吗?
可是墨巨侠就有。他可以以暴力对暴力,枪杆子里出政权,你能攻我就善守,你作云梯我就有“守圉之器”,你攻城的招数已经用尽了我防备的办法还有余。
而墨子最有名的“非攻”实践,的自然是救宋的故事。
听说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很着急,从齐国赶了十天十夜的路到楚国郢都。先见公输般,再见楚惠王,一从道义的角度论证攻宋不合理,二从成本收益的比率论证攻宋不合算,三模拟演练,证明宋国你根本打不下来。总之,墨子冒着生命危险,总算是保住了宋国。
而墨子回去的时候途经宋城,宋国人居然不让他进门避雨。

照例,介绍墨巨侠行侠仗义的业绩的时候,都要讲这个故事。但这个故事的煽情结尾,还是让人有点疑惑。
有的古书说,墨子是宋国人;有的古书说,墨子在宋国做过官;还有学者分析,墨子的思想,和宋国的文化氛围很合拍。就算这些说法都不对,墨子和宋国关系挺密切,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宋国人没理由不认得墨子。再说,墨子才跟楚王说,自己的弟子三百人,在宋国帮助守城。现在老师来了,这些学生都到哪里去了呢?
也许,问题就出在帮助守城上。
墨子向公输般和楚王证明了,自己的守城技术和设备很了得。但打仗是个系统工程,光靠技术、设备肯定不够,他需要一系列配套的守城措施,才能做到实战像模拟一样无懈可击。这才是墨子真正的底牌。
当墨子和公输般在楚王宫里演练攻防的时候,禽滑厘等墨子弟子,应该是在宋城忙着这样的工作:

禽滑厘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守城的官吏、小军官以及富人、贵戚的亲眷全部集中起来住到官府,安排可靠的人把他们保护和监控起来。实际上,是拿她们当人质,这样才能确保城中关键人物不会叛逃。
其余墨家弟子们则迅速分散到全城各个角落,一部分查点百姓家的木材、砖瓦、石头等物的数目,登记其长短和大小。另一部分则组织安排城里的官吏、士兵和百姓,要他们和邻居结成联保联防。
这一切完成后,禽滑厘飞速赶到中军,击鼓三次,这意味,宋城开始戒严,从这一刻起,城上道路、城内街巷都要禁止通行,擅自出行者,斩。
粗手笨脚的军人甲导致了一场火灾,一旁的军人乙惊叫:“失火啦!”不远处但隶属于另一防区的军人丙闻声前来救火。禽滑厘听到汇报,确信军人甲并非故意纵火,松了口气,传令:军人甲、乙、丙,皆斩。——因为正确的应对,应该是军人甲、乙静静救火,军人丙原地不动,这样,救完火后,只要砍军人甲一颗脑袋就可以了。但如果甲是有意放火的,则应处以车裂之刑,乙则要连坐处死。
师弟曹公子慌慌张张的来像禽滑厘禀报,宋城的局势有点失控。有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有人在大街上奔跑,还有百姓企图爬上城楼,观望敌情……禽滑厘不耐烦听他说完,重重一挥手:一律处斩!
机警的小师弟辅子彻 揪出了一个企图给楚军传递情报的间谍。理所当然的,这个人将被车裂。间谍所在地的街坊里正和负责守护街巷的居民以及相关部吏,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为了提醒城中其他地区提高警惕,这些人也一律死刑……

上述场景,是我根据《墨子•号令篇》推想的。这是篇专讲危急关头怎么布置城防工作的文章,或者干脆就是墨家一份军法性质的文件。
毫无疑问,按照这份法令打造防御体系的过程里,宋国人深深的被折腾了 。而最终结果是:墨子的游说成功了,楚国人并没有来。
我们知道,人民群众往往也不是好伺候的:你加大国防投入而使侵略没有发生,他们就往往会相信,侵略本来就不会发生。宋国的带路党会说,楚国已经不是当年的野蛮国家了,现在它是友好的,是华夏文明圈的一员,根本不会侵略我们。宋国的五毛会说,楚国是混蛋,但楚国已经没落了内政一团糟,宋楚之间必有一战但应该是我们灭他们。总之,牺牲和平生活大力搞防御系统,纯属毛病。
所以,他们不让墨子避雨,也许是对墨子有怨气。

另外,我个人的经验是,当年读了《号令》,因为打游戏而产生的对墨家的浪漫想象,也就烟消云散了。当然,这不是说要拿今天的标准谴责墨家残忍不人道,而是必须记住,战争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墨家作为一个人数不太多,背后也没有强有力支持的军事团队,这样高度的警惕和铁一般的纪律,是他们为了生存的唯一选择。
理解这一点,对理解墨家的其他很多观点,大概是很有帮助的。
串讲得精彩!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刘老师孔子才讲一半,把人的胃口吊在半空中挂了好几天不见着落。却又转到这边讲墨子了。您这花开两朵,表得辛苦,俺也期盼得辛苦,还望平行推进,精彩不断哈。
边走边看
4# 李小苗

这篇是接着上一篇的,算一个系列。

这个系列谈战国。说孔子,主要是为交代一个背景。
刘勃的课程一定很精彩!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6# 老木匠

惭愧。若木匠老师能为我抓抓虱子,感激不尽。
第二节 节用:以人民的利益为准绳

墨子把自己的书给楚惠王看,后来别人转告墨子,楚王对此书的看法是,“贱人之所为也。”
也就是说,墨子这书,是在为社会底层的人说话。
近现代以来,不少学者捧墨子是“平民思想家”,对墨子的定位,其实和楚王是一致的,只是评价变了。
墨子确实关心广大人民,他说:

仁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将以为法乎天下,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非乐上》)

仁德的人的工作,就是为普天下的人谋福利,为普天下的人除祸患。这应该被看作是普世价值:对人民有利的就实行,对人民不利的就停止。
这话当然很动听,但其实有一个怎样定义“利”的问题。这样的对话我想大家耳熟能详:“孩子,你听我的,我这是为你好。”“求求你,不要为我好了!”这就是对利理解不同造成的尴尬。
好在墨子也说了他对利的界定。刚才引的那句话,下面一句是:

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非乐上》)

仁义的人为天下考虑,而不注重个人享受。为了个人享受而“夺民衣食之财”,仁义的人不会干这种事情。
我觉得,这句话墨子不是随口说的,他对利的理解,就是人民群众最基本的物质生活。
超出这个范围,他就觉得属于多余的。读墨子的书,有时候会想叫他“墨非子”(非是批判的意思),因为多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他不得不老是非来非去:非攻、非乐、非儒、非命……还有节用、节葬也可以叫非侈,天志、明鬼也可以叫非唯物主义。
各种奢侈品是不必要的。衣服能保暖就行,好看多余;食物能填饱肚子就行,好吃多余;房子,能遮风挡雨防盗就行,豪华多余;手机,我这个就行(充200块钱话费送的),乔布斯都多余……其余一切东西,皆可以此类推。再比如说,人,健康就行,长得好看多余,——墨子跟帅哥多少是有点仇的,批判当时社会上的不当得利者的时候,他多次把“面目佼好”者拿出来说事。
墨子还反对国君纳妾太多,因为这会让人民群众娶不到老婆,也就没法多生孩子(墨子非常关心生孩子的问题,这个我们后面再细说)。这本来是个很平常的见解,但有学者借此说,墨子是主张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这就未免太夸张。墨子肯定是比较鄙视女人的,疼老婆,他都觉得这不合理。墨家拍儒家的砖,其中有一条就是:父母去世,儒生服丧三年,老婆和大儿子死,儒生也主张服丧三年,这是把老婆儿子放到和爸妈同等的地位上,为了自己偏爱的人而搞乱了尊卑秩序,真是岂有此理。
墨子又主张薄葬:

衣三领,足以朽肉,棺三寸,足以朽骸,堀穴深不通于泉,流不发泄,则止。死者既葬,生者毋久丧用哀。(《节葬下》)

衣服三件,足够使死者肉体朽烂在里面;棺木三寸厚,足够使死者骸骨朽烂在里面。掘墓穴时候,不要挖出地下水来,不至于使尸体腐烂的味道散发到空气中,就可以了。死者既已埋葬,活着的人就不要长久的服丧哀悼。
这个主张,是今天的人最好理解的,只算节用中的一个小问题。而且墨子主张的这种葬法,今天看来也已经不薄。这是时过境迁了的缘故。当时墨家招致各家痛批,首先就是因为这点。略带贵族气的,都觉得只有自虐狂才会这么干。《节葬篇》写得特别长,因为墨子需要反驳的质疑实在太多。后来孟子、庄子、荀子、韩非子他们提到墨子时,关注点各不相同,但一定会就这个问题说两句。
反对战争,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省钱。因为打仗这事实在开销太大了(《非攻中》一开篇就详谈的是烧钱问题,而不是人道问题),而且当时的趋势是战争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久者经年速者数月,男女久不相见”,也就没法生小孩了。
一切艺术是不必要的。因为音乐既不能使粮食增产,也不能使战争获胜。
墨子还对科学探索不感兴趣。这个可能会引起争议,稍微多说两句,关于墨子和公输般斗法,除了攻宋那次,还有个著名的故事: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公输子自以为至巧。子墨子谓公输子曰:“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须臾刘(通斫)三寸之木,而任五十石之重。故所为功,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鲁问》)

公输般用木头做了一只鸟,天上飞了三天没下来。公输般自然很得意,墨子却表示了鄙视,说你这个东西,其实不如木匠做的车辖管用。人家加工一块三寸大的小木块,能承担五十石的分量,这才了不起。对人有利的才是巧,没啥好处的,再巧妙也是拙。


(车辖呈长条形,与车軎配合使用,也就是是车轴上的销子,插入轴末端的方孔内,以防车轮脱出。虽然是个小部件,但没有它,车子就跑不起来。)

中国科技史上,有所谓“李约瑟难题”:

如果我的中国朋友们在智力上和我完全一样,那为什么像伽利略、托里拆利、斯蒂文、牛顿这样的伟大人物都是欧洲人,而不是中国人或印度人呢?为什么近代科学和科学革命只产生在欧洲呢?……为什么直到中世纪中国还比欧洲先进,后来却会让欧洲人着了先鞭呢?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转变呢?

李约瑟自己给了三条答案,第二条是“中国人太讲究实用,很多发现滞留在了经验阶段”。这话作为整体判断对不对的另说,但上引墨子的言论,倒算是为这一点现身说法了。科学研究,要有一种非功利的钻研热情,墨子却比谁都着急要效益。他无疑是古代一位十分伟大的工程师,但科学家这个称号,还是免了。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简单小结一下,墨子的这些主张,确实反映了社会底层的需求。同样是关心底层,有两种:一种是悲天悯人的贵族,自己过得好好的,因为见不得穷人这么惨,于是“背叛了自己的家庭和阶级”,为穷人说话甚至投身革命的洪流,但对穷人究竟怎么想,他们其实未必很了解;一种是自己就是草根,但脑子和嘴巴比较好使,加上心雄胆壮,于是挺身而出为自己的阶级兄弟说话。
我觉得,孔孟比较偏于前一种;而墨子则属于后一种。
他对社会不公的抨击很有力;劳动人民生活的悲惨状况,他反映得也更真实;要让底层民众有饭吃有衣穿有休息时间,这个诉求绝对合理而且是当务之急。因为墨子显然比孔子熟悉民间,所以他更能说出民间的心声;甚至他那一副劳动人民的形象,也比讲究贵族派头的孔老师有亲和力。战国初期的这一段,墨子的感召力尤其是在中下层社会的感召力,应该要大于孔子。
但是墨子的视野其实比较有限,所以对整个贵族传统不但排斥而且隔阂(作为比较,我们可以说,老子、庄子、韩非子对贵族传统也排斥,但不隔阂),因此不大能理解它存在的意义,所以毫不介意将之彻底否定。
但是,视野大不大是一回事,墨子的胸怀,无疑是很大的,大到想让普天下的人彼此相爱。
第三节 兼爱与人性

兼爱的核心观点很简单。墨子说: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不可不察乱之所自起。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兼爱上》)

圣人把治理天下当做自己的职责,那就不可不考察乱世出现的原因。乱世为什么会出现?就是因为人们彼此不相爱。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爱别人就像爱自己(“爱人若爱其身”),那么自然就父子相爱,君臣相亲,城管爱小贩,拆迁队爱钉子户,带路爱五毛,中国人爱美国(咳,这个好像很多人确实做到了)……让世界充满爱,岂不就天下太平了?

当然,任何还没有纯洁到不可救药的人,对这个美妙的提法,心里都多少会有一点保留。
兼爱能做到吗?能够爱人如己当然好,但这不符合人的本性。我就是爱自己的父亲,胜过别人的父亲;爱自己的儿子,胜过别人的儿子;我倒是更爱别人的老婆,但别人也得干啊?
墨子确实面临了这样的质疑,他的答复是:咱不鼓吹什么美好的人性,事实上悄悄告诉你,咱是性恶论者。咱家认为,普天下的什么父母啊君主啊老师啊基本都是坏东西。 但是“人性趋利”这个是大家都承认的吧?爱不是目的,爱追求利益的一种手段。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赤裸裸的自私者会被别人抛弃,所以为了更大限度满足自私自利的欲望,就应该全心全意爱别人。
这就叫 “兼相爱,交相利”。——根据这个解释,我想,把墨子的主张表达为“情感投资”,可以说相当忠实准确。
但问题是,既然即承认爱是一种投资,你就得允许投资者精打细算。给路人搭个便车容易,把车送给他难;给穷人几块钱容易,把他请家来供起来难;爱别人一点点容易,但你墨巨侠要我“爱人若爱其身”,这个做不到,投入太大成本太高。
而且,还有个投资风险的问题。墨子的文章中所举的几个例子,只是忽略了所有变量的理想模型。理想很丰满,现实要骨感得多。
可以假设一下,把伟大的墨子放到著名的囚徒困境之中,会出现怎样的结果。
墨子和鄙人,是两个囚徒。面对指控,我们两人都不招,则各判一年徒刑;一人先招供,则其可立功释放,另一人十五年徒刑;二人皆招,则各判十年徒刑。
墨子是伟大人物,爱我就像爱他自己一样,可以肯定,任何时候他都是不会招的。
我这个平庸之辈呢?
如果我完全不认得墨子,则虽然他其实不会招,但我并不知道,为了防备他先招,我多半会赶紧招。
如果我认得墨子,但只是认得而已,那么我已经可以确定,我不会面对可怕的十五年徒刑。选择仅剩两个:是招了立刻走人,还是在大牢里待一年?我就会很纠结。
如果我不但认得墨子,而且跟禽滑厘他们也很熟,出狱后要他们朝夕相处,并且很多事情还要指望他们帮忙,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招。

可见,兼相爱能否交相利,是要取决于很多外部条件的。第一,它比较容易发生在熟人之间,因为了解了才能建立起信任感;第二,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有长期性,这样我才会担心我的恶劣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如果今生再也不相见,可就别怪我做人没底线了。用艾克斯罗德的互惠理论说,合作关系的保持,靠的是“未来对当前投下的影子。”
而墨子所处的时代,特点恰恰是“邦无定交,士无定主”,人际关系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这样一个社会里,要人相信付出爱就可以确保获利,难。
尽管墨子并没有书里引用此类反驳,但这样的反驳显然是存在 ,所以墨子也很清楚,光靠利益驱动,不足以说服人们接受兼爱理论。
所以,他亮出了最后一招。
谢谢刘老师,每天一课,真好。
边走边看
上了一节,消化一下再上第二节课。
学习下学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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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而时习之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