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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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的时候,天气回暖。我的身体还卡在上个月的倒春寒里,吃得很少,时常突然地觉得寒冷。我裹着被子在床上打坐,抽烟,然后躺下去,做梦,醒来被单是湿的,我以为是梦遗,事实是盗汗。我把枕头换个面,挪挪身子,还是寒冷。月末我住进了医院,直到5月底才出来。

    那时候我实在不好,很悲观,不是对病悲观,只是悲观,精神影响了身体,身体反过来又作用于精神,它们互相折磨。躺在床上就像等待死神来临,等待一块床单恰如其分地盖在我的脸上,我甚至试图伸出双手去拥抱它,我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太虚弱了,而这虚弱像羽毛轻飘飘的,往上飞扬。我沉迷于这种虚弱,仿佛在享受它,它让我有种奇怪的平静。这时候身体好像并不属于我,而是自然的一部分,正在缓慢地无声无息地融入自然中去,而她像拥抱她的独子一样接纳了我。
    我是在医院里遇见吕新的,他不到30岁,看起来要老一些,胡子刮掉后,看起来又年轻一些。他在太平桥有片批零兼营的建材店。我们住同一间病室,他在我后来,在我先出去。他出去不久之后我也出去了。那时候太阳是真正的热了,我穿着浆洗干净的衬衣,真切地感觉得到。
    我们是相同的病,大夫说治疗不及时有生命危险,至少落下严重的后遗症,大夫多少有些夸大其词,总是如此,其实只要能走着进医院,基本上会痊愈。我们躺在床上时会讨论病,当然还有其他。更多的是其他,更多时候我们不说话。不过我们后来说的话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病房每天下午有2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他家人会来看他。他的太太很年轻,皮肤极好,对人极和善,那种让人觉得温暖朴素的美,我相信如果她是护士,病人就有福了。他有一对刚刚学走路学说话的双胞胎女儿,她们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他太太让女儿称呼我“叔叔”,她们爬在床上,围在爸爸的脖子旁,惊奇地默默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的天伦之乐。
    我们有时候一起看本影碟消磨时间,他太太带来的,基本上都是外国片。他问我喜欢什么碟子,我躺在床上说我不看电影。他说那介意他看电影吗?我说我不介意。他想了想又说不看看是些什么片子,或许会感兴趣。我说你看吧,觉得有兴趣的时候我会看下去。我怕自己过于生硬,扫了人家的兴,他太太正在边上,他们都是好人,我又说其实我喜欢电影,随便什么电影。但是我的回答显然还是扫了他的兴。
    事实上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起看了不少电影,尽管大多是我看过的电影,我不介意再温习一次,后来我发现这些电影大多也是他看过的。他像是专门从自己的收藏里找来给我看的,而不介意自己温习一次。我们都看得很认真。我说的认真是指我们的身体所能承受的认真,过于认真需要大力气,我们的身体还受不了。
    一个下午在《搏击会》结尾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看见生殖器了吗?我说什么?他说电影评论里曾说窗外象征现代文明的摩天大楼轰然倒下时一只硕大的男性生殖器官神秘地一闪而过,他却始终没有看见。他下床倒带,我们重新把结尾又看了次,还是没有发现。后来我想起来了。我说让我来。我小心翼翼地倒带,边倒边按暂停键,不是多了就是少了,在第5次上终于扑捉到了这个一闪而过的镜头,把它定格在21英寸的彩色电视上。我并不认为这有多么硕大,和我每天接触的差不多,不过我从来没上过电视,它每天可能要拉开幕布,面对池子谢幕四到五次,不是乐池,尽管也会适时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曲子。仅此而已。
    他说原来以为隐藏在高楼大厦的丛林里面,没注意末尾。他说,好了。我按下播放键,一闪而过,音乐声再次响起。我们靠在床上,小风吹拂着窗纱,阳光则从窗纱中透进来,他递给我一支烟卷。
    下面的故事是他和我说的,一开始他漫不经心,声音轻慢,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有那么一阵我甚至认为是在说我的故事,那时候我的病还没痊愈,而他要出院了。他比我健康。他的喉咙有些嘶哑,他说这和病没有关系,青春期过后就是这声音了。
    他把带子在往回倒,倒到大楼倒塌的地方,影片的最后一句台词:我们相遇的时机碰巧是我人生最诡异的一段。他念叨着这句话。
    后来我想起他的故事是从《搏击会》的最后一句台词开始的。


1
,那年我25岁,退伍一年多,一时找不到工作,原来答应我爸的领导把他耍了,也不是耍了,待业的人多,需要排队,至少领导是这样说的。我爸是这样的人,就算被人耍了,也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一个猴子不会苦恼地问自己为什么是一只猴子,可是我爸就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如果光这样也就罢了,那只是他的事情,很多时候他还会认为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要是有出息一些(他一直期望我做一名桥梁工程师),哪里会要他好不容易进化好了又要返祖回去。我爸老是念念不忘自己的期望和梦想,完全罔顾我高中毕业就去戊守边关的事实,还有政府挂在我家门楣上的“军属光荣”。这一点有些让人伤心。

    但是我很快就真的犯了个错误。说是待业在家,其实我经常在大街上溜达,这不是什么错,在部队我们经常半夜还拉练行军。不过和现在老师傅在公路上开车心里也没底一样,你车开的再好再有经验,但是没经验有胆子的小师傅太多了。我和他们打了一架。我承认,我也不是什么老师傅,我有时候恨不得随便找个人狠狠打上一架发泄一通。我爸把我从派出所领出来就送到调查所来了。他为丢的面子和付出的赔偿金骂骂咧咧,他是老公安,我懒得理他,一理他他就更加没完没了。我不能惯着他的脾气,别以为当爹就这样容易。过去我是这样想的,现在我还是这样想的,不过见的事情多了,会有新的理解。的确没有什么容易的事。我没想会在所里干这么久的。
    那天他进来的时候戴着一幅硕大的墨镜,腋下夹着个公文包,他个子不高,看起来很沉稳,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说话的声音很小,就像领导知道下属会耳提面命勿需提高声量。这样一来好一会才让让人明白他是想跟踪调查他儿子。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因为他的声音大起来了。
    “他在55中读高3,你们可以在学校找到他,我是说,在学校的大门口,放学的时候。”
    “我们不会惊动他的。”
    “不过放学的时候也不一定能见到他,有时候他不去学校。”
    “他在哪个班。”
    他想了想,不大自信地说出两个答案,然后又摆头自己否定了。
    “你们应该能够调查的出是嘛。”
    “没关系。您能肯定他读高3就够了。”
    “需要他的相片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
    “调查结束后还给我。”
    “当然。麻烦您先填张表格。”
    这是关于被调查人的基本资料。他很快写好了。
    “您有什么需要重点调查的吗?”
    “关于他的一切!”他说,“会给我提供一个星期的行踪资料是吗?”
    “我们会提供一份完整的报告。”
    “需要多少钱?”
    3500。”宣传资料上浓笔重书“这一切真的只需要3500元”,不过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尽量轻描淡写。
    “我不和你们讨价还价,不过干活的时候别给我偷工减料。”
    “您的满意是我们的生命。”
    他从公文包里又掏出个信封,然后把墨镜脱下来,左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他的手在眼睛上停留了那么一会,然后抽出一沓钞票,数出一部分,放进信封。
    “你说的生命是这个吧。”他把那沓钱推过来,他的眼神疲倦而没有神采。“点一点,给我开张发票。”
    “先开张收据吧,调查结束再给开正规发票。”
    “发票上不要写名目,最好是饮食发票,最好分成两张。”他把墨镜又戴了上去。
    “我们尽量做到。”
    “你们有办法的。”
    他把收条塞进装钱的信封里,用信封在左手上不轻不重地抽打了一下。
    “尊重生命。”他说,“我是不是一个星期后再来。”
    “您留个电话号码,有事我们和您联系。”
    他拒绝了递过来的圆珠笔,从包里取出自己的钢笔,写了个手机号码。
    他自己开车来的,黑色的小车,可能刚刚打了蜡,在上午的阳光下分外耀眼。他坐上驾驶台,关上车门。过了差不多有5分钟,消声器冒出淡淡的青烟,右转向灯闪烁着,车无声无息地走了。

    我调查孩子不是第一次。我还找过出走的或者忽然失踪了的甚至是被拐骗了的孩子,按说这些事应该由真正的警察去做的,不过警察局的人手和经费总是很紧张的,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很多时候还是需要父母们自己找线索带路掏钱请他们,请得动请不动是一回事,警察做事的风格和我们还是不大相同的。反正同样是花钱,这些父母到后来大多还是要找到我们。我认为他们的选择是明智的。去年夏天,我到重庆找到离开家一个多月的两个15岁的姑娘,她们已经在沙坪坝的一家娱乐城做坐台小姐了,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日子好像还滋润,她们的父母赶来后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们认为一定有黑社会的力量控制着他们的宝贝,问她们,她们又矜持又冷漠,根本得不到回答,问我,这叫我怎么说呢。我说你们认为有黑社会就报警吧。我只能调查到这里了。还有一次到东莞去找一个16岁的私奔的姑娘,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我不晓得是该赞美爱情的伟大还是网络的伟大,反正在凌晨时分远远看见小姑娘像小媳妇一样扎着头发帮忙往电驴子上码白菜我觉得她应该还是蛮懂事的,后来她死活不肯跟她的父亲回家,他们三在村外的预制场谈判,谈不拢,她和那个男人一起叫他爸的时候,我的当事人几乎都要哭了。三个人都抱着头挺忧伤地隔着一定距离坐在预制板上。我赶下午的火车先回去了。
    我调查的事最终是个什么结局我大多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我的工作给当事人带来真正的快乐,我像是把他们带到一条悬崖边上,引入一条黑暗的隧道,或者像医生直截了当地告诉病人检查的结果。很多调查出的真相我自认为可能惹出人命案子,至少要大打出手不可开交的,结果大家都很坚强,很能容忍。这样的人不在少数。我的搭档大头说人的身体百分之70是水,他说这就是人为什么柔韧为什么比看起来要能够忍受的原因。
    想起来我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强一些。原来我总认为母亲要是不在我是没法活下去的,我的生命也无任何意义可言。我承认,在母亲几年前离我而去的时候我的确特别特别的痛苦,可是我现在依然活着,依然觉得人生可能还是有点意义的。我甚至很少想到母亲。事情就是这样的。
    我拿着那孩子的照片。不知怎的突然让我想起曾在报纸上看到的挂在苍松翠柏中一张烈士的彩照,一名刚刚20岁,在抗洪抢险中牺牲的战士。他们都很阳光很朝气地微笑着。这张照片摄于两年前,他叫刘庆,18岁。
    这个下午我没找到他。我没去学校。他的手机没开机。不开机的人是可恶的。我准备第2天着手工作。
    下午我和大头一起去的银行,刚刚领的薪水。他汇款,我存钱。他汇款是为了养在老家的儿子,我存钱不为什么,反正我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不过当过兵的战士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妈也和我说过做事要有计划。大头的钱夹子里搁着他儿子的照片,傻乎乎的。我的钱夹子里原来有张女孩子的相片,后来还给了她,钱夹子的网兜空好久了,我的钱夹子一般比较瘪,我让自己以为一切都存了起来。大头比我还有计划,喝酒时他就说:我们打亲家吧,如果你以后有一个女儿。他离婚了,30出头的人,一个人在外,自己的问题都没解决就想着3岁半大的儿子的婚姻大事,而且把我还要牵带进来。另外,他怎么知道我是女儿。我说,我爸不乐意听这话的。我们都还是儿子,多想自己,别想那么远。说儿子还算客气的,我没说是孙子。但他接着和我说他有女朋友了。他轻声和我说的,难为他了,因为看他的样子是很想向世界高呼的。他表达能力不行,尤其到这个时候别指望他简洁地说清楚,好半天我总算是明白了就是原来他和我说过的一个老乡,跑了几千公里泡的还是老家的那疙瘩。他说她是个好姑娘。我说“好”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好。口气就像过去的年代人们说“人民公社”。他说他们会结婚的,等攒够了一笔钱就回家乡。我说没出息。他说家乡自在些。城市里是食肉动物,乡下的是食草动物。
    “你骂我是吧。”
    他笑了,他真的是心情好呢,他说有时间约好了我们3个一起吃烤肉。


2
,我在55中门口溜达了一会,走了两遍站定住看了看大门左侧的一块红色的铁牌子,潦潦草草地读了遍,这是市公安局教育局联合发布的关于整顿学校周边秩序的通告,读完了我继续溜达,走了几步我觉得老这样游手好闲可能会引起另外一些闲人的注意,我也不大喜欢这种等待的状态。我把手抄进裤兜,混杂在几个唧唧咋咋的学生里面一起进了学校。

    其实我的样子还是像学生的,不显老。我也是55中毕业的,确切些说是肄业,高3没有读完,高3那年反正是不读书的,都在准备高考。我放弃了。其实在学校读书似乎一直就是为了这最后的考试,唯此为大,所以我很早就放弃了。用老师的话说是“破罐子破摔”,不过我并不这样悲惨地看待自己,不为别的,就是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我也不相信老师说的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类的话,他们把天下看得太简单了,现在我依然觉得老师可能是我们这个社会里相形之下比较单纯比较简单的那一类人。只是我们处的不好,我不喜欢老师,老师也不喜欢我。在我的记忆里对老师比较美好的回忆是小学时一次上厕所去的时间太久了,她担心我掉进茅坑或者有别的什么不幸,打发一个学生来厕所找我。这是一个让我温暖的回忆。我还记得我回到教室时她嗔怪地大声说,“你拉石头去了啊。”我的脸一下就红了,真粗俗,那时我的年龄已到两位数,和同桌的女生在争夺桌子面积的战争中已经结成了微妙的友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的形象一下崩溃了。所以就是在这温暖的回忆里也有不安地痛苦地细流。
    话说回来,我对55中还是有感情的,前前后后呆了7年(初2读了两年),上帝用7天创造而且安排妥当了这个世界,我在一个冒似伊甸园的园子(里面有许多冒似智慧的蛇)呆了7年。而且我奇怪地发现一个事实:小时候的1年在感觉里比长大后的1年要长上许多,就像在天上的一天等于地上的一年。
    学校比原来漂亮多了。我思忖着先去去高3那边打个转。上楼梯的时候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和我打了个照面,她是我初中的班主任。她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划了下,又划了过去。她已经认不出我了。她抿着薄薄的嘴唇,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也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感慨。我在学校里几乎一直就是被忽略的看不见的人,现在我依稀看到那个孤独的孩子。我有一个错觉,仿佛我是来寻找自己的。
    这时电话响了。后方通知我目标出现在淮北路,我看看时间,差不多10点了。
    在淮北路下了车,短信里说目标在家乐福超市边上的“天天早餐”。我在外面的绿化树下等他出来。
    他穿着牛仔裤,运动鞋,土黄色的甲克,头发比相片上的要长上许多。我几乎没看见他的脸,我盯着他 的后脑勺,站在樟树下等他稍微再走远一点,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的步子很散漫,从衣服的兜里掏出烟盒给自己来了支烟卷,边走边吸,我也给自己来了一支,我们抽的是同一个牌子。我注意到走路的时候他的右手指弹动着,仿佛在玩皮影一样。
    跟踪男人比女人要好一点,女孩子引人注目,说不定有的先生没人请没有工资完全是个人爱好玩跟踪,运气不好还会有人把你看成情敌,容易让人误会,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突然产生这样的误会,只差像猫儿一样唱歌。跟踪男孩子我就知道这是工作,只是工作。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份工作的。我喜欢简单的工作。尤其在做这个工作的时候,我希望它简单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把烟蒂丢进路边的不锈钢垃圾桶,然后走进青年图书中心。我犹豫着是否要跟进去,我把烟蒂丢向垃圾桶,走进去,直接走到通俗小说那一排,他在CD区看碟。书店里只有寥寥的几个人,两个店员在柜台边聊天,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蒙着灰尘顶着日光灯的队伍,我用手指抚过他们的脊背,还扶正几个大概因为不堪劳苦而倾斜的身体,它们辛苦了,我倒不必等着它们回应“为人民服务”,我们是一样的。我眼睛的余光瞄着我的目标。
    他买了2CD和本杂志。我买了份参考消息。我们一前一后又上了人行道。在胜利门我随他一起进入地铁站。妈妈去世的那会我经常花3块钱在地铁里坐过一个个下午。人很多,好几个外国游客干脆席地坐着,叽里呱啦有说有笑的,中国四处都有许许多多的人一定让他们觉得很热闹,一个很大的PARTY。我们在和平门下的车,我和他保持着20米左右的距离。他一次都没有回过头看一眼,我喜欢这样的人。
    我想他应该找个地方听听新买的CD,或者回家。但是他把我带到了附近的和平公园,他边走边打电话,好像在做什么交易。他在鱼池边的一块草地上坐下来,继续说着什么,这个电话打了很久,或许是两个电话,后来他整个人都躺了下来,我随着他的视线看了看天上的浮云。这时他突然坐了起来,好像是我惊动了他似的,他大声地喊了个什么词儿,或许仅仅只是大喊了一声,像猫一样弓起背,晃了晃脑袋,又轰地躺了回去。
    我拿出相机,给他拍了张相片,取景框里是绿色的草地,蔚蓝的天空,远处花坛里红色的花朵。他躺在中央,很安静。他是在折磨我呢,我不是拿照片去参加艺术摄影比赛的。他睡着了。他夜里在干什么呢?我抽着烟卷,把揉皱的参考消息拿出来,一张垫在屁股下,一张草草地浏览着,国际形式比较严峻,美国很生气,阿拉法特很忧虑,朝鲜很饿。我开始百无聊赖地背着手在亭子里踱起步子,在这个5月末的中午他怎么能睡着呢,太阳刚刚露脸了。
    过了一会来了31女,围在身边坐了下来,那女的很轻佻地把他扶了起来,她自己却躺下去,手腿叉开,摆了个大字,她真是落落大方。她活泼地玩了个驴打滚,然后趴在草地上,头和他们几个的膝盖凑在一起。
    大约1个小时后他们起身朝外走,在公园出口处卖烧烤的摊上每人要了个玉米棒子,他们舒服。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漫不经心地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走进了临街的一栋三层的楼房,我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想着是否跟上去,看见门口贴着彩纸做的海报:“5.31摇滚之夜”,今夜8点,票价10元,主唱某某等等。我在上面看到了刘庆。我退后几步注意到楼上很大的一块招牌:“大地飞歌”。有时候太醒目了反而一下注意不到。
    我继续退后,我想夜里再来,我喜欢听歌,夜里来听他唱歌。现在是我的肚子在唱歌了,不够动听,但是诚恳,急切。我饿了。
  
    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大地飞歌”的那个夜晚。我来晚了一点,歌曲已经在飞翔了。歌舞厅里有200来人,基本上都是站着,也人有站在椅子上,场面比我想象的火暴。舞台很小,乐器几乎占了一半地盘,花花绿绿的灯光闪烁着,有时是眩目的白光。花了10几分钟我确认中午在公园看见的几个人都在舞台上,刘庆抱着电吉他,其余几个有的是鼓手有的有的是键盘手和贝司手,还有个我没见过的胖子,那个挺大方的姑娘在唱歌,声音很高,让人激动。只是我能听懂的不多,对我来说他们唱的太快了,太声嘶力竭,鼓锤就像敲打在胸脯上,那个胖子在台上蹦蹦跳跳,仿佛在做减肥运动。刘庆是这个乐队的真正主唱,他唱的最多,我能听懂的只有两首,那首“随风飘荡”我也会唱,我哼着歌站到椅子上抓了几张相片。他的头勾的很深,长发挡住了脸,吉他戳向地上,他猛地抬头向天的时候,我把闪光灯打在他脸上。旋转的镭射灯光打在我们所有人的脸上。
    我喜欢这张照片。我曾经想过像这样唱歌,我记得我甚至这样唱过,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走到歌舞大厅外面的楼道里,靠着窗台点着支烟卷,这里比里面要安静的多。
    一个姑娘走了出来,直接走到我的边上,她看着我。我吊儿郎当的把烟叼在嘴上,一只腿向后弯曲着踩在墙上。我不认识她。她问我是不是记者?我放正身体,把烟卷从唇间拿下来。


“你好,”我挠挠头,我想是被人盯上了,“你也应该先说你好的。”

    “你好。”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再能回答我吗。”
    我说当然。我喜欢她朝向我的脸庞,我问她的意思是不是指狗仔?
    “我是说记者。”
    “不是。”我说,“很遗憾。”我真的觉得遗憾。我把手随意地放在偷拍机上,按下去。
    “那你是不是狗仔?”
    我笑了。我说我叫吕新,很高兴她来采访我。
    “我看见你在拍照。”
    “拍着玩儿,”我说,“个人爱好。”
    “哦,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们。”
    “谢谢你。”她说着准备离开,她现在有礼貌多了。
    “没事,”我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也喜欢他们。”她对我露出一个笑脸。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记者。”她边推大厅的门一边回头对我说。
    “我的名已经对你说了。”
    “你很单纯,不,你蠢啊。”她大声地对我说,因为里面金属般的伴奏和呐喊声传了出来。进门前她给了一个可爱的鬼脸,这也是这个夜晚她留在我脑海里和机器上的最后一个印象。门啪地弹了回去。
    我单纯地微笑着,很快我就觉得笑得的确有点愚蠢。烟卷烫了手指,我把它丢到地下,然后走了进去。
    我是有任务在身的人。
    他还在舞台上,他跑不了的。我接着四下打量,我不喜欢别人跟我玩跟踪,我是吃这碗饭的,跟就跟了,哪怕是被一个丫头片子跟了,问题是最后还丢了句“你蠢啊”,有点伤自尊。我睁着眼睛,不时闪亮的镭射灯光对找人没帮助,有点障碍,没有人这样打探照灯的,这灯光和耳边的音乐一样撕心裂肺。

我没有看见她。不简单。我爬上椅子,用专业的眼光搜索着,一个舞台上如果有200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来个人要找到一个不大容易,而且很多人的手在头上挥舞,我放弃了。我想我应该敬业一点。
    有力的一阵鼓点之后摇滚之夜结束了。
    我守侯在大门外面,人流并没很快散去,门口聚着些卖打口的,刘庆他们出来了,很快上了一辆皮卡。
    我应该立即打辆车跟上去的,但是我没有动,我对今天的工作比较满意,我还注意到周围并没有的士,皮卡开走好一阵后我才挪动步子,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失落。我发现自己对今天的工作并不满意,我对这工作一直缺乏应有的激情,只是这并不妨碍我出色的完成工作,现在有点激情想干点私活,结果看起来却显得很蠢。
    我看看表,我还想等会,歌厅的门还没有关。我等了一支烟的时间,然后走开了。
  
    第2天中午在大街上我记起了上个夜里的梦。我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经不认识我了,她忘了是她先跟着我的。我们再一次擦肩而过,汇入人海之中,好多好多的人。我摇着头嘲笑自己。我没想到还会遇见她。我没想到我会一眼就认出她来,这之前我回忆过她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我更没想到她会和他在一起,在梦里没出现这种情况,尽管在现实中我是跟踪他的。
    我有点恍惚,好像被他把我从现实带到了梦里面。
    我坐在麦当劳快餐厅里,面前是可乐薯条和汉堡,找到个位子不易,我从没在这轻松找到过位子,而且很少是我自己想来,都是跟来的。这次运气不错。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这次可能是我自己想来的了。
    他接了一个电话后看着门口,站起来扬手打了个响指。我吸着可乐,把一根薯条塞到嘴里。
    我猜一定是个女孩子,我一般是正确的,果然没有错。他把放在椅子上的包拿开,给她让出位子。我没猜出是她,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干这工作不是两三天了。我嚼着薯条,细细地嚼着,然后把汉堡拿过来咬了一大口。他们挨的很近,只有一块盘子。好一会我没看他们,我勾着头啜汲着可乐。
    我摇晃着空纸杯:兄弟这是工作,拜托严肃认真一点。我把背靠在椅子上,目光在若干头脑和身体间游离,跟踪的要领就是不要盯住对方的脸看,尤其不要对上眼神,因为没对上眼神,对方是不会记住你的。我不和任何人对上眼神,他们对眼神是他们的事。
    他们边吃东西边说话,头都碰到一起了,幸好嘴巴啊舌头啊忙的很没空发挥别的作用,我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看到过分的东西,我说过,我喜欢简单的工作。
    我吃饱了,我决定到门口去等他们。等他。
    出去之后我才记起忘记拍相片了。我至少应该拍一张的。但是,但是,算了吧。
    他们很快出来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过熙熙攘攘的步行街,走过天桥,然后一起登上112路公共汽车。我们在55中附近下了车。他们告了别,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走进学校的大门,他有福气,这辈子只有母亲这样待过我。他回过头挥了挥手,倒着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往教学楼走去。
    我决定把她搞清楚,我认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和他是有关的。
    我跟着她,她走的很快,在阳光下象一团火一样,马尾巴在脑后跳动着,臀部被牛仔裤绷的紧紧的,跟人我一般是盯着腰部,这次我往下移了点,不过我很快感觉这简直和对眼神一样。我看着光线里泛黄的马尾巴。她下了最近的一个地铁站,我也一头扎了进去。
    “你好,”我说,“是你啊。”。列车上没有位子,我们站着,这样好,站着发言有力一些。
    我希望她接着说是你啊,这样就容易了。她有点困惑地看着我,这个困惑让我又失望又紧张,我说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话,在歌厅,大地飞歌。
    “我们认识的。”我提醒她,“狗仔。”
    “狗仔?我叫什么名字?”她说。
    “你没和我说。”
    “如果我们认识,那我一定说过。”
    “你和我说过?不会吧。”
    “在你说吕新之后我就说了。”她能记得比狗仔更多着实让我兴奋,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已经回忆过多次了,实在记不得她和我说过。我说,“大概当时音乐太吵了,我没听清,再和说我一次吧。”
    “这里也很吵。”
    “原谅我,我保证再不会忘了,”我接着自己都觉得肉麻地说,“求你了。”
    “刘小雨,”她急急忙忙地说,“我最怕人求了,别再讨嫌啊。”
    我咧开嘴笑了,我说我是个好人。她问我昨天照的相片呢,我说明儿拿来给她看。
    “算了,”她说。
    “我们有缘呢,在这么大的城市里10几个小时内邂逅两次了。”
    “你是不是一直跟着我。”
    “可是你先找上我的。”
    “我说后来。”
    “后来我的确想跟着你,但是没找着。”
    “那现在怎么找着了?”
    “总会找着的,我说了缘分。”她说那是,意思是那才不是,我说那就是我一直跟着你。人在往门口挤,到了一个站台,我跟着她下了车。她问我去哪儿?
    “我不知道,问你呢。”
    “你这样可不象一个好人。”
    “和我说说电话号码?”
    “有缘分总会遇见的。”
    “现在我不想再冒险了。”
    “我们可以试试,从现在开始,再别动。”
    我站住了,我说,“找着你的电话算不算。”
    “OK,等你电话。”她快速的上台阶。
    找个电话号码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我可以查刘庆中午的通话记录,这时我想起了我的任务。我大声说你和刘庆很熟吗。“我是他的FANS。”她在拐弯前同样大声地回答了我。
    我在原地站了会,我听她的话。其实我不习惯在大街上追姑娘。“我也会唱歌。”我若有所思地对自己说,然后走回站台上,心情不错地哼着那首“随风飘荡”,随着节奏轻轻地摇摆着,等地铁开过来。
    老实说,比我想象的要好。我所能想象的好也只有这么好了。

    这个夜里我有了够分量的收获。说到分量,大概还不到1克,他吸毒。还是在大地飞歌。他们乐队的都在,刘庆和乐队的那个姑娘在一起摇摆,大伙儿都在摇摆,灯光也是天旋地转的。这之前他们在舞池边开的小包厢喝了酒,他吃的是摇头丸,她也吃了。我发现舞厅里吃这玩意的还不少。他们的头摇的很剧烈,仿佛在疯狂地痛苦地拒绝着什么,否定着什么,而不是在寻找或者堕入某种快乐,快乐总是难寻的。如果现在让伸出胳膊或者脱下裤子打上一针他们可能不会,吃片糖果咽粒药丸则要容易的多,吃了糖果会去打开盒子,吃药会上瘾会赖,只是打开的盒子会飞出什么,依赖会到何种程度,这在开始并不象它所带来的刺激那样深刻和清晰。我知道几个死于吸毒的年轻人是从丸子和大麻烟上的路。
    我在舞池里慢摇了一会,总有人撞着我,我回到椅子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老了。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摇晃,有难度,但是做的还不错,后来可能是厌烦了难度,他们简简单单地抱在一起摇晃,四个轮子比两个轮子摇稳定一些。摇啊摇啊摇,能摇到那里去呢,他们的脸看起来就像在高速路上飙车,又像被车轱辘辗过。我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别的女孩或者任由女孩抱着他,我隐隐为刘小雨感到难过,她应该找一个一心一意喜欢她的人。这样一想我甚至又有点点高兴了。
    他们跌倒了,一起滚到地下,有点点骚乱,我睁开眼睛时他们还在地下,哈哈大笑着做了个粗俗的动作,全场掀起了小小的高潮。他们嬉笑着爬起来,搀扶着回到了小包厢。一切依旧。很快他们牵着手往外走,我跟着走了出去。他们在拐角处上了一辆的士,我也上了一辆,我发现这一块的士还是蛮多的。
    上午我来过这里,从这里跟着刘庆去的学校。他一个人住,一个小平房,大概是租的,我已经拍照留念过。如果早知道他们是来这里我就不跟来了,孤男寡女喝了酒磕了药深更半夜共居一室还能怎么呢?既然花10块钱来了,我还是慢慢靠近,到窗户边上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同时把耳朵竖起来,里面竟然大声地唱起歌来,是真的唱歌。我惊得退回去撤到黑暗处,我怕隔壁有人会跑出来,就像过去周扒皮半夜鸡叫会有好多长工跑出来。他们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一人来一句,有时又合唱一句,在夜里肯定很远都听的到。他们为什么要在黑灯瞎火里关心一朵花儿的颜色?为什么要声嘶力竭地唱这首优美抒情的歌呢?一个妇女打开门往外浇了盆水,拎着盆子探头细听一下,又缩回去把门关了。安静下来了。我再次来到窗下,这次总算正常了,我听到了那一种歌唱,我并不认为这歌唱比刚才他们的那歌唱难听。我只是在工作记录上划上一笔,提醒我的当事人他老了,因为他可能会当爷爷。就是这样,如果他要祝贺,那是他自己的事。
    我准备找最近的公共汽车站坐公车回家。大头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要的号码出来了。他问我在那里,他有车送我回家。我在原地等他。10分钟后我把号码地储存在手机上,把纸片夹进钱包。后来我和他说他们在床上唱歌的事,我是说开始唱的那个关于花儿的歌。
    “我们乡下在旧社会的男女是各占个山头对歌,对好了就好了。”
    “他们已经好了,他们在床上。”
    “床可能比较大吧。”
    “房子都只这甲克虫那么大。”我拍了拍车的储存盒。
    “你确定没听错?”
    “干这行我可是你师兄。”
    “那我就不清楚了,男愁唱,女愁浪吧。”他打了把方向,撇了撇嘴说,“我不大清楚你们城里人。”
    “你和你那小老乡唱歌吗?”
    “我们不愁的,”他的食指在方向盘上跳跃,“很快乐。”

    3,我也有个小房子,在2环路的里面,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搬了之后租出去了,现任的房客是我,爸原来不想我单独住在外面,他说怕我学坏,他究竟还是把钥匙给我了。其实那时候有热心人在给他介绍老伴,不是真老,大多是中年妇女,我这样做事实上也是为他好,尽管那时候我的确没大为他想过什么。他好像真的好了一个,我甚至以为会结婚的,只是后来没什么消息,他好像是不准备再找了。他养了一只叫“塞黑”的大狗。他现在的乐趣是赌博,和钱没多大关系,赌的不大,小赌颐情,不是此情就是彼情,否则生活太枯燥了。我们现在基本上是电话联系,在附近办事晚了我会在那睡,我的床还在原来的房间里,把卷起来的铺盖打开就成。
    我在偷拍的那些照片中挑了三张放大后到一个小画廊装裱好,挂在房里的墙上。我早都想给房里添点装饰,不然看起来太单调了。的确现在漂亮多了,一张是她可爱的鬼脸,一张是她妩媚的笑脸,还有一张可严肃了,细细的鼻梁,嘴唇抿得紧紧的,刘海下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直视着,我最爱这张。我希望她严肃认真地看待我。尽管有时候我赤身裸体在房间里行走。
    我跟踪的最后一天他都在网吧玩网络游戏,我坐在他斜对面,等的都有些麻木的,他或许刚从一场战争里解脱出来,头抬起来刚好和我的目光碰了一下,我迟疑地将疲惫的目光移到别处,移到他身后的招贴画上,然后再回到显示器屏幕。我们在网吧里消磨的太久了。我百无聊赖地浏览新闻,有的新闻一本正经严肃的很,在我看来却比八卦好玩的多。我有这个天赋。看完新闻我注意到他不见了,急急忙忙过去结帐时发现他还在。他趴在键盘上睡着了。
    “18元。”漂亮的小姐说。我接过找头对她说那个小伙子没什么事吧。我努努嘴。
    “没事,他困了。”

    他还是上次的打扮。坐在我对面,把文件夹里的物件一件件拿出来,铺散在桌子上。点了支烟,靠在椅子上。“他吸毒?”
    “不算很重,不过需要重视。”
    “不很重是指什么?”
    “如果下决心我想能戒掉。”
    “他还有救?”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认为有那么严重,我见过许多比这要严重的多的事。
    “他歌唱的很好,很多人喜欢他的歌。”
    “就是这样毁的,就是和那些渣滓混在一起,自甘堕落,他的歌把他害了。”
    “他太年轻了。他可以考个音乐学院,”
    “现在我不想这个。我不想。”
    “你们可以好好谈谈。”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
    “他一个人住在那里?还是和那个姑娘住在一起?”
    “姑娘只偶尔去。”
    “你能肯定不是妓女?”
    “是他们乐队的。他们一起唱歌。”
    “我什么时候去能找到他?”
    “大概在上午。”我想了想说。“你也可以去歌厅听他唱歌。”
    “你认为我去那群魔乱舞的地方冷静地目睹我儿子的一切会很有趣吗?”
    “没什么有趣的。”我照实说。
    “毒品,性,嚎叫,游戏,荡来荡去,这就是我的儿子吗?”
    “他还年轻。”我说。
    “我们都是从年轻过来的,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年轻过。”他说,“你也很年轻。”
    我想抽烟。我们不允许和客户交谈时抽烟。
    “我也有混帐的时候。”我说。
    他抿着嘴唇,把烟头丢在烟灰缸里。
    “就这样。”他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掳进文件袋里,“谢谢你,年轻人。”
    “没什么,祝你和你儿子都好。”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点了下头,象大佬一样在我肩上拍了下。
    “不要发票了,不要开了。”他说,他想起什么又对我说,“我儿子的相片呢,上次给你的。”
    我在抽屉里匆忙找出来,工作人员给我一把仿真手枪,这是给他的礼物,不要发票的送件礼物。我一并交给他。他犹豫了下,还是一起拿了过去。他的车在门口,他在绿化树下停住步子,把相片撕碎了,因为手上拿着好几样东西,显得很笨拙,他把碎相片丢进闪闪发亮的不锈钢垃圾桶里,提着枪上了车。
    我总认为撕相片是不吉利的。这不好。

    4,她的号码135开头的,末尾3个5,11个数字没有大于7的,看起来真像简谱,“要你说...说说说吧”,我能怎么说呢?和她说缘分?这不诚实。我们前面见的几次面倒像是天意,这一次找到她的号码可只是我的意思,是技术。我甚至像她说的那样想:如果真的有缘老天会让我们在某个时刻再次遇见的,我没必要自作主张,老实说,我很愿意看到一场充满奇迹的爱情戏,尤其里面的主角是我自己。我说过我喜欢电影。
    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我们这个城市太大了,而且有越来越大的倾向。我修正了我的想法,因为老天已经做出了第一步,别奢求他把一切帮你做好。你不是老天本人。我开始认为一场处处充满奇迹的电影是蹩脚的,不真实的,空想的,如果在每个镜头里只有神迹而没有人的努力存在,这样的电影是没有力量的。
    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下去,像送燃烧的火箭上天一般用大拇指使劲地按下发送键,听着长短音,看着天花板。航天专家说火箭升空的最初几秒钟是最紧张的时候。我听到心跳的声音,接着就是她的声音了。我没和她说缘分,我说起码打了10000次,就像不停地买彩票,嗨,终于中奖了。
    “你在电话局工作?”
    “不是,就这几天给他们做点贡献,平时没什么关系。”
    “花了不少钱吧。”
    “还行,好多人买一辈子彩票,都没中过一次三等奖。”
    “你中奖了?”
    “现在不正打电话咨询着嘛,”我摸支烟卷叼在嘴上,点着火。声音低了下来,“跟你说,真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
    “你和我说过只要找到你电话就算数的。”
    “这和中奖没有关系啊。”
    “恩,没关系,”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出来吃顿饭?”
    她笑了,“没中奖请什么客啊。”
    我也笑了,“不再买彩票了,伤心。”我说。
    “那就这样,我在忙呢。”
    “什么时候?”
    “我答应你了吗?”
    “我们一开始说好了。”
    我听见那边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吗?”
    我用舌尖舔了舔上唇。“有的事情不需要想的。”我说。
    她还是想了想,她说下午5点钟见,她叫我不要打电话,她打给我。
    我们在大学城南门外的一家叫“外婆的家”的小餐馆,她选的地方,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餐桌前等我了。  她穿着件白色衬衣,很不错,我喜欢女孩子穿白颜色的衣服,至少我现在知道了。她点的菜,她知道这里哪样菜可口和拿手。她在南大读2年级,同学经常会一起来这里聚。她担心我找不到,“道路是曲折的...”我笑嘻嘻地说。“我还真怕认不得你了。”她说。
    “我也是这样,不过现在一见到你我就知道是自己吓自己。”
    “是嘛,”她咬了咬嘴唇,“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可真是有点奇怪。”
    “呵,奇妙。”我说。
    “我们只见过2次面,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
    “有的人一辈子在一起也无法了解,有的人一面就成了。”
    “你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吧?”
    “别问我这个,”我揉揉鼻子,“我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比较糊涂。”
    “一共爱过几个人?”
    “算不算现在?”
    “不和你说这个了,说正经的,你多大了。”
    “25。”我说,“你呢。”
    “快满21了。”
    “读的什么系?”
    “你大概都没听说过:体育舞蹈。你在读书还是工作了。”
    “我工作了。”
    菜上来了。她给我舀了碗鱼汤,给自己也来了碗。
    “你经常去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歌厅听歌吧。”我说。
    “偶尔,我要上课。”她说, “你喜欢唱歌?”我说我喜欢听歌。唱歌的人喜欢我。
    “那你幸福。”
    她说的不错,我们面对面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好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让我温暖幸福的辰光了。
    后来我想到她也是幸福的,她是幸福的FANS,他们在一块盘子里吃饭。我就觉得我的幸福不可靠了。
    “那天夜里你后来去哪里了?”她说和他们乐队的一起走的。“没看见你啊,他们上车我都看见的。”
    “我是司机。”
    “哦。”我想了想又说,“你是和刘庆很熟吧。”
    “他是我弟弟。”我很惊讶,我说你弟弟?
    “是啊,像我吧,很帅吧。”她有点洋洋自得地说。我说像,都漂亮。
    “大多人都是说我有个性,很少说漂亮。”
    “都对的。”
    “其实啊,我更喜欢听到别人夸我漂亮。”
    “你真漂亮。”我说,“这是真话,不是夸。”她说是嘛。
    “真的,”我盯着她确定了一下,然后勾头瞅自己。“我才是有个性。”她乐了,”你急啥啊,你啊。”
    她笑起来让人心里妥帖,我也笑着,看起来蠢一些,不过倒是挺纯洁的,蠢的时候看起来总会纯洁一些,是这样的,有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是善的,包括你自己,你是一个好人,而且能够得到干净和美好的一生。
    她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做调查,”我突然就这样说了,连自己都觉得吃惊,我还从来没和人说过,“就是常说的私人侦探,挺没名分的工作。”
    “是不是很好玩。”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应该很刺激很过瘾,”
    “谋生而已。”我说,“这个工作没什么好谈的。”
    “你的样子不象侦探。”
    “这是夸我呢,”我说,“如果看上去象,那没法工作了。”
    “破个案子是不是很有成就感,破不了就沮丧的要命?”
    “老实说这些感觉都没有,和过日子一样平常。”
    “也不危险?”
    “不比其他的工作危险,我会保护自己,”我说,“危险了我就跑。”
    “听你说起来还是危险。”她说,“你妈妈会担心你的。”
    我轻轻地呼了口气。“大概是吧,妈妈总会担心的,不过没事。”我隔了会说,“我妈妈不在了。”
    我们静静地喝茶,一片叶子粘在杯子沿上。
    “我和你一样。”她说。
    “你的妈妈...”
    “在天上,”她很快地说,“天堂。”我喜欢她这样说,天堂,多好啊。我的语调变得轻快。
    “所以啊,我们不会为一些小事情心烦,没有妈妈我们就不再是孩子了。”
    “我一直就很坚强。”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都没掉眼泪,出车祸后她一直在医院靠机器和药水维持,话都说不出来,她拖的太久,太苦,太受罪了。”
    “我妈妈不好的时候我在部队,我爸开始没想到会那样严重,过后他又想我会赶不回来的,他蠢得要死,我能赶回来的。”我突然感觉到那过去的悲伤,我说,“我能的。”
    我的目光有点迷离,我眨巴几下眼睛。她隔着桌子凝望着我。我们凝望着。我们有好一会没说话,仿佛在沉默中突然熟悉了靠近了,勿需再多说什么。她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看着我,又好像我们认识100年了。
    走之前我想起一个问题,我问她,第一次在舞厅的时候她怎么跑出来问我。
    “我记不得了。”
    “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她笑了,“缘分啊。”

    5,大头终于说请客吃烤肉,被我扯到外婆家。我说这里鱼汤一流,而且便宜。我给小雨打了电话,她吃过了,正在练舞。
    大头的女朋友叫小菊,在外贸公司下面一个负责物流的仓库做管理。长的温婉可人,白净清爽,像一株冬天里的小白菜,很难得的是一眼就看得出是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人,安静,眉宇间都透着从一而终相夫教子的传统美德,这一点对大头这样受过伤的老男人来说太重要了。他有福了。
    老实说,大头因为这个小老乡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了,他们在饭桌上相敬如宾加上甜甜蜜蜜如入化境,我有点点被冷落了。我看碟对火暴赤裸的性爱场面还没什么,最受不了的就是温存的示爱镜头,半个吻,1根爱抚的指头2道旁若无人的眼光都让我不能自持。我怕这个。
    我先吃好到楼下把帐结了,抽了支烟才上去。他们也吃好了。坐了一会我们一起下楼。
    “我说了我请客嘛。”大头说。
    “这姑娘不错。”
    “我说过她好的。还是我来,多少钱。”
    “已经付了,习惯了,”我说。
    “你这样我很惭愧。”
    “带给我点运气,祝我好运。”我说。
    “还是我付,我答应我请客的。”
    “说。”
    “说什么?”
    “祝我好运。”
    他看了看我,吞吞吐吐地说,“祝你好运。”
    “虔诚一点好不好?”
    他大声地重复了一次。我抓住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次他如果生个女儿我会考虑的。
    “那时候我已经回家了。”他说。
    这时小雨打电话来,她叫我等她。所以我让大头先走。“那你先回家吧。”
    “怎么了?”
    “真灵验啊,”我喜形于色,“我的神仙。”我把刚才找给我的零头给他,让他打的,他问怎么?我说没什么,算我还愿的。我伸手招了辆车,谦卑地拉开车门。

    那夜我和小雨去的“大地飞歌”,她弟弟说来的,我们先来了,等她弟弟,但是她弟弟并没有来。她的神色有些悒郁,我们几乎不能说话,里面太嘈杂了。因为等人,她的心神不安定。跳了一曲舞,她拉着我走到外面,就是我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我们说话,后来她说走吧。不等他。
    她家在新景路,到边她付了车费,我是想着我坐回去一起付的。她说你下来,她说我们去那边走走。
    我跟着她,我们沿着围墙走进扇小门,穿过一个长满树木的园子,在初夏的夜晚里树木的气息很好闻。我们穿过园子又出了另一个小门。后面是块绿地,下方是条河,隐约听得到水流的声音。其实我们这里没有河,缺水缺得严重,所谓的河不过是人造的沟沟渠渠和大大小小的湖泊而已,引来水灌输在里面,有的沟渠相对来说要大一些,我们称之为河。最近大多数的河都进行了改造,水泥板衬砌河底,浆砌石护脚、六角砖护坡。因为这样可以减少水的渗透流失,据说还洁净。我们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我在下面游过泳,一直游到那下面,”她指了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下面。”
    “现在去游吗?”
    “现在不成,水好凉的。”
    “那我们约个时候来这里游泳,夜游。”
    “好啊,你说个时间吧。”
    “8月15。”
    “不会是中秋吧。”
    “阳历呢,太阳正猛,夜里也会让你热闷得睡不着。”
    “怎么想着这个日子啊?”
    “灵机一动。”我说。
    “一定是你的生日,”她笑了,“我说的没错吧。”
    一下就让她说准了真不好意思。我们说好了,拉个钩。完了我对天上来了下,指着如钩的月亮说让天也答应我。“不就游泳嘛,不是天浴,不是裸泳,别乱想。”
    “没呢。月亮之下都是干净的。”我说,“龌龊的想法我好意思叫老天答应嘛?”
    后来我们说到各自的父亲。我夸夸其谈地说我父亲和我一样,爱一个人就爱一辈子,爱到死,不止是爱到对方死,甚至是爱到自己死,所以他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活。她说她父亲再婚了,这样也好,这是符合人之常情的,甚至比我父亲的选择要好些。她补充说每个人都有选择怎样生活的权利。
    “你刚才说你父亲和你一样?”
    “应该说我和他一样。”
    “爱一辈子爱到死?”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我搓着手,没说话。“你爱我?”她突然说。
    我怔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我是装傻,装出一种自以为是的可爱的笨拙,还是自然而然的变得傻气,一种自然的回归。
    “是啊。我爱你。”我说。
    “你搓着手干嘛。”
    我说能握着你的手吗?她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接着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答应,我说我要看着她。她央求我闭上,就三秒钟。我说只给你三秒钟时间使坏啊。我闭上眼睛。
    她吻了我。我只给她三秒钟。她没给我时间吻她,而是麻利地拉起我,说走吧。
    老实说,这一切几乎让我没反应过来,我们牵着手穿过小门,走过园子,再穿过小门,顺着围墙走到路上。她把手从我的手里抽了出来。她对我挥挥手说下次再见。
    “我回答你了吗?”我说。
    “什么?”
    “关于爱你的问题。”
    她对我嘟嘟嘴唇,啧啧几下,转身就跑了。隐没在黑色的林荫道里。
    我记得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唱歌。

    电影院很少放映让人心仪的电影,不过心仪的姑娘和你一起看电影是另外一回事,因为你反正会把女主角搞混淆的。我和原来的女朋友曾经总是在电影院里打发时间后一个甚至在电影里跑过龙套,郁郁不得志跑烦了就转行了,现在好象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走的跑保健品生意,尽管她说过最喜欢的是安安静静窝在电影院看电影。不管怎么说,和我看过电影的姑娘都成为过我的女朋友,所以当我和小雨走进戏院时我就觉得完成了某种仪式,我把票根小心地塞进兜里。电影要开场了。
    我想说说我们看的第一部电影。这片子不是在影院看的,而是几天后在我的小屋子里。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看的第一部电影。
    “这是谁啊?”她一进来就注意到我挂在墙上的她的相片。她用手指摸了摸镜框。“我喜欢。”她说。
    “很抱歉,这是我的,你喜欢也不能送给你。”
    “什么时候偷拍的?”
    “偷拍?别提偷字,我天天看着她,就防这些相片被人偷走了。”
    “多累啊。”
    “不累,我老是看着她,她也就看着我了。”
    “你啊你啊,让我选本好电影看吧。”她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
    我们看的是《黑暗中的舞者》,情节很简单:患遗传性眼疾濒临失明的捷克移民单身母亲莎曼带着儿子来到美国,她的精神支柱是对音乐的激情。莎曼在小镇艰辛工作,准备儿子年满13岁后做眼疾手术。一个邻居偷走了她的钱,在争夺钱包手枪走火,莎曼将儿子的手术费送往医院后被捕,被判绞刑。
    这个电影我一年前看过,她的死和善良让我唏嘘,但是唯一让我格外难受而且记忆深刻的却是影片开头莎曼和一个倾心于她的男子在火车边的那段对唱。她那时几乎瞎了,需要沿着铁轨才能摸回家。
    你没见过大象、帝王或秘鲁!/我乐于告诉你我有更好的事可做。/那么中国呢?你见过长城吗?/所有城墙都好看——只要屋顶不塌陷。/还有你要嫁的男人呢?你俩的家呢?/老实说,我漠不关心。/你从来没见过尼亚加拉瀑布吧?/我见过水。那也只是水而已。/埃菲尔铁塔呢?帝国大厦呢?/我第一次约会时,血压也一样高。
    我们正看到这里,我以为高潮即将来临,不大自在地等待着,但是这个段落过去了我们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甚至怀疑自己过去是否过于矫情。事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我开始喜欢里面音乐的旋律和莎曼脸上自得其乐的小女孩的神情,她则对里面的舞蹈动作感兴趣,甚至学着莎曼把手捂在脸蛋上,然后交叉按在胸前,垂下头来。不过在后半段她开始沉默了,莎曼开枪射杀邻居被判一级谋杀罪,也不愿用儿子的手术费请律师为自己辩护。当她的好友嘉芙对她说“你想救儿子免得他失明这点很重要,可是他需要他的母亲!一个活生生的妈妈!”莎蔓激动得嘶喊起来:“那他就会永远都看不见,这是整件事的关键!那是毕生唯一对我重要的事!……我听从我的心!”对莎蔓来说,治疗儿子的眼睛是最重要的,但我认为这个做法值得商榷,或许后退一步会找到权宜之计,用她的生命来交换太疯狂了,或者说导演太疯狂了。我试图和小雨商榷一下,侧过身却发现她满面泪水。
    “怎么了?”我说。她哽咽着,“电影呢,傻丫头,”我安慰她,“别哭。”
    “她看起来比我还年轻。”真的,莎曼的样子和15岁的女孩差不多,不像母亲,倒是挺像个小姐姐。
    “她都没哭,她坚强着呢。”我说。
    “她像我。”
    这时候莎曼哭了,面临行刑那一刻坚定固执的母亲坍塌了,变成了柔弱的小女孩,踏板抽掉,她的身体悬空了。她和她一起哭,默无声息地哭,我怕她孤单,也作出难受的样子,很快我就真的难受了,我抚摩着她的头发,替她擦去眼泪。好一阵子我们和莎曼一样安静。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说这是电影,音乐剧。“老师说是由一个新闻改编的。”
    “不是。据说故事的灵感来自一个童话。”她说以后不看这些伤心的电影了。
    “不看,由我把关。”
    走之前她对着自己的相片摇摇手,她说,再见莎曼。
    她如果是莎曼那我是谁呢?是那个爱着她的,唱着“还有你要嫁的男人呢?你俩的家呢?”有点傻气的男人谢夫吗?能搞到一张剧照贴起来就好了。我能看得清楚些。

    6,我和大头一起去南方调查一家公司的失踪的货物,干的不错,蹲守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消息传回去,公司的人带警察很快来了,在当地警方的配合下,人虽然没抓住,货物倒是找回来了。搭真正的警察的福,我们一起坐飞机回来了,他们坐公务舱,我们坐在后面。尽管我们出的力大,可这世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本末倒置。能坐飞机已经不错了。只是回来时在机场老是听着广播里报误点的女中音,我们本来坐的就是红眼航班,航空公司成心要把旅客眼睛熬红起来,取得某种自以为是的和谐,反正到边已是凌晨时分了。
    回来前大头说捎样礼物送他的女朋友,他问我送什么好呢?我说送戒指吧。他选了一颗铂金戒指,挺漂亮。他能名正言顺送人戒指了。我给自己买了两件阿迪的T恤,想了想,又叫售货员取了两件一样颜色的T恤,不过是女式的。我觉得自己够肉麻的。不能买戒指的人只能这样了。
    清早我去学校外面的路边侯她。我穿着运动服,戴着墨镜和帽子,工作时用过的些行头。远远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走过来了,我装着一个晨练的人向她跑过去,快接近的时候我直接往她那边偏过去,抓住她的肩膀,她下意识地把我的手甩开,退后两步。我把墨镜摘下来,张开双手,笑嘻嘻地看着她。
    我没期望她扑向我怀里,但是她脸上的神色让我很吃惊,她的样子仿佛是刚刚哭过。
    是她弟弟的事。我出差去的那天他因为吸毒而昏迷了,抢救过来的。这是她下午和我说。
    知道是刘庆的事我心里倒安静了,不是说他的事没什么,而是我早都知道,我跟踪过他好几天,而且为此获得了报酬。她说他吸毒,说他不上课,他和家庭和父亲淡漠的僵硬的关系,以及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说到后来她说不下去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早些和她说的?不过她现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父亲不是也没告诉她吗?我突然想我应该对她坦白一些。我不想对她隐瞒我自己。我对她说了。她很吃惊。
    “你父亲的要求,他到我们事务所来过,”我说,“他对你弟弟很担心。”
    “跟踪到了什么?”
    “就这些,我知道的都和你爸爸说了,”我说,“除了你。”
    “你怎么不和我说呢?”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你和他接触的时间比我还多。”
    “他好久不回家了。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他吸毒的。”
    “不是特别严重,应该能戒掉。如果他有决心。他还好吧?”我说,“还在医院?”
    他出院了,她现在甚至不知他在那里。她的样子让我不好受,我拉过她的手。
    “我以为你爸爸会处理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这个事。”
    “我只知道他爱唱歌。”她说,“我总以为那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至少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可以不上大学,但是怎么也不能这样......”
    “他太年轻了,难免会犯错误。”我说,“有时间我可以试着和他说说。”
    “你没和我爸爸说过怎么帮他?”
    “这不是我的工作。”我说,“我们只把看到的听到的告诉事主。”
    “这么说你找人很厉害?”
    “这是我现在的工作。”她说现在?“总不能一辈子窥探别人的生活,我可不想这样。”我笑了笑。
    “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看着她,“有些话不能说出来的。”我说,“谁知道呢。”
    我们沉默了会。她说在过自己的生活前帮她找个人好吗?我说我会找的。她说不是她弟弟,比这复杂些。
    “我喜欢复杂的工作,有挑战。”
    “而且比较远,很远吧。”
    “我喜欢旅行。”
    “别答应的这样爽快,你要好好想想,考虑清楚了。”
    “我喜欢这工作,”我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你还没问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这不是问题。”
    她说还是等她说出来再说不是问题。
    她要我找的是她弟弟的父母,亲生父母。她弟弟是从老家抱养的,她爷爷拣的被遗弃的襁褓中的孩子,大概3岁的时候被送到这里,他们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家里都说是亲生孩子,亲姐弟,事实上的确和亲生孩子没任何区别,她强调他们的确和亲姐弟一样好,甚至还好。但是这事情总会藏不住的,大概是他小学毕业那年就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那时候他还小,对心理没有现在这样大的影响,或者一直都有影响的,这么些年来只是越来越严重了。她想能找到他亲生父母会好些,如果这不是可能挽救他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你爷爷怎么想着去抱一个遗弃的婴儿的?”
    “他喜欢男孩,大概看见是个男孩子吧。”她说,“我家几代单传,可惜我是个女孩。”
    “你很好啊。”
    “我都能想象爷爷知道我出生后是女孩的样子,”她说,“女孩子在爷爷眼里生来就是有残疾的。”
    “该死,”我说,“你爷爷也找不到刘庆的亲生父母吗?”
    “他说已经找过了,找不到,不过我怀疑他是否真的想找到他们。”
    这是个问题,每个人有他的自己的想法。我说,“他们抱来的时候一定没去想未来的某一天还要去找什么亲生的,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
    “他妈妈真狠心是吗?”她说,“为什么要遗弃自己的孩子呢?”
    “有时候走出这一步也是没有办法,谁知道呢。”
    “自己的孩子总是自己的孩子啊,他们不要孩子,可是孩子会想他们。”
    “别去想还好些,有些事情要当作命运来接受。”她说命运?“是啊,命运。”
    “只是他真的想找到他们,这是他的最大愿望。”她接着说这也是她的愿望。
    “我愿意帮你们找到他们,我尽力去做。”我说,“你想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这不是真的吧?”我说这当然是真的。
    “他在老家出生的,那里一定有很多线索对吗?”她说,“我雇你,付你薪水。”
    “哦哦,我说了这是我自己的生活,是你的我也很愿意。”我严肃地说,我还想说这是我们的生活我更愿意了,但我不敢肯定这是否严肃,我是说,特别严肃的事情说出口听起来不一定是那么回事。我说,“你老家是什么地方?”
    “湖南,南村县,听说过吗?”我重复这个名字,觉得熟悉,但记不得是在哪里听过了,或许是书上吧。
    “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小时候我可颠沛流离了,1岁到长沙,5岁全家就来这个城市了,12岁小学毕业放暑假的时候和父亲回过老家一次。”她说,“不过有山有水,空气很洁净的。”
    “我去那里游泳。”
    “那里的水是真好,我在那大河里游过。”
    “等我回来了我们再一起游泳。”我说,“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真的决定去了?”
    我说OK。她说OK?
    “OK!”
   
    7,夜里我见到了刘庆,他们在一间咖啡店等我。他捧着杯子,手指瘦长,头发也长了些,其实他们姐弟还是很象的,大概在一起生活久了模样就会这样吧。小雨给我们介绍对方的名字,我们点头致意。
    “看着你觉得好熟悉。”他说。
    “我也是,我听过你的歌,在大地飞歌。”
    “姐姐说你愿意帮助我。她说你是专业人员。”
    一说到专业我就会想到我总是毕不了业的。“在做这方面的工作,不过这种情况还没做过。”
    “我知道很难找,因为没有什么线索。”
    “找你也不容易。”
    “我?”他耸了耸肩膀,“我不重要,”他笑了笑,“一开始不重要,现在还是。他们是正确的。”
    “说些什么啊。”小雨说。
    “我喜欢听你唱歌,”我想起他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还有其他。“想想在舞台上,很多人喜欢你的。”
    “舞台很孤独,”他看着我说,“哪怕在掌声响起来的时候。”
    “你还会走上更大的舞台。”
    “那会有更大的孤独,我说了我不重要。”
    “找回你亲生父母,也没有找到你自己重要。”我说,这话里的意思父亲曾和我说过,母亲不在之后,他怕我迷失了。“你要认为你是重要的,我才有信心去找你要找的人。这才是有意义的。”
    “你能找到他们,我或许会找到意义的。”他说,“我试着去相信。”
    “你现在就要相信。”
    “别逼我。”他隔了会说。
    “如果你都不相信自己的意义,那我们做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
    “对不起,”他耸耸肩膀,“我怕意义。”
    “那我们为什么活着呢?”这样说的时候好像他是大人我是孩子。
    “我们生下来,很偶然,对我来说尤其偶然,”他说,“死则是必然的,在死之前我们偶然活着。”
    “偶然和必然是相对的,我们偶然来到这世上必然的会存在,这是我们自己的。”
    小雨起身上卫生间。刘庆站起来让她出去。“他说得有道理,你可得好好听。”她拍拍他的脸说。
    “你认为你说的是真理,”坐下来他对我发问。
    “我们可以讨论讨论。”
    他说真理是不需要讨论的,它在那里,只等人去发现。我说那就让我们去发现。
    “我很费力。”他甚至笑了笑,“看得出你也很费力。”
    我犹豫了下。“我说的不好。”我说。
    “不是这个,”他说,说的很认真,眼睛盯着我,“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来自哪里,不知道父母,连最初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虚妄了。”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们沉默了会。
    “别说这个了,”他又笑了笑,好像安慰我,“你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说好了吗?”
    “姐姐说你答应的。”这时小雨回到位子上。
    “这样吧,答应我先把毒戒了,这东西救不了我们,只会把人毁了,我知道这个。”我说,“如果我找到你的亲生父母,我想你们都是好好的。”
    “你有信心找到他们吗?”
     老实说我对这个活没有什么信心,很多时候不是看你做成了什么,而是看你做了什么,做过什么。我愿意为她跑这么远的路。“我努力去做,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我注视着他,“我们一起努力好吧。”
    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老实说你现在吸的是什么?”
    “注射。”
    我低下头搔了搔头发,他看起来好像没有这样糟糕的。
    “这样吧,你去戒毒所,我去你老家。回来了我们再见。”
    “我想和你一起去。”
    “你这样子不行,我送你去自愿戒毒所,我那里有朋友。”我说,“会照顾好你的。”
    “我有个朋友死在戒毒所的。”他说。
    “他去得太迟了。”

    我们达成了这个交易。我很少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自我感觉这样不错,小雨几乎没说话,可是我知道她看着我。在我说得漂亮的时候看着我,就容易看出我的个性来,看出我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在所里我经常匆匆接活匆匆出发,只是这次得向所里请假。大头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他老家,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南村这个地名是他告诉我,的确是他的老家,这个世界真是小啊。他根本不相信,这也难怪,我一时都无法相信呢。很快我们都相信了,他觉得我真是够狠的,他们不过为了过的好一点,一点点小小的希翼和梦幻来到大城市,据说他们让这个城市拥挤混乱,但犯不着我(你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政协委员)单枪匹马打回他们老家去啊。我说我喜欢吃草。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去那疙瘩呢。我说欢不欢迎我都是要去的,当地主当烦了。他还是疑惑,他问我去那里干嘛呢?我说接个个私活。这是一个秘密,不能告诉他。男人需要一个秘密,作为他内心的力量。
    其实他还是欢迎我去的,他真是太客气了,给我准备了两个大包裹,很快我注意到是3个,他说那个小的是小老乡买给我路上吃的零嘴,两个包裹一个是给他家的,一个是他小老乡家的,他说本来不想麻烦我,但是想到我曾在部队负重急行军时锻炼过,这点东西想来也不在话下。
    “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经历。”我说,“我不是驴子。”
    “你不是,”他说,“其实看起来大,不重的。”
    “主要是不好看,”我掂了下包,“你还好意思说不重?”
    他决定请我吃餐烤肉。我要他把2个包裹捆在一起,捆紧点,打成一个,想和她有多紧密就把他们两个的包打的有多紧密,半路上分开可不管了。他还要我替他亲亲儿子。

    小雨和她爷爷说好了,我这次去主要靠他,他是位上过报纸的书法家,尤擅倒书,小雨给了我些关于他的剪报。她送我去的车站,开着那辆皮卡,她车开得差不多和我一样好。开得一截我和她换了位置。
    “有把握吗?”她说。
    “到边了看看再说。”
    “我是说车,这车上年纪了,档位不好使。”
    “还行,”我加了个档,把窗户摇下来点,“我是老司机。”
    “那事别勉强,没有线索马上就回来。”
    “我知道,”我说,“祝我好运吧。”她看着我说了,我们相视一笑。
    “我想他好,”她叹了口气,“我好爱他啊。”
    “什么样的爱?”
    “爱就是爱,只有一种爱。”
    “那我努力完成你的爱吧。”我笑着说。
    “车开得不错,回来给我上驾驶课。”
    我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我得象个驾驶教练的样子。真想这样一直开下去,开到天边外,没个尽头。
    到停车场倒好车,我把钥匙交给她。她的手没空,她在拨弄头发。
    “把这个戴上,”她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条项链递给我,就是那条坠子是金观音像的项链,“妈妈留给我的,可以辟邪,会保佑你的。”
    “这不好吧。”我说。我后悔当初没给她送戒指了,胆子太小。
    “头过来一点,”她动手给我戴上,
    “刚刚好。”我说,“我先给你保管着。”
    她搂着我的脖子吸了口气,我抚着她的头,她的发梢绕到我手指上。
    “等你回来我们就快放假了。”
    “我从你故乡的河游泳回来,游到你家后面的河里等你。”
    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睫毛像摇曳的水草,眼波像明澈的溪水。她很快的在我唇上吻了一下,然后拉开车门去后坐取旅行袋。“人工呼吸?”我说。
    “你呀,”她提起袋子,认真地说,“你可得好好地给我游回来。”
    我没要她去站台送我。“到时来接我。”我微笑着说,她也笑了。
    “我在河里等你。”

    8,到达南村已是深夜,过了一座大桥,小城在万家灯火里闪烁出来。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5个小时的长途汽车,道路崎岖,汽车老是转弯,盘旋,公路好像修在天上。有一段路完全是行驶在剃刀边缘,车外是万丈深渊,深渊中的溪流恍若细细的光线。我不合时宜地想到命悬一线这词,我甚至欢喜里面的艰巨和危险,好像一个骑士不披荆斩棘历经险阻就不够格得到温柔的垂青。不过我周围的旅客都安之若素,显然都习惯了,或者所谓的危险只是我的想象,一切都很平常。我兴趣盎然不知疲倦地关注沿途的风景,这让我想起12岁时第一次远足去桂林,铁道边田野里的一匹马都会让我失声惊呼。
    我找了家旅馆把自己安顿下来,我还是疲倦了,毛毛草草冲了凉就上床了,房间很不错,电话电视空调一应俱全,床单很白。我在床上给小雨打了个电话就睡觉了,迷迷糊糊中接了一个电话问需不需要服务,我说不了谢谢。第2天天亮醒来手上还抓着捂得热热的听筒,我差点以为是自己身上的东西。
    第2天我起得很早,信步转悠,小城比我想象的大,临街的房子差不多都贴着白色的瓷砖,街道宽敞,极其干净,见不到渣滓,人也不多,很冷清的样子,触目可见的是远处的高山和山峦上的雾岚,一条大河把城分成两半,一座大桥又把两半连接起来,河埠码头有很多大早从乡下赶来的小机船,河水很好,这是大头的城市,我现在相信他要回到这里是有道理的。这还是小雨的城市,大头若是知道会相信我来到这里也是有道理的。
    在一家早餐馆吃了碗猪脚粉条,回到宾馆我决定先去大头家把他的东西送了。他家在条小巷子里,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找。他爸妈责怪我宿在旅社,家里宽敞着的。对我最热情的还是大头胖乎乎的儿子,因为大头打电话和儿子说一个圣诞老人会带礼物给他,我记着要亲亲他的,只是他脸上糊着糨糊般的东西,就算替大头亲我也下不了口。告别的时候他们让我照应大头,他老实。我心想没两个鬼点子就找不着小老乡了,当爹娘的就是这样,嘴上却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是他师兄。他们一再让我走之前来家里吃顿饭,我说好的。
    出了巷子我想先把正事办了,再去小菊家。我微笑地想办的也许是我自己家的事呢,不能太大公无私了。
    这是栋5层楼的建筑物,占地大概80平米。墙面贴着乳白色的瓷砖,顶楼台子上放的花草,一些绿色植物的藤蔓垂了下来。
    我被小雨的奶奶领上了楼。楼道很黑,我们直接上了2楼。房门敞开着,房间采光不是很好,家具看起来很古朴。房里有股潮湿的青苔气息和淡淡的醋酸味。一个戴着眼镜清瘦的老爷子坐在靠窗的桌前读报,修剪齐整的山羊胡子很精神。他目光转过来的时候,我问了声好。我把提来的果盒放在手边的椅子上。他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并没有起身。奶奶和他说我是小雨小庆的朋友,昨天到的。她的声音透着谦卑,给人的感觉像是老女佣,因为服务的时间长具有了说话的资格,而且刚刚取得不久。
    他把眼镜从鼻子上摘下来,请我坐下。她给我端来杯茶,我欠起身子谢过。他看着我,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移开目光让我喝茶。他没问我的旅途,而且好像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这样让我有点紧张,我喝口茶。客厅的四壁挂着很多装裱好的书法作品,有的龙飞凤舞,有的很恭谨,挂得有点多,不过整体看起来倒也气势磅礴。进门的墙上是个红色的神龛,立着天地君师亲和历代祖先的牌位和香炉。
    “我听小雨说过您的书法艺术,”我瞅着四壁说,“这都是您的作品吧。”
    他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墙上的字,像是注视兴旺发达的一大家子,他说一辈子就学会了这个,然后站起身讲解员一样倒退着走出来。他腿脚好像不大方便。
    “一定练了不少年头,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其实我对这个艺术懂的不多,我还发现竟然好多字我都不认识,确切些说,墙上离我最近的一幅行草我一个字都不认识。
    “文革我刷标语,”他短促地笑了笑,“自己都没料到会从革命里面琢磨出文化来。”
    “深山出鹞子,乱世出豪杰。”我说。这是大头说过的话。
    “老来文章不值钱,我是到老才活出名堂。”我问这些全是倒书?“正规说是卷帘书或出云书,”他说,“陶潜有名句: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有讲究的。”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和我说了说书法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对僵化思想的厌恶和后继无人的忧虑。我点头称是,本想由他问起,但是他按兵不动。我想还是我来。我说这次来还有件事情,小雨应该和你说起了吧。 他看着我,等待我说下去。
    “是小庆的事情,”我说,“他的身世,他很想知道自己的亲身父母。他们让我来找找看。”
    他闷声不响,点支烟才说话,“我说了我想他们,欢迎他们来,但没必要专程为这个事来的,瞎折腾。”
    我沉默着,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你专门为这件事来的?”
    “是这样,”我说,“我在调查事务所工作。他们觉得我可能会有帮助。”
    “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他是我孙子,我只有这一个孙子。”
    “我能理解。他永远是你的孙子。”我说,“他现在陷入了困境,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将拯救出来。”
    “拯救?”他说。
    “他心里的疙瘩放不下,这困扰着他。”
    “问题是:他聪敏些听话些,一切都会好的。这个问题不重要。”
    “问题是,”我及时刹住话,把话题引入争执是不明智的,我说,“他很聪明的。”
    “他能有什么事,他爸爸对他照顾的不好吗?好好读书才是正事。”
    “他几乎没去学校了。”
    “他没读书了?”我点点头。“不可能吧,他今年不是考大学吗?怎么能这么浑呢?奔前程的时候不知道轻重缓急,”他又说,“20年了,我能说什么呢?”
    我等着他说出点什么。
    “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我和他说说看。”他拿起桌上的电话,面无表情地让我先回避下,然后对小雨的奶奶说——意思我想是带我出去会,他说的是方言。
    我们坐在外面的小客厅里,她给我添了茶水端过来。她说,“刚做的蒿子耙你要尝尝吗?”
    “谢谢奶奶,我现在吃不下,”我说,“我抽支烟不介意吧。”
    她给我拿了个烟灰缸,“小雨最爱吃我做的糯米食,前年去看他们还捎了些。”我冲她笑笑,她如果早些这样说我会尝尝。我点了支烟卷,她说他们暑假会回来的吧?我不知道,不过来的这路实在不好走。她取了块抹布擦着家具和摆设的器皿,我默默地坐着。好一会他在里面嚷嚷,她说他让你进去。
    他让我接电话,是小雨的父亲,他开门见山和我报了身份,他说你好,还说谢谢你,但这显然不是他的本意,他让我回去,他已经为这事调查过了,没有结果。
    “我跑了几千公里路......我已经答应他们的。”
    “我再次谢谢你。”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会补偿你的损失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他们是好朋友,”我想了想又说,“我晚些时候再回答您好吗?”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不想任何人干扰我的家庭生活。”
    我不知道怎么说好,我不想开罪他,我不想把小雨的家人都得罪了。我来的目的不是这个。
    “原谅我。”我说,“过会我打过来回答您好吗?”
    他说我们见过面吗?我说见过。他问我的名字,我说了。他说那好吧,他等我的电话。我把听筒递给立在一边的他,他们说了几句,还是方言,然后挂了电话。
    “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老爷子对我说。
    我说了遍,怕不保险,又俯下身子,趴在椅子上用笔抄一个给他。
    “这个事情就在这里为止了,我们会补偿你来回的费用的。”
    “我...,”我很尴尬。
    “他们还是小孩子,他爸爸很生气。”
    我还想说点什么,他打断了我的话。
    “到我练字的时间了,对不起。”他说。
    “我这就走,”我说,“您会给我打电话的是吗?”
    “我儿子会找你的。”他说。
    “谢谢您。”我往外走,到门口我强打精神和小雨的奶奶告别。她说不再坐会嘛,她接着说,“我送你下去。”“我送他。”他说。说真的,他的样子和小雨一点都不相象。
    “我们家不是不欢迎你,不过你为这个事来只能这样。”我出大门的时候他站在门里说道。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有点难过,我说,“我跑这么远,只是想刘庆好。”
    “别教育一个老头子什么是好的,这是很危险的。”
    他关上门。我在门前站了会,我没料到第一次上门会这样糟糕。
   
    我和小雨说了我的处境。小雨说爷爷同意的啊,他可能是没想到真的会去而且去的那么快吧,要不可能是她和他之间理解的“好”有点不同。她又说不靠爷爷是不是调查开展不了?我说差不多是这样,比较麻烦,无从下手,只能去医院和民政部门碰运气。我告诉她她爸爸给我打了电话。
    “你们叙旧了?”
    “他不知道是我。我说我们是朋友。”
    “你可以和他说你是侦探,是我雇的你。”
    “我说了。”我说,“你爸爸不想我调查。”
    “我知道,我和爸爸吵架了,我现在住学校寝室。”
    “那我游到你家后面的河里不是等不到你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他们是混帐,别理会他们。”
    我在她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想法,我笑了。“我不和混帐有关系。”
    “真正确,”她说,“你只对我负责。”
    “我对你负责。”
    “等等再看,你也想点办法。”她说,“我再和爷爷说说。”
    “我知道了,”我说,“我会尽力的。”
    她想了想又和我说,“你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尽量和婉点,他不坏,尽管和他吵架,其实他也不好过。”
    “我很尊重他的。”

    我窝在沙发里抽烟,如果没有线索,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弟弟的亲身父母呢?我还得去找他爷爷,应该好好地和他谈谈。只是我们能否谈好是一回事,还有没有谈的机会都很存疑了。我们把事情想得简单了,太天真,这不能怪小雨,是我的问题,我还从来没像这样准备不充分完全凭着一股子热情干活,我实在太想来,太想做一位骑士,惟恐她变卦了一样,惟恐机会失去了。事情就是这样的。
    下午她爸爸打电话过来。我努力地彬彬有礼地说道理,他装着在听,但是根本听不进,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他不耐烦,接着他不再装了,他低沉地说他已经找过了,没用的,他希望我马上买张车票回来。我请求他让我试一试,或许会有帮助的。他生气了。“我的儿子只有我一个父亲,他的母亲过世了,这就是真相,唯一的真实。”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难,“您的儿子并不这么认为,这也是我跑这么远的原因。”
    “别耽搁时间,年轻人把时间要放到前途上去,我也很忙。”
    “我一直就做这个工作。”我说,“我也许真的能给你们帮助。”
    “我再说一次,他是我的儿子。”他说,“我不想任何人干扰我现在的生活。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但他也是他自己,他有他的思想和权利,他不是小孩子了。”
    “孩子,”他说,“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这样谈论思想和权利,你们真他妈的幸福,”他说,“对不起,我听不得奢谈那些狗屁。”
    “您要是一直不让他知道就好了。”
    “你说权利?”
    “我说的是收养他这个事实。”
    我感觉到他是咬牙切齿地和我说。“他是我儿子。只有这一个事实。”他说,“你一定认为你也有你的权利,但是我正告你,这是非法窥探隐私。”我努力地说我能理解。“你理解不了,”他吸了口气,接着声音平缓下来,仿佛一下子厌倦了,“你们有精力就玩吧。不过你获得线索之后,我希望是我第一个知道。”
    “好的。”我缓了口气说。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第一个,”
    “我答应您。”
    我是愿意答应他,不过这要看天是否愿意帮我。

    黄昏时分我下楼找了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馆子,用完饭后走上大桥,本来准备去河对岸的小山看看,山上的绿树丛中有座雄伟的宝塔。走到桥当中我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我趴在桥栏杆上,看着桥下的大河,河面宽阔,河水平静,上游有个依山的岛,河水被岛分为两叉,泾渭分明,远远看去一半是黄色,一半是绿色,那里应该是两条水交汇的地方,桥下的河水却已经是一个颜色了,不动声色,波澜不惊,映照着天空的红色晚霞。桥头有青石台阶通往下面,我决定去河边打发下时间。
    河边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当中是座雕塑,5个肌肉发达意气昂扬的上身赤裸的男人群像,他们是龙舟的划手,手上高举着桨。雕塑的名字叫“龙腾”,基座上写着这里每年端午都有龙舟竞渡的习俗。广场过去是河堤,河堤上绿草茵茵,柳树沿着河堤造出好几里的林荫带,间或有几株棕榈树羼杂其间,好像不大服水土,不过样子很顽强。堤上有些缚船用的铁环,远处是个渡口,近处散着几只小渔船,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晃,船舷上挤挤挨挨的黑色的鸬鹚好像睡着了。
    我在河里游了1个多小时,水有点凉,活动开就好了,水流很缓慢,水却干净的出奇,我像鱼一样把水吸进嘴里再吐出来。可能时节不到,河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游泳,若干前一个12岁的女孩子也在这河里游过。我深深地扎了一个猛子。往回走的时候天差不多抹黑了。我边走边和小雨说话,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好像我是她留在故乡的青梅竹马的伴侣,在现场讲述故乡的变化,我们看不到的是我们的变化,我们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而且相信总有那么一样东西总是那个样子,静静地在某个地方。
    相形之下,刘庆的父母在什么地方仿佛并不是最重要的,至少我有这种错觉,而且相信自己是对的。小雨提醒了我,她说她等待我的好消息。

    9,第2天上午我站在她爷爷家的门口。小雨说她和爷爷说好了,要我再去试试看。
    这次是他给我开的门,他甚至对我宽厚地笑了笑。他领着我爬上黑暗的楼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家。他亲自动手泡了杯茶,递给我一支烟卷,我恭敬的用双手接过。我有点受宠若惊了,打着火机凑过去给他点上。他让我在这里吃午饭。我谢谢他,我说这样太麻烦了。
    “还在想那个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心想不想这个事还能想什么呢?
    “关于这个事,我知道的都和他们说了。他们也应该和你说了吧。”
    “他们说当年襁褓里有张纸条,还在吗?”
    “太久了,原来拣着,上面仅仅记着他生日和谢谢好心人,字歪歪扭扭的,”他说,“没有收藏价值。”
    “他被遗弃的地方我还能找到吗?”
    “原来是个小广场,现在叫城西市场。”他说,“后来我私下里也找过打听过,实在是没有办法,当年遗弃的人可能还是女学生或者不幸的女人,男孩在我们小城里还是珍贵的,没到那一天是不会不要的。她现在很可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要她再接受一个快20岁的儿子这对她来说也是很为难的。”
    我嘘了口气,我已经觉得很为难了。我把熄了的烟头丢进烟灰缸里。我说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他心平气和地说在他看来是这样。他接着问我多大了,我和他说了,他说成亲了吗?
    “哦哦,还没呢。”我想成亲了那还上什么门呢。
    “有了老婆孩子心就会稳定,会现实些,生活不容易,她遗弃亲生孩子不容易,现在要她承认也不容易,刘庆他爸也不容易,他就是他亲生儿子,一样的。”他坚定地说,“也是我亲孙子,一样的。”
    我来这里之前就知道没有什么容易的事,我亲爸爸和我的生活已经教会我这一点了。
    “都不容易。”我说,“你们是好人。”
    “回去吧。”他说,“谢谢你跑这一趟。”
    这点对我来说也不容易,放弃不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我已经来了,来回有1万里路,不能就这样取早就知道的“不容易”的经回去啊。可是我还能强求他说些什么呢?教育一个老年人是很危险的。
    我勾着头捧着茶杯吸着热气。他转过头的时候我把窃听器按在座椅的下面。
    “我们家在这小地方还算有头脸的,我已经尽力了。”
    “谢谢您。”我说,我站起来,“打扰您了。”
    “你准备回去了?”他也站起来,我没回答他,“我送你一幅字,好多人问我要我都没给的。”
    他已经卷好了,一个卷轴,红绳子束着,显然是已经预备好的。我不想接受礼物,但是不好推脱,他一手交给我,一手和我握手。我拿着这幅珍贵的倒书书法作品走下黑暗的楼梯。
    “我有60多了。”
    他突然这样对我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你认为我会不朽吗?”他说,“我的字可以让我不朽吗?”
    我确定他说的是“不朽”,我怔了一下才回答他。“我不知道,”我说,“您可以继续写下去。”
    “我不指望这个,但是我有个孙子,这会让我延续下去,我的家族延续下去,我不知道能延续多久,至少看着延续下去我死前才会心安。”我们沉默了一会,他像个真正的老人那样说,“这个愿望可笑吗?”
    “不,”我说,“每个人的愿望都是值得尊重的。”

    我现在怎么做?城西市场就在附近的路边,人很多,进进出出熙熙攘攘,大多是些妇女,时间正是中午,人肉味儿在阳光下缓缓蒸腾,弥漫凌驾于各种开膛破肚的家畜之上,还有竹笼装的活的鸡鸭,它们不时扇扇翅膀,伸个懒腰,个别公鸡像商女一样唱歌,生命不息,求欢不止,多么鲜活的生灵,不止母鸡爱,贩子也很喜欢。阳光下一切都显得生机过分活跃,万物都在生长。18年前,刘庆是在这儿的哪个角落啼哭?他哭了吗?
    民政局在一条依山而建的老巷子里面,斜对面是座教堂,甚至民政局本身都看得出来是教会的建筑,作了细微的改造,建筑材料和风格和教堂很统一。一位工作人员听完我的来意告诉我95年起火把档案资料都毁了,他们现在只有那以后的档案,而且有的话她也不能确定我是否有权利查看这些档案。对面教堂的门敞开着,彩色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永生堂”几个字灰朴朴的,我走了进去,门廊墙上有块铭牌标明建于上上个世纪。讲堂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很像我们部队放电影的礼堂,只是小一点,里面排着长条木椅,大概能坐500人左右。左侧有个漂亮的拱门,里面是个30平米大小的小厅,小厅有扇门开着,我走到外面,一个20来岁的男子在阳光下躬着背捧着本新旧约全书坐在小凳子上很快地诵读,我在旁边站了好一会,他也没抬头看我一眼。下面是那条大河。
    我站了会,折转身退出来。在街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旅馆。窃听到的谈话不多,一开始是我的声音,我说谢谢您。后来我告辞了。长时间的寂静,再后来又出现了谈话声,有时候甚至很激烈,只是我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用的是方言。对我来说他们不知不觉地采取了2战中盟军使用过的绝密的联络方式。这几乎是无法破译的。我也怀疑他们的谈话对我有切实的帮助。我还是给大头打了电话,和他说了他儿子后让他听一段录音。他也听不懂,他们镇上说的是官话,他说这是某个乡下的方言,通晓这种语言的大概不上千人。他想了想又说他小老乡可能懂得这方言。我说那让她听听,他说这几天她不在他边上。他问我把给她家的东西捎到了吗?“你可以给她家里人听听。”
    我说明天我就去,“你有什么要说给她家里人听的吗?”
    他说以后他自己说。
    夜里我和小雨说我可能找到她在乡下的老家了,我准备去那里看看。当然,我们不止说这个,说的比这个要多得多,和10000个电话一样多。我没在电话局工作,所以没商量就把电话停机了。这样也好,我是有任务在身的人。心无旁骛地工作是重要的。
    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10,说是1个半小时的车程,车半途坏了,修了大约1个小时,到达已是正午。一条土路空旷旷的搁在两排低矮的木房子中间,来的公路是沿河修筑的,另一边是大山和树林,如果只看大河这边,很像是乘在船上。她的家在一个山凹里面,孤零零的一栋砖木房子,石头砌的山墙围着,外面是块楠竹林。竹林下面是条50米左右宽的溪,溪水往东汇入大河里。河就在近旁。一位老太太接待了我。她起码有80岁了,皱纹和风掠过的水面一样多,而且她的眼睛盲了。她在院子的角落晒太阳,抽自己卷的草烟,像孩子一样咳嗽。我向她问好,说我是小菊的朋友,这是她捎来的包裹。她嘴里嘟囔着,皱纹很快地聚拢,她在笑,然后向我招手。我蹲下来。她抓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指肚在我的手心跳动,她的手背好像干涸的河道。“等我摸下你的脸,”她说,“我晓得今天有人来看我。”她的神态里有种让你无法拒绝的东西,一种从孤独寂寞中突生的小孩子般的快乐。手掌从我的额头缓缓地滑下来,在鼻梁上停了会,滑过上唇时我屏住呼吸,最后她的小拇指挑出来在喉结上刮了下。她的指甲和巫婆一样长,把我刮痛了。“和我想象的一样。”她心满意足地说。我咂吧着嘴,在脸上摸了把,我不能肯定我对她说过什么了,我能确定的是她把我搞错了,因为她接着说,“下次你们要一起回来看我,就是烧香也好。”我赶紧解释,我说我只是小菊男朋友的朋友。她笑而不答,我重复了一遍,她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简单自足,又好像是在瞌睡的间隙补一个梦。我不再出声。
    她把我带到房里,从小坛子里抓了盘瓜子,她说小菊的爸妈一会就回来了。透过窗户看到一头牛在院子后面的栏里慢慢地嚼草,阳光挂在它弯曲的角上,还有猪哼唧的声音。我想可以让她听听录音。她听得很仔细,录音我已经加工过,去掉空白,时间并不长。她说一条男的跟一条女的在吵架。我问他们说些什么?她说吵架哪里有好口。“你凶小菊吗?”她说。我怔了下,“不。”我说。“你对她好。”她等了片刻又说,“你没说话。”我说我点头了,“我想我们都好。”我说,“他们在说小孩子吗?”她说老头子老婆子都爱小孩子。我咽了口吐沫,是的是的,人活到最后和最初的样子都差不离了,我把录音笔收起来。我想回城找小雨的奶奶,这可能是个缺口。这时他们回来了,老太婆麻雀一样唧唧喳喳地说小菊的男朋友看我们来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他们很热情,不是因为我是他们的准女婿,我找机会和他们解释了。在她家吃的中饭,鸡煮黄豆,烟熏腊肉,味道很好,只是很辣。回去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车子彻底坏了。送我来的大娘留我住一宿。我站在土路上,我不可能急行军赶回去。村落里很安静,青壮年基本都出去打工了,一个老人坐在屋檐下,臂弯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看着天上缓缓游动的浮云,我突然感到忧郁,像是失去了马的愁容骑士。
    回转我下到溪里游泳,顺流飘到大河,然后再游回来,上岸后肚子隐隐作痛,我没大在意,但傍晚我吃不下饭,不止吃不下,而且开始呕吐,实在痛得不行,汗一颗一颗的往外冒,身体仿佛裂开了。小菊的父亲把我背到医院,一栋肮脏陈旧的楼房门口挂着计划生育学校和医疗指导站的牌子,唯一的医师是位20来岁的姑娘,她正在打针,毛线针。小菊妈一边叫她去把朱医生喊来,一边急急忙忙穿上挂着的白大褂,她这样安慰我。我被放到一张床上平躺着,她用手触我的腹部,我身子蜷缩着高声叫唤,受不了。她神色紧张,我吓着她了。
    医生来了望闻问切番后确诊是阑尾炎,要动手术,他们征求我的意见,我痛得不行,几乎无法回答。我不相信这里能动手术,我肯定这里连麻药都没有,有的只是麻绳,我不是关公,也不想让人考验我是不是。我不会签字同意的。我想他们找辆车把我送回去,我想小雨,我觉得自己要死了。
    没人要我签字,我只记得打了一针,衣服裤子剥了,下面的毛刮了大半,我没再想小雨,我怕身体起反应张扬起来掖不住,又怕自己是不是太纤弱了,到这个时候还要面子,太荒诞。我迷糊了。
    清醒过来后她正和蔼地望着我。她原来做过赤脚医生,这村子不少人都是她接生的。我以为是她主刀,她说这个她不行,是朱医生。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兽医。
    “怎么会呢?幸好他在。他刚刚才走。”
    “谢谢你们。要多久才能恢复?”我虚弱地说。
    “休息两天,问题不大。”
    “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好好休息吧。”
    不知道是不是麻药的劲没完全过去,我一会儿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天不能吃东西,医院条件不好,她把我转到她家里。第2天夜里她熬了锅粥,粥很香,但是不能多喝。老太太时常摸到我床前,她说要是小菊和我一起回来我就不会这样孤单可怜了。她还给我巴掌大的一张纸片,让我贴在纱布上,说对愈合有好处。我按她说的做了。小菊妈不喜她打扰我,赶她。有空小菊妈也陪我说说话。她男人话语不多,他有根水烟袋,不时抱着抽几口,他鼓捣那玩意的时间要多一些。
    后来聊到我这次来的事情。
    “你的事情办好了?”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没有,怕是办不好了。”
    “是什么事能说说吗?”
    “找人。”
    “跑这趟能挣多少钱?”
    “不挣钱,给朋友帮忙。”接着我想她可能是关心大头的经济能力,“不过我们的工作还是很挣钱的。”
    “那就好。“她说,“不太辛苦吧。”
    “还好,像这个样子的时候不多。”
    “你要找的人在南村?”
    “应该是这样,18年前他的亲生父母在南村把他遗弃了,他想找到他们。”
    “18年了,还能找到吗?”
    “我见过他爷爷,是南村的名人,倒书书法家,”我说,“当年是他收养的,后来送给他的儿子抚养。”
    “刘海生。”她说出他的名字,很吃惊地看着我,“你专门为这个事来的?”
    “您认识他?”
    “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他儿子在你们那做官,以前不知道他会写字,大概10年前这里的房子卖了,搬到城里去了。”
    “我给您听段录音。”在给盲奶奶听之后我本不准备再给人听,我是打算回城找小雨奶奶碰运气的。她把我的包递给我。我拨动机器。方言回到了它生长的地方,缓缓流动。
    “你和他的孙子是朋友?一晃有18年了?”听完后她说。
    “是的,他18岁。”
    “他叫什么名字?”
    “刘庆。”我说。
    “他还有兄弟吗?”
    “有一个姐姐。”
    “他家就他一个男孩吧。”
    “就他一个,”我说,“如果有或许就不会收养他了。”
    “你说他在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
    “我跑这么远为的就是这个。”我说。“他在等我消息。”
    “他爷爷是怎么和你说的?”
    “他不愿意和我多说,他不欢迎我,他说他只有一个孙子,是他的亲孙子。”
    “是他的亲孙子。”她说,“他说的是真话。”
    “您这也是真话吗?”他们都和我说是亲生的,他们都骗我,可是我无足轻重,他们应该去骗刘庆才对,让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这点该有多好啊。这样他会好过得多,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孤零零地睡在病床上。“你们都说是亲孙子,”我略带嘲讽,大概是因为身体的原因,声音显得悲观,“那又是谁把他遗弃的呢?”
    “没人遗弃他啊。”
    我很快反应过来了,这个小手术影响我思考问题了,我用力使自己的身体靠起来。说实话,我有点激动。
    “你不是骗我,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说话,好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爷爷不是已经告诉你的吗?这不是我说出来的。”
    是啊,这话他父亲他爷爷都大声地和我说过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是在另外一个更加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怎么让人相信呢?有个成语叫“欲盖弥彰”,反过来那些胆大地坦率地带着感情色彩把事实彰显出来的家伙你反而不会相信他说出来的事实,你看不见事实,以为事实在更隐秘的地方,是在掩盖,事实就是这样的。
    “他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应该是的。”她说。
    “那他们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儿子呢?”
    “这你要去问他们。”
    “不,”我急切地说,“您一定知道的,您要告诉我。”
    “你躺下去,”她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我慢慢地滑下去。
    “他爸爸原来在S县工作,能力挺强的,运气也不错,很年轻的时候就调到省里去了,30岁左右吧,那时候他刚有个女儿了,在省里过了两年吧,”她看了看我,“要不象你说的,18年前,他女人回了老家一趟,说是生病休养,其实那个时候离生产只两个月了,生了孩子还没足月就赶回去了,孩子就丢在孩子爷爷那里,3岁左右才抱回去。当时都说是收养的,因为影响前途事小,弄不好还会开除公职,话说回来,他们为生这个孩子冒了很大的风险,不过一切还好,他在长沙干的一帆风顺,后来就调到你们那个城市去了。”
    “真曲折,他倒是一帆风顺。”我喃喃着说。
    “他是我们乡出来的最大的官,不过并没有给乡亲帮上什么忙。他出去后差不多就没回来过。”
    “不过后来他为何不告诉自己的儿子呢。”
    “这要去问他,18年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瞒过来的。”她说,“现在心安些了吧。”
    “谢谢您告诉我,我想想这个事情,我没想到是这样的。”
    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兴,我委实没想到是这样的。暮色四合,乡村的夜晚里有一股植物燃烧的气息,是谁家在煮饭还是烧田呢,妈妈和我说过,我是在傍晚出生的,天刚麻麻黑,我仿佛置身在那晦暗的天光里,一个孩子究竟怎么着长大,又会怎样过完他的一生呢?我躺在床上,天色慢慢地暗下来。
    我睁着眼睛,我得好好想想这回事。
  
  
    11,事情到这里为止,我认为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我运气不错,否极泰来。
    第3天能吃东西我马上回到南村,车站里有个机票代售点,附近一个叫芷江的县城新建了机场,有直达机场的班车,询问了下有我要的航班,再问了问票价,我决定乘飞机回去。
    翻了翻工作人员给我的机场宣传册子,我想找个公用电话打给小雨,我们有好久没说话了。有人在打,等待的时候我想到小雨的父亲,我想还是先打给他。我答应他的。我尊重他。
    我吸了支烟,然后平静地和他说我找到了。
    “你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遥远。
    “您很诚实,他是您的亲生儿子。”我说。他半天没出声,后来他说当然。我说尽管是他知道的,我想还是告诉他。他说他是第一个知道吗?我说是的,接着我说一直是这样的。
    我听见他那边点烟的声音,“先别告诉他们,回来我们谈谈。”
    “您为什么不告诉你儿子真相呢?”
    “回来了我们面谈下,你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3点的机票,我想夜里可以到。”
    “从哪里坐飞机?”他说,“长沙?” 我说是芷江,日本签投降书的地方,原来是个军用机场。
    “我到这边机场出口接你。”他说,“你说过认识我的。”
    我愿意和他谈一谈,在见到小雨之前和他谈一谈,我认为由他亲口把这个事实告诉他的儿子适宜一些,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一个机会,和解或者走向和谐的一个机会。他们在涕泪纵横中在拥抱中宽恕对方的一切,我和小雨紧紧依偎着也一洒百感交集的泪水。
    我又答应了他。他是小雨的父亲,如果我的未来和小雨的未来在一起,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旧的未去,又添上新的矛盾,也许还是家庭矛盾呢。
    手上油墨香气的小册子封面写着,“和平机场,和平芷旅。”我们说和平说的太多了,我是从一个取得历史性的伟大胜利的地方起飞的。

    还是晚点。不知道是我运气不好还是飞机就这德行,飞机还小,遇到点气流就摇摇晃晃的,免费供应的
便餐简直安心就不是给中国人吃的,看了眼就很让人满足了,他们可能还以为吃便餐的人会狼吞虎咽,所以一个空哥提着硕大的黑垃圾袋很快又收走了。我喝了杯热饮,看完几个空姐的模样聊以充饥之后,在摇篮一般的飞机里睡着了。
    到港的时间是9点半,在传送带上取了旅行包,我看见了他,他站在门口,正往这边顾盼。我走过去问好,他说是你?我说是我,我谢谢他。谢过之后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张扬了,因为他说了句不大适宜的调皮话,他说他真是引狼入室啊。后来我又马上想到,他这句话可真是适宜。
    在车上他问我们去哪里坐坐?我有点饿了,随便找个排挡吃点东西,面条饺子都好,可是我说在这里说说就成。“想家了?”他说。我想他的女儿,但是能和他说吗?尽管我是他说的“狼”。
    “还行。”我说,“在外跑惯了。”
    车子上了机场路,路灯映在挡风玻璃上飞速地旋转。
    “怎么干起这个的?”
    “退伍了,原来答应我爸的领导一时分配不下来,就先干着这个,闲着也是闲着。”
    “你爸在哪个单位?”
    “公安局,退休了。”
    “叫什么名字,回头我给你问问。”
    我跟他说了,我不知道问问是什么意思,如果可能,他们倒是应该换帖的。后来我想我是知道他的意思的,因为他停下车用笔记了下来。我并不是不懂世事,除了在他女儿面前,我也并不总是单纯。
    “你是在我让你调查后认识他们的?”
    “差不多是这样。”
    他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你可真是个好法官,”他说,“原告被告通吃。”
    “我只是想帮他,个人行为,不收费的。”
    “是你把他送到戒毒所去的?”
    “自愿戒毒所,我们交换,条件是我去老家找......”
    他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灯光在他的脸上滚动着。
    “难得他听回话。”
    “其实他也有很多优点。”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是个好父亲?”
    “不,”我下意识地说,“没有。”
    “事实上的确如此,很失败,我是个很失败的父亲。”
   车开的很快,听得到轮子在风中辗过路面的摩擦声。
    “你一定知道我开始为什么要隐瞒吧?”
    “知道。”
    “看没看过个小品,叫超生游击队?”
    “看过,全中国人都看过吧。”
    “很好笑吧。”
    我谨慎地回答他说我很少觉得有好笑的小品。
    “那难道哭?”
    “为什么要哭。”我照实说。
    “我就哭了,那时候我爱人还在,我们一起看的,一起哭,看到他们携妻挈女流离失所真的难受,感同身受,可怜的人不应该拿来娱乐的,这些他妈的混帐,我从一个小地方一步步来到这里,个中艰辛不提了,为生这个孩子我冒的风险和所受的压力或许比常人要大,我不是游击队,我要遵守打仗的规则,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几乎做到了,很难,但是几乎做到了,我对外说他是收养的,我按规定办收养手续,我遵守法则,但是我爱他,像爱自己儿子一样爱他,因为事实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他的心性太不安定了,他会给我惹祸,他一直在惹祸。我并不认为这是造成他今天这个样子的全部原因,我一直是像个父亲那样待他的,哪怕是个失败的父亲。”
    “他很想知道他的亲生父亲。”
    “这是他的青春期反抗期,一段特殊的时期,什么都想知道,或许还以为什么都知道,”他点点头又说,“我看过这方面的书。”
    “无论如何,他的想法也是有道理的。”
    他把车靠边,在高架桥上停下来,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想找到那个幻想中的父亲,而不是我。”
    “他要的只是亲生父母,您可以让他回到现实中来的。”我双手打着手势加重说话的语气。
    “这就是现实。当你一直在寻找遗弃你18年的父母却发现他们一直在你身边却根本不敢承认的时候你会是什么感觉?你以为我是什么感觉?你以为这一切是我想要的?你以为我不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父亲?”
    他拉开车门丢下我走出去,我掏出烟盒,把车窗摇下来,给自己点上支烟卷。他站在桥边,夜风吹拂着他的发和衣摆。他突然爬到桥墩上站立着,双手朝天举起,扯着喉咙长哮几声。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耳边响起他儿子从公园草地上坐起来像从梦魇里挣扎出的一声惊叫。我打开车门慢慢地走过去,站了良久,然后走过去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们又回到车上,他问我家住那里,我和他说了,我们沉默着再没说话。后来他说他会告诉他的,等他心性安定下来,“我告诉他一切。”
    到家的时候他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我,他说作为这次长途的旅费,我拒绝了,我说我不是为了这个。他说好吧。
    “我怎么和他们说?”
    “我会说的。”他说,他接着又说,“你很聪明,你知道怎么说好,我信赖你。”
    我值得他的信赖,我希望给他留下好的印象。他伸出手握住我。
    “我可以和小雨说吗?”
    “让我来,我一起说,很快的,我好好考虑一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的。”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我们是男人。”
    我抿着嘴唇,犹豫了下,“您什么时候和他们说?”
    “很快,”他说,“最多半个月时间。”他的声音又诚恳又敦厚,“好不好?”
    我还是犹豫,我看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挥手和他告别,脑子里还是他站在高架桥墩上迎风而立的印象,那里离地10米,很危险。

    12,我和她撒谎。我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甚至觉得有那么一点崇高,因为我放弃了告诉心爱的姑娘一个真相的快乐,这个真相是她要我去找寻的,是按她的旨意千辛万苦得来的,我是多么聪明能干,多么值得她的爱啊。但是有时让自己看起来太聪明太能干是不合适宜不负责的,由我说出来对事情本身没多少好处,这世界好多事情不会因为小聪明和不成熟的冲动变得好些,甚至不会因为真相变得好些,我唯一确信的是由一个父亲说出真相比我说出来会好些,如果一个人犯了错,我们希望听到他亲口承认。父亲说是责任,宽恕和被宽恕,不止是对事实本身,发展地看,还有未来,他们总要一起生活下去。我理解这种感情。我愿意放弃自己的快乐成全他,隐而不宣,有时候作出牺牲会获得舍生取义般的道德满足。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放弃,他很快会说的,这是一样的。我还想,我可能是把他看成自己的父亲了,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想到这里我就摇头嘲笑自己。他们父子俩如果能这样,事情就不会这样麻烦了。
    我琢磨这事,但是总是想不连贯,因为我总在想小雨,想死她了,我该怎么着和她说呢?我用充值卡把手机续了费,显示屏上跳出来的短信好些是她的,我一条条看下去。我看看时间,太夜了,我给她发了条短信,我说我回来了,想她,特别特别想她。然后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塞黑”在那边呜呜地低吠。这时手机又有来电,是小雨,我连忙和爸爸说明天再登门亲聍教诲,挂了转到她这边。
    “天,你还好吧。”她第一句是这样说的。
    我说挺好的,只是想她,想得厉害。
    “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她说,“刚才在给谁打电话?”
   “爸爸,”我说,“我以为你睡了。夜里刚到的。”
    “是睡了,睡不安稳,我刚刚梦见你回来了,你的短信就来了。”
    “我也梦见你的。”
    “梦见我干嘛。”
    我说,不说,不好意思说。她没接我茬,问我现在在哪儿。我和她说了,她说过来看我,她在学校。
    “还是我过来看你吧。”
    “你在家里等我,半个小时就到了。”
    “那我过来接你。”我怕太夜了不大安全。
    “没事的,你别动,安安静静地等我来。”
    我烧了壶开水,找到半盒饼干填了填肚子,把房间稍稍打理整齐,胡子刮了刮,下楼到路口侯她。我不敢走快,走快了刀口不舒服。我想这么晚了来了还回不回去啊,今天是多少号,良辰啊。
    她刚下车我就感觉我们和原来有些不同了,就像我走那么远都是为了寻找她,而且真的把她找到了。她是我所找到的最好的人。我们在空旷的大街上夸张地熊抱了一个,同志般的拥抱,奇妙的是拥抱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夸张,挺妥帖的,而且仿佛不如此这般就不能表达此时的感情。她飞扬起来的马尾巴很舒服地刷在我的脸上。街灯像美丽的花排在半空中。
    后来我就撒谎。我想她问我,她不出声,我想我总得说的。我说没把她交代的事做漂亮。”
    “没事的。”她安慰我,看得出来她也是安慰自己,“和我说说看。”
    我把我想好的和她说了,我说也不是没有一点线索,甚至我认为是很有希望的,她弟弟的出生地已经摸清楚了,“我找了个线人,他保证半个月给我确切消息。”我说,“他说肯定会找到的。”
    “很快会找到?”
    “我相信会的。”我觉得力量不足,又说,“我肯定,”我说,“你弟弟还好吧。”
    “我昨天在他那里,他也在问你。”
    “我们明天去看他。”我说。
    我和她聊了聊当地的见闻,我说那是个很好的县城,我还给她看她爷爷送我的字,我麻利地把字悬挂在墙上。她和我说学校编排的刚刚演出完的舞蹈,说乱七八糟的考试。我们把沙发拖到电脑前,看了本电影,金.凯瑞的片子,没有比他更搞笑的人了,原来我老是自以为是地在金.凯瑞身上看小人物的酸楚和悲哀,现在无所顾忌简简单单的快乐很让我受用。我用现学现卖的“魔爪”吓她,她不怕,她不是小孩子,另外,她也学会了。
    差不多凌晨2点钟的时候我们都靠在了床上,靠在床上的时候我才觉得真的很累了,我说我们躺下来说话好不好。“不说话了,休息,你一定挺累了。”她说着滑到被窝里面。
    “我们把衣服脱了了?”我说。
    “不好,”她侧过身看着我,“我们说话,说着说着就会睡着了。”
    其实这天气我们身上没什么衣服好脱的,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我也滑到被窝里面。
    “我想你。”我说。
    “你是说回来之前吧。”
    “现在也想。”我说,“好像更想了。”
    “我不是在你边上吗?”
   她伸出手把我戴着的项链扯出来,坠子搁在她手心里。
    “你戴着它吧。”我说。
    “不,这是给你的,你要一直戴着它。”
    “这是妈妈给你的东西,她保佑你呢。”
    “你保佑我,”她改口说,“是保护。不许欺负我。”她把项链塞回到我领子里面。“想我的时候想想它在你身边就会好过些。”
    我轻轻触摸着她的脸庞,盯着她睫毛下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闭着眼睛说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闭三秒钟好不好?”
    她笑了,热烘烘的气息吐在我脸上,我闻到了夏天里花朵在阳光中馥郁的香味。
    “看着我。”
    “不不,你没什么好看的,我要睡觉了。”
    事实上她看着我的,她的眼睛亮的让我心跳。我扳过她的头,用力地吻她的嘴唇。她犟动了一下,她的手掐在我脖子上,我们吻得气喘吁吁,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脖颈,拱着她的领口,她一把抱住我的头,然后推开。
    “别动,安安静静的躺着最好,我困了。”
    “我都觉得像在梦里面了。”我说。
    “我们在一起,”她温柔地像是在梦里说。
    我搂着她的身子,摸着她头发和后背的肩胛骨,深深地吸了口夏夜的空气,我闭上眼睛,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心里无比感动。我们就这样互相抱拥着入睡了。半夜里做了个梦醒来看见她在我的臂弯里,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睡得好极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天色大亮,她正在看电影。
    她看的是我们第一次看的《黑暗中的舞者》,窝在沙发里一言不发。莎曼和来监狱探望她的谢夫在对话。他在哭,莎曼哭着让他别哭。谢夫问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你早知会遗传你的病”。莎曼说道,“我只是想将一个小婴孩...抱在怀里”。谢夫最后说,“我爱你。”这差不多是尾声了。我以为小雨睡着了,因为我说“又在看这个片子。”时没有回答,但是她一会起身把电影关闭,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她的眼睛是红的,她抱着我的头,下巴支在我的肩膀上。“那个小男孩真像我的弟弟,”她说。
    “哦,他不是,”我说,“不要总是想着这个。”
    “你也是我弟弟。”
    “你是说我也想我对吧?”我说,“你应该叫我哥哥,我比你大呢。”
    “我只有弟弟。”
    “莎蔓莎蔓,”我用嘴咬着她垂下来的头发,“等我把这电影删了。”

    我们吃了早餐后去看刘庆。坐车到边的时候上午都快过去了。我们在外面的一间会见室里等他。房间很简单,两张桌子,4把椅子,墙上贴着这些地方和场合适合的标语,天花板比平常的要低,让人压抑。他进来的时候没出声,和我们点了点头,直接把椅子拉开,坐下来,让我给他支烟,他并没看我。他的样子好像刚睡醒。小雨和他说我昨夜回来的。
    “还好吗?”我说。
    他眼睛闭上吸了口烟,吐出来后用食指抹了抹眼睑。他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正眼看我。他认真地一言不发地直视我,然后又吸了口烟。“你呢?”他说,“你还好吧。”
    我突然觉得有些慌乱,一只蜘蛛快速地从墙上爬过,“对不起,我把能找的都找了。”
    “没什么,”他又用手指揉了揉眼睛,“没什么。”
    “很快会有消息,有希望的,我保证不久会有消息。”
    “你拿什么保证?”
    “相信我。”我说,“我说的是真的。”
    “别勉强自己。”他说,“我谢过你了吗?”
    “他可能说的是真的,”小雨说,“他说了不会很久...”
    “我相信,我相信所有的都是真的。”他打断她的话,“我们不说这个,真实的总在那里,总会来的是吗?不说这个。”
    “再等等,我保证很快。”
    “我说了没事,我一直在等待的。”他的样子有些生气,只是他看起来很累,和泄气一样,“别说这个,”他想了想又说,“我的故乡还不错吧?”
    “很美的,”我说,“山清水秀,听说那里隔常德桃源很近。”
    “那条河就是流向桃花源的。”他说。
    “他在那条河里游泳了。”小雨说,“我们都游过了。”
    “沅江。”刘庆说,“那河叫沅江。”
    “河堤满是垂柳,绿草,还有棕榈树。”
    “不是吧?”他说。
    “我还从那里刚回来。”
    “应该是河滩,长长的河滩,都是鹅卵石,太阳直接照在鹅卵石上,滚烫滚烫的,走在上面都要蹦蹦跳跳的。那里不可能有树的,河边的房子是吊脚楼,因为春天会发大水。”
    “没有河滩,也没有吊脚楼,堤下面就是河,堤上面是广场。”
    “你相信吗?”他问小雨。
    “我记得好像是没有树。不过这些年可能起变化的。”
    “不可能。”他说,“河滩肯定会有的,那么长的河滩。”
    我的确没见到有河滩,垂柳的阴凉几乎都落到河水里了,河滩肯定没有。
    “你说的大河有多大?”
    “400来米宽吧。”我说。
    “只有百来米的,”他说,“你搞错了。”
    我们讨论了这河,我能证明我去的的确是他的故乡,但是怎么都不能证明我们去的是同一条河,而那里的确只有一条河。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突然之间他面容里流露出一开始压抑住的失望和悲伤,他一定在想我不光没找到要找的人,甚至把一直都在那里的河都找丢了。
    沉默了会后他说他要出去,他不想呆在这里了。
    “要到月底啊。”小雨说。
    “坚持下去,等这个月完了再看,”我抓住他搁在桌子上苍白的手,“一切会好的。”
    “你为什么这样乐观?”他把手抽出来,嘲讽着说。
    “我们为什么不乐观呢,”我说。
    “我做不到。”他说,“那太傻了。”
    “你现在不能出去。”小雨说。
    “我戒不了,至少在这里我戒不了。”
    “那你还要去哪里?”
    “这里太专业。”他瞅着我说,“这里卖药。”
    “你是说毒品?他们不管吗?”
    “就是他们卖药。不过也不比外面的贵。”
    我迟疑地说,“也许这是一种疗法吧。”我知道戒毒所会根据情况给戒毒者适量的服用控制情绪,逐步减小,以至最后完全摆脱。不过我不能肯定是这种情况。
    “这的确是一种疗法,是最好的或者最后的疗法。”
    “你这些天还在吸?”小雨忧郁地说。
    “我没吸,这些天我一直没吸。我在想我要好好的。”他说,“我在吸别的。”
    “什么?”
    他双手掩面,半响都没说话。他哭了。
    “我好难受,”他说,小雨抱着他的头,她也哭了。我心里有些发堵,我曾想象过他们的哭泣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几乎想把一切说出来。这时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别过头和我说他要单独和姐姐说说话。
    我站起来,停了停,走到外面的走廊上,花圃里开着我大朵大朵的红花,绿色植物油亮得发黑,只是天色阴沉,云走的很快。后来小雨走出来让我先回去。
    “你准备怎么办?”我说。
    “我会做好的。”她说。她脸上的泪迹让我难过,我抓住她的肩膀。
    “忙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她说。
    “让我帮你做。”
    “最近太麻烦你了,”她说,“这个小事情有我就够了。我也很能干的。”
    “他不喜欢我。”
    “别介意,他是生病的孩子,会好的。”
    她推开我,在我胸前拍了下,摇摇手掌,走了进去。
    “刘小雨。”我叫她,她回过头看我,我看着她,我们对视了3秒钟。她以为我要说什么,我也以为我会说点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她咧开嘴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她走了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我走了一截,雨越下越大,我停下来等车,但是车上都有人,后来终于一辆车带上我。我全身都湿透了。她夜里给我打了电话,她已经接他出来了。她说正在医院,叫心理医生开点药。他太抑郁了,她要我别担心,她会处理好的。


    13,下面要说的事情是一桩接一桩发生的,好像都在赶着这个夏天,其实夏天还长,这个夏天过完了还有下一个夏天,它们太急了,仿佛争分夺秒一样。总之这一切实在是太快了。
    大头的名字叫李先吾,一直都叫他大头,大家都这么叫。到最后才知道他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着手调查这个案子了,他要我陪他一起干,我知道他是好心分给我活,我说你先干,钱存满回去了我再干。我腹上的刀口还没好完全,不急着干活,我陪他在车上坐了半个下午。
    我和他说了那条河的事情,我的困惑。他告诉我前几年下游修了一个大型电站,现在都属于库区,水位比原来的抬高了好多,河面也几乎宽阔了一倍。我说是这样啊。他说是啊,现在的水没有原来好了,鱼的味道也大不如前,差不多都是网箱鱼,整个水库就象一个网箱,也不是没有好处,水位抬高了,过去的险滩变为平湖,船工的日子好过了,只是现在船工也没剩几个了。他又说水位高了也有坏处,把原始的地质破坏了,去年春天库区的一个老镇山体滑坡几乎全毁了,死了几十口人,千余年的老镇就废弃了。我说我觉得河水很不错嘛。他笑了笑说死水有什么好?你们北方人知道什么好水啊?哪里见过真正的好水。我和他说我可是刚从南方回来。他说可是你并没见到。我想起那句歌词,说有什么啊,水不过是水,那也只是水而已。他拿着望远镜和摄象机忙活,远远地监视着对面的电脑连锁商店。据他说是上海滩的大老板要求调查这个商店的经营情况和老板的底细,出的价他很满意。我问他存了多少钱了,他笑而不答。我说有了钱回去干嘛呢?坐吃山空?他们那里山的确很多,给我很深的印象。他说和山是有关系,老家水库边上有片山他准备包下来搞养殖,鸡啊鸭啊猪啊羊啊都要养,放养,绿色的,山脚靠近水库的地方筑坝拦网养鱼,山泉利用起来发电,他又说还要养狗,他强调狗不是养殖,是宠物,他说他和小老乡都喜欢狗,“我们没事都在讨论给狗取个什么名字好听。”我笑着说不是借这个由头讨论给娃儿取名字吧?他一本正经地说创业阶段不再要孩子的,现在这个样子都挺对不起家里的孩子了,好起来再说。我说想起来是很美啊。他瞅着我,我说我是真心实意的,羡慕。他无限憧憬地说是啊,鱼儿肥马儿壮风吹草低现牛羊。我不满意地说我是指姑娘,说到姑娘他又不出声了,神秘地微笑,尽管看起来有点傻。我说别不哼声,到时候我到庄园度假来可要热情点,别杀只鸡还要汇报请示。他说怎么会呢,一定磨刀霍霍向猪羊,说着他麻利地把望远镜拿起来观察。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也不知道是为他的猪羊还是姑娘,我们默默地抽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我们原来都没有详细地谈过这些,关于这些是第一次。有的东西也许原本就是不该说出来的。
    第2天晚上9点多钟的时候调查所让我马上赶到359医院南院,说大头出事了。我一边找车,一边打他电话,在车上我还是拨他电话,无法接通,到医院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我知道事情严重,很快我就知道事情的确只能严重到这个地步。到此为止了。
    后来日报和晚报都连编累牍地报道了这个事情,他的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对私人侦探这个行业走向的大讨论。他的死亡经过我也是在新闻媒体上获悉的:7月9日18点商店部门经理发现了在车上监视的他,叫来店中男子围住了大头,施以拳脚,随后带至商店后院,翻开手包,几张纸上写着公司主管姓名年龄住址车牌等情况,20分钟后他已经被活活打死。经理命令几个人找来床单,将尸体包裹,用车抛弃在医院门口。
    他父母是3天后赶来的,我陪他们去的殡仪馆,剖开的身体缝合了,打坏的脸我交代给美了容,他们打开大抽屉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蹲在外面抽烟,我点着一支放在身边的台阶上。他吸得和我一样快。我听见里面撕心裂肺地一声,“我的儿啊。”我坐下来,烟卷在水泥地板上滚了几圈,掉在台阶下缝隙里长出的青草上。烟头在风里红红的,像眼睛一样。我想我的眼睛一定也是红的。
    他存了有6万多块钱了,他每月还给家里寄钱的,很了不起。不知包下那片山要多少钱,他的动物和完整的计划需要多少钱,他没说这个,原本他就不该说,计划也不该说的,有的东西只能在心里,老天都不能知道。
    他的小老乡是第2天给我打的电话,她向我问好,问大头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那时刚从公安分局出来。我犹豫了一下,我说我们在一起。“能不能让他接下电话。”她说,她的声音又谦卑又羞涩。
    “他不能接电话。”
    “他在忙是吧?”她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她并没挂电话,我听的到她的呼吸声。
    “他没事吧?”她又说。我低着头说不出话。“你在哪里?”她说,“你听得见吗?你在哪里?”
    我和她说了。她要我等她来,过了一会她又打来电话。
    “你不要走啊,我在车上了,”她说,“你别走,等我来。”
    她的话仿佛是对大头说的,她一定感应到了,我说我在等她。
    我看见她下了车,在车流和人流里张皇地迷茫地往这边张望,我走过去大声地喊她,向她招手。
    我现在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擦着脸上的汗,脸蛋和脖颈都红红的,她把额前的头发拨开,对我露出那种友好地不好意思地微笑,她的笑容里有一丝慌乱,她情愿是自己慌张,但是她的眼睛望着我。
    “他人呢?”她说,“我打不通他电话,昨夜发了短信,他都没回。”
    “他会收到的。”我轻轻地说。
    “他人呢?”她的声音有些失控了,“他怎么了?”
    “昨天他调查的时候出了事,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是说他......?”
    “是的,”我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努力地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会尽力帮你。”
    她圆睁着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噎得我们都难受。
    “你骗我,这是你们的恶作剧。”
    她的眼泪刷刷地掉下来,打在我的手上。
    事情就是这样的。
  
    大头出事前我已经有两天没见到小雨了,她在帮刘庆找房子,看医生治抑郁症,戒毒,她给我打电话说话都是急急忙忙的。大头出事后我心情很糟,调查事务所很乱,我被公安局两次叫去问情况,还陪大头的父母处理后事。调查事务所指出他们和大头签定的合同已经过期了,大头不能算是员工,所以对理应承担的义务没推委干净也是推三拉四。大头的父母要一个说法,人死了总该有个说法的。犯罪嫌疑人那边的律师说大头的行为严重侵犯了个人的隐私和干扰了正常行止甚至危害到人身安全。媒体方面也是吵吵嚷嚷的,像一群小麻雀围着一个打碎的蛋。这个案子没有一年半载结不了,法院判下来看起来还十分遥远,简直是看不到。
    大头的父母原来住在事务所安排的招待所里,火化之后事务所补偿了一万元钱,据他们的说法是出于人道主义,他们已经是仁慈义尽了。他们在报纸上发表一个义正词严的声明,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大头的父母找了间更便宜的私人旅社。你们有你们的道理,乡下人有乡下人的道理,没有个理是不回去的。这话是大头的父亲说的。但是大头的父亲不是特别认死理的人。一根筋绷着不太现实。不久他们准备先回老家了,因为家里喂的有鸡鸭和几头猪,还有小孙子,女儿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他也放不下心。另外电脑连锁店先赔付了5万块钱。我说这样好,慢慢地等消息,有消息我及时和他们联系。
    小雨和我打电话说她和刘庆去老家了。他们已经在路上。她说送弟弟去那里戒毒,在那遥远的地方戒毒一定会好些。我问她怎么想到去老家。
    “你不觉得这是好办法嘛。”
    “你应该和我说说的。”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
“太匆忙了,突然做出的决定。”
    “是找他的亲生父母吗?”
    “是戒毒,”她说,“这现实些。将他跟那些朋友和关系隔开会好些。”
    我问她爸爸知道了吗?她和爸爸说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
    “没什么,”我轻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精神太抑郁了,等他稳定下来我就回来。”她说,“如果可能会让他多呆段时间。他想把毒戒了。”
    “给我点时间。”
    “什么?”
    “我想你。”我顿了顿,“真的想你。我们说好了去游泳的。”
    “我会回来的。不会太久。”
    “别把时间放在找他父母上,相信我,”我说,“我保证很快会让你们知道的。”
    “我不找,”她说,“我只是想他好,这是最重要的。”
    “这是最重要的。”
    “哦哦,我又不是不回来的,”她的声音变得温柔,
    说不出来的淡淡的忧伤萦绕在电话的两端,我们能心无挂碍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多好啊。事实上我们没说太久,我们都不知道下一次通话事情会起什么变化,至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其实后来我们也打过两次电话,那些天我的头都大了,累得不行。我还不知道这是个开头。我太蠢了。
    这个时候离她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有5天的时间,5天,120个小时,7200分,多少秒?数字挺大的,我算不过来,反正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后来我反复的想这些时间里我究竟在干些什么,越想越是模糊,我在事务所,在公安分局,在小旅馆,在殡仪馆,还在那里?在床上?后来我就不再想这些了,反正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而且一直在过去,继续过去,总会过去。
    她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听见她的声音我很迷糊。我从梦里伸出手抓起的电话,她说别再爱她。
    “我不再爱你,我一直爱你。”
    “我说的是真的。”
    “我说的也是真的,”我说,“你可不许折磨我。”
    “正是不想这样我才说,我想你好,真的。”
    “我不想这样的好。”
    “现在不能了,真的不能了。”她有点激动地很快地说。
    这之前我还保持着平静,到这里我有点紧张了,不是有点,很紧张了。我敲打下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我不懂。”
    “我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说,“究竟怎么了。”
    “我和刘庆做爱了。”
    我的耳朵一阵嗡鸣,就像一架飞机从天门山洞里穿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你弟弟?”
    “是他,”她有些狂躁地说,“是他。”
    “这怎么可能,”我吼道,仿佛竭力让她清醒些,“这根本不可能,”我的声音颤抖了。“你疯了。”
    “我是疯了,也许是过于疯狂了。”
    “你不能这样。”
    “他需要我,他太可怜了,太依赖我了,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爱他,想来是这样的,他说要是没有我他就会感觉被这整个世界遗弃了。”她嚎啕大哭,她在那一边痛哭流涕,“原谅我,也原谅他,我不能责怪他,我甚至没有勇气狠下心拒绝他。”  
    “可他是你弟弟啊。”我几乎要哭了。
    “我一直是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的,可我不是,他找父母,可是找不到,他仿佛和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关系。我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我想他好,如果和他建立一种真正的明晰的关系能拯救他,我愿意。我愿意陪他把这路走下去。”她的泪水让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就像下雨天信号不大好一样,可是每个字都像雨点打在树叶上,“我真的不怪他。”
    “你承受不了的,你不能这样。”
    “别这样说,我能的。”她说,“我真的想你能快乐。”
    “你爱过我吗?”
    “别说这个,不要再说这个了。”
    “我要你说。”
    “我爱你,一开始就爱你,永远爱你。但是......这是命运。”
    我觉得自己被遗弃了,孤零零地一个人的寒冷,牙齿都打颤了。
    “我曾想着和你做爱的。”我木纳地说,我曾想的比这要多得多,可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这样想过。”
    “我也想过,”她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们相遇的时机太不凑巧了。”
    “怎么会是这样?”我绝望地呻吟着,“你承受不了的,我们受不了这个的。”
    “你说过的把一切当成命运接受会好些,这是我们的命运。”
    “我日这命运。”
    我剧烈的咳嗽,肠肝肚肺都要咳出来了,我是和命运做爱吗?我爱这命运还是这命运爱我?她流泪,我甚至哭都哭不出来,肠肝肚肺也咳不出来,我管不了这些杂碎,它们在身体里折腾我,我紧紧按着左边的胸脯,心痛的不行,是真痛,心脏痛,而不是精神上的感觉,它痛得我电话都把持不住,我从床铺滑到地板上,屈膝跪着喘息,张着嘴试图把一切一切都吐出来,像条烈日下的狗。
    后来我站起来,我把电话狠狠地砸在地上,我把挂在墙上的字撕下来,把相框和地下的水瓶都用拳头砸得粉碎,砸得满手是血,我觉得包括自己都变得粉碎了,灰尘一样飘舞,掉在弄脏的血里。我恨她爷爷恨她爸爸恨她弟弟恨她恨我自己,这些倒行逆施的杂碎,瞻前顾后的胆小鬼,自甘堕落的懦夫,自作聪明的蠢材,我恨这一切,恨这所有。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根本恨不起来,就像我不敢哭一样,一种莫名的大难将至的恐惧把我压住了,我看着血一滴一滴地从手上掉到脚上,我和与我有关的一切都像在一个磨盘里,缓缓地转动着,发出吱吱哑哑地声音,血像豆汁一样顺着槽子流下来。
    我没吃没喝躺了好久,大概是第2个下午爸爸走了进来,他打不通我电话找来了,大头出事后他不想我再做了,他挺担心的。他把我扶起来,我没有力气拒绝他,他焦急地问我怎么了?我的血吓着他了,房间乱的不象个样子。他说究竟是怎么了?他摸我的额头,用脸贴着我的脸,抱着我的身体,手掌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我无法推开他。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觉得我还是个孩子,是那个可怜地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伤心欲绝地小孩子,她在里面我在外面,咫尺之遥却永远见不到了。“你这是怎么了?”我抱着他,喉头哽咽,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我想妈妈了。”我悄没声儿地哭了。


    14,我不承认我病了,可是我病了,就是在这个医院的这个病房里趟了大半个月。不过是你现在睡的那张床。腹部的刀口愈合的不好,发炎,和在乡下做的手术没有太大关系,是我自己注意得不够,天气热起来了,容易出汗,我本来应该安安静静多休息几天的。我觉得很虚弱,身体都象被掏空了,就象动的是个开膛破肚的大手术。医生说先保守治疗如果没有好转就需要重新手术。每天在不停地打点滴。我两只手伸在外面,由他们换着打。
    一天爸爸来的时候有些兴奋,握着我的手说,单位领导终于给我安排工作了,“要做人民警察了。”身体好了做健康检查,然后就可以去报到了。
    “你们那出事后我又到局里跑了两次。”
    我轻轻地吐着气,吐气的时候呼吸要好过些。
    “你不高兴?”他看着我的脸说。
    “我不想去。”
    “什么?”
    “我不想工作,”我说,“我不想上班。”
    他半响都没说话,他俯下身子把我额上的头发拨开,
    “好好休息,”他抽抽鼻子说,“病好了再说。”
    我做了检查,没事了,不需要再次动手术,康复了。医生是这样说的。爸爸拿着表顺便把我需要做的检查都做了。他忙前忙后,拿着一沓表把需要盖的章都跑到了,我不忍心让他伤心,我没力气折腾了。
    我成为了一名交通警察。
    我和爸爸住在一起。
    工作之前我在西郊的一所部属公安专科学校接受培训,为期一个月,不算辛苦,上午训练,下午上一节课。我是班里训练最刻苦的一个,所以我在教室前面的公示栏里红色的五星贴的最多,我彻底成为小孩子了。我承担了带领喊操的任务,就是队列行进时喊“1,2,3,4,1234”等等之类的,因为教官说全班还没有我一个人喊的响亮。
    很快我的喉咙更嘶哑了,皮肤更黑了,脸更瘦削了。
    爸爸给我买了一部手机,作为我参加工作的礼物。“送佛送到西。最后还送一次礼。”他笑嘻嘻地说,很久没见过他这样好心情了,“和店家说好了,你要是不喜欢,自己拿去换。”
    他还给我一包胖大海,让我泡茶喝。
    一个月后我回到我自己的小屋。那感觉简直就是去墓地。
    我蹲在地下把像框拣起来,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蒙了灰尘的脸庞,她的鬼脸,她的笑脸,她严肃地看着我的脸。有一处甚至被玻璃穿破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压平整。透进房间的光里有颗珠子闪闪发亮,开始我以为是碎玻璃,后来才注意到是她送我的那条项链上的珠子,一定是我颠狂的时候把它从脖子上撕扯坏的,我把散落在地上的珠子一颗颗拾起来,观音静静地躺在床架边上,我用一个烟盒子装好。我突然觉得伤感,我把烟盒放在手心,闭目双手合什默念观音菩萨保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虚无的飘渺的神,不过在你虚无无助的时候相信有个人或者说有个神和你站在一起会好受些,尽管他们仿佛曾经背叛了你惩罚了你背过脸抛弃了你,但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这是她送给我的,至少在这后面有无限的仁慈和爱。我去画廊把像框重新装裱好,觅了家首饰店把项链串起来。我把这一切做妥当,放回到原来的地方。我没有勇气给她打电话,我甚至不敢去想她,后来我把卡插进电话里,想看看是否有她留给我的话,没有她的短信,只有移动公司催交话费的通知。也许她给我打过电话,也许没有,她也许知道了,也许并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呢?我找了个最近的公用电话打过去,是另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她用标准的不动声色的普通话告诉我,我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这时我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
    上班后的一个星期我遇见了她的父亲,我们擦肩而过,在医院的楼梯上,我上楼,他下楼,医院让我复查一下,顺便给喉咙点点药。我迟疑了一下,很快返转紧走几步赶上他。
    “您看病?”我说。他几乎没有看我,继续往楼下走。“您在看病?”我继续说。
    “心脏不好。”他说。他看起来的确不好,脸色枯槁,一缕头发朝上支着。
    “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他不理睬我,他差点踩到我的脚上。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想揍他,我想把拳头落在他脸上,我想冲他吼叫。但是我的喉咙嘶哑的好像要哭了一样。
    “我要和你说几句。”
    “放开我。”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终于大声吼了起来,“这就是我们想要的一切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活该那天就从高架桥上摔死,我为什么要听从你的话?我把你当成父亲一样尊重,你不配,你不配做你儿子的父亲,你甚至不是个男人,不是。”
    我们在楼道里停了下来。他一言不发,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的工作与你有关吗?”
    “什么工作?”
    “警察。”
    “这不是个好工作,很危险,”他说,“这是你应得的。”
    我咽了口吐沫。
    “这不是我应得的,不是,”我说,“我已经得到了我应得的了。”
    “好了。”
    “你为什么不及时地告诉你的儿子,”我的呼吸又变得急促,我激动了,“你答应我的。”
    “我儿子死了。”他说,“我不配。”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我感觉他胳膊的颤抖,也许是我的颤抖,我放开他的手。
    “你说什么?”
    “我儿子死了,”他揪着我的衣领,“这样够了吗?”
    我笔直地立着。
    “他不是回家乡了吗?”我说。
    “他葬在那里,他回去没多久就出事了。”
    “你和他说了。”
    “我和他说了。”他大声地说,“这就是我和他最后的话。”
    他抓着我的衣襟,把衬衣的第2颗扣子扯了下来,转身往下走。
    “小雨她人呢?”我回过神来冲着他背影说。
    他走的很快,扶着扶手已经下到底层,我站在原地,我俯在楼梯上看着当中圆圆的空当,他的手消失在旋转楼梯开始的弧线里。一个影子晃动了一下,弹簧门复位时撞击的砰的一响,又恢复静谧了。只有贴在墙上的大大的“静”字一直是安静的。我抬起头,向下走去,走了一层楼我想起我应该往上走的。但是我站在原处,半天都没移动。
    那些天我做的同一个梦,我梦见到机场接我的是小雨,她驾驶着皮卡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原原本本对她都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我们换了位子,看着平坦的大道,车开的很快。我还做过这样的梦,我第一时间在她的故乡把我知道的打电话和她说了。她说,“你没搞错吧。”我说,“怎么会呢,怎么会搞错呢,事实就是这样的。”
    事实就是这样的。我搞错了,把一切都搞糟了,搞到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我是可能把这一切改变的,变得不会这样糟糕,它可以走到一条相对正确的道路上来。一切都追悔莫及,太晚了,我当时都不想活了,知道刘庆死了之后我确信我再不能和小雨在一起了,再也不可能平静快乐地在一起了,我愚蠢地构筑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噩梦放在我们之间,从梦里惊醒,我们不能相互安慰,我也不能给她安慰,恰恰相反,在对方脸上只能看到噩梦的色彩和迷乱,看到噩梦的存在。我们能独自摆脱就很不容易了,我那时以为永远都无法摆脱了。
  
  
    15,天气越来越热了,寒冷干燥的天气或许对我更适应一些。明媚毒辣的阳光和低沉憋闷的空气让我时常不知所措心慌气短,我想天黑,想下雨,想这个季节快点过去。
    那天爸爸中午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家吃晚饭,其实我现在基本上都在家吃饭,他没有必要专门给我打电话来的。如果不回家我会给他打电话。我现在的工作比原来正常的多,我的搭档是个40来岁的南方人,大热天打着领带,穿长袖衬衣,桑塔纳2000的空调总定在最大档,他带着我开着警车在公路上巡逻,每天穿梭在这个城市里,一次在公共汽车站台上我瞥见一个影子,我叫他等一下,滑了50米车才停住,我跳下车,飞快地跑过去,一辆公共汽车刚刚到站,上车下车的挤作一团。不是她。我以为是她,但不是她。他把车倒回来,我坐上车时他说警察是不能轻易这样在大街上跑的,因为警察代表秩序,这会让人紧张。他要我来开车。
    爸爸做了一桌子的菜。他忙活了一整天。我说怎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他鬼鬼祟祟地说今天是晓得是哪个生日。我看看挂历,8月15号了,他过去不是总给我过生日的,而我很少象这样忘得彻底过。我25岁了。
    他提醒了我。吃完饭(我们很过分的分了一瓶葡萄酒)淋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今夜原本是应该游泳去的,我和她有过约定。我匆忙抹干刚刚打湿的身子,换了身衣服,和爸爸打声招呼,他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我那边房子看看。
    出来后我脚步就放慢了,我买了包烟卷,走到公共汽车站,看着一辆一辆的车开过去,看着车上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一对快活的少年情侣,一个后座捎着孩子蹬单车的戴眼镜的瘦男人,几个牵着气球嬉戏的小孩,一群行色匆匆背着包裹的外地人......我想哼支曲子提提神,但是我想起来的第一首歌是莎曼唱过的那首忧伤而莫名其妙乐观的曲子。抽完一支烟我站起来往前走,公共汽车满满当当的。我拦了辆出租车。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街灯一齐亮了起来。
    我在上次停车的地方下的车,走到那个园子,这里好像是我昨天来过的,她就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扇小门,又穿过一扇小门,来到后面的草坪。月朗星稀,月华像水一样倾泄下来,我很容易看见她抱膝坐在草地上,一眼就认出她来。我站定住,她瘦了,头发剃短了,一个人在那里好像坐了很久,边上是株那种专门为园林准备的古树,这一切好像不是真实的,只是月圆之夜的一个幻影,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我喊她,接着又喊了一声,她转过头望我,缓缓地站起来,望着我,我张开手掌向她示意,很快又蜷缩起来,走过去,我们好像都有些胆怯,并没为此做好准备,这段路我走了好久,我实实在在地紧紧地拥抱住她,她的指尖扣在我的肉里。我们像雕像一样都没说话。
    但是她哭了,像孩子样默不作声毫无顾忌地哭泣,身子抖动着,我一只手箍紧她,一只手摩挲着她的短发,她的头发有些扎手。天上那轮月亮模模糊糊好像挂在树上尚未成熟的毛板栗球一样,我擦擦眼睛,那天上的水掉在我眼睛里来了,我整个人掉进月光河里来了,仿佛脱离了这大地,脱离了真实,无所依凭。我不再看月亮,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紧紧地抓住她。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可以吻她的,这好像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果我现在吻她,吻她的嘴,泪水会让我们呼吸不过来的,还有无处不在的漫溢的河水,会窒息的。
    我们在古树边坐下来,不是坐,我们屈膝相对跪在草地上,搂抱着对方,她的身体滚烫,心脏在静夜里砰砰地搏动着,树叶把月光遮蔽了,她的脸上闪着诡异的光,我想我也是,我们在同一棵树下。我想是榆树。这景致着实有些奇怪,好像很多影子在晃来荡去,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我刚开口她就阻止了我。她的手指从我的嘴唇划到脖子上,划过观音菩萨,用力地触摸,我感觉到一阵晕旋,她箍住我的脖子,我们一起倒在草地上,她的脸被月亮压得扁扁的,她用暗哑的声音说,“操我。”她用手掌捂住我的嘴,“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我看到她的眼睛,我是说我想看到她的眼睛,我们隔得太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月亮爬的老高,一块云遮了过去,一会儿又闪开,我听到狗的叫声,又像是笑声。我的意识好像都停止了,身体开始动弹,就像匹老马被抽了一鞭子,挨了一马刺。
    “不,”我说,“不是这样的。”
    “不要说话,不要说。”她冲着我吼,“不要说。”
    我的喉咙像是被手抓住了,霎那间又酸又肿,我一口口吞着从里面涌出来的水。
    “操。”她说。
    她拿手掌扇我,扑上来用牙齿咬,我也打她,仿佛让她清醒些,但是我也疯狂了,我们都疯狂了,这里可能会来人,这里有这么大的月亮,这不是我们想象的,我们都疯狂了。过后我们身上都是水,就像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或许在这之前我们身上就有水,一直在河里一样。我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或者别的什么水。所有的水只是水而已。我们喘息着安静下来,过了好久我终于说出句话,我用乐观的声音说我们下去游泳吧。
    河堤比我们看到的要远,我们走啊走啊我想看起来没这样远啊,我们终于走到河边上。
    我闻到一股刺鼻的腐朽的气味,我望了望远处工厂的大烟囱。
    我把T恤脱下来,项链坠子在我胸前晃动着,我说我们游泳吧。
    她看着河水。
    我也看到了河水,我吃惊地走近几步,河水是黑色,这可能是夜色的关系,但是河面上飘浮着水葫芦,空玻璃瓶子,小动物的尸体,河水某处像一条大鱼在呼吸一样冒着气泡。
    我慢慢地把T恤套上身子。“这里不能游泳。”我喃喃着说。她吸了口气,好像这是她的错误。
    “我不知道成了这个样子。”
    “这水流向那里?”
    “好像没有流动。”
    “上个夏天你在这里游过?”
    “上个夏天...”她回忆着,“好像是上上个夏天......”
    她边说边走上前去,我跟着她,她停下来,接着又往前走一大步,一个趔趄差点掉进河里。我抓住她的胳膊,她匍匐在河沿上,好半天我才把她拉起来。
    我迟疑地看着她,她同样迟疑地看着我。我们一起看着河水,一阵风刮过,水面起了涟漪,我们打了个寒战,手紧紧地拉在一起。
    “我们走。”我梦呓般地说。
    “走到哪里去?”她说。
    山坡上要明亮许多,我们抬头看了看天,转过身,紧走几步,然后牵着手跑了起来,一直往上跑,就像担心河水漫过堤坝把我们席卷了,那河其实地势低洼,除非发狂是不会撵上我们的。我们跑得飞快,把耳边的风声当成紧追脚跟的海啸般的轰鸣。月亮河的金光笼罩着裹挟着我们,眼花缭乱金光闪闪。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我们突然想起我们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们下意识地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下面。
    “我们去游泳吧。”

    16,他好久没有哼声,专心抽烟。我们坐在病房前面院子里的长椅上,小风拂过他蓬松的头发,阳光弱了些,不过照在身上正好。花坛里的花也开的正好,尽管除了月季之外,我叫不出名字。
    “后来呢?”
    他没出声,他把烟卷拿下来,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我见到过小雨吗?”我的意思是问小雨是不是他现在的太太。他摇摇头,他说有好几年没见着她了。
    “她还好吧?”
    “前年她给我打过电话,她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赫尔市附近小镇的一个艺术学院,大2她就过去了,毕业后留校,业余时间给当地人开舞蹈课。去年我在4台的新闻节目里见过她,在孩子的笑脸里,一闪而过,我知道是她。她的课在当地颇受欢迎。”
    “她结婚了?”
    “去年初我换了电话卡,号码刚好和孩子的生日吻合,后来我们没再联系。”他停了停又说,“我想还没结婚吧,她终归还很年轻。”
    “你什么时候没做警察了。”
    “就在那个夏天,我辞职的。”
    “哦,”我思忖着说,我想我明白为什么他不做警察,但还是说他要是做警察,违章就可以通融了。
    “车开慢点好。”他说。
    我们友好地笑了笑。
    “前年年初我和太太去了一次南村,可能是冬天的缘故,河水退了不少,黑色的滩涂露了出来,站在河堤上水面看起来很远。”
    “又有谁请你去那里?”
    “我太太是那里人,家在乡下,约莫2个小时的车程,”他看了我一眼,“在她家乡也要举行一次婚礼。”
    “你是说小菊,”我说。
    “她的钱原来和大头的存在一张折子上的, 他死后折子他父母拿去了,他们痛苦悲伤,她也一样,而且不名一文。我说过我会帮她。”他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事实上我们很快在一起了,是她在帮我,她是上帝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她的确很好。”我说。
    “刘庆就葬在那个乡下,他们说是溺死的,因为婚礼,我没有去墓地。后来也一直没回去过。”
    我没有说话。有一只蝴蝶在我眼前飞舞,然后停在月季花上面。
    “孩子们来了。”我说。
    他微笑地望着,站起来迎上去,她们的脸在温和的阳光下红彤彤的,很模糊,就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两个娃娃踉踉跄跄地跑着,他伸开双臂一边一个把她们抱了起来。
    “我的小仙女。”
    我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有些异样,就像一根手指在里面轻轻地搅动着,又畅快又难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几乎难以自己。我别过脸,转过身子,站起来慢吞吞地向病房走去。
    “嗨,”他叫住我,“给你带的碟片。”小姑娘拿在手上对我摇晃。她咿咿呀呀叫着叔叔。
    “叔叔抱下你可好?”
    其实她该叫我伯伯,但是我已经到了乐于别人把我看得年轻些的年龄。小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她,然后认真地对我说,“叔叔我会走路了。”
    我伸出双手抱过她,我看看他,又看看她,他们甜蜜地微笑着,我也笑了,接着是那两个小姑娘,她们傻傻地乐着,人一生下来和动物一样不会笑的,可是她们已经学会这个了。
(完)
地狱里最炽热之处,是留给那些在出现重大道德危机时,仍要保持中立的人。——但丁《神曲》